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蠻魚
陳師傅已經(jīng)快70歲了,稍作打扮,完全是城里的時髦漂亮小老太太模樣。你可以從那嘴角眉間的神情,遙想她年輕時的盛氣。這盛氣被大半輩子的粗糲生活打磨著,造就了她的清高、自憐、認命、不服軟和突然的爆脾氣——所以這是一個內(nèi)心戲常常很復雜的老太太。
年輕時的陳師傅從來不覺得自己跟那些鄉(xiāng)野村婦是一路人,她可是有資本的——漂亮,聰明,幾乎是全生產(chǎn)隊公認的,除了那些嫉妒她的粗鄙女人。這些女人在田間地頭赤腳走過,從家里端來碗飯往巷子里的青石板上一坐,吃完把碗往地上一擱,拍著大腿亢奮地講著別人家的笑話和丑事,一言不合便和有宿怨的老對頭在巷弄里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高聲對罵——這一切都是陳師傅瞧不上眼的。年紀小小跟一群女孩子做女紅,陳師傅早早就顯出過人天資。她心氣高,人又聰明,知道做裁縫幾乎是脫離沉重農(nóng)活的唯一出路,就下定決心學手藝。上世紀60年代買的那臺上海產(chǎn)無敵牌縫紉機,就是家里公公里外幾層地揣了八十好幾塊錢,大冬天去幾十公里外的城里生生肩挑回來的,扎扎實實上百斤的國貨。那時候的錢值錢啊,在窮鄉(xiāng)僻壤80塊錢更是個大數(shù)目,能抵上鄉(xiāng)鎮(zhèn)中學老師幾個月的工資。等到學好手藝出師了,人家客客氣氣喊她一聲陳師傅——就差要遞給她一根煙的時候,就決定了她在農(nóng)村可以像男人一樣受人敬重了。不單是鄉(xiāng)里人敬重她,連下放勞動的知識青年們都跟她要好,說她不像是待在農(nóng)村的,至少看著像工人嘛。
如果看過《巴爾扎克和小裁縫》,你就會明白,在那時灰頭土臉的鄉(xiāng)下,這個匠人工種簡直是被神一樣供奉著。在那個大鍋飯年代,陳師傅完全可以靠這個手藝賺著不少于一個壯勞力的工分,而且是體體面面地賺。哪家要做衣服,就得上門來請她,把她的上百斤上海貨寶貝縫紉機挑過去,每頓都是雇主家傾盡所能好飯好菜另開小灶。陳師傅的名頭響,全家也都跟著沾不少光。就這么風光到80年代,開始了分田到戶,陳師傅也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時候,要幫著招呼地里的活兒,裁縫活慢慢就接得少了。家里細伢餓了要吃奶,孩子奶奶常常得抱著伢兒走個十幾里路到雇主家里找陳師傅。再后來,鎮(zhèn)里城里都開始賣花花綠綠的上海羊毛衫洋布衣裳,白色的確良襯衫暢銷鄉(xiāng)里,除了白喜事,找裁縫做衣服的也不多了,陳師傅也慢慢被忘記了。只是去城里逛市場,陳師傅還是保留著一個裁縫的嗅覺,去高檔的商店仔仔細細翻看那些上海來的呢子大衣外套,收好每一張印著時髦女郎的畫報,默記著版型款式,買了布料回去還真就給做出來,有型有款一點都不比“上海牌子”差,洋氣得很。陳師傅可以說是最早學會“打版”的那一批了。“哪像你們現(xiàn)在,上網(wǎng)什么衣裳樣子都找得到?”
陳師傅說,她其實很早就想去縣城盤一家裁縫店,憑她的手藝,養(yǎng)活一家人都沒問題,而且可以像城里鋼鐵廠的“工人婆子”一樣,干干凈凈體體面面過生活。但后來的日子,幾乎是可以一眼望到頭的莊稼人過活,粗活累活什么活她都干過,最苦的時候,她要在天蒙蒙亮起,肩挑滿滿一擔自家都舍不得吃的新收成的碾好過篩的上好大米,趕去鄰近鎮(zhèn)上的早集賣掉。有次一個打扮得光光鮮鮮的“工人婆子”看上了她的谷子,壓到一個最低價,叫她跟在后面把谷子挑到那六樓還是七樓的工人家里。我有時候就想,當時的陳師傅,擔著空空的籮筐走出城里人闊氣整潔的家時,心里會想些什么呢?
我沒有告訴陳師傅,有個電影里就講到以前鄉(xiāng)下生產(chǎn)隊的老裁縫和小裁縫,最后小裁縫走出大山,從縣城到深圳,再到香港,當年喜歡小裁縫的兩名知青,最后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陳師傅說她不愛看電影。她應該很早就不太會去做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