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豪
焦慮與反省:“浙西三李”的游幕經(jīng)驗及其表述
李瑞豪
清初浙江秀水李氏三兄弟李繩遠、李良年、李符以文學著名,被稱為“浙西三李”?!叭睢倍季砣肓饲宄跖d起的游幕洪流中,一生游幕,都選擇了詩文表達人生經(jīng)驗。詩文承擔了應酬與外交的功能,“三李”以詩歌作為交際工具在游幕生活中炫耀才華,以詩文記錄內(nèi)心生活,抒情言志。作為自我表達與宣說的有力媒介,詩文彰顯了自我認知的多重層面,包含著自我反思與自我認同??疾臁叭睢睂τ文唤?jīng)驗的表述可以看到他們對自身歷史角色、生存狀態(tài)的反省,看到他們無奈的追逐與難酬意愿的痛苦,看到在游幕興起之初游幕文人的進退無據(jù)。文人還不適應在游幕職業(yè)中安身立命,回頭向山林尋找歸宿感,以隱居之趣遮蔽真實的人生追求,銷蝕內(nèi)心的焦慮感。而隱居作為一個悠遠的文人吟詠傳統(tǒng),成為潛在的心理預期與自我標榜。歸隱與追求之間的徘徊和無奈,昭示著傳統(tǒng)士人在人生路程上的癡迷與醒悟。
一
朱麗霞論及李良年的游幕生涯時說:“我們也看到了清初年輕一代的遺民在新王朝建立過程中的尷尬身份和他們?nèi)绾尉砣胄屡d起的游幕洪流,以及后來他們?nèi)绾握J同并逐漸接受了這個強大的異族王朝?!雹佟叭睢钡母赣H李寅是遺民,但“三李”不是。甲申之變,“三李”尚未成年,既不具備遺民的話語權(quán),也沒有仕清官員的權(quán)力與榮耀。但在新王朝建立的過程中,他們的身份是否尷尬,對強大異族王朝的認同接受有沒有一個逐漸的過程,卻不能靠想象推測。細研詩文,會發(fā)現(xiàn)明清易代對士人劇烈的心理沖擊在“三李”的身上已經(jīng)消失殆盡。隨著清王朝大踏步地向新時代邁進,強大王朝以凌厲的氣勢與巨大的吸引力裹挾著新一代士人投入到追逐功名的潮流中。異族、故國、忠義、氣節(jié)已經(jīng)不再是他們考慮的問題,接受不接受新的王朝不但不再是形式問題,也不再成為心理問題,新的人生道路與新的人生困境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
“三李”成年時期,清王朝的統(tǒng)治已逐漸安定下來。顧炎武、屈大均、傅山、閻爾梅等遺民與“三李”都有著密切的交往,而仕清的官員汪琬、曹申吉、徐乾學、王士禛等也與“三李”有著深厚的友情,李良年的好友朱彝尊、李因篤、孫枝蔚等也由初始的不出仕轉(zhuǎn)為后來的仕清官員。新崛起的清朝是千載難逢的盛世,這種感覺在“三李”的詩文中多有表現(xiàn)。李良年《馬首望鄢陵懷梁侍御》一詩引梁熙的話:“今日遭逢盛世,不難建白,奉行非其人,豈惟膏澤不下而已。吾居言路,隨事盡職,欣為名耶。”②因為是盛世,所以不能隱居。李良年多首詩勸說朋友恭逢盛世要建功立業(yè),《奉簡得大司寇八百字》:“恭逢右文代,懷寶寧自匿?!