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相海
——每塊富饒的土地,都有神靈護佑。
王實在第二天的上午醒過來了,確切說是給一個女人的歌聲喚醒的。
他夢里是一片燦爛的陽光,那種燦爛的陽光只有七月的北大荒才有。肚子里的一兜粘團子還有溫熱的湯飯,己經給他勞累的筋骨解去了暫短的酸疼,他的一雙大眼皮嚴嚴實實地把自己蓋起來,也把這整個夏天全蓋起來了。
泥土的香氣里有一支歌,河水一樣潑過來,潑到了王實的耳朵里,讓醉臥的王實飄飄蕩蕩走進了歌里去了,而那唱歌的是個女人:
生下我的是爹和娘
吃飽肚的是粘干粱
水靈靈的眼是烏蘇里的浪
身上穿的是你的綠袖紅妝
……
王實笑,厚敦敦的嘴巴掛著甜味,那甜味里有另一個人的牙印,是剛剛咬過的,牙印兒沾著口香。睡夢里的王實似乎翻身爬起來,而唱歌的女人卻逃掉了。王實不去追。逃掉的女人扔下一兜熱乎乎的粘團,還有一盆湯飯,他于是叭嗒著嘴,大口地吞吃起來。然而一串笑聲又撞進他懷里,那些粘團啦,湯飯啦,忽地又都不見了,耳邊仍然是那支歌,悠悠的,綿綿的,河水一樣流淌著。
王實再閉上那雙大眼皮,女人己經走進來了,女人的腳輕得像落下的一片高粱葉子。這一回王實卻沒有做夢,他一伸手,女人便摟在懷里了。他感覺那是一只羊,雪白,軟綿,溫和。他立刻被女人的呼吸吸引住,被女人的體息纏緊了,正要摟緊她,而女人的身體卻忽然跑掉了。
人家要你趕著馬車娶我——
王實醒了。
王實又一次睡過去,己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這里是一座被隔絕的大山,而他剛剛在這里經歷了一次死亡。那次死亡與他的一次突然的高燒有關。他躺在鋪上人事不省,日本人不想讓他死在工棚里,便把他拖到了黑瞎溝。幸運的是,王實沒有死,日本人的狼狗只撕破了他的一只褲腿。
背王實的是一名勞工。那名勞工是躲開日本人的眼睛,在天快黑時在草棵里找到王實的。
王實給人背著,身子像醉了一樣,軟踏踏的。路曲曲折折,好像每走一步就要遇到障礙,所以背他的人左拐右拐?;杳灾械耐鯇嵅恢?,他們要躲開隨時都可能刮傷臉皮的枝枝叉叉一樣的東西。王實的兩條胳膊耷拉著,在那個人的胸前,一搖一擺,很自由的樣子,可他并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有時他的胳膊好像故意彎過來,摟那個人的脖子,摟得緊緊的,好像不那樣他就會給人甩下來。這樣走著,王實的意識回到了那片有味的高粱地,于是王實的口里就喃喃地:
你愿給我做媳婦?
背他的人不說話,也不惱,手指在他的腿上狠捏了一下。
繩子呢,綁我的繩子呢?
王實的意識又到了這座大山里了。
扔在黑瞎溝了。
留著啊?
你還想死一回?
