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陳濤
8月29日上午,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現(xiàn)場,主辦方一共賣出了1570冊中英文版《三體》。由于書不夠,不得不“限號限購”。
劉慈欣在兩小時里簽了近千次名字,到最后看起來手指都有些僵硬了。他仍然是那副平頭、圓臉和黑框眼鏡的樣子,牛仔襯衫胸前別了一個很小的長條形胸針——仔細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它的形狀跟雨果獎獎杯一模一樣:這是一個雨果獎被提名作家才能得到的胸針。
8月23日下午,劉慈欣的作品《三體》獲得由世界科幻協(xié)會頒發(fā)的第73屆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這也是亞洲科幻作家首次獲得該獎項。
消息在國內(nèi)傳開之后不到兩小時,《三體》系列作品就登頂中國亞馬遜銷量第一位。
在《三體》之前,科幻小說在中國已經(jīng)走過了一個多世紀,日子并不好過?!皬膽?zhàn)亂、運動到批判,中國科幻的發(fā)展道路非??部??!?67歲的科幻作家王晉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他看來,中國科幻小說完全是“野生野長”起來的。而經(jīng)過多年累積,劉慈欣才終于踢出了“臨門一腳”。
目前,《三體》電影正在進行后期制作。書迷們對電影頗為關(guān)注,但又對片方制作水平?jīng)]有信心。簽售會開始前,劉慈欣被問:《三體》那么火,怎么不轉(zhuǎn)讓給好萊塢、大導演?
“5年前你們這些人在哪?”他回答,“那時候《三體》改編權(quán)無人問津,《三體》連載五年,只有這家影視公司來。所以這是歷史原因。”
1980年代初,劉慈欣已經(jīng)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科幻迷。1981年冬天,他看完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激動不已。很多年后,他在博客里寫,自己當時出門仰望星空,“突然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壯麗的星空下,就站著我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著這人類頭腦無法把握的巨大的神秘……”
那幾年,他可以從好幾本雜志上看到國內(nèi)的科幻小說,除了當時刊名還叫《科幻文藝》的《科幻世界》,還有《科幻海洋》《科學時代》《科學畫報》,以及黑龍江出版的《科幻小說報》。一些大型叢書把每年的科幻小說收集到一塊,出版成《科學神話》。他甚至還能在主流文學的一些刊物上找到科幻作品,比如《人民文學》和《十月》。
到現(xiàn)在,還有一些做科幻研究的學者把改革開放頭幾年稱為中國科幻的“黃金時代”。實際上,西方科幻小說在1900年代初就引入中國,但連續(xù)受到戰(zhàn)爭和文革影響,其發(fā)展數(shù)次“斷流”。
改革開放后,文化環(huán)境比較寬松,科幻小說迎來了有史以來最繁榮的發(fā)展時期。葉永烈1961年寫完的《小靈通漫游未來》直到1978年才由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但一出版就印了300萬冊。
科幻迷們總算有機會閱讀他們喜歡的小說了。當時生活條件差,劉慈欣買不起太多雜志;學校的圖書館很小,沒有幾本科幻雜志,“準入門檻”也很高。那些年他正念大學,往往是誰有一本雜志,一個班里的人就傳著看,“著急地等著人家看完,然后搶過來看,” 劉慈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雜志被同學們搶來搶去,輪到你時往往已經(jīng)被翻得很舊了。”