薄额}沈?qū)O謀溪山小隱圖》:“安瀾少潛魚,清世無逸民。”“懷寶而被褐,未可戀松筠?!薄短一s詠》:“正值太平雞犬日,漁郎莫作武陵看?!弊约郝淦?,不能通顯,不是時代的原因,也不是自己不想騰達,而是由于自己無能,《答沈武功書》曰:“仆本廢人,既不能砥行立名,自奮于學,復不能取科第、飾仆馬,詡詡鄉(xiāng)曲間。此世俗所不道?!薄捌湍暧馊?,通顯之路,邈若河漢?!薄吨觳粸樵娦颉罚骸班岛酰∮铻闀r文則不能取科第,為詩古文詞則應詔登史館者至五十人,而吾詩文不與。予之一無所鳴于時,為世訕笑久矣?!甭淦菬o能被世人嘲笑。李符盛贊汪琬“承國恩”,《過金陵贈汪民部鈍蓭》曰:“承恩卻賜青團扇,丹書捧出麒麟殿。近屬司農(nóng)領國儲,曾隸秋官理邦憲?!雹埏@然,整體的社會氛圍已與清初大不同,“三李”自覺地參與到清朝思想秩序的重建之中,他們面對的是如何解決自身的問題,而非其他。故國不可能從記憶中完全消失,父輩的行為、講述作為少年記憶沉潛在心底,但故國不過是作為一種象征符號存在而已,故國之思是人生艱難行程中抒發(fā)興亡之感的契機。李良年《明景泰帝廢陵二十韻》:“豐碑還在目,拂拭感無端?!薄肚栯s詩》:“興亡渾過眼,搔首一長嗟?!薄饵S陶庵先生集選序》盛贊殉國者,但已與己無關。李繩遠年最長,相對來說,多一些故國之情,但故國的人物也不過增加一些興亡之慨而已,《江都梅花嶺下祥符史相國墓》:“梅花舊時嶺,樹樹笑春風。一飲平陵恨,空余松柏桐?!雹苁房煞ち铱骨?,不屈而死,李繩遠面對史可法的墳墓不能、也不愿多說。對遺民顧炎武的贊揚也不過是“謝時俗”。回頭看朱麗霞的說法,顯然與歷史事實不符,對“三李”而言,故國之思已逝,無需承受輿論壓力,功名無成才是最大的人生問題。
科舉仕途是他們必然的人生選擇。三人都熱烈地追逐功名,但都以失敗告終,最終都被新時代拋出了政治格局。而游幕作為棲身之計,并沒有帶來人生的成功。李繩遠入國學,考授州同知,多年游幕,后回歸故里,筑草堂,皈心佛事。李良年與朱彝尊并稱“朱李”,曾享譽京師,45歲應康熙十八年博學鴻詞科,未第,游幕一生。李符,國子監(jiān)生,入贅錢爾復家,錢氏藏書極多,李符肆力讀書,卻郁郁不得志。從他們游幕的區(qū)域來看,都遠離政治中心,除了李良年曾短暫游于京師之外,李繩遠大多在貴州、福建、廣東一帶,李符多在貴州、云南一帶,而李良年也多游于貴州、鳳陽一帶。與“三李”交往密切的朱彝尊,比李繩遠年長4歲,曾是堅定的抗清分子,后參加博學鴻詞科,一舉成為康熙的文學近侍,經(jīng)歷宦海沉浮,罷官歸里。作《征士李君行狀》曰:“以君之才,使入仕籍,安知不為忌者所中?而君得悠游于幕府,偃息于田里,菽水足以養(yǎng)親,大小之山、上下之洄,足以樂兄弟,詩書足以教子孫,耕桑足以課童仆,則天下之所以予君者,不為不厚。彼一命之榮,要不足為君重也。”⑤朱彝尊以仕途的創(chuàng)傷體驗看到了在體制之外生存的李良年游幕生活的悠哉與自足,羨慕其“田野之士”的身份。但“三李”是如何表述其游幕經(jīng)驗的呢?