不想。
給川島留著。
再往前走,王實就不說話了,他又回到夢里了。那個夢有一半很美。他新剃了頭,身披三尺紅綢子,上身穿著新做的禮服呢對襟夾襖,扣攀兒用藍粗布滾的,七對兒,像七只蜻蜓,系得整整齊齊。下身是一條時興的青布褲,褲腿很長,把人顯得更年輕了幾歲。腳上的鞋細幫硬底,針線眼排得齊齊整整,一雙棉線襪,軟軟地繃在腳上,身子輕飄了起來,聽到了一串拴在馬脖子上的銅鈴,跑起來叮叮當當,像一排鑼鼓那樣熱鬧。
王實在回憶半年前自己趕著馬車接媳婦。
可新媳婦不上車。己經有人過來擰他的耳朵,擰疼了這個不懂規(guī)矩的新郎。他給人推著下了馬車,卻進不了院子。只好掏出了紅包,守在門口的小姨們才把門放開。新媳婦坐在炕里面,一身的紅彩,臉卻藏在一塊大紅布里面,王實貓下身子把新娘子背起來往車上走,可他忽然就給一個奇怪的聲響抬起來,抬到了半空中又落下來,摔在一片樹木參天的大山里……
王實的夢里還出現過兩匹棗紅馬,還有那條黑狗,他們都給日本兵的剌刀挑翻了。馬的眼睛紅紅的,有血從眼角里往出滴,大黑狗似乎還咬傷了一個日本兵的屁股。
真正醒過來,王實背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這支奇形怪狀的隊伍,他們在給日本人的刺刀趕羊一樣編成隊的時候,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災難降臨。但逃生的計劃卻每時都像火種一樣在心里燃著,一有機會就有人逃跑,雖然日本人把逃跑者的頭掛在樹枝上來恐嚇這些人??扇藗兒孟窀緵]看見。他們操著南腔北調,伊哩哇啦地喊叫。在出現混亂的時候,會有一二聲槍響,夾雜著哇哇的幾聲怪叫,于是隊伍又歸于平靜,又在繼續(xù)往前走。他們的服裝更是五花八門,沒有了舌頭的舊帽子歪卡在腦蓋上,曾經有過光彩日子的上衣,給人扯掉了一支袖子,露出了胳膊上的刀疤,招牌一樣炫耀著在自己身上經歷過的流血事件。有人后背上磨出厚厚的肉繭,僵硬得像一塊面板,證明著這些人背運過的石頭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沒有一張臉是干凈的。多數人的腳底綁著草墊子以防落在地上的松針扎傷。而人們走路的姿態(tài)就像沙漠里的駱駝,緩慢而沉重。林子里唯一的一條路是這些人用腳踩出來的,那些大葉草,小葉草,柞條子,野百合,葦子,臭蒲,貓耳朵花,等等,原還留著殘軀和幾縷擾人的香魂,現在那些形骸己經成為碎土,揚在人們的臉上,和著熱汗成為這里特制的脂粉。人們的眼睛里藏著鬼火一樣的陰謀,準備時機一到立刻砸扁這個魔窟!
可這時隊伍里有人要撒尿。于是這個長蛇一樣的隊伍立刻停下來,像聽到無聲的命令,嘩啦一下,人們自動在原地圍成一個圈子,所有的人都把臉對著外面,手開始解褲帶,人們的動作快速而一致,讓窩悶在褲兜里的物件到外面透透風涼,嘩嘩嘩當空畫出了一大排水腥腥的弧線,在荒蔓的草稞里留下股尿臊。這種時候誰也不會回過頭去。那怕只斜一下眼睛,那將受到懲罰。黑牛卻是受過重罰的人,他在這種時候管不住自己那顆癢癢的心,于是猛地回過頭去看,他一眼就看到了,再也忘不掉眼睛里的情景,魂給勾走了一樣,瘋子似的連身子也轉過去了,不顧一切撲過去,因此引起了一場撕打?;靵y發(fā)生了暫短的幾秒鐘,日本人的槍聲就響了。幸好那一次日本人只注意到了騎在黑牛身上的王實,并沒有真的發(fā)生危險。因此,那重罰里留了情,當晚,人們把一把菜刀當啷地扔在他的面前,黑牛揀起菜刀,“嘿”一聲,一截小姆指帶著鮮血和悔過的決心,滾到了地上!endprint
他們要掩護的女人叫小弟。
就是她曾把王實從死尸中背回來的,這時正蹲在一棵樹的后面,或者蹲在一堆高草里。每次的工夫都不大,在日本人引起注意之前,事情就己結束。而這次卻有些麻煩,辦事的時間明顯是拖長了,而且還將拖下去,這讓圍著圈子站在那里的男人們心里隱隱生出不安,這不安又漫生出較為切實的猜測:
不是要生呀?
