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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皇祐三年韓琦定州植菊嘲菊詩作中的將相風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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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年),在知定州任上的韓琦(1008—1075)作了一首因植菊嘲菊引起的頗顯特異的七絕,即《閱古堂前植菊二本,九月十八日花猶未開,因以小詩嘲之》:“只趁重陽選菊栽,當欄殊不及時開。風霜日緊猶何待,甚得迎春見識來?!雹俅嗽姷奶禺愔?,主要在一個“嘲”字上。詩人嘲笑所栽兩本菊花在風霜日緊的時節(jié)遲遲不開放。顯然,這與屈原《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之詩句的“取其香潔,以合己之德”(唐代“五臣”注)②,與陶淵明《飲酒十二首》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③的取菊之淡雅以喻己之隱逸情懷,與一般北宋士人植菊詩作中所建構的或抒淡泊情懷或引菊以養(yǎng)生的菊花世界④,皆有很大差異。于此,我們不禁要問:韓琦嘲笑菊花背后有何時代與個人動因?韓琦詩題中的“閱古堂”是何所在?與其它相關詩作相比,韓琦的獨特襟懷為其植菊嘲菊詩作注入了何種獨特的風貌?鑒于學界對韓琦上述植菊嘲菊詩作及其相關問題迄無關注、討論者⑤,筆者下面試為論析。
在知定州之前,韓琦在軍事、政治領域,均已有所建樹,顯示出務實的品格與遠大的器識?!扮橛惺⒚?,識量英偉,臨事喜慍不見于色,論者以重厚比周勃,政事比姚崇。其為學士臨邊,年甫三十,天下已稱為‘韓公’?!雹藓笥峙c范仲淹(989—1052)一道經(jīng)略陜西,抗御西夏侵擾。一時兵民愛戴,朝廷倚重,合稱“韓范”。以功高,入朝為樞密副使,參謀朝廷軍政。⑦至此,韓琦已經(jīng)成長為一位文武兼長、聲威出眾的股肱重臣。自慶歷三年(1043年)開始,在仁宗的支持下,韓琦與范仲淹、富弼(1004—1083)及歐陽修(1007—1072)等一道主持“慶歷新政”,歷時一年余。⑧新政失敗后,范、富、歐陽等相繼被外放或遭貶謫。此后,因政治處境較為孤立,韓琦請補外,先后出知揚、鄆二州。
(一)外放定州,卓然有為
慶歷八年(1048年)夏,“資政殿學士、給事中韓琦,知定州”⑨;皇祐五年(1053年)初春,“觀文殿學士、吏部侍郎、知定州韓琦,為武康節(jié)度使、知并州”⑩。從41歲到46歲,韓琦在定州任上,度過了四年多的時光。
