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光勝
古屋
羅光勝
黃泥村小學從今年春天開始鬧鬼。有人聽到鬼用短促的音節(jié)號叫,有人聽見鬼撒土石的聲音猶如暴雨拍擊瓦面。鬧得有些學生不敢上學,男老師不敢在里面宿夜。女老師不僅不敢在里面宿夜,就連放學上學也要結伴而行,不敢單獨出入。李志杰臨危受命,被他舅父——鎮(zhèn)教委王主任安排到黃泥村小學當校長。
黃泥村村長九麻子,叼一支半尺長的自制煙卷,手握一個袖珍收音機,邊聽節(jié)目邊領著李志杰在學校里面轉(zhuǎn)了一遍。
那是一片三高六矮、古樸而獨特的殿宇式建筑群體。巍巍外墻由精鑿細鏨的條石砌成。三棟主堂屋和兩邊的偏房均由水桶粗的廊柱和刷漆的木壁撐持。兩個天井兩邊的廂房格扇精美,兩道屏門畫棟雕梁。被煙塵蒙了底色的樓板和木壁,在暗淡的光線里,透出一派陰森。李志杰不禁暗暗吸了一口涼氣,這是學校嗎?這簡直是世界上最陰暗的角落。他想象著:這種只靠天井采光的堂屋,只配舊社會辦私塾。一旦天低云暗,在這種教室里,學生肯定看不清黑板上的字,那還上鬼的課。不要說鬧鬼,這種教學條件,本身就是見鬼。
九麻子見新校長情緒不好,把收音機的音量擰小了一點兒,細聲細氣地介紹說:“這片古屋是清朝末年黃善人在河南做官時修建的。”九麻子說他民國三十五年做細伢的時候,看見古屋大門兩邊的鐵環(huán)上拴過丈把高的白馬黑馬和棗紅馬。解放的時候,黃善人的后代被鎮(zhèn)壓了,這片黑暗的屋子便成了黃泥村的公屋,一直當小學使用著。“你李校長來了,就意味著黑暗即將過去,光明即將到來?!?/p>
羅光勝,筆名樂鷹、隨緣,湖北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報告文學委員會理事,簽約作家,新洲《問津文藝》執(zhí)行主編。小說處女作《峰回路轉(zhuǎn)》發(fā)表于《人民文學》1985年9期。出版了長篇小說《山重水復》、《遠山少年》、《綠太陽》等;創(chuàng)作五部長篇電視劇文本,其中《綠太陽的仇結》被省文聯(lián)評選為重點扶持文藝項目(已簽約)。創(chuàng)作電影文學劇本三部,其中《綠太陽》獲湖北2013電影文學劇本大賽優(yōu)秀電影劇本獎;《智護金佛》收入《2013湖北優(yōu)秀電影文學劇本集》。獲國家級獎勵的有短篇小說《何處是歸途》,長篇小說《遠山少年》等;獲省、市級獎勵的有報告文學《小城建設者之歌》、散文《為了托起明天的太陽》、電影劇本《綠太陽》、中篇小說《神龜靈蛇》等。
李志杰說:“這樣的房子早就應該改建?!?/p>
九麻子慚愧地嘆息說:“以后請你在你舅父教委王主任面前多說幾句話,爭取他給我們村支書黃大耳多做工作,準能促成早日改建?!?/p>
李志杰問黃大耳書記對改建學校是個什么態(tài)度。九麻子諱莫如深地看著天井里投下的光柱說:“態(tài)度是一個不好評論的東西,你以后會慢慢知道的?!?/p>
看完了全部房舍,李志杰問鬧鬼是真是假。九麻子說:“我作為村長,不敢說是真的。我說是真的,細伢全都不敢上學,老師不敢上課。我也不能說是假的,因為親身受了驚嚇的人說得神乎其神?!?/p>
李志杰便不再問下去,為了不丟舅父的臉,也為了鼓勵九麻子,他像向鬼宣戰(zhàn)一樣地大聲說:“以后與鬼打交道的日子有的是,難道我一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還怕那無影無形,見不得陽光的幻物?”
