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鐘寺
蘇查的大名,是蘇杰浩,我們都不習(xí)慣叫。從認(rèn)識時,他就常常一個人開一輛車,去各地拍照,人卻是很安靜的。及看到照片,知他內(nèi)里有一個詩的世界,豐而茂。
2014年夏天,蘇杰浩在洛杉磯做了一個展,名為“尋找家園”。這是他目下所有攝影的落點。他說:“透過探索現(xiàn)實與記憶,我想理解的是‘家園的意義,并試圖與之重新建立起聯(lián)系,同時在這個過程中尋求某種歸屬感或慰藉?!?/p>
這樣一種找尋,卻是如何開始的?所有的憧憬,多少都起于某種匱乏。如他多次說的,自己實在的人生,從十八九歲才開始。在那之前的,近于空跡。他說小時,每被關(guān)在屋子里,一個人念書。本要調(diào)皮搗蛋的童年,就這么過了。而對于外部世界的種種幻想,又及日后的漫游癖,大抵亦在當(dāng)時埋下了種子。
他的轉(zhuǎn)折,多少出于一個不幸。初成年時,母親離世,他一時悲觀及底。他況是一個深且長情的人,靠拼命的遺忘,乃至壓抑,才挺了下來。日后在他的攝影里,這卻成了一個反彈似的,“諸如回憶、追尋、懷念,緬懷多于憧憬,總而言之是面向過去的?!?/p>
在那段日子,攝影儼是蘇杰浩自我療愈的一種方式。以沒法在家長呆,他一再地出走。攝影與旅行,在他那一開始就是和合的。這種方式,自是時下很多人都在做的。他的自覺,是試圖借由整體作品來表達自己的想法,而走向一個更寬廣的世界。
我曾見他拍過的一組家鄉(xiāng)的照片,取名《回家》,是他短期回鄉(xiāng)拍的。拍照用的是數(shù)碼相機,他似乎不想以一種特別嚴(yán)肅的態(tài)度來完成。在那組片子里,更多的是一個個場景,而甚少日常生活。很可想見他當(dāng)時的心境,有憶念,亦有情,但仍難安住。
杰浩說,“相比起家鄉(xiāng),我似乎對整個中國的土地更懷有愛意,對陌生人的生活和命運更有好奇心,這是我們所有人的家鄉(xiāng),我們生活的土地?!钡坪踉谀睦?,目前都還無法安頓下來。來北京幾年了,他始終不太適應(yīng),不止一次問我日后想搬到哪里去住。他不時地仍想逃離,想去一個更理想一點的居住地。
許久來,他的心,就這樣徘徊在逃離與尋覓之間。這成了他的一趟趟旅行,也成了他的照片。
他正式創(chuàng)作用的是中畫幅6×7的相機,配的是彩色負片??此钠?,每覺有一點距離感,但又不太遠。按他,就是基于現(xiàn)實,又高于現(xiàn)實。于此,曾予他滋養(yǎng)的藝術(shù)家,有里爾克、巴赫和里希特等。他喜歡彩色,他說,自然總是美的。至于黑白的、對他是太遙遠了,像另一個世界,而他是渴望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
他的片子,大抵光線柔和。或以天氣,略見霧蒙,但眼前的一切仍且清晰可見。他回避強烈的光影,不想過于升華,亦不想過于沉重。乍看時,似頗平淡。待細看,實有一點歡樂,甚還有一點幽默,輕的。以他發(fā)明的長詞,叫“日常中人們片刻淺意識的歡愉”。他說,“我想追求一種中間的狀態(tài),希望作品的整體氣氛是節(jié)制且平靜的,歡樂和悲傷都適可而止。”
看他的片子,有時思維會突然的空一下。大概是因了一種安靜,他的照片,有一種時光綿長的感覺。一切好像特別地停了下來。
蘇杰浩的肖像照,是我尤愛看的。靜,亦美,人心切。他說自己在路上,有時遇到一些人,會被他們的某種氣質(zhì)吸住。他便溫文相請,對方接受了,他才拍。專注,會神而視,在某個冥然相通的剎那,按下快門。他拍下的姑娘、小孩,情侶抑或老人,于此時,不如說就是在拍他自己?;蛘?,是拍自己的過去。
他拍的動物,也是在看人。像如山脈的土墻下鴿群的聚與散,他好奇探究的,也是個體與群體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最耐我尋味的,是鹿那張,頗有點吊詭。樹木就在墻外,一小群鹿關(guān)在水泥苑里,愣是出不去。他說,“幼鹿喚起了某種童年的記憶,周遭的水泥圍墻在提供保護的同時也禁錮了自由?!?/p>
他的那些地景,倒是寬闊了起來,但也冷漠了些。一度,以這心緒上的別異,他曾將所拍地景單獨作一組。那種冷硬,我一度誤認(rèn)為有兩個蘇杰浩。直到晚近,他才嘗試將上述幾類融合到一塊。我一時欣喜,但覺在這更大的地域,更長的時段里,一切闊大自然了起來。
