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賽標
「蓋樓才是真功夫,修補都是小兒科?!怪皇侨缃?,已沒有人再蓋土樓了。
我居住的奮躍堂,在擁有幾萬座土樓的“土樓之鄉(xiāng)”永定,算不上經(jīng)典,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土樓,二層,方樓,虎形,三堂二落式結(jié)構(gòu)。石門當,木戶對,戶對是甲骨文雕刻的“詩、禮”二字,建于清順治年間,至今已經(jīng)370年。全樓居住16戶人家,共100余人,都是梅生公的后裔、親房。與我同字輩的兄弟,大多是五服外的,所以算不得堂哥,非要說一個稱謂,大約可以算“房哥”——住在同一座房子里的同輩血親?!胺扛纭边@個詞,在全國其他地方大概是沒有的。
僑鄉(xiāng)中川的秘密
我的村莊中川是扇子形的,地勢北高南低,是胡氏先人倚山傍溪,在半山坡建筑起來的家園。兩條潺潺的小溪構(gòu)成“丫”字蜿蜒淌過村中,逶迤匯入南面的水口壩風水林,流向湯子角風景區(qū),溪上橫踞著23座短短仄仄的小橋。密密麻麻的土樓,縱橫交錯的巷道,常常讓參觀古村落的游客迷失方向。中川村之所以著名,大約是因為出過一個愛國華僑領(lǐng)袖、世界萬金油大王、國際慈善家、報業(yè)巨子胡文虎先生。
村子有3000多村民,都姓胡。但凡胡氏后裔初次到海外拜見同族宗親時,長輩別的一概不管,只問一句:“上祖廟的石階有幾級?”你若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問者便嫌你不是正宗的中川子弟,你若一口咬定九級半,長輩便哈哈大笑:“好啊,我們的額頭上寫著同一個‘胡字’呢!”
祖廟的石階前八級是用花崗石鋪就的,最后一級半是青岡石。據(jù)說當時本意是鋪八級,沒想到鋪好后高度不夠,如果九級或十級,在當?shù)赜植患?,索性加鋪一級半。于是有了這個中川人特有的文化密碼。
盡管搬出土樓已經(jīng)有好多年,每每回想起土樓里的日子,都會有些感慨,土樓的生活挺復雜的,矛盾多多:土樓只有一口咸水井,常常要斗智斗勇地“搶水”;也只有一個公用洗澡間,洗澡得排隊等候。當然溫馨的地方也不少:你捧著一只飯碗,可以繞樓一圈吃“百家菜”;不管誰家里殺豬了,全樓各戶都會得一份“豬血酸菜”。生活在土樓的我們共同迎花燈,共同祭祖,當然,還有家廟臺階“九級半”這樣的共同記憶。我們的“胞衣窟”(胎盤)就埋在房間門后的地穴里。據(jù)說,這樣可以讓子孫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不會忘記自己的根。
群居的生活令大家關(guān)系微妙:每當樓里有了糾紛,總會有人出來勸架、評判,眾目睽睽之下,理虧者不得不低頭;碰到長輩也不敢裝作沒看見,否則很快就傳到父母耳朵里,不免挨一頓教訓。從如今流行“慎獨”來看,這些都未免多事,可在過去,這些都是維護公共秩序最樸素的做法。比單家獨戶多了不少溫情,也多了許多禮節(jié)。奶奶去世那年,某房哥頭一日才和滿叔吵架,出殯當天依舊跑來燒靈屋、抬棺材,絲毫沒有推卸之意。雖然出了五服,但住在土樓里的我們始終是一家人。
我的日本朋友安田知子曾到“福建土樓王”承啟樓中住了一個多月,觀察土樓生活,我喜歡她的領(lǐng)悟:“我認為土樓對旅游者來說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但當?shù)氐娜藗儯瑓s在土樓中長大。土樓對他們來說,并不是特殊的。它僅是一個住房、家?!辈诲e,土樓是我們的家,是特殊的“家”。
最古老最奇特的圓樓
對游客而言,更多知曉的土樓可能是南靖縣的“四菜一湯”——田螺坑土樓群,其實,在土樓之鄉(xiāng)永定縣,可以看到更多:最為富麗堂皇的土樓振成樓、“土樓王”承啟樓、最花工時的土樓永隆昌、最高的土樓遺經(jīng)樓、宮殿式的奎聚樓、現(xiàn)存最早的土樓馥馨樓、現(xiàn)存最早的最多樓梯的圓形土樓集慶樓……一趟走下來,大約會幡然醒悟:原來土樓不僅僅是圓形啊。
“土樓,簡單來說,就是泥土做墻、柱梁木構(gòu)的民居樓房?!闭f這話的人是客家土樓營造技藝的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徐松生。我和徐大師很熟,住處相距不過幾百米。2012年春,因為要寫一篇文史稿,曾邀大師一起考察初溪土樓。此前,曾在他家中請教一些專業(yè)問題,他細音如水,不時拿筆在紙上畫著。瞅我懵懵懂懂的表情,鶴發(fā)童顏的他始終微笑著,臉上顯出一種孩童般的純真。
