余今
熟黃的麥子被攔根斬走,田野里一下子空了,田埂上,那些原先精神十足的雜草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打劫,癱軟在地上,螞蚱和蟈蟈失去了保護,驚慌失措地到處蹦跶。我和開明站在田里,像兩個小巨人一樣,看那些褐色的螞蚱、灰色的小田雞,在我們腳下奔逃,它們昏頭昏腦地,一不小心,跳進我們的褲腳,自以為找到了一個藏身之地,孰料,輕而易舉地就被捉住了。它們實在太小,捉它們,我只需三根指頭。
開明就沒那本事了。說好的抓螞蚱,可當螞蚱鉆進他的褲腳,他卻像被蜇了一般,大驚小怪地在田里亂跳,傻乎乎的,也跟螞蚱一樣。
難怪大伯家的三黑子說他是呆子,我要不是眼饞他手里口袋里的那些小玩意兒,才懶得理他呢。
開明比我大兩歲,但是,他不上學。我羨慕死他了,可三黑子說:“他腦子有病,學校不要他。”
胡說。開明看上去,除了有時會“呵呵呵”傻笑,我實在看不出有啥病。三黑子見我不信,忽然舌頭一伸,兩眼上翻,軟軟地倒了下去。
三黑子怎么了?我嚇壞了,剛想哭,就見他噌地從地上跳起來,拍拍屁股說:“開明就是這病,知道不?最好離他遠點!”
這病是挺嚇人的。
不過,我沒看過開明發(fā)病,我只看到他不時地拿著各種小玩意兒,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覺得,開明衣服上的口袋簡直就是電影里的那個寶葫蘆。從那里面,有時候掏出一把紙盒子槍,有時候掏出幾顆紅紅綠綠的糖豆,有的時候還能掏出一個綠色大螳螂,那螳螂昂首挺胸,支棱著胸前的兩只“大刀”,別提多威武了……可開明特小氣,每次我堆著笑臉和他要,他就把手往身后一縮,昂著頭說:“不給!”
“哼,小氣鬼。”我不甘心地在自己的兜里掏來掏去,結(jié)果,只掏出衣兜角落里的塵灰,悻悻的我只好假裝不在意:“不給拉倒,我捉螞蚱去了。”
“我也去捉。”
“不許你捉!”
“為什么?”
“螞蚱是我家的?!蔽倚U橫地說。
“螞蚱是地里的?!?/p>
“地是我家的,螞蚱也是我家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用東西和我換?!?/p>
開明看看我,又看看手里攥著的東西,猶豫了會兒說:“好的?!?/p>
天哪,這么好騙!我開心死了。
那天,我用五個螞蚱換了開明的四顆糖豆和一把盒子槍。我把四顆糖豆都塞進了嘴里,真甜,甜到了心里。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三黑子,我拿著盒子槍威風凜凜地朝他開了一槍。三黑子氣壞了,跑過來扭住我。
“老實交代,吃了什么好東西?”三黑子真是饞貓鼻子尖,竟然聞到了我嘴里的甜香味。我本來想告訴他的,可他弄疼我了,我就隨便說了句:“同學給的,吃光了?!比谧铀砷_我,一把奪過我手里的槍,咽著口水,跑了。
“壞三黑子!土匪三黑子!”我在后面邊追邊罵。
被搶走的盒子槍肯定是要不回來了,但是我也想通了,開明肯定還會做出更好的盒子槍,明天早上上學我和他再要一個。
開明雖然不上學,但是起得很早,我在上學路上總能遇到他。真是想不通。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瞪瞪地走在路上,看見開明蹲在田埂上,伸著脖子朝田里看。
“開明,”我踢了一腳他的屁股,“我盒子槍被三黑子搶走了?!?/p>
“兩、兩個蟈蟈在打架?!遍_明頭也不抬。
他竟然沒聽我說話!
我才沒心思瞅蟈蟈打架呢。
我改變主意了,下次看到開明手里的槍,也搶一個。
我快步向?qū)W校跑去。開明從后面追上來:“小今子,看。”他把手在我面前晃
了一下。
“什么?”
他抿著嘴,不說話。
“不說拉倒!”我壓下好奇心,大步向前。開明也跟著我走,走了一會兒,他突然說:“蠶豆鳥。”
“蠶豆鳥?”我抬頭張望。
“這兒?!遍_明把手又在我面前晃了下,然后迅速揣進兜里。
臭開明,故意耍我!
