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
一生有多長?可以走過多少路?等候有多久?能否從今生等到來世?在山清水秀的皖南績溪,有兩個相距九公里的小村莊——上莊和旺川。前者是胡適先生的故居,后者是他的紅顏知己曹誠英的家鄉(xiāng),也是她魂歸離恨的長眠之地。這短暫卻無法抵達的距離,是二人無法完成的今生相約,來世的相守……
【一】
欲到上莊,必過旺川。這里是進入上莊的必經(jīng)之路,癡情的曹誠英就在這里等候多年了。
旺川初覓癡人墓
這個墓園太小太小。以致車行那么緩慢,我那么專注,還是誤過了。問過路人,復又回頭。
路旁,小小的園,低矮的小小石欄。園子長方形,三米左右寬,縱深不到五米。她就靜靜地睡在那兒。
這里,是此次皖南行的起點。而終點,就是遙遙不遠處那所空落落不知可有魂兮歸來的老宅院。
輕輕走近,花崗石砌成的墳面當中嵌著不大的黑色墓碑,上書:曹誠英先生之墓。之上是一方照片,她面龐清秀,笑容恬淡。再之上石條有書:江南才女。最上方是墓志銘:曹誠英(1902—1973),乳名李娟字佩聲,美國康乃爾大學碩士。歷任安徽大學、四川大學、復旦大學和沈陽農(nóng)學院教授,九三學社成員,詩人,我國第一代女農(nóng)學家。寥寥幾十字,平淡的敘述湮沒了倔強哀婉的一世悲喜。
雖說佩聲在學術上極富建樹,但知者寥寥。我知道她,緣于另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
曹誠英是胡適三嫂的妹妹,小胡適11歲。當年胡適屈尊母命回鄉(xiāng)成親,佩聲是婚禮上的伴娘。后來兩人通信交往,相互傾慕。1923年,胡適到杭州休養(yǎng),曹佩聲也在杭州讀書。久別重逢,二人相戀,度過了一段浪漫幸福的短暫日子??蓢@有情人難成眷屬,不久就一別天涯。此后,鮮有相聚。
“闊別重洋天樣遠,音書斷絕三年。夢魂無賴苦纏綿。芳蹤何處是?羞探問人前……”
這闕臨江仙,寫盡三年離別的思苦念深。可她不知道,這之后還有三十年的望眼欲穿和遙遙無期的等待……
已經(jīng)四十年了,長睡于車流不息的路旁。
我無法想象,亦不敢猜度。那必是一段人間天上的美好,才會讓她刻骨銘心,以致死后,也要在這條他若回鄉(xiāng)則必經(jīng)過的路旁,用另一個世界的歲月,等待一個游魂遙遙無期的歸來。
【二】
皖南績溪上莊,是文化大家胡適的祖居之地,也是徽菜名品一品鍋的故鄉(xiāng)。它用白墻黛瓦的沉穩(wěn)與肅靜,迎候著遠方的游子歸魄。
上莊是否魂歸來
中午,艷陽灑滿這個寧靜的村莊。車停在村口的停車場上,側面是胡開文故居。大門閉鎖,透過墻上花窗,看得到院落深處軒敞的三開間迎面墻。正中的大門有羅馬風格的石柱,支撐著磚雕的半圓額飾,上方有一匾額,看不清字跡。最頂端為尖形,中間為一空心圓,據(jù)說這意味著零的突擊。
輕轉身,后面有一座雕像。轉到對面,是他了。小小的石圍欄,小小的烏磚基座,小小的銘牌寫著他那耳熟能詳?shù)拇竺?。雕像也不高大,正常人的身量,長衫飄逸,清秀的面龐上薄唇緊抿,金絲眼鏡下有安靜的笑意。眼眸深深,凝望遠方。心,別的一跳。這遙望的方向,就是她安眠的地方……
他就是胡適。
胡適,字適之。少時在家鄉(xiāng)私塾讀書,后至上海求學。十九歲考取官費留美,26歲畢業(yè)回國任北大教授,參與陳獨秀等創(chuàng)辦的《新青年》雜志的編撰工作,發(fā)表了《文學改良芻議》等革新文章,推動了波瀾壯闊的“五四”運動。
楊林橋,上莊的一座老橋。當年這座古橋被山洪沖毀后,佩聲出資修復了它。鄉(xiāng)人感其情重,除立碑以志善舉外,又叫這座橋為“連心橋”。我不知道,這顆癡等了一生的心是否已連上那顆漂泊在外的心。
【三】
走進曲折深巷,探尋大家的往昔。流水般的歲月,似乎凝固在這座老宅里的角角落落。
居深院重重落
左折右拐,沿著路牌指示的方向行良久,方抵達胡適故居。這座建于光緒二十三年的老宅,大門不大,淺淺地縮進一個梯形,門扇兩開,門楣上一款素氣的匾額:蘭蕙書屋。
邁進大門,卻是一個不小的庭院,縱深長長,最盡頭立著一尊胡適的銅像。他身著西裝,外罩風衣,神采斐然。東側的故居為三開間,前后進。石庫門樓之上鑲嵌著精致的磚雕和門楣飛戧。進門是客堂,全木質結構。迎面照壁上一幅山水畫卷旁,懸掛著“攬月春云常得句,山光水色自成圖”的楹聯(lián)。抬眸,黑底匾額上“胡適故居”四個燙金大字耀眼奪目。下方是一席古色古香的紅木八仙桌、太師椅,桌上老舊的坐鐘與東瓶西鏡依稀是那些古老日子的痕跡。屋內門窗、欄板的木雕刀筆流暢,鏤刻精致,清一色的蘭草主題?!疤m為王者,香不與眾草伍”的清境和房主的立世風格油然復現(xiàn)。
穿過側門是正房后廳,木墻上方懸掛著胡適50大壽時著名書法家程宗魯書寫的“持節(jié)宣威”橫匾。
西廳屋是“胡適紀念館”,陳列著胡適生平事跡,墻上掛滿胡適與家人、友人的照片??蛷d正中,擺放著一尊胡適的漢白玉頭像。上方橫匾是“智德兼隆”。這是蔣公中正給胡適的題詞,也是對他一生的評價。
走遍了院落,日已西斜。晚餐預訂了績溪一品鍋。大大的一鍋,春筍打底,一層紅燒豬肉、一層油豆腐包、一層鴨肉、一層圓子,最上面均勻排列著黃燦燦的蛋餃,還點綴著鮮紅的臘肉和紅燒雞塊。據(jù)說不論是在北大做校長,還是客居美國,每有貴賓到訪,適之先生必親自下廚,張羅這道家鄉(xiāng)菜,還要親手端上桌,向大家介紹:“這個菜是地道的中國菜、徽州菜、績溪菜、家鄉(xiāng)菜,大家不要客氣,務必要嘗嘗”。這種對家鄉(xiāng)的眷念,怕就是佩聲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他定會回來的原因吧。
【四】
夜宿在一家新開的酒店,這是上莊最高的建筑。我要了五樓最靠里的一間,推窗,整個上莊盡收眼底。遠處青山成環(huán),把小小的上莊護佑在胸懷。那些黛瓦飛檐馬頭墻,在漸暗的日光下,高低起伏著。
有潺潺水聲,左側巷道不遠的盡頭,就是楊林橋。它一如她,靜默地臥在那里,任常溪之水在身下流淌……
沒有合窗,我聽著水聲在暗夜里漸漸膨脹,漸漸溢滿我整個心靈,漸漸在室內鋪陳一地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