不安中混雜著新奇和驚喜。這種情緒像一只飛蟲,鉆進人們的身體里,快速地互相傳遞著,所有的人都接到了大致同樣的信息:要生了嗎?隊伍有些激動,于是也就有了關于那孩子的一些想法。但這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人們只需要知道這是一個中國女人的孩子,一個在勞工隊伍里生死與共的,叫做小弟的那女人的孩子。人們只要聽到那新鮮的稚嫩的一聲啼哭就夠了,人們只要親手托起他,喊他一聲兒子就夠了。重要的是眼前。眼前即要來臨的這個孩子,他要降生在一個危險的地方。在他降生的地方有手端著剌刀的日本兵。那些日本兵因此會發(fā)現在為他們修秘密工事的勞工隊伍里藏著一個女人。他們會因此而發(fā)瘋發(fā)狂,也因此會干出種種慘無人性的事情。那樣,女人和這個即將降生的嬰兒就十分危險。而能夠保護這一對母子的,是這支手無寸鐵的隊伍!這些人將如何承擔起對這個孩子生命安全的義務呢?
不安的情緒伴著女人低低的呻吟,在隊伍里引起了波動。人們幾乎同時忘了嚴格的隊規(guī),不顧一切地回轉過身去,用關切的目光向他們身后的一處高草里觀望著。那里己經有人喊起來:都不要動,讓呂先生過來!
這情景證實了人們剛才的猜測。只見一個瘦瘦的瓜子臉從圍著的圈子中走向那片高草里去了。那個人就是呂先生,呂先生是他的外號,平時會用一些小方子,有人在運石頭的途中突然昏倒了,他會不慌不忙地按住那人的鼻窩下方,過一會兒那昏倒的人就慢慢睜開眼睛說話了。有人牙疼,疼得一側的腮幫子腫成了窩頭,他便找一把說不上名的草,或者刮一塊楊樹皮,熬水含在口里,那方子真的有效。此外,他還會治療痢疾,雞眼,腰腿疼,等等。
可呂先生很快就從那片高草里鉆出來,向人們擺著手,他要有一把剪刀。在這種地方,哪里去找剪刀呢?有人扔過去一節(jié)高粱桿,呂先生接過去,用牙咬成兩半,分出了兩面鋒利的刃,那東西可以代替剪刀,用它切斷嬰兒的臍帶,安全而又簡單。
接著有人脫下了一件上衣,有人解下了系在腰上的帶子,有人找來幾根樹枝,在女人的頭頂架起了一個涼棚,這樣,一個臨時的產房就搭起來了。
在聽到嬰兒“哇啦”的一聲啼哭之前,人們有工夫咀嚼這個即將生產的女人的一些故事。這咀嚼大約是從女人來到這個隊伍那天開始的。那一天,是一個同樣晴好的天氣,這支隊伍正在行走當中,看到了一個身材單細的年輕人給兩個鬼子從一片林子里押過來??床坏侥侨说哪樏?,直到蒙在臉上的眼罩摘下來,才知道又抓來了一個年輕的勞工。奇的是這年輕勞工生得唇紅齒白,而那張臉上卻黑一塊土一塊,像從土堆里鉆出來的一樣。
小弟,哪的人啊?
有人湊過去問。
馬鞍山。
不是本地人?
不是。
我是來串親的。
咋稱呼?
