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婷 李建棟
論北周麟趾殿設(shè)立的文學史意義
張婷婷 李建棟
南北朝后期既是南北文學的深度交融期,也是南北文獻的全面整合期。就文學史角度而言,在南人大批入北、江陵典籍大批入長安的特定背景下,此南北文學融合、南北文獻整一,就不僅表現(xiàn)為二者的同步推進,更表現(xiàn)為二者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后所引發(fā)的本質(zhì)的內(nèi)在變化。而陶貫二者為一體的,無疑為北周麟趾殿。
一
黃河流域自西晉永嘉亂后,“禮樂文章,掃地將盡?!雹偈鶉鴷r期,由于戰(zhàn)爭頻仍,部分國君雖不乏崇尚儒術(shù)之名,卻少有興辦儒學之實。即便如長安的前秦、后秦政權(quán)頗興“文教之盛”②,然“宋武入關(guān)(即劉裕北伐入長安),收其圖籍,府藏所有,才四千卷”③。同時,隨著司馬氏的南遷,之前集聚于洛陽的大批“中朝遺書,稍流江左”④,洛陽典籍至此殄滅殆盡。此時的北方雖非文化荒漠,卻也寂廖一時。在四世紀末,“后魏始都燕、代,南略中原,粗收經(jīng)史,未能全具”⑤。此后的一個多世紀內(nèi),鮮卑政權(quán)盡管多用漢人輔政,但并不尚漢文典籍。至五世紀末孝文帝遷都洛陽后,北魏才開始以國家政令形式宣傳推廣漢化,然此時國家秘閣亦無多少藏書。為興文教,孝文帝不得不“借書于齊(即南齊),秘府之中,稍以充實”⑥。北魏官方典籍缺乏的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十六國以來的亂世狀況下,北方文化典籍多下移于大族塢壁。如上所言,魏末有限的典籍經(jīng)爾朱榮河陰之難后,復(fù)“散落人間”⑦。盡管“后齊遷鄴,頗更搜聚,迄于天統(tǒng)、武平,校寫不輟”⑧,然北齊文宣帝高洋校訂群書供皇太子閱讀時,國家尚需向邢邵、魏收、辛術(shù)、穆子榮,司馬子瑞、李業(yè)興等諸家借書參校。至北周武帝平北齊后,“先封書府,所加舊本,才至五千”⑨,北魏、北齊國家藏書之尷尬可見一斑。而與國家藏書極不相稱的是,北朝文學漢化的速度卻在加快,北方文學的江左化已成時代風潮。然需依托典故而生的詩文,如果沒有大量典籍為依托,必然成為辭罕泉源的拙作。因此,北朝文學發(fā)展的現(xiàn)狀要求國家對典籍進行搜集整理在這方面,北周無疑充當了引領(lǐng)者的角色。
北周開創(chuàng)者宇文泰本“崇尚儒術(shù)”⑩,其“每見學生”?于長安太學。宇文泰長子宇文毓亦“博覽群書”?、“篤好文學”?,尤以“詞彩溫麗”?見稱。宇文毓執(zhí)政之初(557)即立麟趾殿,很能說明麟趾殿之設(shè)與宇文毓自我喜好文學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系。宇文毓文學又是在李昶、元偉等洛陽士人的熏染下培養(yǎng)起來的,李昶、元偉等又皆為祖述江左華靡文章的“洛陽后進”?,所以,從根本上說,周明帝立麟趾殿又與江左文學有重要關(guān)聯(lián)。宇文氏平江陵后,江左一流文士多被俘入長安,這客觀上為麟趾殿設(shè)立提供了技術(shù)儲備,促成了北周麟趾殿的設(shè)立。