二
為何游幕?“三李”詩文中的表述非常一致。李良年《覆徐敬可》曰:“天扼游子,使負米孤蹤?!薄洞鹦∮选罚骸爸寥?,無所就,牢騷遠行?!彼^的“天扼游子”與“無所就”即命運不濟,功名不就,帶來的結(jié)果就是生存的艱難?!断饶狗N樹記》說到兄弟三人游幕的原因:“吾兄弟貧不能家食。明年,兄詣滇黔,予亦走塞上,彼此歷數(shù)地,凡七載?!犬吺?,予將復游燕,兄且入楚,而弟符初客黔陽未返?!嵝值懿蛔哉?,委母之養(yǎng)于妻子,糊口四方,踟躕不已?!彼姆接文?,對妻子多愧疚之情?!杜c葉元禮》曰:“愚兄弟不善生產(chǎn),賣文遠游,事略相等?!薄跺X魚山詩序》提到兄弟相隔時也說:“予與耕客(注:李符)坎壈不得志,相繼遠行。北轍南轅,錯綜離合,久不聚圃中矣?!崩罾K遠以失意、潦倒概括游幕的生活,《答胡天岫》:“年來潦倒悲生事,見爾詩篇意轉(zhuǎn)愁?!薄兜坑讯住罚骸跋嗫炊贪l(fā)已成斑,豈料此生遘此艱。”“此艱”正是生活窮困潦倒帶來的人生困境。李符《雜感》之二也說:“內(nèi)顧迫婚嫁,外處乏餱糧。采菽聊為餐,斧冰持作漿?!钡文徊]有解決他們的貧困問題,李良年《與王阮亭》一文說到李符:“浪游十年,而貧日甚。今束裝北上,謂不得一見先生,則此行無色?!崩罾K遠《泊贛州城下》也說:“生平失意每如此,漂泊風塵東復西?!遍L期游幕漂泊,卻每每失意。從詩文來看,“三李”游幕只為濟貧,為衣食計奔走四方,并不懷有經(jīng)世的抱負,是科舉功名落空后無奈的選擇。李良年《酬別華陰王山史關中天生兄》說:“壯年恥無成,食力分所托。數(shù)載客殊方,飄若風轉(zhuǎn)籜?!币驗橐粺o所成才游幕,游幕的結(jié)局又是一無所成。
長年的游幕生活讓“三李”有著深切的身份意識。李良年《答小友》曰:“為游子,為寓公,繼而浮湛簿書間,作幕客?!睂ψ约旱亩ㄎ粍t是“田野之士”,《自題秋錦山房集》曰:“計身歷者,萬有余里,而哦詠不廢。要其所作,不過山川臨眺,友朋贈答之語。蓋田野之士所宜言止此。若夫有為而為,予則非其人也?!弊鳛槟豢?,時有“乞食”的意識?!洞雾嵰钜娰洝吩唬骸霸嚶犉蚴澈?,何似田歌雅。”《與分虎舟中夜坐共話家園》:“雁行乞食如秋蓬,南北東西無不有。只今相值非朱顏,夢中松菊催人還。天生我輩為樵漁,生事終當十畝間?!薄妒鰬奄浄絽⒆h》曰:“曳裾非我心,彈鋏笑齊客。”顯然游幕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情非得已。《送茅匡余貴苕上》:“彈鋏與吹簫,殊方使人倦?!倍啻斡玫今T諼彈鋏而歌與伍子胥吳市吹簫乞食的典故,含有壯志難酬的抑郁。相較于李良年的懊悔與失落,年歲稍小的李符則對自己的幕客身份有一種自豪與狂傲。《不成寐用前韻》:“橫簫作吳音,謀食偶然出。間賣文為活,人許一錢值。匹夫懷至寶,書載連車十。幸非汲長孺,不向侯門揖。短褐而狂吟,共訝此何客。藜藿救腹餒,顏面有饑色。貧賤不事人,庶兒全此膝?!痹诶罘磥恚文槐H巳烁?,沒有為五斗米折腰。李良年雖也在《停船歌》中也表達了自己清高,“老夫不仕復不耕,側(cè)身長嘯秋寥廓?!钡珟в斜瘺鰺o奈的色彩。這與兄弟二人不同的人生期許有關。李良年才名更高,專意于科舉功名,無所成而游于四方,李符雖不得志,在幕府內(nèi)以詩詞為能事而聲譽鵲起,帶有幾分超然,《伯兄斯年再游嶺南奉寄》曰:“吾曹愛游覽,事業(yè)在文章?!薄都滓罚骸拔沂遣磺舐勥_者,科頭散帶信狂夫?!遍L水以東三里市,四民以外一閑人。”《長句答錢鑒濤》:“英雄失路安足愁,握手相看尚黑頭?!狈焦忤槔罘断悴菥蛹纷餍蛟唬骸敖穹只⒛晔技皦眩煲圆家掠?。豈所遇有幸不幸耶?詩窮益工,信詩能窮人乎?分虎之不遇,分虎不屑也。其不屑不遇,正其詩之工也歟?”⑥所謂“不屑”正是幾分傲氣與超然。李符早年游幕頗有“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心態(tài),帶有一份自信與灑脫。