小弟。
這個人很聰明,隨便說了個名字??蛇@名字被這里接受了。小弟就小弟吧。小弟來的第三天便遇到了麻煩。小弟的力氣明顯比別人小,背上石頭走不了幾趟,就兩腿發(fā)軟,再也走不動了。日本兵哇哇叫著,把剌刀頂在小弟的背上,小弟只好硬挺著站起來,可剛走了一段又坐在了地上。小弟真地走不動了。
你的,男人的?川島的目光狐疑地瞄著小弟的臉。
我的,男人。小弟回答。
川島的手在小弟的臉上捏,小弟臉蛋的肉結結實實的。川島用靴子踢小弟的腿肚子,小弟的身子猛向前一跳,又立刻站穩(wěn)了。川島仍然審視著小弟。忽然,當啷一響,川島亮出了刀,哇哇叫著,直對著小弟。這支隊伍一下緊張起來??傻恫]有剌向小弟,而一只白瓷碗像皮球一樣滾落在小弟面前。川島還要試驗一下小弟的膽量。
小弟彎下身子去揀滾到面前的白瓷碗,那只抓碗的手纖細而柔軟。王實想,小弟那只手倒應該在誰家的炕上坐著納針線。小弟把碗頂在自己頭上的時候,川島手里的刀便劈下來了,川島的刀很有份量,刀劈下來時帶著一股風。人們沒有閉眼。那個瞬間過得很漫長,漫長得像過了半個世紀。所有的心都像給一根繩子懸起來了。他們在等著那顆心落回原處,等著那個白瓷碗破碎時的一聲響。砰的一聲,碗碎了,碎成了無數片花瓣紛紛落下。
你的,男人的?
我的,男人。
現在人們最關切的問題還是孩子今后的安全。小弟的女人身份立刻就會在日本人面前公開了,這又要多了一層防范。除了女人的安全要想到,還要想想如何保護好出生的孩子,如何讓孩子在這個惡劣的環(huán)境里活下來。人們甚至還想到了要為產婦弄幾條河魚,幾只豬爪,最好是弄到一鍋雞湯,等等。
終于聽到了從臨時產房里傳出的第一聲啼哭。那時間的間隔大約是一支煙吸完了,或者是一鍋米飯煮出了飯味,也許還要更短。那聲啼哭是在人們咀嚼上面的故事和思考一些必要的問題時,那么石破天驚地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那是怎樣的一種興奮和歡躍呀,那種驚奇和喜悅遠遠超過他們在家鄉(xiāng)里娶媳婦,迎新娘。這是沉默里的一聲爆竹啊,這是嚴冬里的一朵鮮花啊,這是苦難中上天降下的一顆開心果??!人們在幾秒鐘內的歡躍是幾近瘋狂的,人們拍胸大叫,扯著脖子呼喊,把樹枝和葦草舉在頭上,在地上蹦起來。這種氣氛讓產婦受到了鼓舞,而助產的呂先生手法也格外利落,瞬間里做完了所有接產的程序,不久,一個鮮紅的肉蛋蛋活脫脫地舉在這些人面前了!這使歡躍的氣氛更加濃烈,人們的情緒己經像一團烈火燃燒了起來。
突然,這里的氣氛發(fā)生了變化,歡呼聲瞬間冷卻了。因為興奮而混亂了的隊形轉眼重歸原狀,形成一個緊密的圓圈,而且非??焖?,圍起的圈子在不斷縮緊,人臉上的肉由松馳而緊繃在一塊,眼里射出了戒備和警告,那架勢,如果有人敢于冒犯這塊圣土,立刻會有一場血拼!endprint
先是兩名鬼子端著剌刀逼過來,他們發(fā)現了這里的異常,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新情況。隊伍里有人開始吼叫,帶頭的是黑牛,他手里舉著一塊石頭,瞪圓了眼,警告端著剌刀的鬼子。那叫聲在這里是一種力量。鬼子的剌刀沒有剌向黑牛。但轉眼間,人們面對的己經不是兩個日本兵端著的剌刀,而是一座剌刀的山鋒,一群鬼子刮風般趕來。刀的山鋒在一步步地向人們壓過來,而人體圍成的圈子在緩慢地向里收縮。黑牛的胸前有血在往外淌,他的眼睛開始冒火,眼球不動地盯著頂在胸前的那把剌刀,而舉在頭頂的石頭隨時準備砸過去!