當然,麟趾殿中北方本土文士的水準亦不可小覷,他們畢竟在麟趾學士中占多數(shù),是???jīng)史的重要力量。如元偉、楊寬、韋孝寬等,他們在大批江左文士入長安前已進行了本土文學的二十年(534-554)艱苦建設(shè),若無此類文士二十年的文學培植與積淀,僅憑入長安江左文士數(shù)年之提攜,斷不可能陶鑄出宇文毓那樣“詞彩溫麗”?的帝王來。
總體而言,麟趾殿充當著周明帝文學侍從機構(gòu)的角色;皇帝的個人愛好是其設(shè)立的主觀因素;南風北漸是其設(shè)立的根本原因;南北文士在長安的集聚為其設(shè)立提供了技術(shù)準備。
二
麟趾殿學士規(guī)模最大時有八十余人,姓名可考者有十四人。其中江左入北士人姓名可考者有王褒、庾信、庾季才、蕭撝、蕭大圜、顏之儀、宗懍、柳裘、鮑宏、明克讓、姚最,北朝士人姓名可考者有楊寬、韋孝寬、元偉。《周書·于翼傳》言當時“在朝有藝業(yè)者,不限貴賤,皆預(yù)聽焉。乃至蕭撝、王褒等與卑鄙之徒同為學士。翼言于帝曰:‘蕭撝,梁之宗子;王褒,梁之公卿,今與趨走同儕,恐非尚賢貴爵之義?!奂{之,詔翼定其班次,于是有等差矣?!?盡管麟趾學士間確實存在門閥之別,然南北士人畢竟是在一起??浼模T閥之別并不影響他們在公務(wù)之余的詩歌酬唱。
今存北周詩歌中與麟趾殿校書直接相關(guān)的有兩首,分別是宗懍的《麟趾殿詠新井詩》、庾信的《預(yù)麟趾殿校書和劉儀同詩》。宗懍的《麟趾殿詠新井詩》:
當為醴泉出,先令浪井開。銅新九龍殿,石勝凌云臺。
古人云王者政治清明,浪井就會出現(xiàn),宗懍以詩歌吟詠周明帝九龍殿前“醴泉出”、“浪井開”,顯為對其治化之褒美。而頗足關(guān)注的是,從詩歌內(nèi)容來看,其可能創(chuàng)作于宗懔麟趾殿校書而蒙周明帝宴賜當時。據(jù)《周書·宗懔傳》,宗懔富于文才,且復(fù)有命世才力。他在梁時已位及吏部尚書,他入長安后“與王褒等在麟趾殿刊定群書,數(shù)蒙宴賜”?也理在當然。作為政治人物兼文人的宗懔,為周明帝所賞知者,亦當不限于文學之一隅。
相比之下,庾信的《預(yù)麟趾殿校書和劉儀同詩》:
止戈興禮樂,修文盛典謨。壁開金石篆,河浮云霧圖。蕓香上延閣,碑石向鴻都。誦書征博士,明經(jīng)拜大夫。璧池寒水落,學市舊槐疏。高譚變白馬,雄辯塞飛狐。月落將軍樹,風驚御史烏。子云猶汗簡,溫舒正削蒲。連云雖有閣,終欲想江湖。
則純屬士人間酬唱之作。庾信與劉臻同為南來文士、同在麟趾殿校書,彼此惺惺相惜貌可想而知。詩歌前半部分夸張渲染了北周王朝興文修禮之盛,可見出庾信對周明帝重視文教之贊美。后半部分真實反映了南北士人于麟趾殿校書之樂趣與苦趣,既以高談、雄辯狀學士間交游酬唱之怡樂,又以汗簡、削蒲言麟趾殿校書之清苦。詩末以江湖樂游懸想收束,反映出其雖在官場仕途,卻不乏對置身江湖物外、無拘無束生活的期寄。平心而論,庾信此詩也反映出多數(shù)初入長安的江左士人苦悶彷徨的心理。他們昔在梁時,官高祿厚,今入北周,卻落得校書于麟趾殿的清苦窘境。地位之高下、貧富之懸差不可作同日語。而此類聲氣相和詩,又何嘗不是他們汲汲顧景之嘆?
