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婧
再也沒有什么事值得16歲的方晴流淚了。
14歲那年,父親、奶奶和母親在8個月內(nèi)相繼離世。但痛苦沒有在這一年終止。
每次回家都變成痛苦的回憶,不僅是因為她曾在這里失去親人,也是因為她繼承80萬遺產(chǎn)之后,周圍一切都變了。
方晴來自銀峰村,方姓是村里的大姓。銀峰村隸屬浙江省杭州市淳安縣姜家鎮(zhèn),靠近千島湖的西南湖區(qū)。村里的青壯男子大多以裝修為生,“有出息的”就去杭州做個包工頭,沒什么名堂的也能在附近的村鎮(zhèn)找到活計。方晴的父親在杭州做了十幾年木工,2012年底,他從3米高的架子上摔下,不幸離世。
7月16日,方晴在杭州家中。
方晴和媽媽桂蘭,同村干部一起趕到杭州。在律師的幫助下,他們得到了80萬元賠償金。
“錢和人一起回了村?!狈叫由忂@樣形容。她是銀峰村村民,方晴家的鄰居。
父親回村后,方晴90歲患有老年癡呆癥的奶奶突然從夢中驚醒,大哭不止,一個月后在憂思中離世。奶奶在家族中威望很高,村里人叫她“太太”,老祖宗的意思。奶奶結(jié)過兩次婚,生了5個孩子。
長子4歲時,丈夫去世,奶奶帶著三個孩子改嫁,與第二任丈夫生下方晴的父親和二伯。兩個女兒成年后嫁去外地,很少回村。奶奶偏愛長子,要求兩兄弟凡事以大哥為重。
方晴的父親結(jié)婚最晚,30多歲還沒成家。奶奶借錢湊夠2000元路費給村里的媒婆,媒婆從云南帶著堂姐17歲的女兒桂蘭回了村。那時,桂蘭帶著60元錢離開云南,還以為是來浙江打工的。
上世紀90年代初,銀峰村所在的淳安縣曾是杭州市的貧困縣;杭州102個貧困村中,有101個在淳安縣。但沒人因為貧窮而自卑,因為沒人稱得上富有。那時蓋一座房子,算上裝修最多只要800塊,東家只需提供飯和煙酒。至于勞力,下次你家蓋房,我還上就是,人情都記在心里。
80年代末,村里的年輕人開始外出打工。大約四分之一的房子門前掛上一把鐵鎖,留在村里的是老人、殘疾人、婦女和孩子。村里幾乎看不到年輕人,這一景象一直持續(xù)至今。
90年代末,三層的屋子在村里一座座落成。這時,蓋房子要付工錢了,工人們開始討論,哪個東家的飯菜更好,誰家出手更闊綽。大約5年前,東家不再做飯,取而代之的是每個工人一天30元的伙食費。人情債也隨著標準化的付費交易而結(jié)清。
也是這個時候,桂蘭被媒婆帶到了銀峰村,那是1998年。她不認路也不敢出門,寫好信也不知道如何寄回家,云南的母親也不知道她的地址。她想家,每晚都哭。
一個月后,她和方晴的父親結(jié)了婚,沒有一點嫁妝。第二年就生下方晴。
丈夫去世那年,桂蘭只有31歲,方晴14歲。
“桂蘭說話聲音很小,真的是一個好人。”說到這,鄰居方杏蓮高揚的聲音終于降了下來。方杏蓮是村里的留守婦女,專職在家?guī)鹤印?/p>
大方橋是銀峰村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也是流言的起源地。這是一座古橋。平時,一些村民總是步履安閑地來到這里,他們翹著腳在橋上吃早飯,午后在這里閑坐乘涼,晚飯時間幾乎是一天新聞的高潮。聊到盡興時,隔著兩條小巷,就能聽到村民的熱烈討論,炎夏的蟬鳴也無法蓋過這樣的聲浪。
國家大事,別人的家事,桃色新聞,鄰里矛盾,都曾在這座橋上被熱烈討論。
以前銀峰村的農(nóng)民恨不得把莊稼種到山頂去。但2000年后,這里的田園牧歌幾乎不再,鮮有人再彎腰插秧,人們發(fā)現(xiàn)養(yǎng)一張春蠶的收入比耕種一畝水稻的年收入還要多。
現(xiàn)在,銀峰村的耕地面積是1121畝,全村共有1811人,平均每人6分田地。已經(jīng)很少出現(xiàn)農(nóng)忙,鄉(xiāng)村生活變得單調(diào)乏味而無所事事。
從2012年底開始,80萬的賠款,一下子成為這個村莊的頭等談資。為什么會賠80萬?究竟是誰幫了忙?方晴的父親是家中的三弟,曾有人提議,這筆80萬的遺產(chǎn)要由方晴的大伯、二伯和母親共同管理,但最終沒有成事,賠款還是全部交給了方晴母親。
方晴奶奶死后,是非漸漸籠罩住這對孤兒寡母。開始有人向桂蘭借錢,也有人要給她做媒,更有傳聞說哪個男人住進了她的家。只要她們出門,就有人對她們說:“沒見過這么多錢吧?”