還沒到拼命的時刻,人們讓怒火在胸口里燃燒著,但并沒有失去理智,人們的心里在想著保護身后那個剛剛生下嬰兒的母親,還有己經聽到了啼哭的,那個活脫脫的嬰兒。
川島走過來的時候,有兩名日兵閃在了一邊,讓他們的長官走進去。而川島的目的很明確,他要弄清楚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刀的山峰向后移動了一步。而緊縮的人墻讓開了一條路。
所有的眼睛盯在一個日本人的身上。那個日本人個子高大,一把刀懸在腰上,長筒靴沉重地踩倒腳下的葦草,人們聽到了那些草發(fā)出絲絲的叫聲,那叫聲像滴著血,那血一粒粒滲到人的心里去。
那日本人的兩腳停下來了,站在那里不動。他看到了那個用樹枝和破衣裳架起的臨時產房,同時看到了半躺在草稞里的那個勞工,那個曾經瞞過自己眼睛的叫小弟的女人。小弟半斜著身子,她剛剛經歷了一次陣痛和喜悅,此時正虛弱地抱著剛出生的嬰兒,眼里的喜悅夾著驚慌。在女人的身邊,有兩個男人。一個是伙夫王實,他坐在地上,讓女人的身子靠著自己。而另一個是呂先生,他蹲著,細心地幫產婦給嬰兒穿衣服。三個人同時注意到了面前的危險。他們的目光緊盯住一步步走近的川島,而動作卻顯得從沒有過的沉穩(wěn)。產婦這時卻現出了做母親的強烈危機感,她抱緊了懷里的嬰兒,身不由己的向后退著……
川島的臉色急劇地變化著,意外,驚奇,恐慌。他急向后退了兩步,忽然“哇喇”一聲,刀舉了起來。
局面驟然緊張。“產房”外面緊縮成鐵桶的人墻,立刻給決拼前的憤怒重新燃燒起來,這些人結成了一座隨時可以爆炸的森林??嚲o的每顆心都鼓點一樣嘭嘭響,聽得見每個人的毛孔里都在低低地嘶叫著,每一雙手都攥得要碎裂,而噴火的眼睛里在一滴滴滲血,那種決一死拼的沖動來自每個人對他們背后那個新生命的珍惜和執(zhí)愛。這些人從來沒指望會活著出去,那個剛剛降生的小生命雖然他們只聽到了第一聲啼哭,但他們的心早就凝結在一起了。他們決不許日本人對他有一絲傷害!于是那些向后退的腳步嘎然止住,他們的身子靠緊在一起,他們的肉體凝成了一塊鐵板。有人的身上己經在流血,有人抱著石頭的手己經在發(fā)燙,有人己經發(fā)出了牛一樣的吼叫,此刻,只要日本人的剌刀再向前推進一寸,這座憤怒的森林就會立刻燒得天崩地裂!