在他的印象里,那時候的科幻小說“100%都是用來普及科學知識的少兒科幻”??苹梦膶W在清朝末年被引進中國時,就肩負著普及科學知識、改造中國的使命,在漫長的幾十年間,它的科普功能已經(jīng)成為主導性認識。
劉慈欣記得很清楚,當時引人注目的科幻小說是刊登在《人民文學》上的《珊瑚島上的死光》——它幾乎跟另一篇《人民文學》上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一樣搶手,而且在社會上影響很大?!拔覀兺瑢W第二天都在談論這篇小說,這種景象在后來再沒有出現(xiàn)過?!眲⒋刃阑貞洝?/p>
科幻讀多了,劉慈欣也技癢難耐,試著寫了幾篇,主題有外星人入侵,有環(huán)境保護,也有關(guān)于軍事的題材。這些手稿現(xiàn)在還都在,其中包括十幾年后被重新修改發(fā)表的兩篇小說《帶上她的眼睛》和《地火》。大多數(shù)他現(xiàn)在“不好意思拿出來”,“年齡在那兒,人生閱歷在那兒,知識積累也不行?!?他說。
那幾年,他寫得正起勁,但熱情突然被一場變故澆滅了。1984年以后,科幻在中國遭到質(zhì)疑:它傳播的是不是科學?一些人認為,科幻是科普的一部分,只該傳播正確的科學知識,那些想象的部分被定位為“精神污染”。
接下來,有媒體的頭版頭條發(fā)表了一篇批判科幻小說的社論,“結(jié)果所有的科幻小說在一夜之間全部停掉,就是在一夜之間,”劉慈欣重復了一遍,“第二天它們就全部消失了?!?/p>
科幻文學由十分繁榮的狀態(tài)一下子清零,對劉慈欣來說,那是一個“可怕的”景象。他“低沉、失落,心灰意冷”,好像“心里面那個東西一下子就沒了”。
他停下了科幻短篇創(chuàng)作,“也沒地方發(fā)表,你還寫它干嗎?”2002年底,他曾在一篇文章里悲觀地寫道:“新生代的中國科幻是沒有資格回憶過去的,我們根本就沒有什么過去?!?/p>
1989年,一個夢讓劉慈欣得到了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科幻小說的某種靈感。這年,劉慈欣前往北京參加全國計算機應用展覽會。他一個人住在華北電力局招待所的三人間,夢到一片無際的雪原, “狂風卷起道道雪塵,天上有一顆不知是太陽還是星星的東西,發(fā)出剌目的藍光……雪原上行進著一支由孩子組成的方陣,唱著一首不知名的歌整齊地行進著……”他一身冷汗地醒來,心悸不已。
第二年,他開始用老式電腦DOS下的WORDSTAR軟件寫作這部小說《超新星紀元》,描繪一個災難后只剩下孩子的世界,孩子們在南極大陸上進行血腥的戰(zhàn)斗與廝殺。由于當時科幻文學的環(huán)境,他沒法把小說寫成一部純粹的科幻小說,劉慈欣只能把科幻內(nèi)容“像做賊似地加進去”。這部作品一共改了五稿,12年后才得以發(fā)表。
44歲那年,河南南陽油田石油機械廠的高級工程師王晉康意外地成了一個科幻小說家。
青年時代,他是文學愛好者,但算不上一個標準的“科幻迷”。他看主流文學作品更多:海明威、張賢亮、蘇童,雖然也看凡爾納、葉永烈和鄭文光,但并不特別著迷。
1978年,他考上西安交通大學,一邊學動力工程,一邊寫一些純文學小作品。畢業(yè)后工作一忙,寫作的事就放下了。但在少年時代,他的確感受到過科學的魅力:一次看一本科學讀物,他第一次知道了原來七彩顏色其實就是頻率不同的電磁波,“很受震撼”,覺得這樣的原理竟然如此“簡潔、美妙、放之四海而皆準”。
1992年,兒子10歲,纏著王晉康講故事,他隨口編了幾個科幻故事,沒想到兒子很喜歡。得到鼓勵,他干脆把故事寫成了小說,取名為《亞當回歸》??伤麑苹妙愖x物不熟悉,甚至不知道往哪里投稿。一天,他偶然在地攤上找到一本《科幻世界》,于是蹲下來抄下編輯部地址,把小說寄了過去。
事實上,當時中國的科幻類讀物也就剩下《科幻世界》一本。那幾年,批判科幻小說的余波尚在,科幻作家青黃不接——老一輩作家葉永烈成了一個寫四人幫傳記的傳記文學作家,鄭文光則在1984年 “清除資產(chǎn)階級精神污染”后中風半癱。《科幻世界》的銷量只有幾千本,只能勉強維持生計。
收到《亞當回歸》來稿后,編輯部馬上給王晉康回了兩封信,表明這篇小說文筆立意都不錯,他們準備刊登;但彼時雜志剛剛改刊——原來面向的是高中和初中,現(xiàn)在準備改為面向中小學?!斑@個作品太深了,能不能把它改得淺顯一些?” 信里寫道。