雖然落魄,但幕主以風雅好士招攬幕客,“三李”都表述了幕主對自己的賞識。李良年《答徐淮江》:“阮公青眼,加諸落寞之人。弟雖不偶于世,殊自幸其不孤矣?!薄杜c某》:“某自辛亥長安,不揣微末,偶一通名,即承青眼。以下里之鳴,繆忝西園文宴?!崩罘痘傣a歌和龔蘅圃韻》:“我來入坐食有魚,出門況得雙羸車。主人愛客情最劇,無勞撫鋏歌欷歔?!睂δ恢鳌扒嘌邸钡谋硎鲆环矫媸菍δ恢鲪凼康馁潛P,另一方面也是對自己才華的變相肯定。雖不能在國家體制之內(nèi)展示才華與能力,但幕府為其提供了舞臺。而幕府內(nèi)多閑暇時光,公事之余,游山逛水、宴飲唱和,也多有愜意體驗。李良年《讀曹中丞題子瞻集后因和》:“男兒墮地無所為,旅食翻然愧粱肉。越鳥驚心歸計遲,江花過眼韶光速。地偏幕府幸清閑,對理琴尊罷馳逐?!彪m有時光飛逝一無所成的傷感,卻也有幕府內(nèi)悠閑安然的快樂?!稄堉胸┖笤耗档ど讲璐蠓?,客既醉止再命家樂,沈沛洲錢蒼液同賦》也說:“幕府偏多暇,芳筵不愿醒。往時刁斗地,絲竹隔簾聽?!崩罘斗钯浐S先生》曰:“良辰清宴數(shù)登臺,玉笛橫吹亂落梅。染翰詩成方鮑謝,曳裾客至盡鄒枚。夾池修竹仙禽下,繞館生香玉牖開。皇甫肯迎縫掖士,壺觴嘯詠愿趨陪?!蹦桓畠?nèi)人才濟濟,宴會不斷,絲竹管弦,良辰美酒,既有得遇盛會的優(yōu)越感,又有被幕主賞識的感激之情?!肚镆辜瘡垖W使署》:“與宴總來風雅客,論文真見古人心。酒闌數(shù)誦陽春曲,如奏朱弦清廟音?!鼻彘e自在。李繩遠也多有描寫幕府時光的詩歌,《張總?cè)窒献砀枇魟e》:“金屏美人如花容,趙舞吳歌坐深院。酒闌月落城西樓,銀河搖動空江秋?!薄都姆只⒌嶂卸住罚骸爸扉T入夜瑤琴靜,綠水浮春彩筆含。”幕府內(nèi)歌舞娛樂,極其鬧熱,眾人散去后,獨自憑欄,時光寧靜而悠長。
然而短暫的快樂不能掩蓋游幕漂泊的凄涼。李良年雖提到漂泊的痛苦,卻沒有具體寫到過怎樣的凄涼?!端椭芄Y谷北游序》:“予自少壯迄今,漂轉(zhuǎn)萬里,問業(yè)荒蕪,毫末無所成就,未嘗不嘆筜谷身隱而名愈章,為不可及也。予既悔游,又衰且病,……而筜谷以長安貴人延致,同里司空杜公實贊其行。于是筜谷又別予遠游矣。嗟乎!以予所悔,而筜谷踵為之?!睂τ文簧钪械钠D辛、凄楚總是一筆帶過,更多的是壯志難酬、知音難覓的抑郁和孤獨。而李符、李繩遠筆下則有細致的表述。李符呈現(xiàn)了自己凄涼的除夕夜,《辛亥除夕和十唐人詩程石門倡》:“歲宴凄涼夜,山城雪作花。天寒聊伏枕,酒醒忽聞鴉。風幔吹難定,明河望欲斜。雞鳴還起舞,腸斷客天涯?!备杏文灰廊说耐纯?,“天末倦傭書,依人又結(jié)廬。年華今夕換,音信故園疏。往事何堪憶,新愁未肯除?!薄秴纬强谔枴罚骸氨偃唆W已華,年年為客向天涯。原來鐵甕城邊住,江上歸帆即是家?!睉秋枃L游幕辛酸之后的職業(yè)經(jīng)驗表達,游幕之初的狂傲與自信已經(jīng)不見了,《趙北口》:“一片枯蘆殘雪里,舊蹤今跡總凄然?!薄洞疱X子湘先生》:“第恨連年作客,蒲柳早衰。今雖堅謝遠游,止堪與藥物為侶?!逼吹钠嗳弧⑷松秤龅拿繘r愈下躍然紙上。李繩遠《陳綠崖糧使席上逢童孝廉》曰:“是處風塵憐久客,異時鄉(xiāng)國共深愁。天涯細雨黃花夕,官署疏燈白露秋。醉語不辭留五夜,麗譙頻轉(zhuǎn)漏聲幽?!薄兜岢馗枇魟e陸四左戚》:“獨向滇池托勝游,不辭萬里尚書幕?!薄顿泟e王黔西綸如兼示張程二子》:“憶我曾依幕府行,笳簫喧絕水西營。羅鬼春歌換秋月,瘴草蠻花歲歲更?!彼l(xiāng)的山水沒有歸宿感。