過完春節(jié),桂蘭把遠在云南的父母接來村里,她希望父母可以幫忙家務,自己外出打工。外公外婆賣了家里唯一的牛,帶著900塊積蓄,穿著草鞋來到杭州。這是方晴第一次見到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還維持著云南家鄉(xiāng)落戈村的生活習慣,桂蘭便與父母一起種地。
方晴讀寄宿中學,暑假回家時,已感到家中氣氛尷尬。方晴從鄰居口中得知,外公外婆時常和母親爭吵。母親不再出門,拋下了所有家務;她幾乎不再講話,只是一個人在房間看電視、上網(wǎng)。這時,外婆會向路過的村民抱怨,桂蘭不做家事了。
誰都沒想到,桂蘭會吞下半瓶百草枯,這是一種劇毒農(nóng)藥。
在杭州的醫(yī)院里,14歲的方晴第一次見到母親病歷上寫著“抑郁癥”。而接下來,母親留下的那個80萬元的存折,又成為方晴的負擔。
方晴去誰家吃飯?
母親過世后,因為不習慣外婆做的云南菜,方晴開始去隔壁二伯家吃飯。這讓外公、外婆不滿。
村子里開始有人說:“二伯以前對方晴不好,現(xiàn)在對她好,就是要貪她的錢。”流言在村里擴散開來,二伯一家突然成了眾矢之的,兄弟兩家也終于撕破臉。
二伯曾是兄弟中最窮的一個。在農(nóng)村,能不能賺錢,是一個人有沒有本事、有沒有尊嚴的唯一標準。不過,如果曾經(jīng)的窮人突然翻了身,那么“他的錢就一定不是好來的”。
沒有人想到,2014年春節(jié),二伯的大女兒方宇苓開著車回家了。因為家里窮,方宇苓不得不比同齡人更早地步入社會,19歲便開始在杭州打工,做過服務員、廣告策劃、也跟過項目。兩年前,她創(chuàng)業(yè)了,年收入不菲。
2012年,二伯家蓋起了房子,房頂是徽派設計,這是大方橋附近最顯眼的房子,裝修講究,家具還是在千島湖鎮(zhèn)置辦的,總共花了50多萬。而到現(xiàn)在大伯還因為當年蓋的房子欠著2萬多元。
村子里開始流傳方宇苓在杭州做小姐的傳言,有人稱“看見她出臺了”。
“村里的話很難聽,3個人說、6個人說、9個人說,好像就是真的了。那些人眼紅這80萬,不然為什么要管別人的家事?”方晴曾經(jīng)的鄰居說。
外婆開始上門要求二伯母交出存折。她堅信存折在二伯母家中,因為這是女兒“在夢里告訴她的”。當年的媒婆也來為外婆打抱不平,外婆是她的堂姐。為了證明錢沒有被二伯家騙走,有村民提出要看方晴的存折。
“天天都在說錢、錢、錢。為什么非要這么功利呢?”方晴說,她發(fā)現(xiàn)無論最初的爭執(zhí)是什么,說到最后,村民的目光最終總是落在這80萬上。
在班主任項志強的陪同下,方晴帶著存折從學校趕回家。十幾個人涌向村委會,她們邊走邊說:“存折拿出來以后,就要外公外婆管了。”
拿出存折展示給大家看后,方晴一直低著頭,沉默,流淚。
上面的80萬數(shù)字安然無恙。
錢還在,但沒人認為那就代表是安全的。他們認為:“現(xiàn)在沒騙,以后也會騙。”
“當時我覺得很奇怪,我的學生是孤兒、是未成年人,有人給她溫暖居然會有這么大非議,這很不好理解?!狈角绲陌嘀魅雾椫緩妼Α吨袊侣勚芸氛f。看著村民各懷心事的神情,他一再跟他們強調(diào),方晴需要的是關愛。
方晴說,父親出事后,在大伯臉上沒有一絲淚痕。辦完父親的后事,大伯母把剩下的酒水搬回自己家。當方晴母親拒絕借錢給他們的兒子償還信用卡時,兩家人便幾乎斷了往來。
“方晴去誰家吃飯?”一度成了村里的焦點。外公外婆會向村民宣布方晴的動向。聽說她回家吃飯,便會奔走相告;如果她在二伯家吃飯,便會有人前來“好言相勸”。
僅靠口耳相傳,村民獲取消息的速度是驚人的。
一些基本的善意、正常的交往在80萬的陰影下被扭曲變形。為了與大伯家和解,方宇苓曾主動送過電飯鍋、熱水袋和500元錢。為證明不被“收買”,電飯鍋至今仍然被大伯束之高閣。
在村里,16歲的方晴遭遇母親當年的艱難。慢慢地,方晴也和媽媽一樣,窩在自己的房間里,不愿再出門。
因為瑣事,外公和二伯扭打起來。也是這一次,方晴提出給外公外婆10萬元,條件是讓他們回到云南。外公提出要20萬元,并分得“全部家產(chǎn)的一半”,因為“房子是女兒女婿一起蓋的,女兒出了錢,所以我們也該有一份?!蓖馄胚@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外公外婆說,照顧方晴是女兒的臨終囑托。于是,在村民強烈要求下,外公外婆留在了村里。
方晴不相信母親會把自己托付給外公外婆?!八麄兡睦镎疹櫫耍俊狈角缯Z帶冷漠,她對外公外婆的抵觸早已超出了同齡人對祖父母的逆反。
