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過考古發(fā)掘出土的陪葬青銅器與文獻記載比較商末周初不同的飲酒風(fēng)氣，并且將《詩經(jīng)》中關(guān)于酒的篇章與《尚書·酒誥》思想內(nèi)容進行互證分析，探討周初的禁酒令對于周代酒文化的影響。探討商周不同飲酒風(fēng)氣的深層原因。

關(guān)鍵詞：《尚書·酒誥》；《詩經(jīng)》；青銅器；商末酗酒；周初禁酒；酒德文化

一、西周初的禁酒風(fēng)氣

《史記·太史公自序》言“《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尚書》實際上是我國最早的政事史料匯編。而《酒誥》為“《康誥》三篇”之一，是周王分封康叔時，告誡其不要酗酒。周初的統(tǒng)治者在分析商朝滅亡的原因是將一大原因歸結(jié)為商代末年盛行的飲酒風(fēng)氣：“庶群自飲，腥聞于上天，故天降喪于殷?！敝艽缙谇嚆~器大盂鼎銘文亦有所反映：“我聞殷墜命，惟殷邊侯甸越殷正百辟率肆于酒，故喪師”。史載商朝末年統(tǒng)治者紂王“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從河南安陽城西北2、5公里的小屯村以及其附近的殷墟文化遺址中出土的商代末期青銅器來看，在358器中。酒器有239件，占據(jù)三分之二。而飲酒器爵、觚、斝等酒器組合在墓葬中隨處可見。另外許多商代貴族的墓葬中，爵、觚等酒器與棺木一起放在木棺之內(nèi)，而食器則羅列在外，由此可見商人重“飲”輕“食”的風(fēng)氣。由文獻記載與考古實物的雙重印證來看，殷人好飲酒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在中國古代的飲酒史，酒禁現(xiàn)象最早發(fā)端于大禹時期。據(jù)《戰(zhàn)國策·魏策二》記載：“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1]大禹深刻地認(rèn)識到了甘美的酒可能帶給統(tǒng)治者的危害，故發(fā)出了“后世必有以酒忘其國者”的警示預(yù)言，但其”絕旨酒“尚屬于個人禁酒行為。頒布于西周初年的《酒誥》可以說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正式禁酒法令。后世王朝中不定期頒布的禁酒令都將禁酒源頭追溯到周初《酒誥》，反復(fù)重申《酒誥》中論及的“飲酒亡國”和“以酒亂政”的觀點。

《酒誥》言“弗惟德馨香祀登聞于天，誕惟民怨。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喪于殷，罔愛于殷，惟逸。”指出商末飲酒風(fēng)氣不僅僅在于統(tǒng)治者一人而盛行于整個朝廷官員上下?！毒普a》末尾言“勿辯乃司民湎于酒”“厥或誥曰‘群飲，汝勿佚，盡執(zhí)拘以歸于周，予其殺。”禁止周朝官吏沉湎于酒，并且對于聚飲者要采取“予其殺”?？梢哉f禁酒的范圍和力度都是極大的。在這樣的嚴(yán)令禁止下，西周初年的飲酒風(fēng)氣大為減輕，《禮記》記載的宴會儀式都帶有很明顯的禁酒痕跡。《禮記·郊特牲》曰：“至敬不饗味，而貴氣臭也。諸侯為賓，灌用郁鬯，灌用臭也?！盵2]即在饗禮和祭禮中用郁鬯（一種用鬯酒調(diào)和郁金之汁而成的香酒）來敬獻賓客，卻不飲，而只是嗅它的香味。從西周青銅器創(chuàng)制中也可以證明這一點：周代有一種獨特的青銅器——禁，周代貴族在祭祀、宴饗時擺放盛酒器的幾案。《儀禮·士冠禮》云“兩廡有禁”，鄭玄注：“禁，承尊之器也。名之為禁者， 因為酒戒也”。周人將擺放盛酒案的銅幾案命名為“禁”，可見周人即使在飲酒宴會時也不忘警戒飲酒過度。1901年和1927年在寶雞斗雞臺代家灣出土分別出土2件西周青銅禁，證明了鄭注所言不虛。同時在周代考古發(fā)掘中，周初的墓葬還經(jīng)常可見青銅酒器，但是在中周康王時期出土青銅酒器大為減少。而考古學(xué)家一般認(rèn)為周初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青銅酒器多為商朝遺物，而中周青銅酒器減少是因為周初禁酒令的影響。周初青銅制作工藝并不發(fā)達，在墓葬中使用商朝遺留下來的青銅器做為陪葬也合情合理。