水利水電工程是一項重要的民生項目,與人們的根本利益、社會公共利益以及國家利益緊密相連。我國水利政策的不斷出臺與完善,為水利水電工程的發(fā)展與建設提供了政策支持,相關政府機構(gòu)以及其他部門也對水利水電工程建設越來越重視。近年來,我國水利水電工程數(shù)量不斷增加,規(guī)模也越來也大。我國水資源分布嚴重不均衡,東南地區(qū)水資源豐富,西北地區(qū)嚴重缺乏水資源,水利水電工程的不斷建設為我國缺水地區(qū)提供了充足的水資源,改善了當?shù)厝藗兊纳罘绞脚c生活質(zhì)量,也突破了我國水資源分布不均衡的現(xiàn)象。有的地區(qū)還利用水利水電工程所提供的豐富水資源進行發(fā)電,不僅改善了人們的生活方式與質(zhì)量,而且也促進了當?shù)亟?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1]。
李良年在《甲子秋日出門感懷示兒潮偕五十韻》中總結(jié)了自己一生的游幕生涯:“客游年甫壯,垂橐竟老大。不仕復不商,志豈騖名利。傳食諸侯門,坐惜江湖逝。生事晚逾拙,昨非今始悔。……近事殊不然,入幕愧諮議?!材荛L躑躅,俯首學胥吏?!室鞣ヌ雌?,長懷灌園意?!睂τ谝簧挠文?,給予否定,只覺懊悔。李符《雜感》十首將身世之感、游幕之痛細致地刻畫出來,《雜感》之十:“渡水策青驪,涉原操蒙沖。少壯一失足,垂老將焉從。俠客舍匕首,束手難樹功。王孫泣歧路,不如田舍翁。狀貌若至愚,俯仰拙為容。邦族且相棄,何況行路中。朝歌伐木詩,暮乃賦谷風。我無千黃金,結(jié)交安得終?!闭J為游幕是一種錯誤的選擇,誤了一生。《雜感》之八:“世俗多昏迷,寧知我所患。知音二三子,迢遙隔云漢。招之未能來,孤立被眾訕?!庇文还陋?,缺乏知音,被眾人孤立、訕笑。
從“三李”的表述來看,緇塵滿袖,游幕本身并不快樂,只是被迫以游幕救貧。沒有故國之思,沒有救世濟民的抱負,充滿的是失意士人追求功名卻又難酬意愿的痛苦之情。李良年《贈小友兄》曰:“吾亦倦行役,春將歸故園?!薄妒r·自贈》:“笑從前、生涯真誤,攬鏡衰顏非昨。虛擲了、青鞋幾兩。歷遍三江五岳,白面封侯,藍田射虎,此意全蕭條?!睗M是疲憊與懊悔,對人生心灰意懶。李符《辛亥除夕和十唐人詩程石門倡》:“朝來各相憶,俱是倦游人。”《武曾二兄久不得予消息,賦四絕句相寄,依韻奉答,兼訂明秋歸里之約》:“弄棟銀生早倦游,曾題尺素說新愁?!庇蔚慕Y(jié)果是倦游,追求的結(jié)局是“此意全蕭條”。
三
正因為對游幕生涯漂泊之感的厭倦,“三李”非常一致地表達了歸鄉(xiāng)的渴望。李良年《初冬雪夜口占訊紀伯紫周鄖山陳胤倩三處士》:“同是吳關未歸客,鄉(xiāng)心曾夢草堂無。”《暮春伏枕不飯不飲五日夕自遣》:“勞生類轉(zhuǎn)榖,計拙晚始悔?!妥雍螘r返,鏡中益衰態(tài)?!彼ダ?、困窘都喚起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草堂召喚著漂泊的游子,李良年決定息游?!杜c汪鈍翁》:“某旅食艱尋,五十將至。學無所成,仰負品目。思以年來,決計息游……”而息游不僅是歸鄉(xiāng),更多的指向?qū)ι搅忠叭さ南蛲?。李良年作《與分虎舟中夜坐共話家園》寫出兄弟相聚的欣喜,共話家族舊事,慨嘆兄弟漂泊,“雁行乞食如秋蓬,南北東西無不有。只今相值非朱顏,夢中松菊催人還。天生我輩為樵漁,生事終當十畝間”,并以杜五郎為榜樣,“不見當年杜五郎,垂老何曾見山水”。杜五郎乃《夢溪筆談》中有道之士,幾十年不出門,氣韻閑曠,安貧樂道。《鄭谷口為予草堂書額》:“我名草堂曰息游,意取五柳歸來辭?!毕⒂尾萏弥赶蛞蕴諟Y明為代表的隱居生活?!洞鹦旎唇罚骸暗芤蚤瞬牧实梗b旅謀生。長鋏數(shù)奇,鬢絲俱白。遂于去春病后,決計歸來,冀眠餐稍健,追尋二三同好,共話心期。”田園生活,二三好友,品茗閑聊,愜意自在。李符也屢屢表述對故園、對隱居的向往,雖然他最終死于幕府之中⑦,《長句答謝鑒濤》:“何年與爾謝塵網(wǎng),同歸由拳種稻秫?!薄端抉R坊新居十首》:“結(jié)廬人境非吾愿,掃地焚香只暫棲?!