按照要求,王晉康把一萬多字的作品縮到三四千字,可《科幻世界》方面發(fā)現(xiàn),縮減后的作品“沒那個味兒”,最后還是原文發(fā)表。后來,《科幻世界》沒有走“面向中小學生”的道路,而王晉康則收到了200塊錢稿費。
“王晉康的出現(xiàn)意味著一個時代的開始,而那個時代甚至可以用‘王晉康時代來命名?!?近20年之后,《科幻世界》雜志社副總編姚海軍在王晉康作品集《轉(zhuǎn)生的巨人》序言里這樣評價當時的情景。他形容,王晉康初一闖入科幻界時“便顯現(xiàn)出明星般的光芒”。
在《亞當回歸》之后,王晉康頻頻投稿,屢次獲獎。1995年,《科幻世界》發(fā)表了他的小說《生命之歌》,讀者十分喜歡,雜志又登了滿滿兩頁讀者來信。王晉康“感動得熱淚盈眶”,決定把科幻小說寫下去。
1997年,幾則科技新聞被中國媒體廣泛報道:克隆羊多莉,國際象棋大師卡斯帕羅對戰(zhàn)計算機“深藍”, “火星探路者”在火星著陸,科幻似乎在一夜之間走進了民眾生活?!犊苹檬澜纭费埩嗣绹?、俄羅斯的宇航員和一些科幻作家,在北京開了一個“國際科幻大會”,很多年輕科幻迷興致勃勃地參會,媒體也紛紛報道。
科技前所未有地受到關(guān)注,這也影響到了王晉康的創(chuàng)作。一些評論指出,王晉康“特別善于把生物學的前沿知識融合到小說中”。2001年,他就在《替天行道》里關(guān)注過“轉(zhuǎn)基因食品”。在小說里,美國一個公司商業(yè)化地銷售帶有“自殺基因”的種子,這些種子只能種一年,第二年必須向他們重新購買。
“這是一個社會問題,”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為了吃飽飯,轉(zhuǎn)基因避免不了,還是得往前走。但轉(zhuǎn)基因讓農(nóng)作物“斷子絕孫”了,我總覺得有點過。很多事情從一個層面看是正確的,從另一個層面看有可能就是不正確的,人類社會短期的合理是不是符合長期的合理?我當時很矛盾?!爆F(xiàn)在,還有一些讀者在網(wǎng)上感慨:“太可怕了,(《替天行道》的內(nèi)容)正在被現(xiàn)實化。”
在克隆技術(shù)成為流行概念和熱議話題之后,王晉康還寫過一部以克隆為題材的長篇小說《癌人》,他的想法更進一步——癌細胞克隆。在《癌人》里,癌細胞成為了人體內(nèi)的細胞叛逆者,科幻作家何夕評價:“癌基因居然成長為比人類更擅長生存也更強大的個體,這其中的意義既驚心動魄又發(fā)人深省?!?/p>
2007年,王晉康還寫過一個發(fā)人深省的故事《蟻生》:文革期間有一位科學家把螞蟻身上的某種特殊物質(zhì)“蟻素” 提取出來,噴到人身上,催生人們的集體主義和“為人民服務”的思想?!跋佀亍苯⒘艘粋€看似烏托邦的社會,但后來還是崩潰了。
“它類似西方的《發(fā)條橙子》,探討以減除人性惡來建立烏托邦方式的可能性,”《科幻世界》副總編姚海軍曾評價,“西方科幻小說中涉及到的題材在中國的科幻小說里幾乎都有,包括過去沒有的反烏托邦類型?!?/p>
中國科幻小說在題材上得到拓展是王晉康和韓松、何夕等一批作家共同完成的,也包括1999年開始在《科幻世界》發(fā)表短篇作品的劉慈欣。那時候,他們被稱為“新生代”。奇特的是,在這批中國最好的科幻作家里,大部分人都沒有生活在中心城市:劉慈欣在山西娘子關(guān)電廠,王晉康在河南南陽,何夕在四川自貢。
最近,王晉康剛剛賣出了《七重外殼》等幾個小說的影視版權(quán),雖然“版權(quán)費不高”。2012年,在他集結(jié)自己幾篇最值得改編成電影的小說、包裝成“紙上電影館”出版之前,他的40余個短篇小說、5部長篇小說的影視版權(quán)一個都還沒賣出去。
《七重外殼》寫于1997年,在故事創(chuàng)意方面跟2011年上映的《盜夢空間》有某些相同之處,甚至有人開玩笑說電影“盜用”了王晉康小說中的構(gòu)思。
“實際上作品都是互相影響的,我寫《七重外殼》時,也是因為看了一個美國電影《十二點零一分》得到了靈感,”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覺得有點可惜,“要是在《盜夢空間》之前拍出來那該多好。”