但是酒自從被釀制出來后，其功用被廣泛運用于各種活動，不能一概禁止，因此《酒誥》中也明確提出了幾處可以正常飲酒、用酒的時候，如“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茲酒?！薄拔耐跽a教小子：有正有事，無彝酒；越庶國飲，惟祀德，將無醉，惟曰我民迪?！薄柏矢改笐c。自洗腆，致用酒?！薄笆坑姓绞?，其爾典聽朕教。爾大克羞耇惟君，爾乃飲食醉飽。”[3]指出祭祀、與諸侯國宴會、侍奉父母、鄉(xiāng)會祭祀時候可以飲酒、用酒。而這些與《詩經(jīng)》中記載的飲酒場合也大致吻合?！缎⊙拧ば拍仙健罚骸凹酪郧寰?，從以骍牡，享于祖考”[4]描繪了周王用清酒祭祀祖先，再獻上赤黃色的公牛的儀式場景。《小雅·賓之初筵》：“賓之初筵，左右秩秩，籩豆有楚，肴核維旅。酒既和旨，飲酒孔偕，鐘鼓既設(shè)，舉酬逸逸?！庇涊d了周王諸侯宴會的場景。《豳風(fēng)·七月》：“為此春酒，以介眉壽”描繪了為父母祝壽進酒的過程，古人認(rèn)為酒有活血功效，因此可以延年益壽來“以介眉壽”，“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記載了鄉(xiāng)會飲酒的場景。

二、周初禁酒的原因及其對周代酒文化的影響

周初禁酒的原因從《酒誥》來看可以歸納為兩點：1、亂德?！疤旖低颐瘢么髞y喪德，亦罔非酒惟行”[5]，認(rèn)為在祭祀中只顧飲酒而忘記感恩會導(dǎo)致祭祀大亂從而喪失上天的恩德。2、浪費糧食?！靶∽游┩廖飷邸保嬲]王室及公卿大夫子弟愛惜土地的物產(chǎn)不要以釀酒浪費糧食。但是隨著周代的逐漸發(fā)展，糧食的豐收，有了多余的糧食，釀酒也逐漸復(fù)興了。在《周頌·豐年》便描繪當(dāng)時豐收的場景：“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丞畀祖妣，以洽百禮，降?？捉浴盵6]。

飲酒亂德是周人在歸納商朝滅亡時的一個重要原因，《酒誥》言“誕惟厥縱淫泆于非彝，用燕喪威儀，民罔不衋傷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國滅無罹?！盵7]因此周初嚴(yán)令禁酒，即使在飲酒時候也很注重自己的禮儀德行，形成了一套獨特的酒德文化?！毒普a》“越庶國飲，惟祀，德將無醉，惟曰我民迪”是這種酒德文化的發(fā)端，要求祭祀品德端正，不要喝醉，一直到春秋時代的孔子也曾經(jīng)說過“惟酒無量，不及亂”，這種酒德文化的影響深遠(yuǎn)是一直貫穿整個周朝的，在《詩經(jīng)》許多描寫酒的篇章，據(jù)統(tǒng)計《詩經(jīng)》中直接寫到“酒”的詩篇有35篇，其中風(fēng)詩5首，小雅18首，大雅7首，周頌3首，魯頌2首，直接提及“酒”字的有63處，再加上大量宴飲祭祀的相關(guān)文字，竟然有100多處。而《詩經(jīng)》中酒詩的創(chuàng)作年代也多為商滅周興時期，與《尚書·酒誥》的創(chuàng)作時間相去不遠(yuǎn)，在其中許多酒詩也反應(yīng)出周人特有的“酒德”思想。endprint

以提到酒頻率最高的宴飲詩而論，其創(chuàng)作目的主要要二：一為飲酒觀德，二為戒溺酒。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小雅·賓之初筵》。毛序言：“賓之初筵，衛(wèi)武公刺時也。”[8]衛(wèi)武公入為王卿士，見宴會上人們飲酒無禮，故做此詩?！百e之初筵，溫聞其恭，其未醉止，威儀反反。曰既醉止，威儀幡幡，舍其坐遷，屢舞仙仙。其未醉止，威儀抑抑，曰醉既止，威儀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薄百e既醉止，載號載呶，亂我籩豆，屢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郵，側(cè)弁其俄，屢舞傞傞?！痹陲嬀浦?，貴族們尚能保持柔和恭敬的面貌，但是在喝醉酒后便一個個變得輕佻無禮，開始手舞足蹈、亂喊亂叫，甚至將“籩豆”一類的餐具打落，弄得杯盤狼藉。對于這樣的場景，作者評論道“醉而不出，是謂伐德。飲酒孔嘉，維其令儀?！盵9]認(rèn)為醉酒而不離開宴席卻出此丑態(tài)是敗德的行為，飲酒本來是件美好的事情，但是需要維持良好的禮節(jié)。其中朱熹《詩集傳》對此句解釋說：“飲酒之所以甚美者，以其有令儀耳?！笨梢哉f喝酒時候的良好德行就是周人“酒德”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所以詩人在最后建議“凡此飲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監(jiān)，或佐之史。”在酒宴上設(shè)置酒監(jiān)、酒史，在宴席間防止貴族飲酒過度，酒后失態(tài)，出現(xiàn)亂德的行為。