麟趾殿入北文士也不乏與北地文士以詩賦相騁馳者。他們通過與北地文士的文學交流,放下了之前居高臨下的身段,換以客觀理性的態(tài)度重新審視了北地詩歌。如庾信即頗看重元偉的文學才情。北周建德四年(575),北周“以偉為使主,報聘于齊。是秋,高祖親戎東討,偉遂為齊人所執(zhí)。六年,齊平,偉方見釋?!?元偉回長安之初,庾信作《謹贈司寇淮南公詩》相贈:
危邦久亂德,天策始乘機。九河聞誓眾,千里見連旂。虢亡垂棘反,齊平寶鼎歸。久弊風塵俗,殊勞關(guān)塞衣。絆驥還千里,垂鵬更九飛。猶憐馬齒進,應(yīng)念節(jié)旄稀?;剀幦牍世铮瑘@柳始依依。舊竹侵行徑,新桐益幾圍。寒谷梨應(yīng)重,秋林栗更肥。美酒還參圣,雕文本入微。促歌迎趙瑟,游弦召楚妃。小人司刺舉,明揚實濫吹。南部治都尉,軍謀假建威。商山隱士石,丹水鳳凰磯。野亭長被馬,山城早掩扉。傳呼擁絳節(jié),交戟映彤闈。遂令忘楚操,何但食周薇。三十六水變,四十九條非。丹灶風煙歇,年齡蒲柳衰。同僚敢不盡,疇日懼難追。
從字里行間洋溢的喜不自勝中,可見出庾信、元偉二人在麟趾殿校書時結(jié)下的深厚友誼。元偉是否有酬答庾信之詩殊不可考,然可以明確的是,元偉之文學才情是卓然于時的?!吨軙吩獋ケ緜髟疲骸凹拔具t迥伐蜀,以偉為司錄。書檄文記,皆偉之所為。”?《北史·文苑傳序》也指出元偉、李昶等北方文士能“咸奮鱗翼,自致青紫”?。即如庾信此詩,以“齊平寶鼎歸”評價元偉之浩浩文才,“絆驥還千里,垂鵬更九飛”二句亦以千里馬和大鵬狀元偉之才情。設(shè)若庾信身居江左,此類對北人詩歌的評價或不可思議。就本詩的創(chuàng)作主旨而言,詩歌還是更多地由人及己,抒寫庾信自我的抑郁情懷。如“回軒入故里,園柳始依依。舊竹侵行徑,新桐益幾圍。寒谷梨應(yīng)重,秋林栗更肥”等句,在看似對長安秋景美化的表象下,卻掩蓋著對自己出使西魏后被留不遣的哀嘆。梁承圣三年(554)秋,庾信以梁元帝御史中丞的身份出使西魏,同年,西魏對梁開戰(zhàn),庾信遂被扣留在長安。江陵亡后,庾信就成了亡國之使、羈旅之臣。即便日后北周與陳和好,大批江左文士南還,庾信依然似“倡家遭強聘”(庾信《擬詠懷》),被留在長安,不得南還。反觀好友元偉全節(jié)而歸,其抑郁苦悶難免復(fù)上心頭。所以詩歌即使在“齊平寶鼎歸”等對元偉的贊賞之語中,也深隱著他對自我命運的自怨自艾。
與庾信對北方文士看重相反,當時大多江左文士對北方文士是頗為不屑的。徐陵曾出使入北齊,恰值侯景之亂,遂留鄴八年。據(jù)《大唐新語》記載,其南還時,魏收曾將自己的文集贈給他,希望能傳之江左,而徐陵在過江時卻將魏收文集棄置入江,語人云為魏公藏拙?!洞筇菩抡Z》所云未必可坐實,但這至少反映了當時多數(shù)江左文士對北地文士的態(tài)度。就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際水準論,魏收身為北地三才之一,他工詩善賦、文章華贍。北齊文襄帝對其文章亦不無感慨,嘗顧諸人云:“在朝今有魏收,便是國之光采,雅俗文墨,通達縱橫。我亦使子才、子升時有所作,至于詞氣,并不及之。吾或意有所懷,忘而不語,語而不盡,意有未及,收呈草皆以周悉,此亦難有。”?北人文才如此,而為何被江左文人如此看輕?從根本上說,江左文人非親歷北朝氣象者,其內(nèi)心則多不能接受北地的山川、風物、人情,更談不上對北方文人的客觀評價。相反,庾信等入北士人一方面已食北周之粟,心理上已對長安政權(quán)接受;另一方面,庾信與北方麟趾學士多有文學酬唱,了解既深,持論亦中肯綮。