考察時,我指著一座墻壁裂一大縫的圓樓問:“這是不是屬于墻泥水分太高蒸發(fā)造成的?”他立刻糾正:“不是。這是不同時期筑的墻,新、老墻之間連接技術(shù)沒有處理好造成的。”“日送墻是什么意思?”我又問?!巴翂Σ幌翊u墻,日照多的一面干得快,往往會向日照少的一面偏斜,如果死板地垂直做墻,墻干后會傾斜變形,這就是日送墻?!彼匆膊豢蠢^續(xù)道,“因此這面墻要做得外傾些,讓太陽曬上一段再矯正過來。”很顯然,這完全得靠經(jīng)驗把握。集慶樓四樓就有一面墻傾斜達30多度,就是“日送墻”的結(jié)果。
“家族之城”集慶樓,素有“最古老最奇特圓樓”之譽。它建于明代正德十年(1515年),距今500年。兩環(huán)圓樓,占地2826平方米,全樓計247間房,居住徐姓宗族幾百人?!白钇嫣亍碧幵谟冢喝珮窃O(shè)有72架樓梯,便于在龐大的樓中上下;外環(huán)外墻設(shè)有9個瞭望臺,可架設(shè)土銃防衛(wèi);外環(huán)底墻設(shè)有一個秘密通道,平時用木板封住,緊急疏散時可啟用,直奔樓后山坡樹林;全樓木構(gòu)件全靠榫頭銜接,未用一枚鐵釘。然而在2001年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時,才發(fā)現(xiàn)年久失修的它已到面臨倒塌的邊緣:屋面大部分檁椽腐爛不堪,瓦頂透光,樓層水平高差30~50厘米,挑梁腐朽折斷,墻體嚴重變形,72架樓梯殘損歪斜,尤其是510根立柱全部傾斜,上下扭曲如跳搖擺舞一般。整座圓樓幾近危樓,當時無人敢承擔維修重任。
“算是臨危受命吧?!毙焖缮酉铝司S修集慶樓的任務(wù)?!熬S修的困難有點超出自己的想象?!碑斔氤C正一根歪斜的立柱時,沒想到根本扳不動,似有幾千千克的暗力在推著立柱,原來整座樓510根立柱都是與眾多梁、檁相勾連的,它們形成了不同方向的向心力。這也是形成上層立柱向左傾斜,在力點強力的作用下,下層立柱必然向右傾斜的力學原理。明白了原理后,徐松生采取了先另立旁柱、鋸斷橫檁,阻斷向心壓力的辦法,然后再或更換蛀蝕的立柱、或矯正立柱,一步步地把500多根柱子維修好了。接下來,梁檁椽瓦、樓梯樓板的更換修整就容易些了……
維修后的集慶樓面貌煥然一新,重現(xiàn)了昔日集慶樓古樸滄桑、氣勢磅礴、恢弘壯觀的王后風采,成為“中國最美麗的土樓群”中最奇特、最雄渾的地標性景觀。
一年后,徐松生又承接了廣東省文保單位花萼樓的修復。以后,他就沒再承接到任何與土樓有關(guān)的建筑工程。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正是這最后兩次修復,讓他聲名鵲起,成為客家土樓營造技藝唯一的國家級非遺傳人。
討生活的技藝不再討生活
兩棟大樓的修復讓徐大師有了名氣,媒體也接踵而來。一開始他不太愿意面對,“我就是個蓋樓的,干嘛采訪我?”因為相熟,我便直接對他說,“媒體是一番好意,記者們多報道,土樓的名氣就出去了,多好呀?!彼肓讼?,挺有道理,不過依舊靦腆。
他說自己是個蓋樓的,這話倒是沒錯。1953年出生在初溪村余慶樓的他,初中畢業(yè)就跟隨父親參建紅陽樓。砌基、夯墻、蓋瓦,土樓營造技藝的每一個工序,都由他父親言傳身教。好幾次,父親覺得他砌的石腳不夠規(guī)范,立即被推翻重砌。22歲,徐松生才另立門戶,建月流村江屋二層圓樓;24歲參建初溪村善慶樓;28歲參建暗佳村初撰樓;32歲建初溪村恒慶樓,先后由他設(shè)計、施工、維修的大小土樓共10多座。
那個年代,會蓋土樓的師傅,十分吃香,更不用說他這樣的大師傅。然而上世紀90年代后,人們紛紛遷出土樓,土樓建造也全盤停止。政府財力有限,也只能修復列入世界遺產(chǎn)的幾座土樓。徐松生曾帶過幾十個徒弟,最小的僅小他五六歲,可現(xiàn)在全都轉(zhuǎn)行了?!靶量嘤譀]錢賺,現(xiàn)在干脆連活都沒了。”
盡管已經(jīng)有十余年未參與土樓工程,徐松生卻時常關(guān)注著土樓的信息。某年有文章說土樓的墻體是用糯米紅糖夯土而成的?!斑@不浪費糧食嘛,怎么可能用過年才能買到的糖和糯米蓋樓。當時客家人并不富裕,所以才就地取材,用當?shù)厣?,再加細沙、石灰、竹片和木條做墻?!彪娨曅麄髌f土樓不怕水,他只好嘆息錯得離譜?!巴翗亲畲蟮娜秉c就是怕水,石腳要超出地面就是為了防水。許多土樓無人居住后因屋瓦破碎導致雨水流下,兩三年內(nèi)倒塌是常事?!?/p>
“像我們這樣的人不多了,年齡也大了,土樓的工作目前只剩下修修補補,我怕土樓營造技藝再過幾年就要銷聲匿跡了。”他很擔心這門技藝會失傳,近年一直在總結(jié)自己的技藝,想把它寫下來,希望可以出版成書。
眼下,在政府的扶持下,2011年成立了永定土樓古建筑保護工程有限公司,一年能修復四五座土樓,只是,也僅僅限于修復。
“蓋樓才是真功夫,修補都是小兒科?!毙焖缮脑掃€在耳邊,只是如今,已沒有人再蓋土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