薄冻醵雀袘选罚骸肮陆閷嵭猿?,竊慕巢與由。昨欲訪名山,散發(fā)乘扁舟。遠游南服外,故人投轄留。入幕亦偶然,豈真善運籌?!秆苑蹬f鄉(xiāng),濯足河之洲。鑿田種雕胡,夏葛而冬裘。足以娛高堂,此外復何求?!边h游實乃不得已,巢父、許由的隱士生活才是自己最向往的,樸拙的田園生活,得侍老母,豈不是很美好?然而李符至死也沒有停止游幕的腳步。李符1689年意外死亡,李良年1694年因病去世,李繩遠1708年死去,只有李繩遠真正將隱居的愿望便成了現(xiàn)實,他在西泠幽處筑草堂,皈依佛家。他的詩中歸鄉(xiāng)的渴望隨處可見,《寄方十三》:“萬里西飛鶴,何年歸故鄉(xiāng)。”《竹枝詞四首》:“行人到此愁不盡,腸斷中宵思故鄉(xiāng)?!薄饵S鶴樓望漢陽歌寄查三》:“伊昔西征違故鄉(xiāng),遙登黃鶴悲路長?!薄对跐h口作》:“漢陽行客歸未得,北望潯陽思故鄉(xiāng)。飄風發(fā)發(fā)夜飛雁,獨樹蕭蕭天雨霜?!比欢?,歸鄉(xiāng)的路如此漫長,《曲靖城西對月》:“有懷殊未寐,鄉(xiāng)路總漫漫。”《霑益州得武曾宣府書》:“共數(shù)歸期良未卜,清宵那不涕交橫?!薄对偎耷感聵颉罚骸案咛脙婶W今垂白,轉(zhuǎn)使歸心怨歲華。”年華老去,歸鄉(xiāng)的日期卻一再遷延。
然而他們也知道自己不事農(nóng)耕,李良年《母字至黔有述》:“吾生昧干祿,學書竟貧賤。亦知躬耕樂,荷鍤手先顫?!贝粼谔飯@的日子也顯得無聊,《懷錫鬯》:“客里曾嗟心事違,年來翻覺到家非。”《初夏過友人書屋》:“閑居無好客,幽意與誰論。”習慣于游歷的人歸鄉(xiāng)后反倒不適應。由此回頭看他們的歸隱之趣,似乎是在游幕之初已經(jīng)設定好的心理期待。
康熙六年,李良年33歲,開始游幕,康熙七年即作《灌園圖》,剛一游幕便萌發(fā)了歸隱之志,康熙八年筑“息游”草堂,之后他一直在訴說歸隱的愿望,并以《灌園圖》乞題于多人。有人認為李良年對博學鴻詞考試非常淡然,應征宏博完全不是個人所愿,不想追逐名利,一直有歸隱之志。并認為清初有尚言隱而非尚隱的風氣。⑧這種結(jié)論有待推敲。李良年固然在詩歌里反復吟詠歸隱,但言歸隱未必真的想歸隱,事實是李良年從來沒有停止奔走的腳步,宏博落第后,立即奔赴濠梁。而尚言隱而非尚隱的風氣也不只是清初的普遍現(xiàn)象,歸隱是古典詩文中一個悠久的吟詠傳統(tǒng),真正甘心樂意歸隱的人又有幾個呢?康熙十二年冬,“三李”共約歸里,為母祝壽,確曾過了一段閑散自在的日子,飲酒賦詩,游樂聚會,但不久又次第游幕。康熙二十一年,母卒,“三李”歸家,當年又都出門游幕。李符的《廬山行腳圖》作于康熙二十一年,阮元輯《兩浙鞧軒錄》引用李符《廬山行腳圖》的自跋,文云:“己酉客洱海,碧雞山道士有神術(shù),謂符前身是廬山種菜僧,他生不愿為富貴人,故今但得智慧與壽耳。符聞其言,恍若有悟,便作結(jié)茅東林想。道士曰:子尚有江湖之緣,俟至二十五年后,可矣。因?qū)儆萆綏钌嫛稄]山行腳圖》?!雹釄D為康熙二十一年繪成,但與碧雞山道人相見是游幕之初的康熙八年,李符31歲,還無甚閱歷。道士謂癸酉乃李符入山之年,即康熙三十二年,但李符在康熙二十八年即去世,可見碧雞山道人乃胡言亂語,但李符卻深信不疑。作《自題行腳圖》三首,其三曰:“悟得前生也是禪,碧雞隱者話因緣。草鞋只合尋廬岳,重問山頭種菜田?!敝煲妥馂椤稄]山行腳圖》題詩,便帶有揶揄的意味,《同里李(符)游于滇,遇碧雞山道士,謂曰:子前身廬山行腳僧也,后十年當仍歸廬山。(符)乃畫〈廬山行腳圖〉,俾予題詩二首》:
畫里分明廬岳僧,云峰有約十年登。江湖到處勾留住,看爾入山能不能。
桃鄉(xiāng)一望水挼藍,擬結(jié)鄰居共釣潭。休信碧雞狂道士,閑拋老屋在花南。⑩