麟趾殿的設(shè)立,也給周明帝宇文毓提供了直接學習江左文學的平臺,其詩賦因此直接受江左文學浸染。《周書·王褒傳》亦云明帝即位之初,“時褒與庾信才名最高,特加親待。帝每游宴,令褒等賦詩談?wù)?,恒在左右?!?就時間先后而言,周明帝即位之初與庾信、王褒校書于麟趾殿是同步的。所以,麟趾殿校書一事在當時又起著紐帶作用:江左士人如庾信、王褒者,雖非高官厚祿,卻因此而親待于帝王。宇文毓對江左文學之好尚、與入北麟趾學士之親密可見一斑。這從宇文毓《和王褒詠摘花》:
玉椀承花落,花落椀中芳。酒浮花不沒,花含酒更香。
也可見出。就風格而言,此詩感柔婉、清麗、聲韻回環(huán),深得江左詠物詩之風神意韻。
當然,入北江左麟趾學士在傳播江左文學入長安的同時,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也在不自覺地發(fā)生著變化。這種改變主要表現(xiàn)為北方荒涼廣袤的自然環(huán)境、樸素尚質(zhì)的詩歌風格對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所產(chǎn)生的影響。以庾信為例,他入長安后,詩歌創(chuàng)作盡掃南朝詩歌纖細柔弱之態(tài),而換以厚重的題材、充實的情感、清新的語言。如《奉和平鄴應(yīng)詔》:
天策引神兵,風飛掃鄴城。陣云千里散,黃河一代清。
氣韻雄渾、意境深遠,與江左華艷軟靡之詩迥異。此類風格在庾信入北詩歌中多有反映,如“馬嘶山谷響,弓寒桑柘鳴”(《伏聞游獵》)、“地中鳴鼓角,天上下將軍”(《同盧記室從軍》)等詩句,亦多以山川之苦寒、沙石之微旋,狀貌行軍之苦楚、戰(zhàn)陣之激烈,此蒼莽肅殺者全無江左詩風之一點。
同為江左入北的麟趾學士王褒,他的詩歌也一改齊梁纖弱、綺艷之風,剛健而質(zhì)樸。如《出塞》:
飛蓬似征客,千里自長驅(qū)。塞禽唯有雁,關(guān)樹但生榆。背山看故壘,系馬識余蒲。還因麾下騎,來送月支圖。
即以北地風物寫羈旅之情,褪去了其江左同類征行題材如《燕歌行》等詩歌的秾艷之氣,風骨雄壯、語言樸茂。王褒詩風的這一改變同樣發(fā)生在其預(yù)麟趾殿校書期間。就其成因而言,詩中北方肅殺寒涼之風物、北人興高采烈之豁達,一方面出于他隨軍出塞的切身感受,另一方面則明顯受北方麟趾學士文學、質(zhì)性之濡染。
要之,麟趾殿??浼瑸榧塾陂L安的南北士人提供了彼此聲氣呼應(yīng)的平臺,促進了南方文學北方化與北方文學南方化的進程。長安文學吸收了江左文學情感柔婉、語言精美、聲韻回環(huán)等特點,而江左文學也吸收了北地文學情感充實、意韻沉雄、語言樸茂等特點。尤其是江左文學對北地文學的吸收,可謂南北朝時期南風北漸上百年以后,北地文學對江左文學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反哺。從此,長安文學對陳之建康、北齊之鄴下文學全面超越,獨步一時,引領(lǐng)了整個時代文學的發(fā)展潮流。
三
麟趾殿在推動南北文風的交融方面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時,它亦有重要的文獻學意義。
就麟趾殿本身的功用而言,一項主要的工作就是刊校經(jīng)史。惜歷史綿邈,麟趾殿所校經(jīng)史已蕩然無存,然其對典籍的???、整理的范式,尤其是輯纂理念對北齊、隋、唐影響至深。以北周立麟趾殿??浼疄榘l(fā)端,北齊后主高緯接以文林館;隋代帝王典籍更是寶重有加,文帝設(shè)秘書內(nèi)外閣、煬帝設(shè)東都觀文殿,專門用來輯校、珍存典籍;及唐,遂有弘文館之設(shè)。