實際上,中國科幻開始突破小眾關(guān)注是從《三體》開始的。
劉慈欣寫完《三體》系列最后一部作品是在2010年,這時,他已是中國科幻作家里的中堅力量,也是中國最受歡迎的科幻小說作家。中央電視臺《小崔說事》做過一次關(guān)于中國科幻文學的節(jié)目,演播室請來了上百個科幻迷觀眾,他們在節(jié)目里突然大聲高呼小說里“地球三體組織”的口號:“消滅人類暴政,世界屬于三體!”主持人崔永元和王雪純聽得目瞪口呆。
實際上,這樣的轟動一開始也僅僅只局限在小圈子里,因為科幻讀者大多為在校學生。經(jīng)過1990年代的復興,科幻小說在中國的地位和境遇仍然沒有得到太大改變。
但緊接著,《三體》系列竟然在IT界火了起來。很多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CEO常常在演講里用書中的“黑暗森林”類比國內(nèi)互聯(lián)網(wǎng)業(yè)界的競爭狀態(tài),將“維度攻擊”視為企業(yè)之間的競爭法則,甚至把小說中的“名句”掛在嘴邊:“毀滅你,與你何干?”小米創(chuàng)始人雷軍曾四處推薦這部小說,360的董事長周鴻祎則公開稱自己是“三體粉”,還在電影《三體》里客串演出了一個角色。
接著《三體》又進入了科技界和主流文學界的視野。研究宇宙學和弦論的理論物理學家李淼專門寫了一本《三體中的物理學》,國家空間技術(shù)研究機構(gòu)邀請劉慈欣作講座交流;至于長期忽視科幻題材作品的主流文學界,用劉慈欣的話說,“《三體》像一個突然闖入的怪物,讓評論家們不知所措、又不得不正視?!?/p>
每每被讀者津津樂道的《三體》話題都是“黑暗森林”法則——劉慈欣在書中構(gòu)建出來了一個黑暗而絕望的宇宙:宇宙如同一片黑暗的森林,每一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手,他們小心潛行,并隨時準備著消滅掉那些犯傻的暴露者。在《三體》里,傻乎乎暴露自己的是地球,由此,人類文明面臨滅頂之災。
《三體3:死神永生》里,女主人公程心的人性和善意一次次導致了最壞的結(jié)果。劉慈欣曾表示,《三體》是在討論人類主流價值觀、主流道德觀放到極端環(huán)境下是否成立。
而在2000年之后,除了劉慈欣,很多新時期中國科幻作家也都對宇宙、末日的黑暗進行了描寫。他們對于科學技術(shù)和人類未來產(chǎn)生懷疑和憂慮,科學技術(shù)從某種程度上被“黑暗化”,人類的未來也顯得越來越“陰暗”。
在王晉康的《逃出母宇宙》里,末日社會產(chǎn)生了極端專制、一夫多妻等與超級災難相適應的價值和道德體系。韓松的新書《獨唱者》則塑造了一個荒誕可怖的國度和許多被文明城市“困住”的人,有深夜唱歌最后死去卻無法被確認身份的青年、有迷失在龐大機場失去目標的女人、有一生走在領(lǐng)取報酬路上而不得的老人。
而有趣的是,在上世紀,大量中國科幻作品都是關(guān)于科學樂觀主義的。“在那個年代,主流官方一直在正面弘揚科學,這種大氛圍下科幻當然會有時代印跡;第二,當時科學所產(chǎn)生的負面作用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明顯,例如環(huán)保問題,那個時候也有,但不像現(xiàn)在這么迫在眉睫。”劉慈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他分析,上個世紀科幻小說的市場意識不像現(xiàn)在這么強,而現(xiàn)在小說的類型化和市場化也是造成科技負面變化的原因。為了寫出一個好看的故事、吸引讀者,作家一般都會選擇一個很灰暗的未來。 “其實顯而易見,你選個光明的未來、歌頌科學技術(shù)的話,故事沒有矛盾沖突啊?!彼χf。
在加拿大科幻作家羅伯特·索耶看來,中國科幻小說在描述末日題材時表現(xiàn)出來的黑暗與嚴酷有其他原因。2014年,他來到中國訪問時說,這同中華民族和國家在歷史上的遭遇有關(guān)——作為一個加拿大人,他對人類在宇宙中的未來就持一種樂觀的態(tài)度。