定州(治安喜縣,即今河北省定州市區(qū)東),在北宋時期既是防御遼國及后來金國的邊防要地與對外窗口之一,往往也是宋廷民困兵強、難以管治的地區(qū)之一?!吧?,定州,博陵郡,定武軍節(jié)度使。”?“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鎮(zhèn)、定,以其扼賊沖,為國門戶?!?在知定州任上的韓琦說:“慶歷八年夏五月,天子以河朔地大兵雄,而節(jié)制不專,非擇帥分治而并撫其民不可。始詔魏、瀛、鎮(zhèn)、定四路,悉用儒帥兼本道安撫使?!?同一時期,富弼對定州的重要地位亦有類似評說?!爸侵菡?,兼本路兵馬都部署,居則治民,出則治兵,非夫文武才全、望傾于時者,不能安疆場、屏王室也?!?以上材料,莫不說明定州地位之極重、兵民之難治與非文武雙全之大材不能堪其職守。
韓琦在定州任上,卓然有為。韓自云:“臨治以來,惕焉自勉,以思報稱。幸時既久,吏民、軍旅,率相信順?!?雖含自謙之辭,從中仍可窺見其不凡政績。相形之下,正史及他人記載則更為公允詳明:“初,定州兵狃平貝州功,需賞賚,出怨語,至欲噪城下。琦聞之,以為不治且亂,用軍制勒習,誅其尤無良者。士死攻戰(zhàn),則賞賻其家,籍其孤嫠繼廩之,威恩并行。又仿古三陣法,日月訓齊之,由是中山兵精勁冠河朔……又振活饑民數(shù)百萬。璽書褒激,鄰道視以為準。”?“(公)移知定州事,兼都總管本路安撫使……聲動虜中。”?“(琦子)忠彥使遼,遼主問知其貌類父,即命工圖之,其見重于外國也如此?!?韓琦在定州治軍養(yǎng)民,政績超卓,以至于百姓愛戴,同僚效法,朝廷褒揚,遼國敬畏。雖然處于個人仕途較為困頓之時期,然其干城之材、剛毅之風、仁愛之德終不可掩。
(二)建閱古堂,尚友前賢
唐太宗曾對宰相房玄齡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韓琦在定州所建的閱古堂,亦可被看做一面鏡子,而且是一面砥礪自我政治志愿的鏡子。
閱古堂,乃是韓琦在定州任上特意建造的一座廳堂。其內(nèi)壁上繪有以前代名臣良將勛業(yè)為題材的圖畫六十幅,以供韓琦公坐臥觀覽,自勵盡職守、建功名之用。堂成,韓琦作一文一詩以紀之。其《定州閱古堂記》云:
至(定州)則竭愚修職,尚懼不能稱上所以付與之意。退而思跡古名臣之軌躅,以自策厲,且患其汩于多務而志之弗虔。會郡圃有壞亭……廣之為堂,既成,乃摭前代良守將之事實,可載諸圖而為人法者,凡六十條,繪于堂之左右壁,而以‘閱古’為堂名……故在燕處之間,必將監(jiān)古以自勉……為治者莫先于教化,用兵者莫貴于權謀,而俱本之于忠義。功名一立,不獨身享富貴,而慶流家宗,其余風遺烈可以被于旗,常傳于簡策,邈千萬世而凜然如存?。
這段話鮮明地體現(xiàn)了韓琦立功立名的政治理想與其功名觀之基本內(nèi)涵。他認為,為官者自然以權謀、教化為施政手段,而權謀、教化之根本乃在乎忠義;在忠義這一終極價值與判斷的統(tǒng)領下,權謀與教化才能化生出真正的政績與功名,而惟這樣的政績與功名方可流芳千古。韓琦另有五古《閱古堂》云:
仲尼大圣人,文武亦云學……今辱寄中山,地重扼幽朔。日懼不克堪,誤上所簡擢。古之良守帥,功業(yè)甚奇卓。思以救空疏,志慕極堅確。后圃新吾堂,左右謹圖模。公余時縱觀,大可儆齪齪……子好虛名哉,事實出誠愨。庶幾得涓塵,聊以助海岳。唯有大忠心,不在先覺覺。?