麟趾殿還有一項重要的成果,即《世譜》的編撰。當時麟趾學士“捃采眾書,自羲、農(nóng)以來,訖于魏末,敘為《世譜》,凡五百卷云?!?《世譜》是否被完整保存并無確切記載,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北周“保定之始,書止八千,后稍加增,方盈萬卷”?,足見周明帝之后的周武帝對典籍是相當珍重的。加之北周典籍相對缺乏的現(xiàn)狀,周武帝對五百卷巨帙的《世譜》不予保存的可能性不大。隋承周祚,長安亦未經(jīng)戰(zhàn)亂,隋文帝、煬帝對待書籍的收集、整理更為寶重?!八彘_皇三年,秘書監(jiān)牛弘,表請分遣使人,搜訪異本。每書一卷,賞絹一匹,校寫既定,本即歸主。于是民間異書,往往間出。及平陳以后,經(jīng)籍漸備?!诿貢鴥?nèi)補續(xù)殘缺,為正副二本,藏于宮中,其余以實秘書內(nèi)、外之閣,凡三萬余卷。煬帝即位,秘閣之書,限寫五十副本,分為三品:上品紅琉璃軸,中品紺琉璃軸,下品漆軸。于東都觀文殿東西廂構(gòu)屋以貯之,東屋藏甲乙,西屋藏丙丁。又聚魏已來古跡名畫,于殿后起二臺,東曰妙楷臺,藏古跡;西曰寶跡臺,藏古畫。又于內(nèi)道場集道、佛經(jīng),別撰目錄?!?所以,從北周、隋兩朝對典籍的重視程度來看,《世譜》五百卷亦應(yīng)完整保存。唐魏徵主修《隋書》時,其《經(jīng)籍志》所載的《春秋左氏傳世譜》十三卷,很可能即源出于北周五百卷本《世譜》。若果的,可確定唐初尚有部分《世譜》存世。這也可以說明《世譜》五百卷在周、隋時期,既具存在條件,也具存在意義。
麟趾殿雖非北周國家圖書館,但其實際上充當了國家圖書館的部分角色。在麟趾殿設(shè)立之前的北方中國,自永嘉亂后典籍四散,可見者寥寥無幾,相比之下江左的典籍卻在東晉以后陸續(xù)得以整理保存。具體而言,南北朝時典籍存續(xù)情況為:其一,南朝。宋“劉裕平姚,收其圖籍,五經(jīng)子史,才四千卷,……及侯景渡江,破滅梁室,秘省經(jīng)籍,雖從兵火,其文德殿內(nèi)書史,宛然猶存。蕭繹據(jù)有江陵,遣將破平侯景,收文德之書,及公私典籍,重本七萬余卷,悉送荊州。故江表圖書,因斯盡萃于繹矣?!?亦即劉宋至梁以來的南朝書籍,雖經(jīng)侯景之亂,但因建康文德殿未受損失而完備。侯景亂后蕭繹遷都于江陵,將建康之公私典籍一并運至江陵,其數(shù)至七萬余卷;其二,北朝之北周。北周“始基關(guān)右,外逼強鄰,戎馬生郊,日不暇給?!?可以說在宇文周政權(quán)之初幾乎是沒有什么國家藏書的。有記載的北周國家圖書儲備始于宇文氏滅蕭梁之后。“及周師入郢,繹悉焚之(此即以上所云七萬多卷國家藏書)于外城,所收十才一二?!?此北周所收江陵圖書“十之一二”,保守估計,至少不下七千卷,這與保定初年國家藏書八千卷的記載是相符的?!吨軙ぬ畦獋鳌芬嘣平昶胶蟆爸T將多因擄掠,大獲財物。瑾一無所取,唯得書兩車,載之以歸?!?可見江陵陷落后,江左的公私典籍多被帶到長安。其中僅國家所得就在七千卷以上,加之私人對江左典籍的掠取,蓋總數(shù)在一萬卷上下;其三,北朝之北齊。北周滅北齊時,先封存書庫,北齊國家藏書因此未受任何破壞,然僅得五千余卷,可見北齊末期國家藏書之稀少。