不料,這時候“產房”里出現了一樣東西。那東西的樣子很像一條金龍,由十二枚銅錢編織而成,銅錢圓片方孔,金光閃亮,上面的鑄文龍走蛇盤,而銅錢上的文字又各不相同,分別記載著歷史上不同朝代的年號。把這些銅錢編織起來的是十二條五色彩線。而下面的線穗恰似一條龍尾。和這樣東西配在一起的是一件紅布小衫,沒有衣襟和袖子,上下兩角對稱,上角處有一個銅環(huán),環(huán)上系條紅繩,可以掛在脖子上。左右兩角上各訂著一條紅布條,是系在腰上用的。那條金龍一樣的物件掛在小紅衫上,頭向上,尾在下,恰似一條活龍在空中翻騰跳躍,神氣活現。
北方人認得那十二枚銅錢編成的金龍叫長命鎖,小紅衫叫紅兜兜,都是給孩子戴的。那一次王實到山下挑水,見夏姑獨自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靜坐,猜想夏姑一定有什么事情,便不去打擾她,只是朝夏姑望了一眼。夏姑的雙手空抱在懷里,眼皮微合,像在瞌睡。等王實打滿了兩桶水,準備向她打一聲招呼時,夏姑閉著的眼睛突然啟開了一條縫,只聽夏姑說了一句:王實,你把這個帶去吧。王實這才發(fā)現,夏姑原先空空的懷里突然變魔術一樣多了二件東西:一條長命鎖,一個紅兜兜。王實一時竟然蒙住了,他猜不出夏姑的意思。夏姑又說了一句話:孩子一見面就戴上它,以后要人不離物,物不離人。王實心里唿啦的明白了。原來夏姑早把事情想到了自己的前面了??墒窍墓煤竺娴脑挷刂C。王實想再問些什么,只見夏姑的眼皮己經閉合,臉色淡淡的,人己經在打瞌睡了。
川島的刀就是在發(fā)現那件寶貝的瞬間停住的。當刀尖挑起紅兜兜和那條長命鎖的瞬間,所有的人都被這突然的變化傻住了。一個受過嚴格訓練,視中國人如草芥的日軍,竟會在這兩件東西面前頓然失態(tài),以至慌亂了腳步,對出生在勞工隊伍里的一個嬰兒生出了敬畏!這無論在日兵一方,還是在這支勞工隊伍的眼里,都大大的出乎意料。那時的川島像看見了老祖宗的神靈現身,他先是驚疑它的突然出現,他怎么會在這里遇到它呢?它不是在一個老尼的身上嗎?他的目光里閃動著驚異,他不敢相信,他用刀挑起了那條長命鎖,聽得到刀與銅錢相碰撞的當啷響聲,他的目光慢慢頂牢那十二枚銅錢,一個一個地審看著,他曾記得那銅錢上面鑄著的中文年號,他把那些記在心里的年號與面前的十二枚銅錢一一對照,竟然一個不差,連編織的順序都是一模一樣的!他又把紅兜兜拿在手上審看,當他確信面前的二個物件絕對不錯的那個瞬間,他的臉色由狐疑而變成灰暗,終于軟下了雙腿,跪在地上。
王實直到一個月之后,日本人的亂槍在他身上造了三個洞中,昏昏沉沉地倒在黑瞎溝的時候,仍然沒有解開那個迷。一個橫行在中國土地上的日本軍人,為什么見到了那條長命鎖就會屈膝下拜,以至收起刀,放這小生命一條活路呢?而許多年后,在這一帶的地方史料里,有過一段頗據傳奇色彩的故事。說的是這里的一個盛夏季節(jié),那正是蓮花盛開的時候,也是荒地上野物最為活躍的日子。一個日本人獨自到蓮花泡看花,蓮花的美麗讓這個日本人失去了必要的防備。他忘記了自己是在異國的土地上,而這片土地正滿懷著對入侵者的仇恨。他竟然躺倒在草地上,體驗這里的自然風光,不料他躺著的地方不遠,一條蛇早己發(fā)現這個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那蛇幾次向他發(fā)出警告,而那個日本人卻無反應。蛇的耐性被那個日本人激惱了,于是狂躁起來,朝這個日本人狠咬了一口。