到處奔走的李符怎么可能入山?但畫像是對人生處境的一種隱喻,李符藉畫像表達自己入山的渴望,而游幕之初便藉自己前生乃僧人的說法為自己構(gòu)筑了一個人生期待。可見思鄉(xiāng)歸隱之念并非漸漸增長,而是一開始就有的心理預設。
對于“三李”來說,并沒有通過游幕加深對外在世界的理解,他們一直在回頭望家鄉(xiāng),作為失意的文士,他鄉(xiāng)的山水只是增加了思鄉(xiāng)的惆悵,迷亂了歸途的方向。隱居之所以時時召喚著他們,在于他們不能隱居,在于目標的不可實現(xiàn)。故鄉(xiāng)之所以為故鄉(xiāng),因為他們是游子,一旦失去游子的身份,故鄉(xiāng)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他們在詩文中塑造著游子的形象,表達著歸鄉(xiāng)的渴望。在眾人對歸隱之志的贊揚中,詩人們不得不一次次地表達歸隱之志,但不管是從內(nèi)心還是從外在實際來說,他們都不肯、也不能歸隱。但詩人們又期待著被理解成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樣子,希望把自己歸隱的人生態(tài)度與奔波的游幕生活區(qū)別開?;蛘哒f,歸隱作為文人生存方式的悠遠傳統(tǒng),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士人,在士人心中形成一種潛意識:歸隱是淡泊名利,歸隱是高雅趣味,指向高潔獨立的人格與超群絕倫的才華。
四
當時已有人譏諷李良年言歸隱而不歸隱,李良年《庚午夏首伏枕之次感夢嘆衰,誓息遠游。會三山故人中蜚語待罪,力疾往視,誼不可已?;蜃I予以息游名堂而仆仆不止,亦愛我者各言其意云爾,作斷句自遣》一詩即因別人的譏諷而作,面對別人的質(zhì)疑,李良年解釋:“生作勞人莫問天,不農(nóng)不仕不商廛”,“息游曾署草堂名,花架筠闌次第成。一度辭家一惆悵,白頭猶自負鶯聲”,“修名不立歲如馳,合掌空王作導師”,對自己的言行不一做出回應,進行自我反思。汪琬也為李良年做了很好的辯解,《灌園詩后序》曰:“今之君子,仰無以養(yǎng)其親,俯無以畜其妻子,饑寒之患,迫于肌膚,此其時與古異矣,雖不得志,其能遯世長往,浩然于寂寞無人之地哉?吾以是知其難也。”?有理解,有同情,也有對他歸隱之志不能實現(xiàn)的預言。
反觀“三李”的文章,書信當中很少提及隱居,只是在詩歌中反復表達隱居的渴望。書信不是抒情文體,無須刻意塑造自我形象,藉詩歌則刻意塑造自我形象,表現(xiàn)出自我的主體性。長期的游幕生活讓他們反思自己,李繩遠《尋壑外言自序》曰:“外而御侮之莫助,內(nèi)而謀食之不遑,學殖更落盡無余矣。”反思自身的能力。李符《雜感》之五:“丹山三鳳鳥,比翼棲梧桐。羞與燕雀群,翩翩各西東。相去萬余里,飲啄難相從。所食無瑯玕,毛羽猶未豐。東顧夜郎道,南望羅浮峰。悵恨歸來遲,有母勞尸饔。干祿為親屈,宿昔志愿同。豈知乘風意,至今悲道窮。”是對兄弟三人的志向與不得志的回想?!叭睢背尸F(xiàn)的仍是傳統(tǒng)文人的主體性,始終以自我為中心,在詩歌中自我反思,自我剖析,自我標榜,外在的世界并沒有進入他們的內(nèi)心。
游幕繼承了戰(zhàn)國時期的游士傳統(tǒng),士人不依附于政體,具獨立之思想與人格。但從“三李”的表述可以看出游幕之風剛剛興起,他們并不適應游幕的角色,“依人”、“乞食”的感覺異常強烈,而“三李”最終也沒有通過游幕的跳板攀升到縉紳的行列。他們展現(xiàn)出來的就是依人的辛酸,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迫切愿望,以及因價值不能實現(xiàn)而對歸隱的渴望??梢钥吹角宕澳桓烁瘛毙纬傻脑缙跉v史,看到游幕對人格的塑造。這種職業(yè)經(jīng)驗的表達,這種強烈的角色意識并無道義上的痛苦,這種追逐與痛苦帶有清代游幕文人的普遍性。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延續(xù)到有清一代的文人。但到了清中期,游幕成為很多文人的生活常態(tài),雖然也多有依人的酸楚,但更多的是通過游幕最終走上為官的道路,終其一生游于幕府的文人則利用幕府豐富的文化資源修書、為學,以學問名世。