事實上,科幻創(chuàng)作主題與社會發(fā)展、科技發(fā)展的確相關(guān),而整個科幻文學更是一個國家發(fā)展情況的“晴雨表”。在大英帝國崛起時期,科幻小說首先在英國誕生、發(fā)展,它的第二次黃金年代在是1930到1960年代,這正好又是美國崛起的幾十年。
此前,老舍的《貓城記》等帶有科幻色彩的作品也曾被翻譯成英文介紹到美國,但并沒有引起很大的關(guān)注。
“除了它們都不是現(xiàn)在西方意義上的主流科幻小說(《貓城記》實際上是一個通過科幻來批判現(xiàn)實的作品),可能跟當時的中國國力也有關(guān)系。”劉慈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xiàn)在我們的一些科幻在美國獲得關(guān)注、獲得大獎,也與中國國力的上升有關(guān),這個是很深層的一個原因?!?h3>“新新生代”
2003年,北京師范大學環(huán)境工程專業(yè)學生賈立元向《科幻世界》雜志社寄出了一篇自己的作品《皮鞋里的狙擊手》,并給自己取了個筆名:“飛氘”。
名字沒有特別的意義,只是“看上去比較科幻”——“氘”是氫的同位素,可以用來造氫彈,“有爆發(fā)力的感覺”。
這個理科男生喜歡寫青春文學。他曾向《萌芽》《北京文學》等雜志投稿,但都石沉大海。在《科幻世界》兩次刊登了他的故事后,他開始轉(zhuǎn)向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并決定跨專業(yè)考研,目標是北師大文學院——因為這個學院的“兒童文學”專業(yè)下設有一個“科幻文學研究”的研究方向。
“這個研究方向現(xiàn)在還只有北師大有。”飛氘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國,科幻題材作品一直處于一個尷尬的位置:它不屬于純文學范疇,也時常被排擠在通俗文學之外,最多是分散在兒童文學等各類“偏遠的”文學流派之中。
但它擁有很多愛好者,“這些年來,關(guān)于科幻文學的各種單篇論文和學位論文數(shù)量非常大?!?飛氘說。后來,他一邊寫小說,一邊去了清華大學念博士,作晚清時期中國本土科幻方面的研究。
劉慈欣曾在《超新星紀元》出版前的一篇文章里說,自己這撥“60后”是中國的第一代科幻迷。而如今,像飛氘這樣的“80后”新一代科幻迷已經(jīng)長大,并且也開始嘗試科幻寫作。這些科幻小說家被稱為“新新生代”。
其中一些作家正是由《三體》吸引而來的。2010年12月,“80后”北大畢業(yè)生李俊以“寶樹”為筆名,給《三體》寫了整整17天“同人小說”。故事以原作小說里一個被外星文明擄去的人類為主人公,發(fā)表在水木清華科幻版和百度劉慈欣貼吧后大受好評,劉慈欣后來也評價,“我想寫的都被他寫了……寶樹確實是個奇人?!?寶樹因此聲名鵲起,并且成為一個職業(yè)科幻作家。
寶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三體迷”。從《三體1》在《科幻世界》連載時,他就開始追讀,簡直看到“血脈賁張、拍案叫絕”。他原本的專業(yè)是哲學,學的是尤爾根·哈貝馬斯和雅克·德里達。后來一想,學哲學和科幻有很多共同的地方,“都是關(guān)注一些和日常生活不太一樣的東西,比較終極或宏觀,像時空、宇宙,人有沒有靈魂,歷史的本質(zhì),都算是比較務虛的話題?!彼f。
小時候,他最喜歡看《十萬個為什么》,其中最喜歡的是天文那本——他還記得封面照片就是當時美國探測器拍到的火星照片,經(jīng)常盯著看很久,想象那個星球上會是什么樣的。
跟寶樹一樣,“新新生代”科幻作家們都是看《十萬個為什么》、好萊塢科幻電影和《科幻世界》長大的,他們也受到動漫、港臺文化的影響。當劉慈欣住在山西娘子關(guān)、只以手機和電子郵件跟外界溝通時,他們手機里會有各種微信群:科幻群、作家群,還有一些粉絲群。跟傳統(tǒng)作家不同,現(xiàn)在的讀者跟他們幾乎是親密互動的。