那個日本人開始以為遇到了飛虻,并沒有在意,不料剛走出幾步,忽然小腿那里像鉆進了無數根火針,那些針快速地在他的小腿四周亂竄亂咬,他的腿立時像給火燒一樣腫脹起來。日本人知道是被毒蛇咬傷,十分危險,正在心慌,忽見自己躺在一座廟前。那日本人認得,那是一座關帝廟,廟前有一紅臉大漢,鳳目長須。身后又有一人手持大刀,怒眼圓睜。那日本人的心上一驚,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纱藭r耳邊卻聽到了一聲響動,一個白發(fā)老尼坐在廟前的石凳上,老尼的面前有一塊石板,上面有幾條草根,老尼的手正握一把石錘,在搗著,己經聞到了石板上散出的奇香。聰明的日本人一眼看出這老尼能救他,于是倒身下拜。當那日本人從地上抬起頭的時候,他看見了老尼的手上有一條長命鎖。那是由十二枚銅錢編織起來的,像一條金龍,和那長命鎖配在一起的是一件紅兜兜。endprint
老尼用一把葉片似的刀輕輕一剜,那日本人小腿上的黑肉便除掉了,老尼把石板上搗的藥根,上在傷口處,只聞一陣清香,疼止了。日本人掏出懷里的金表要謝老尼的救命之恩,老尼不受。老尼把長命鎖和紅兜兜拿過來讓那日本人細看。日本人接過,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老尼說,幾年以后你會遇到它,到時候你應知道怎么做,如有違逆,將有血光之災。那老尼說完,轉身便不見了。日本人再一眨眼,面前不見了關帝廟,只有一片莽莽荒原。
后來有人說那老尼就是夏姑。夏姑在挖藥時救起過一個昏倒的日本兵。
也有人說,夏姑救過的那個日本兵并不是川島。
這支隊伍給剛剛降生的嬰兒取了個好聽的名字:金龍。這名字包含了久困在絕境中的人們的多種愿望。金龍成了這里的寶貝,也成了這里的歡樂。
兒子——人們圍著那個己經會對人笑的肉蛋蛋歡喜地這么叫著。
兒子——人們享受著這樣叫時心里生出的歡樂。
這些人好像每個都參與了這個生命的創(chuàng)造和孕育,好像每個都體會過這個嬰兒在母親肚子里的躁動和甜睡。他們都是他的父親,這樣叫著的時候,用粗糙的手在孩子的嫩臉上摸著,用嘴在胖乎乎的肉蛋蛋上親。把熱烘烘的懷敞開讓孩子的小身子鉆進去暖著,把樹枝舉在頭上給孩子遮擋著強烈的日光。有人竟能在林子里抓來花臉山雀,讓它啾啾地叫和孩子說話。孩子便揮舞起小拳頭,嘴里咯咯地回應著。人們抱他到太陽下面,頭頂上多了一頂狼尾草織成的小涼帽兒,人們在他的身前身后逗他,腦袋一會兒向這邊看,一會又向那邊看,有時候人們會在孩子的臉上抹一片黑,還會在他的腮上擰一把。人們玩得瘋了,小弟就會一把抱起金龍,壞!金龍的小雞雞有尿了,水水地挺起來。給你黑牛叔叔來一壺——那熱乎乎的一條水線便從黑牛的脖子上滑下來。黑牛一面躲開,一面用袖子擦,嘴里還呼嚕呼嚕的,好像那不是尿水而是澆在臉上的蜜汁。
當這支隊伍陶醉在新嬰兒的歡樂之中時,人們并沒有忘記他們是身在虎狼的魔掌里,日本兵不一定在那一天,會突然向這些人揮起屠刀,那將是一場滅絕性的大劫難。因而人們的精神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日本人一有了反常舉動,隊伍里立刻會把消息傳到每一個人。這些人因此會在運石頭的途中突然停住不動,也會在深夜里給人悄悄喚醒,一旦醒來了,就不能入睡,人們閉著眼睛,而耳朵卻大張著。
人們心里明白,災難也許在第二天一早就會降臨!