“三李”選擇了詩文詞作為表達的媒介,與遺民詩人相比,遺民無論怎么描寫抒發(fā)自己的情感,都是超越于一己之外的亡國之痛、故國之思,而“三李”無論怎么超越,都是深陷生活困頓之中的郁郁不得志。自我境遇是他們詩歌的出發(fā)點,自負自哀,不甘心,又無可奈何。一切痛苦與無奈最根本的原因都在于自我價值的無法實現(xiàn)。志在社稷、心憂天下的遺民情懷已經(jīng)遠去,代之而起的是對于自身發(fā)展、個人價值的關注。當科舉功名之路被堵塞,除了隱居,難道沒有別的路徑可以讓士人擁有獨立人格、實現(xiàn)自我追求?這是傳統(tǒng)士人人生道路上一個永恒的難題。游幕是不是一條被開辟出來的道路?清代士人用熱情與痛苦將游幕這一路徑開辟得寬闊而遙遠。
【作者單位: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050024)】
①李良年《秋錦山房集秋錦山房外集序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頁。
②本文所引用李良年詩文詞均出自李良年著、朱麗霞整理的《秋錦山房集秋錦山房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③本文所引用李符詩文詞均出自《香草居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252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
④本文所引用李繩遠詩文均出自《尋壑外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237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
⑤錢吉儀《碑傳集》卷138,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4117頁。
⑥方光琛《香草居集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252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2頁。
⑦關于李符的死因,說法不一,參見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59頁。
⑧參見吳定偉《清初詩人李良年研究》,蘇州大學碩士論文,2011年。
⑨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順治朝》,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394頁。
⑩朱彝尊《曝書亭集》,世界書局1937年版,第130頁。
?李圣華《汪琬全集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18-619頁。
本論文是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文人游幕與清代文壇”(編號:10YJC751046)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