今年清明節(jié)后,方晴的名字又一次在大方橋上響起,聲音大到方晴在家中就能聽見。她一個人沖過去,村婦們陷入突然的沉默。沒多久,她們就陸陸續(xù)續(xù)開腔。
聲音漸漸大起來,幾個村民同時發(fā)難,瘦小的方晴被圍在中間,她幾乎用盡全力,一邊流淚,一邊試圖和每個人解釋。但她聽到的是“不孝順”“克爸媽”“傻子被人騙”方晴看到外婆也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她。
爭吵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
7月中,幾個村婦的步步相逼讓這件家事成了新聞,當?shù)貓蠹?、微博上都是對村民的不滿。
原本不怎么說話的大伯,開始在大方橋說個不停。他嗓門很大,急切地要人知道:他不想貪方晴的錢,是二伯要貪。他本來就有氣管炎,半瓶啤酒就能讓他喘得不停,幾天下來嗓子已經(jīng)啞掉了。而大伯母提到方晴時,依然咬牙切齒。方杏蓮則認為,方晴已經(jīng)被方宇苓的“糖衣炮彈”收買了。
村民們的描述和方晴所說的親身經(jīng)歷幾乎完全相反。為了核實細節(jié),記者長時間地和方晴聊天、核對。16歲的她突然問記者:“你相信我嗎?”因為父親去世后這三年來,幾乎沒有村民相信她的話。80萬的遺產(chǎn),讓她無人可依。
家也回不去了。上次回村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鑰匙已經(jīng)打不開家中的大門。她淋著雨,獨自跑去墓地,和爸爸、媽媽、奶奶聊到天黑。
二伯母買菜時,也有人指指點點,背后還會突然冒出幾句冷言冷語。今年,她甚至挨了打。打人者后來賠了錢,寫了道歉書,卻仍然對她說:“你是斗不過村里輿論的?!?/p>
就在二伯母被打的第二天,村里開始傳80萬已經(jīng)被二伯家花得只剩下4萬元,方晴不得不再次拿出存折。這是她第三次公示存折。十幾個村民擠在大伯家,輪流看了一遍,錢依然沒被騙走,他們喃喃自語著散開了。
每一次,方晴的存折都證實了二伯一家的清白,但沒有一次能讓他們擺脫謠言。方宇苓只好把父母接到杭州,一起住在杭州的一間租來公寓里。而村里的流言又稱:“方宇苓用方晴的錢在杭州買了房子?!?/p>
如今,二伯一家和方晴一樣,也有家不能回。
方晴告訴記者,事實上,二伯家不僅從未向方晴要過錢,還承擔了方晴假期時的生活開支?!胺角绲囊路豢淳褪峭瑢W中最好的,是她姐姐在杭州買的?!表椫緩娬f。為了躲避村里的糾紛,準備中考,方晴曾在鎮(zhèn)上租房子讀書,房租也是方宇苓一次性付清。項志強曾建議方晴,不要白吃白喝,付一點生活費,但二伯家沒有收。
“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
在村長方大樟的幫助下,方晴曾暫時住進了二伯家。這舉動被村民視作“收了二伯的好處”。
方大樟是方晴的監(jiān)護人,方晴叫他村長爸爸。他每周接送方晴上下學,有時方晴和他談起心事,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會陪她一起掉眼淚。方大樟也是孤兒,13歲失去父親,15歲母親離世,方晴的苦他都懂。那時,村里不只他一個孤兒,方大樟記得另一對孤兒家中漏雨,全村人一起幫他們蓋了房,分文未收。
方大樟是最早離村的那批人,一走就是26年。如今,他老了,回村做了村長。還來不及反應,農(nóng)村復雜、瑣碎、非理性的人情世故朝他撲過來。他曾被村民圍在大方橋上,也被人堵在家里,有些力不從心,但又不得不一再向村民解釋。
另一個外出打工十余年的村民對記者說:“回村后發(fā)現(xiàn),家長里短的是非一下子多了。他們只按照自己的角度考慮事情,很少換位思考。而且有些人好像無法用道理說服?!?/p>
1934年,沈從文曾這樣評價中國的鄉(xiāng)村:“農(nóng)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做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沒了。”
如今,80年代的鄉(xiāng)村生活就已經(jīng)讓村中的老人懷念了?!翱偸且郧暗娜诵暮靡恍?。”不止一位年過半百的村民這樣說。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