我剛想打他,忽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學校門口,只好瞪他一眼,沖進了校門。
早讀課上,語文老師帶領我們誦讀古詩,老師讀一句,我們搖頭晃腦地跟著讀一句。突然,“撲”的一聲,我的頭上挨了一下,接著一個東西滾到了地上。我揉著腦袋低下頭,只見地上一個圓圓的青果子。
“老師,有人搞惡作??!”
語文老師放下書:“誰再搞小動作,就請他站到外面去讀?!?/p>
他的話才落,“啪”一聲,又一個青果子砸在了我的桌上,嚇得我和同桌都跳了起來。
青果子是從窗外飛進來的。
接著又飛進幾個,砸在講臺上,我們的身上,歡快地在地上翻滾。教室里頓時亂了,大家紛紛跳離窗口,縮到角落里,生怕成為靶子。很快,我們認出了,這些青果子是教室后面的一棵大銀杏樹上的。
語文老師怒了。他拉開門,跑出去,我們也跟了去。一群人呼嘯著跑到教室后面。可是,沒人。
“奇怪?!贝蠹颐竽X勺。
“你們有沒有看見人逃跑???”我們問窗內(nèi)的人。
“沒有,真沒看見?!贝皟?nèi)的人拍著胸脯說。
“嘿嘿?!焙鋈粡念^頂上傳來嬉笑聲。原來那個家伙趴在銀杏樹枝椏上呢。
呀,那不是開明嘛,他怎么爬到樹上去了?
“小今子,我在這里?!边@傻瓜,唯恐大家看不見他,直沖我招手。
“你們認識?”大家看著我。
“我——我——”我支支吾吾,不知說什么好。
“是不是你把他帶來的?”語文老師盯著我的眼睛。我又急又慌,連連搖頭,“不是我?!?
“下來!”語文老師沖樹上喊。
“不下,我和小今子一起來的?!睒渖系拈_明大聲說,語氣里還帶著自豪。
真是個傻瓜!我后悔當初沒有聽三黑子的話。
我倒霉了,被叫到了辦公室,挨了一頓狠訓,還領回一堆罰寫的作業(yè)。語文老師嚴肅地交代:“以后,不要和他玩,更不要把他帶到學校來!”
語文老師下了通牒,我垂頭喪氣,走在路上,一想起老師的話就緊張地東張西望,生怕開明從哪里冒出來。
三黑子追上我:“聽說,今天呆子大鬧語文課了?!蔽倚牟辉谘傻睾吡寺?。
“想不到呆子還敢大鬧天宮。”三黑子大笑著。
“關你什么事!”三黑子一口一個“呆子”,我聽著很不舒服。三黑子仍自顧自地說:“一會兒要是遇到呆子,叫他明天也去鬧一鬧我們的數(shù)學課?!?/p>
“你才是呆子呢!”我嘀咕了句,沒想到三黑子聽到了,臉一黑,瞪著我:“你再說一遍!”
我心慌了,連忙囁嚅著解釋:“我,我是說開明真是個呆子。”
“哈哈,算了,算了,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哥不計較了?!比谧蛹傺b大度地走了。
我一路走,一路緊張地東張西望,結(jié)果開明還是“冒”了出來。
“小今子?!彼ξ睾拔?。
“開明,你不許靠近我!我們老師說了,不準我們一起玩!”我正色道。
開明的笑有點僵了。
我青著臉,目不斜視地走過他身旁。
“小今子,”開明跟在后面,“蠶豆鳥,要不要?”
“不——要!”我轉(zhuǎn)過頭,大聲說。
開明顯然被我的樣子嚇住了,立在原地。我趁機奔跑起來,跑了一段回頭看,開明還站在那里。
今天晚上的晚飯,依舊是稀粥加咸菜,天天吃,吃得我嘴都酸了。我端著碗到隔壁的大伯家,三黑子正埋著頭呼哧呼哧地喝粥,今天大伯母又做了面糊豆當小菜。
“又來蹭面糊豆吃。”三黑子斜了我一眼。
“嘿嘿,”我厚著臉笑,沒話找話,“問你個問題,蠶豆鳥是什么鳥?”