對于北周而言,這得自江陵的七千多卷藏書恰成麟趾殿??闹饕妆尽6胫旱畹拇_立,也的確對保存這些江左圖籍做出了巨大貢獻。《周書·蕭大圜傳》曰:“《梁武帝集》四十卷,《簡文帝集》九十卷,各止一本,江陵平后,并藏秘閣。大圜既入麟趾,方得見之。”?文集如《梁武帝集》、《簡文帝集》者,由于蕭繹縱火,它們在入長安時已成孤本,好在有麟趾殿整理保存才得以流傳,可見北周麟趾殿對江左文籍的存續(xù)整理作用是巨大的。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初唐時梁武帝著作有《梁武帝集》二十六卷、《梁武帝詩賦集》二十卷、《梁武帝雜文集》九卷、《梁武帝別集目錄》二卷、《梁武帝凈業(yè)賦》三卷、《圍棋品》一卷、《歷代賦》十卷,梁簡文帝著作有《梁簡文帝集》八十五卷?!读何涞墼娰x集》二十卷或為《梁武帝集》四十卷中的詩賦選集,《梁武帝雜文集》九卷或為《梁武帝集》四十卷中雜文選集,它如《梁武帝別集目錄》、《梁武帝凈業(yè)賦》、《圍棋品》、《歷代賦》或亦多有出于四十卷本《梁武帝集》者。又據(jù)《新唐書·藝文志》,北宋時尚有《梁武帝集》十卷、《梁簡文帝集》八十卷傳世,盡管彼之卷數(shù)已無足與隋、唐相比,但如二蕭孤本一類文集,畢竟還是得益于麟趾殿保存整理而得以傳承的。
北周立麟趾殿??浼?,對北齊文林館的設(shè)立有直接影響。從國家層面而言,當時北周、北齊皆有大批南來文士,長安、鄴下本土文士在此期又皆突出郁起,所以北周、北齊頗有整理典籍以促進文學發(fā)展之需求。然從時間邏輯來看,北周麟趾殿設(shè)立較北齊文林館早十多年,其對大量典籍的整理,給北齊文林館的設(shè)立作了示范。理由有二:其一,北齊文林館由顏之推首倡,而其弟顏之儀又是北周麟趾殿的重要成員。以顏之推為首的江左入北文士助成北齊文林館,當與顏之儀入麟趾殿有關(guān)。從時間先后來看,顏之儀進入麟趾殿校書在前。我們也發(fā)現(xiàn)之后北齊“奏立文林館”?由顏之推首倡,個中緣由不言自明。之推、之儀兄弟雖懸隔于長安、鄴下兩地,然北周已立麟趾殿十多年之久,他們對彼此的消息大概不會一概不知。其二,麟趾殿與文林館至少有三方面相似點,而這顯非偶合。首先,麟趾殿和文林館的設(shè)立皆有類似的文學背景。時值文學上南風北漸之高潮,北周與北齊皆有南來士人與北方本土新一代文士聲氣相和的情況;其次,麟趾殿和文林館皆有輯纂典籍的突出表現(xiàn)。麟趾殿既???jīng)史,又撰《世譜》五百卷,文林館亦輯纂《修文殿御覽》達三百六十卷之重,可考的文林館著作還有《續(xù)文章流別》三卷、《文林館詩府》八卷;再次,北周、北齊皆有借重麟趾殿、文林館而進行文化上漢化,以理順治化的政治期望。不過,在這一點上二者是同中有異的。后主高緯荒淫無道,其設(shè)立文林館主要出于文學玩賞之需,消弭胡漢矛盾是相對次要的。相比之下,“睿哲博聞”?、“崇尚文儒”?的周明帝設(shè)立麟趾殿的目的,則更多地出于配合國家政治軍事上升時期文化上同一胡漢的必要跟進。總之,北周立麟趾殿刺激了北齊文林館之設(shè)。
北周立麟趾殿及大型類書的面世,對唐代弘文館亦有重要影響。《新唐書·百官志》“門下省”條云:“弘文館。學士,掌詳正圖籍,教授生徒,朝廷制度沿革、禮儀輕重,皆參議焉。武德四年,置修文館于門下省,九年,改曰弘文館……儀鳳中,置詳正學士,校理圖籍……(開元七年)置校書郎,又有校理、讎校錯誤等官……校書郎二人,從九品上。掌校理典籍、刊正錯謬?!?從弘文館(初名為修文館,武德九年改名為弘文館)的設(shè)立時間來看,其在唐高祖李淵立國僅四年之后;從其設(shè)立主旨來看,初唐繼隋之軌制,隋又繼北周軌制,故其設(shè)立主旨亦與北周一致,皆作為校刊經(jīng)史之用,此為弘文館設(shè)立根本用意上對北周麟趾殿???jīng)史之繼承;從輯纂成果來看,弘文館較北周、北齊更為突出。