作者坦言對于醉心利祿、沽取虛名之庸官俗吏的鄙棄,毅然以孔子所創(chuàng)始的倡揚大忠深仁之儒家思想為依歸,并努力在當時相對清明的宋家王朝中有所樹立,使自己的生命變得愈加飽滿而有輝光。
上述韓琦之建造閱古堂,生動映照出其本人在已有政治業(yè)績聲名的基礎上,奮起于逆境,建不朽之大功高名、成不世之良將名臣的宏大政治理想。這屬于主觀志愿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即在客觀的時代環(huán)境上,來自皇帝的支持與同道者的慰勉,亦在很大程度上為他實現(xiàn)上述政治理想提供了土壤與助力。
先看皇帝對于韓琦等的支持與眷顧。此前韓琦與范仲淹、富弼等人主持的“慶歷新政”,即是在仁宗的支持下開展的。嗣后范、富、韓等的外放,主要是新政引發(fā)洶涌的朋黨之議,觸動了仁宗唯恐朋黨坐大難制的敏感的政治神經(jīng)。?但仁宗對于外放的范、韓、富等人并未冷漠待之,而是多所眷顧。僅以韓琦而言,由前述可知,知定州這一任命本身,即在很大程度上可被視為仁宗意欲進一步歷練韓琦政治軍事才干,方便其積累仕進資本的直接宣示。在韓琦治軍、養(yǎng)民皆成績可觀之際,仁宗“璽書褒激”的舉動,無疑是對韓琦的一種最高形式的政治肯定;至于“鄰道視以為準”,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同僚推重敬服的良性政場環(huán)境。同時,皇祐元年(1049年),朝廷對韓琦又有資政殿大學士的獎拔。按:資政殿大學士,北宋始置職銜名,被授予者多為去位宰輔或相當政治資歷的高級官員,乃是朝廷對被授予者的一種政治殊遇?!段墨I通考》云:“國朝資政殿,在龍圖閣之東序。景德二年,王欽若罷參政,真宗特置資政殿學士以寵之,在翰林學士下。(原注:欽若不悅,訴于上曰:‘臣向自翰林學士拜參知政事今無罪而罷,班反在下,是貶也。’真宗特改置大學士以處之。)十二月,復以欽若為資政殿大學士,班在文明殿學士之下,翰林學士承旨之上。資政殿置大學士自欽若始……一時以為殊寵?!?
再看范仲淹等政治同道者在韓琦知定州期間對他的慰勉。在韓琦建成閱古堂以后,范仲淹、富弼、歐陽修等友朋相繼為詩寄贈,傳情言志。富弼《定州閱古堂》詩序云:“……公雅文杰武,自當視乎古人,且天下方遲公入輔,以致太平,若其安疆場、屏王室,豈庸考古而后能哉……蹈古搜善,惠人警己,公之意謂其至矣乎”?;歐陽修五古《韓公閱古堂》云:“……循吏一州守,將軍萬夫敵。于公豈止然,事業(yè)本夔、稷。富壽及黎庶,威名懾夷狄。當歸廟堂上,有位久虛席?!?富弼和歐陽修對于韓琦超群德才的贊美與期許,韓琦即將入朝為相、以致太平的政治輿情,從上面一序一詩中一望可知。范仲淹五古《閱古堂詩》云:
中山天下重,韓公茲鎮(zhèn)臨。堂上繪昔賢,閱古以儆今……既瞻古人像,必求古人心……吾愛古賢守,馨德神祗歆……王道自此始,然后張薫琴。吾愛古名將,毅若武庫森。其重如山安,其靜如淵沉……前人何赫赫,后人豈愔愔。所以作此堂,公意同堅金……仆已白發(fā)翁,量力欲投簪。公方青春期,抱道當作霖。四夷氣須奪,百代病可針。河湟議始行,漢唐功必尋。復令千載下,景仰如高岑。因賦閱古篇,為公廊廟箴。?