“蠶豆鳥?沒聽過?!比谧舆瓢椭?,“我只知道面糊豆。”
那天晚上,一只小小的鳥竟然飛進我的夢中,它胖乎乎的,扁扁的,就像蠶豆。
第二天早上,我在路上又看見了開明,這次他站在另一條路上,手里拿著一把盒子槍對著天空比劃。
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慢慢跟著,見我回頭,就停住,揚起頭往天上看。我走進校門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開明還站在路上,遠遠地,朝學校望。
這幾天上課,我的腦子里總惦記著那個什么蠶豆鳥,還有開明手里的那個盒子槍。好不容易挨過幾天,一天晚上,放學路上,我見四下無人,迅速跑到開明旁邊,“蠶豆鳥給我看看?!?/p>
開明捂著口袋笑了。
“快給我看看,不然,我永遠不理你?!蔽野逯槨?/p>
“給。”他從口袋里拿出手,伸到我面前。
他的手上躺著一個青綠色的小東西,胖胖的,扁扁的,兩個小小的綠翅膀,向兩邊掀起,展翅欲飛一般。原來,是用蠶豆雕刻的鳥。
蠶豆鳥根本不是鳥!我頓時覺得上當了。
“什么啊,破蠶豆!”我打翻了開明的手,又用書包狠狠掄了他一下,“騙子,再也不跟你玩了!”
這次,我說話算話,在路上看見開明,我真的不理他。有幾回,他小聲喊我,猶猶豫豫地想跟上來,我立刻停住,大聲對他說:“滾!再不滾,看我打你!”我作勢揚起手里的書包,開明嚇得連忙跳到田里。幾次三番,后來他看見我,就自覺地離我遠遠的了。
這樣最好,省得我趕他。
一天傍晚,我繼續(xù)在三黑子家蹭面糊豆吃。大伯母從外面回來,同時也帶回一個消息:“開明掉到河里了!”
“啊?!”我嘴里正含著一口面糊豆,沒防備,呼嚕一下吞進喉嚨,卡在嗓子眼里,噎得我半天說不上話來。
“怎么樣了?”三黑子問。
“不知道,送醫(yī)院了,唉,真可憐,一個人在水塘邊玩,沒人管,大概是突然發(fā)病了,滾到水塘里。”大伯母嘆息著,“撈上來的時候,手里還抓著一顆蠶豆呢。”
大伯母的話,讓我越發(fā)覺得那面糊豆堵得難受,忍不住猛烈咳嗽起來,把眼淚都迸出來了。
“呆子估計活不成了。”三黑子咕噥了句,繼續(xù)往嘴里扒粥。
“啪!”我抬手就重重敲了三黑子一個“花生米”。我還從來沒敢這樣對待過三黑子呢!連三黑子都愣住了,他摸著腦殼,“你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那一刻,我竟然一點都不怕他:“你說開明活不成,我就打你!”
“咦,你吃豹子膽了?”
“我就吃豹子膽了!”
“把我家的面糊豆還我!”
“還你就還你,誰稀罕。”我把碗里的粥往他碗里呼嚕一倒,轉(zhuǎn)身就走了。
“咦,你瘋了嗎?”我聽見身后的三黑子朝我嚷。
那天晚上,我手里抓著幾顆蠶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好久,才迷迷糊糊地睡著。我又見到了那只青綠色的胖鳥,這次,它落在了河里,拼命撲棱著翅膀,我伸出手拉它,結(jié)果扯下兩根枯黃的秸稈。
“蠶豆鳥!”我驚叫一聲,醒了。蒼白的月光透過窗子灑在床上,好久,我才緩過神,原來是夢。我看著手里的兩顆飽滿的蠶豆,輕輕摩挲著……
第二天早上,太陽照常升起。我握著兩只蠶豆鳥,昏昏沉沉地走在路上,走一段,就忍不住停下來,左顧右盼一回。這兩只蠶豆鳥是昨夜雕刻的,一只給我自己,一只要送給開明,我要告訴他,它們是好朋友,永遠的。
田野里空曠曠的,矮矮的麥樁已經(jīng)被鋒利的犁翻了個跟頭,裹進了褐色的泥土里,螞蚱和蟈蟈也不知了去向。只有風,從田野上輕輕飄過,留下一聲嘆息。
(責編/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