人們最為關心的事,還是如何在劫難到來之前把剛剛降生不久的金龍帶出山去,在這支隊伍里,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結局,那就是九死一生。從他們被抓到這里的那一刻,這種結局就注定了。雖然不斷有人逃跑,而沒有人真正跑出去,除了跳進小涼河的山東李,憑一身好水性騙過了日本兵之外,有機會逃生的只有王實。他們愿意王實在某一天下山挑水再也不回來。但王實好像有什么事情在這里沒做完,他不肯跑。
最先的計劃是在下山挑水時把金龍藏在身上。為此小弟特別逢制了一個兜袋,可一個孩子帶在身上,無論如何都躲不開日本人的眼睛。這個計劃立刻就取消了,于是就有了第二個計劃,那就是假借山下的夏姑要山上的榛子,把金龍裝進一只水桶里,上面蓋上榛子。可金龍一放進桶里,便哇哇大哭。十幾個想法,沒有一個萬無一失。
人們在想更加穩(wěn)妥的辦法的時候,日本人的槍聲己經刮風一樣的響起來了。
子彈從王實的右肩穿過時,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抓住了他身邊的一棵樹枝,那棵樹枝在王實的手里快速地變幻成另一只手,纖細而暖軟,那該是小弟的手。那只手在王實的手心里暖過。那一瞬間,他還想起了小弟的那雙眼,小弟的眼睛象一對山杏。
王實常把從山下帶來的粘團子悄悄地從被角里塞進去??墒切〉苌档每蓯?,他把塞給他的粘團子立刻又從被窩里推出來,還戒備地把掀起的被角壓住。王實心里想笑,笑他真的睡實了,睡在夢里了,連好吃的都不肯要了。他再去掀小弟的被子,這一回小弟竟忽地坐起來,還把被子在身上緊緊地纏住,像躲避一個惡意的侵犯。他想一定是白天給那日本人嚇著了。他冷丁地把小弟的被子欣開,把粘團直貼在小弟的嘴巴子上,那誘人的粘面子發(fā)酵后又蒸熟了的香味,那是你做夢都想吃,卻又吃不到的。知道這粘團是誰做的嗎?是夏姑。這粘團做得好呢,會叫你吃出饞蟲的。那可是紅小豆餡,還加了白糖呢!他這一回決心不讓小弟再推出來了,他把小弟的被子在外面壓住,過了一會兒,被子里不再往外掙,還聽到了嚼粘團的動靜了。王實笑了,沒有聲音的笑。
小弟的身子悄悄地豐潤起來了。這個變化是慢慢被大家注意到的,小弟洗臉的時候挽起袖子,手腕子的肉給緊箍著的袖口勒進去,像戴著一個過小的手鐲。小弟彎腰幫王實拎飯桶,彎下去的身子把對襟夾布衫脹起來,脹得那件夾衫有些瘦巴巴的緊,像要給脹開了。小弟兩手端起碗往嘴里扒飯,厚敦敦的臉蛋比以前鮮活多了,有股藏不住的氣息從眉眼間流泄出來。小弟的身子不再是單單細細的一根柳枝。小弟的兩個肩膀長圓了,不再是一株毫無筋骨的大葉草。小弟的身上有一種誘人的東西在偷偷的釋放,那東西是沒有形體的,你摸不到它,也看不見它??扇藗儏s可以從小弟笑起來的那對酒窩里讀到它,可以從小弟甜美的喉嚨里聽到它,可以從小弟身上飄過的清爽的體香里聞到它。小弟——有人把一只編好的涼帽舍出來,寧愿自己曬得頭暈腦脹。小弟——有人把大塊石頭換到自己的背上,不怕累得氣喘腰酸。人們把自己碗里的好東西夾給小弟吃,把自己舍不得用的衣物給小弟用。小弟走在那串長長的蛇一樣的隊伍中間。隊伍停下的時候,四周揚起一片尿臊夾著下雨一樣嘩嘩的草葉子響。小弟這時會一個人悄悄到樹后蹲下去撒尿。沒有誰去騷擾。
王實不知道小弟為什么常常容易發(fā)冷。小弟的身子卷曲在被窩里,被窩里就像藏著一只膽小的山羊。王實把手伸過去,把小弟的手指握在自己的大手里暖著。小弟的手指很綿軟。他就想到小弟抓起滾落在地上的那只白瓷碗的樣子。那樣子很美的。這么想著,王實會很快地入睡。而小弟此時會安靜下來,胸腔那里會發(fā)出一聲快慰的呻吟,接著就有了均勻的呼吸?!璭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