范仲淹長韓琦九歲,韓每兄事之。范仲淹在此詩中,先言知定州職務之關鍵、使命之重大,復以古昔賢達勛業(yè)與韓琦共勉,終言自己年老力衰惟愿韓琦終成千秋敬仰的廊廟之器。作此詩不久后的皇祐四年(1052年),范仲淹病逝,次年韓琦離開定州轉任并州。復經(jīng)三載,即嘉祐元年(1056年),韓琦被朝廷“迎拜朝樞密使。三年六月,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先后躋身國家軍事、行政機關的最高領導層,出將入相,最終成為北宋時期最杰出的軍事家與政治家之一。
閱古堂是一面鏡子。它折射出仁宗朝相對清明、寬松的政治氛圍,反映了仁宗皇帝對韓琦的政治眷顧,洋溢著范仲淹等同道者對韓琦政治前途與業(yè)績的衷心期許,更透露出韓琦本人以昔賢自勵、體國愛民、建立千載功名的不凡襟抱。
上述韓琦本人之以天下為己任的政治襟抱,反映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即是一種剛毅、自信的基本心態(tài)。正如宋人葉夢得所云:“韓魏公初鎮(zhèn)定武時,年才四十五,德望偉然,中外莫不傾屬。公亦自以天下為己任,遇事不憚勤勞。晩作閱古堂……其意氣所懷,固已見于造次賦詠之間,終成大勛,豈徒言之而已哉?”?下面,以這樣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特質(zhì)為切入口,聯(lián)系菊花的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韓琦和他人相關詩作等材料,對《閱古堂前植菊二本,九月十八日花猶未開,因以小詩嘲之》一詩中所蘊涵的思想意蘊和感情格調(diào),做一探討。
(一)菊花的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與韓琦對過時不開之菊的嘲笑
從這首小詩的題目可知,種植兩本菊花的具體地點,在閱古堂前。從上述對于閱古堂的考述可以推知,此堂著實寄寓了韓琦建樹不世功名的政治志愿。故而,在此處植菊,并非漫不經(jīng)心的種植之舉了;此際韓琦之植菊,蓋隱含了意欲令此獨于晚秋風霜中盛放的不凡生命,與堂中壁上所繪的千古流芳的前代政治巨子們,與自己本身的棄絕平庸的政治理想,相互映照與生發(fā),為自己邁向政治理想之頂峰平添更多的動力。
對于菊花所具有的這種剛毅不俗的人文品節(jié),陶潛以降,特別是北宋以后,在士林尤尚忠義的思想背景下,論列多有。淵明曾將松、菊并列,并贊譽二者為霜下之杰?!昂蜐芍苋?,清涼素秋節(jié)……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于此,宋代的兩部菊譜,有更為詳明之論說。
草木之有花,浮冶而易壞……是菊雖以花為名,固與浮冶易壞之物不可同年而語也。且菊有異于物者,凡花皆以春盛而實者,以秋成其根柢枝葉,無物不然。而菊獨以秋花,悅茂于風霜搖落之時,此其得時者異也。?
漢俗,九日飲菊酒,以祓除不祥,蓋九月律中無射而數(shù)九,俗尚九日,而用時之草也……菊有黃華,北方用以準節(jié)令。大略黃華開時,節(jié)候不差。江南地暖,百卉造作無時,而菊獨不然??计淅?,菊性介烈高潔,不與百卉同其盛衰,必待霜降草木黃落而花始開。?
前者重在論列菊花鄙棄浮冶、凌霜獨開的通于正人達士堅操篤行的品格;后者除了強調(diào)菊花不與百卉同其盛衰的介烈高潔之品節(jié),還指出其呼應節(jié)令準時開放、為重陽增色的守時不移的品德。概而言之,無論是陶淵明、還是宋人菊譜,都是在贊嘆菊花的剛毅不群、守正不移的人文意蘊。
再回到那首寫植菊嘲菊的七絕。為了讓菊花完滿發(fā)揮其生發(fā)、激勵之功效,韓琦在閱古堂前,“只趁重陽選菊栽”,不料此花不惟“當欄殊不及時開”,而且至“九月十八日花猶未開”。這兩本菊花顯然對栽種自己的主人爽約了,在他們身上根本看不到其應有的剛毅不群、守正不移的寶貴品格。所以,韓琦對這兩本“不合格”、無堅守的菊花發(fā)出了嘲諷:“風霜日緊猶何待,甚得迎春見識來?”詩人責備它們說,爾等難道想躲過嚴寒到來年春暖日薰時才開花嗎?更進一層看,韓琦不獨在責備過時不開的菊花,同時亦兼含對他身處的那個時代乃至任何時代中寡操守、乏風骨的流俗之輩的諷喻。