對于他們來說,1999年發(fā)生了一件重要卻又有些詭異和荒誕的事:那一年夏天,全國語文高考的作文題目是“假如記憶可以移植”。而就在同年7月,《科幻世界》雜志作了一個名為“記憶移植”的專題。于是家長們發(fā)現(xiàn),原來多看科幻類雜志也是對高考有幫助的?!爱敃r很多家長都去給孩子訂閱《科幻世界》?!鄙?981年的科幻作家陳楸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1997年1月,16歲的陳楸帆在《科幻世界》上發(fā)表了他的第一篇科幻短篇小說《誘餌》,并獲得“少年凡爾納獎”一等獎。2000年,他考入北京大學,間或發(fā)表科幻作品,獲了不少獎。畢業(yè)后,他先后在Google和百度公司工作,現(xiàn)在又進入一家科技創(chuàng)新公司,公司業(yè)務包括“虛擬現(xiàn)實和動作捕捉”?,F(xiàn)在,他的微博認證是“業(yè)余科幻作家”,平時只用20%的時間寫作。
“公司做的東西比較前沿,跟自己的興趣又比較吻合。”陳揪帆說,“有很多東西跟科幻其實是很接近的?!?對他來說,這個鼓勵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業(yè)的時代“特別好”,“不出來嘗試一下會很可惜”。
與他的主業(yè)一樣,陳楸帆在科幻創(chuàng)作方面也關(guān)注比較前沿的話題。他向《中國新聞周刊》提起最近一些關(guān)于人工智能主題的科幻電影,比如《her》和《機械姬》?!叭斯ぶ悄苁亲罱@些科幻電影的一個大主題,”他說,“一方面折射出科技圈的動態(tài),一方面也是恐懼心理的投影,人還是非常擔憂有可能創(chuàng)作出來的超越人類的智慧形式?!彼土硪粋€年輕科幻作家夏笳都寫過幾個關(guān)于人工智能的作品。
寶樹的《時間之墟》也曾被科幻作家韓松評價“包含了讓人眼花繚亂的大量信息和知識,相當前沿”。小說描述了這樣一個世界:時間總是停在一個點上,每天都重復昨天。
在劉慈欣看來,在網(wǎng)絡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新新生代”科幻作家們學歷更高、知識面更廣,最重要的是“思想中的那種條條框框比我們要少得多,更活躍,視角更豐富”。“他們的不足之處就是比較年輕,社會閱歷可能少一些,但是這個以后會很快彌補的。”他說。
近些年來,互聯(lián)網(wǎng)極速發(fā)展,IT技術(shù)甚至直接催生了一類科幻作品,即“賽伯朋克”?!斑@類科幻作品以《黑客帝國》為代表,特點就是質(zhì)疑世界的存在:我們這個世界是不是本身就是一個電腦程序?”劉慈欣說。他沒有寫過這類東西,但他確實很感興趣,“我有機會會寫。”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陳楸帆認為,劉慈欣和王晉康受到蘇聯(lián)文學和黃金時期的科幻影響比較大,而韓松受到新浪潮的影響會比較多——整體上來說,幾個前輩作家比較“憂國憂民,關(guān)注大時代、大命題,甚至是宇宙命運這種宏觀的東西”。但像他這樣的80后作家,作品跟個人的情感有更多的關(guān)系,切口也比較小,更“個人化”。
他們的作品也有了更為商業(yè)的包裝和運作模式。2011年到2012年,陳奕潞、陳楸帆和寶樹、飛氘幾個科幻作家先后跟郭敬明的最世文化簽約?!埃ㄗ钍溃┦潜容^專業(yè)的、商業(yè)推手的形態(tài),跟傳統(tǒng)的國有出版社思路不一樣,”陳楸帆說,“銷量肯定比以前有所改善?!?從劉慈欣開始,中國科幻正在實現(xiàn)從雜志時代向暢銷書時代的過渡,而簽約最世文化的幾位年輕作家則很有可能會成為暢銷小說家。
王晉康曾在一次研討會時說,一線作家中年紀比較大的自己則是站在過去看未來;何夕、韓松、劉慈欣這樣的中年科幻作者是從現(xiàn)實看未來;而年輕的科幻作者是從未來看未來?!八麄兏F(xiàn)實的距離已經(jīng)比較遠了,”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我寫《蟻生》時是以經(jīng)歷過文革、下鄉(xiāng)那個時代的人的眼光來寫科幻。年輕的作家肯定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他們眼光都是朝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