我好奇他怎么看自己的片子。譬如他拍了兩處海邊的高爾夫球場。有一處,是一個傍晚,正噴灑著水,空無一人的,有點奇異和夢幻。照片出來了,旁人觀之,或有批判在,但他的本意不在此。“我還是想更多的是去理解和接受,畢竟這是發(fā)生在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問題,避開指責(zé),我試圖從沖突或矛盾中去尋找美感?!彼笮?,包容比批判顯得好像比較崇高。另一處,他說,“也許是中國人傳統(tǒng)的山水情結(jié)在現(xiàn)今的呈現(xiàn),以人造的自然環(huán)境作為暫時逃離日常或都市生活的一種去處吧?!?/p>
又有一張,是碩大的樓群之間,有剛種不久的小樹。這是城市化中很常見的一景,他借此,卻仍不是想批判它。他說,當(dāng)時吸引他的,其實是整體環(huán)境的形式感和色彩。進一步細看之后發(fā)現(xiàn)大樓幾乎都是空的,“高度密集的住宅樓看上去不太自然和人道,樹木在其中也顯得格外的纖弱。有兩個人在遛狗,相當(dāng)孤立,可能這是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娛樂休閑方式,十分平常,然而在這司空見慣的平常之下又蘊含著隱約的張力。”他自嘲有好些照片,這般翻下來真的很乏味。但細看,其實不乏好玩的。如有一張,人們在江濱玩樂,要走時,一群大人在等一個小孩尿尿。他說,“覺得這張照片的情境很熟悉,像是小時候偶爾去過的地方,我拍下它正好也回應(yīng)了記憶里的某一片段,某種意義上當(dāng)下與過去相互連通?!?/p>
他想愿的家園,顯還沒有找到。不只在他老家,在走了許多地方之后,仍如此。他的興趣,倒不在于追究一地的消逝種種,倘若在一時一地找不到宜居的城,他就逃離。仍尋覓不到,他寧可在想象中再造一個。究竟怎么造,他大概有一些基本的念頭。但因是在想象中,本也無所謂拆毀的,他盡可一再地搭建。很可想象這時的他,是怡然自得的。只一旦停下來,要他面對日常的生活時,久了又苦悶的。
一路看下來時,可感到他心里還有堵塞,有未化盡的疙瘩。在停下來整理作品,也重新爬梳這一段心路時,蘇杰浩用“邊界”一詞,來概括他的徘徊之心。他說:“在為時多年漫無目的的四處遷徙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陷入一種彷徨無依的狀態(tài),十分渴望重續(xù)心理上的歸屬感。這組作品開始于2012年,我在國內(nèi)許多城市和郊野之間旅行,重返熟悉的地方,結(jié)合了想象中的風(fēng)景、肖像,以及靜物細節(jié),在記憶之上建構(gòu)了一種靜謐、克制的私人敘事,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相互映照。我試圖透過這組自傳性的作品來重現(xiàn)某種家園的意象,并尋求自我意識的統(tǒng)一連續(xù),同時借助于對過去的重新親近,我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與之達成和解。在這個意義上,《邊界》不僅是我漫長旅程的寫實記錄,同時也是一組親密的,關(guān)于追憶、想象、以及自我慰藉的作品。”
這慰藉,是他自己的,又不止是他的。以一己的塊壘之外,困惑他的,原是也困惑了我們許多人的。那是更大的一種存在,抑或趨勢,文化的,社會的,國家的,種種。自覺不自覺,我們都陷落在時代所帶來的分裂或斷續(xù)里,不及惆悵。
蘇杰浩說,“我忽然覺得,我們這一時代,國家在經(jīng)濟和政治上日漸強勢的同時,文明卻未能同步,人們被卷進城市化的浪潮中,記憶被消磨阻隔,處在這樣的流變中不知是幸或不幸,該如何去接續(xù)起過去、當(dāng)下和未來,找到我們自身的位置?”
我不知要怎么回答他。宕開冷想,哪里果可找到理想的家園,抑或營造出來?陶淵明的桃花源,是避世的安穩(wěn)。歐寧的碧山,只是知識分子的折騰。天國若有,畢竟不在現(xiàn)世。而我們食人間煙火之地,或許誠如列維·斯特勞斯說的,沒有根本上就是好的,也沒有絕對是壞的,總有其好處,亦有其惰性。
杰浩大抵也承認(rèn)這些,只是始終的不太甘心罷了。他的攝影,始終的提防著,不墜入批判的那一面。他記錄下自己的觀照,又及心緒,但并不更多的指責(zé)什么。如他的信仰教曉他的,這那般的論斷他人,到底無多益的。他自還有許多的困惑,但拿起相機時,我更多的看到了他的安靜。
蘇杰浩的內(nèi)里,始終有一種溫厚的真摯。而他的憂傷里,每有燭光在。他以此婉轉(zhuǎn)傳遞他以為的美好,他的照片,故而如祈禱一般。他的力量,在生長,但還不夠。如種子落在沃土,要惜,長了芽,亦等得起結(jié)實。
至于這周遭的,憶及木心愛引的一句話,要在一己身上克服一個時代。而在未成時,所有身不由己的事,仍以身擔(dān)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