另外,韓琦還有一首與這首嘲菊詩極其相類的詩作,即《壬子春分方見迎春盛開以小詩嘲之》:“迎得新春入舊科,獨先嘉卉占陽和。今年頓被寒摧朽,應為尖頭送暖多?!贝嗽姙轫n琦“熙寧五年,判大名府時作?!逼浔尘笆?,王安石推行新政,附和者眾,韓琦在大名察新法之不便,多次向神宗上書辨析,但皆無實際效果。?又,“迎春……辛夷之俗名……早春先葉開放,故稱?!忸^:謂由于天氣寒冷,迎春花苞遲遲不能開放,其苞似尖銳之物也?!?此詩是在嘲笑畏寒晚開的迎春花,而深一層講,對于此間在政治上附和強權、缺少操守的庸官俗吏似亦無不譏刺。
然而,在韓琦嘲菊、嘲迎春,譏刺寡操守、少品節(jié)的流俗之輩的鏡像深處,所矗立的正是其獨立不遷、體國養(yǎng)民、建功立業(yè)的萬古良臣之高標?!埃ㄧ┧鶜v諸大鎮(zhèn),皆有遺愛,人皆畫像事之……尊宗廟,強社稷。功及生人,而進退從容,不見有顏色之異也……朝廷以公為安危,人情視公為去就?!偃簧搅?,決大疑,解大憂,至天下卒無事?!?
(二)歐、梅同情晚開之菊與晚年韓琦以秋菊自況
恰好,歐陽修晚年亦因自己所種之菊錯過重陽始開放,發(fā)為詩篇贈與梅堯臣(1002—1060),并引發(fā)梅的酬和之作。歐陽修《西齋手植菊花過節(jié)始開偶書奉呈圣俞》(自注:嘉祐二年作)詩云:“秋風吹浮云,寒雨灑清曉。鮮鮮墻下菊,顏色一何好。好色豈能常,得時仍不早……四時悲代謝,萬物惜凋槁。豈知寒鑒中,兩鬢甚秋草。東城彼詩翁,學問同少小。風塵世事多,日月良會少。我有一樽酒,念君思共倒。上浮黃金蕊,送以清歌裊。為君發(fā)朱顏,可以卻君老?!?與韓琦詩作不同,該詩沒有責備菊花屆時不開,而是借以感嘆佳色無常、韶華永逝,敦促友人飲菊花酒以延年卻老。梅堯臣《依韻和永叔內(nèi)翰西齋手植菊花過節(jié)始開偶書見寄》詩云:“晝惜日易沉,夜惜月易曉。重陽種菊花,此意亦大好。所嗟時節(jié)晚,又失澆培早……霜前擁繁萼,籬下同隕槁……莊生語鵬鷃,樂不計大小。能齊乃有余,但恐知者少。常愛阮嗣宗,遇酒醉則倒。杯中得賢趣,世上逐金裊?!?此詩從種菊、賞菊,輾轉引申出齊榮辱、一興衰的莊子齊物思想,以安慰自己和友人。按: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歐陽修51歲,在翰林學士任上、并權知貢舉?,此前他曾被誣貶滁州,以“醉翁”自號,身兼政治家、經(jīng)學家、博通學者、多情文人等多個面相;梅堯臣56歲,為國子監(jiān)直講,年初被歐陽修等推薦兼任貢舉參詳官?。其仕途至今未見通達,唯以“窮而后工”見稱于詩壇,四年后病逝。浮沉不定的仕途遭際,使得歐陽修此年已然“兩鬢甚秋草”,困窘不遇的人生命運,使得梅堯臣徒嘆奈何。明乎此,歐、梅兩詩中所含的些許頹唐的思想感情,以及它們與韓琦嘲笑菊花及迎春花之作所含剛毅、壯朗格調(diào)之大相徑庭,就不難理解了。
又,神宗熙寧二年(1069),韓琦判大名府時,曾作七律《九日水閣》:“池館隳摧古榭荒,此延嘉客會重陽。雖慚老圃秋容淡,且看寒花晩節(jié)香。酒味已醇新過熱,蟹黃先實不須霜。年來飲興衰難強,漫有高吟力尚狂?!?此詩首聯(lián)描寫水閣周遭的荒涼、破敗環(huán)境,是抑;頸聯(lián)描寫席間之醇酒、美蟹,令人開懷,是揚;尾聯(lián)上句慨嘆自己年老已不勝酒力,是抑;下聯(lián)抒寫自我將相暮年雄心猶在的懷抱,是揚。在此兩度抑揚之間,彌見作者之正大弘毅的晚節(jié)。而在此詩的頷聯(lián)中,作者暮年外平和而內(nèi)剛毅的情懷,與外間的平淡秋色、介烈黃花之間的相通相生,物我湊泊,氣韻高遠,最為后世稱賞。而此處此時的菊花,遂成與作者心靈相互通融的美好意象,與上文所論因過時不開而被嘲笑的那兩本菊花,一被贊美一遭嘲笑,貌似完全不同,實為一體之兩面。二者背后所矗立的作者弘毅正大的政治巨子之形象,乃是一以貫之的。清代四庫館臣說:“琦歷相三朝,功在社稷。生平不以文章名世,而詞氣典重,敷陳剴切,有垂紳正笏之風……詩句多不事雕鏤,自然高雅?!?因為志存高遠、出將入相,故其筆力沉雄、超越浮沉而皆具高格。惟其定州逆境中所作,更顯不凡。