唐代大型類書如《藝文類聚》、《文思博要》、《文館詞林》皆成于弘文館?!端囄念惥邸愤_一百卷之重,是唐初輯纂的第一部大型類書,由歐陽詢、令狐德棻、袁朗、趙弘智等弘文館學士同修?!段乃疾┮芬彩且徊看笮皖悤?,卷帙達一千二百卷,由高士廉、岑文本、朱子奢、馬嘉運、姚思廉、劉伯莊、呂才、褚遂良、許敬宗等弘文學士輯纂,多摘選晉宋以后事;《文館詞林》也是一部大型類書,有一千卷,由弘文學士許敬宗、劉伯莊等輯纂。總之,唐代弘文館承載了??浼?、輯纂類書等重要功能,而其機構(gòu)設(shè)置、功能作用又皆繼北周麟趾殿而來,其影響可見一斑。
四
要之,北周麟趾殿之文學史意義主要有三:一,麟趾殿??浼?,為集聚于長安的南北士人提供了彼此聲氣呼應(yīng)的平臺,促進了南方文學北方化與北方文學南方化的進程。長安文學吸收了江左文學情感柔婉、語言精美、聲韻回環(huán)等特點,而江左文學也吸收了北地文學情感充實、意韻沉雄、語言樸茂等特點。尤其在江左文學對北地文學的吸收方面,可謂南北朝時期上百年南風北漸的大背景下,北朝文學對江左文學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反哺。從此,長安文學對陳之建康、北齊之鄴下文學全面超越,獨步一時,引領(lǐng)了整個時代文學發(fā)展的潮流;二,麟趾殿校刊經(jīng)史的主要對象為江左典籍,激發(fā)了北朝文獻整理的熱潮。江左圖籍至少有如《梁武帝集》、《梁簡文帝集》等七千卷以上因之得以整理保存。受北周影響,北齊亦立文林館,輯纂了大型類書《修文殿御覽》三百六十卷。這都是北朝文獻整理史上的大事;三,北周麟趾殿為唐初弘文館發(fā)軔之始。唐代弘文館機構(gòu)設(shè)置、功能作用皆一依北周麟趾殿,弘文館輯纂如《藝文類聚》之全部、《文館詞林》之部分至今仍惠及士林,可謂古籍整理史上不朽之盛事。
【作者單位: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241000)】
①?李延壽《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703、2781頁。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魏徵《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07、907、906、907、907、907、907-908、908、908、908、1299、908、1299頁。
⑩????????????????令狐德棻《周書》,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37、686、60、731、60、370、60、523-523、760、686、688、731、60、564、757、61、61頁。
??李百藥《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487、563頁。
?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209-12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