《小雅·小宛》：“人之齊圣，飲酒溫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爾儀，天命不又?！睋?jù)朱熹《詩集傳》釋為“此大夫遭時之亂，而兄弟相戒以免禍之時”[10]，將飲酒克制溫文與飲酒無度、沉醉終日進行對比，認(rèn)為只有飲酒克制的人是聰明睿智的，而飲酒無度的人則是愚昧無知的。

二為戒溺酒。被后世譽為箴銘之祖的《大雅·抑》便有戒溺酒的言辭，毛序言“抑，衛(wèi)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毙l(wèi)武公告誡厲王“其在于今，興迷亂于政，顛覆厥德，荒湛于酒”，敗壞德行，沉湎于酒便會“肆皇天弗尚”“曰喪厥國”。

毛序言“蕩，召穆公傷周室大壞也。周王無道，天下蕩蕩然無綱紀(jì)文章，故作是詩也。”[11]《大雅·蕩》與《大雅·抑》同為詩人對于周厲王的勸誡之詩，并且使用托古諷今的手法，以殷人好酒而亡的事實來告誡國君。“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天不湎尓以酒，不宜從式。既愆而止，靡明靡晦。式號式呼，俾盡作夜。”西周厲王時期距離周初頒布《酒誥》已經(jīng)過去近兩百年，禁酒令不復(fù)周初那般嚴(yán)格，但是商人好酒而亡戒溺酒的思想?yún)s一直深入人心。

三、商周飲酒風(fēng)氣原因分析

《酒誥》開篇就說“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茲酒”[12]，可見酒最初的功用便與祭祀息息相關(guān)。酒做為一種祭祀用具，從對于酒的態(tài)度也可以發(fā)現(xiàn)商人與周人對待鬼神的不同態(tài)度。商代好占卜，迷信鬼神，巫官力量強盛，從出土的甲骨文卜辭來看，商人幾乎是每事必占?！耙笕俗鹕?，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遍L時間頻繁的祭祀，在宗教儀式上的飲酒，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殷人的嗜酒習(xí)俗。而周人則不同，“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yuǎn)之?！敝苋藢τ诩漓牖顒痈粗氐氖嵌Y節(jié)，而不是鬼神。主流文化也由商代的巫官文化轉(zhuǎn)移到史官文化，神性色彩減輕許多，理性色彩更加強盛。從《周頌·豐年》：“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丞畀祖妣，以洽百禮，降?？捉浴盵13]?？梢娂漓胗镁啤盀榫茷轷?，丞畀祖妣”的目的是為了“以洽百禮”。因此周人對待鬼神對待酒的態(tài)度都會理性克制許多。

《酒誥》末尾提到：“古人有言曰：人無于水監(jiān)，當(dāng)于民監(jiān)。”[14]由此可見《酒誥》一篇雖然仍多處提到祭祀真誠，保持天命的重要。但其實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逐漸認(rèn)識到國家統(tǒng)治能否長久最重要的不是虛無縹緲的鬼神的保佑而是國土內(nèi)民心的歸附?！洞笱拧ひ帧分行l(wèi)武公告誡周厲王：“無易由言，無曰茍矣，莫捫朕舌，言不可逝矣。無言不讎，無德不報?；萦谂笥眩裥∽?。子孫繩繩，萬民靡不承?！盵15]可見周代統(tǒng)治者吸取了殷亡之鑒，將治國的重點由“事神”轉(zhuǎn)移到了“治民”。

注釋：

[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第3288頁.

[2]盛冬鈴、陳抗點校，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年，第381頁.

[3]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第二冊，中華書局，2007年，1517頁.

[4]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

[5]劉向：《戰(zhàn)國策》，中華書局，2006年，第312頁.

[6]盛冬鈴、陳抗點校，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年，第381頁.

[7]盛冬鈴、陳抗點校，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年，第381頁。

[8]王星賢、沈嘯寰點校，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 671頁.

[9]彭林整理，王文錦審定，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23頁.

[10]盛冬鈴、陳抗點校，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年，第375.381頁.

[11]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2013年，第666頁.

[12]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2013年，第695頁.

[13]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2013年，第406頁.

[14]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2013年，第406頁.

[15]盛冬鈴、陳抗點校，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年，第380、381頁.

作者簡介：任哨奇（1994-06-），男，上海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