要言之,韓琦剛健的人格力量與非凡的政治襟抱,為其若干植菊、嘲菊以及詠菊之詩作,賦予了獨特的高雅沉雄的陽剛之美與弘毅自信的將相風標。相形之下,其定州植菊、嘲菊之作,更見卓異。
【作者單位:德州學院文學院(253023)】
①??????李之亮、徐正英《安陽集編年箋注》,巴蜀書社2000年版,第257、697—699、714、697—699、17、600、494頁。
②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頁。
③?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252頁。
④參筆者《北宋士人花木種植詩研究》第二章第二節(jié)“種菊與身心涵養(yǎng)”,首都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4年。
⑤莫礪鋒《論北宋名臣韓琦的詩歌》(《文學遺產(chǎn)》2014年第1期)一文,是迄今所見探討韓琦詩歌最具學術分量的一篇力作,但該文以全面梳理、厘定韓琦詩歌的題材內(nèi)容、藝術特點及詩史地位為主干,對韓琦的植菊、嘲菊詩作,則未遑論及。
⑥⑦⑧脫脫等《宋史》卷三一二《韓琦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10229、10223、10223頁。
⑨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一六四,仁宗慶歷八年夏四月辛卯條,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3947頁。
⑩《長編》卷一七四,仁宗皇祐五年春正月壬戌條,第4194頁。
?王存等《元豐九域志》卷二,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8頁。
?《長編》卷一七四,仁宗皇祐五年正月壬戌條載繼韓琦知定州的宋祁之語,第4194頁。
?傅璇琮等《全宋詩》卷二六五富弼《定州閱古堂》詩序,第5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66頁。
????《宋史》卷三一二《韓琦傳》,第10223—10224、10229、10224、10227頁。
??李清臣《韓忠獻公琦行狀》,《全宋文》卷一七一七,第79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4、 52—53頁。
?劉餗《隋唐嘉話》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頁。
?參李強《北宋慶歷士風與文學研究》中《宋仁宗與慶歷士風》一節(jié),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44—61頁;張貴《北宋仁宗朝諫官與文學研究》中《宋仁宗與諫官關系》一節(jié),首都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3年,第70—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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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本建《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25—126、4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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