李志杰很快就領教了鬼的厲害。前幾天在麻村長跟前抖的威風就像在廚房里打拳——嚇灶神。
那是他來黃泥村的第三天晚飯后,他打開學校釘著鐵巴釘?shù)拇箝T,哼一路小曲到辦公室寫教學計劃。他拉開電燈,坐在桌前,正準備辦公,就聽見一片的響聲。那種聲音在靜夜里尤其恐怖。他警覺地側耳細聽時,響聲愈來愈大,大到猶如傾盆驟雨。再后來就聽見像大火燃燒的嗶剝之聲,令他毛骨悚然,手中的鋼筆頓時滑落,人也本能地站了起來。他試圖捏緊拳頭鎮(zhèn)定情緒,但他失敗了。一陣如泣如訴的嗚嗚之聲從后堂樓上傳來,彌漫整個房間。他拔腿沖出辦公室,站到中堂屋的木壁下,呆呆地分不清東西南北與前堂后堂。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的左邊和右邊都有敞開的屏門。他猶如小鬼誤入閻羅殿堂,嚇得汗如雨下,心跳如鼓。他本來想大吼一聲,顯示男子漢的威風,煞一煞鬼氣。但卻很不爭氣地發(fā)出一聲歇斯底里的、絕望的慘叫“啊——”
隨著他的慘叫,村長九麻子叼著長煙卷,沖進古屋:“李校長——不要怕——我來了——”
李校長被九麻子攙出中堂,穿過一道屏門,走出學校。令他羞于啟齒的是,褲襠里糊滿了熱乎乎濕溜溜的臭屎和騷尿。
后半夜,他來到村前的池塘里洗滌屎臭尿騷的褲子的時候,又遇見了鬼。黃泥村對面的山崗上,出現(xiàn)了一粒暗紅色的鬼火。他注視了好一會兒,鬼火既沒有移動,也沒有熄滅。懾人心魄地亮在漆黑的暗夜里。他慌忙提起水淋淋的褲子沖回房間。
中秋節(jié)那天,他委屈地對舅父說:“讓我到第一線鍛煉固然有必要,為什么偏要我到那窮山僻壤,鬧鬼的學校?”舅父說:“是黃泥村九麻子點名要你去當校長的,人家對你寄托了無限的希望。你要好好地在那里干,干出成績才有前途。你還要努力爭取村支書黃大耳的支持。”
在后來的許多日子里,黃泥小學的女老師經(jīng)常笑話他。說他的那個“啊”是進入了角色的真情實感的呼叫,比詩朗誦的味道要好得多,只是負面效應太強烈,使村里增加了幾個心臟病人。
很快到了秋雨瀟瀟的日子,古屋里簡直不能上課。瓦上漏的水,硬硬地敲在樓板上,如搖撥浪鼓。樓板上的水再漏到課桌和學生頭上,弄得師生們只有打著傘,披著雨衣上課。最根本的問題還在于光線太暗。與他先前想象的一模一樣:老師看不清學生的面孔,學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嚴重影響師生的身體健康,心理健康和教學質(zhì)量。
李志杰把這個情況向九麻子反映了,九麻子麻牽了藤的麻臉上泛著緋紅的歉意,無可奈何地說:“我老婆在里面教書,我還能不知道這些情況嗎?請你耐點煩,換一換課,到鎮(zhèn)上跟大耳書記講一講,要他把改建學校的事列入議事日程。還要拜托你,到你舅父那兒去一下,請他督促大耳書記考慮學校問題。上下一夾,促成學校早日改頭換面?!?/p>
聽了九麻子的話,李志杰如醐醍灌頂,馬上穿了一雙膠鞋,背一把雨傘,像當年毛澤東去安源一樣,雄心勃勃地趕到鎮(zhèn)上。大耳書記新樓房的鐵柵卻把他拒之門外。他分明聽到里面麻將嘩嘩,笑聲陣陣,就是呼之不應,喊之不理。他便到教委去找舅父。舅父給大耳書記打了手機。手機撥通后卻立馬被掐斷了。舅父于面子上過不去,把茶杯重重地一放,罵道:“混帳王八蛋!一個村支書如此蠻橫無理!全仗著有個妻弟當縣長?!?/p>
李志杰說:“恐怕大耳書記不知是你的手機號碼?!?/p>
舅父說,“他家我去過,為黃泥村小學的改造問題去的。他專門打印了一張鎮(zhèn)上要害部門的電話號碼。什么鎮(zhèn)委書記、鎮(zhèn)長,什么紀委書記和管組織的副書記,還有派出所長、法庭庭長、向陽酒家、信用聯(lián)社,就是沒有教委線上的號碼。他見我看他的那張電話號碼表,有點不過意,就用鋼筆把我的電話抄在那張表的尾巴后面。他一看號碼不就知道了嗎?”
大約過了節(jié)把課的時間,電話鈴響了。李校長的舅舅、教委王主任握著話筒,很有情緒地說:“是的呀,伙計,你黃大耳書記不知是工作忙,還是架子大……”
終于,在王主任的關照下,李志杰走進了大耳書記家的那道鐵門檻。
李志杰在大耳書記的麻將桌前和大耳書記握了手。他以為大耳書記會主動問他有什么事,卻見大耳書記把一顆九萬向麻將塘子里彈去,然后,邊巡脧他面前的十三顆麻將,邊說:“你個李志杰要不得!你到我的黃泥村當校長,就應該到我這兒來報到。我這么大個年紀,你不應該拜訪拜訪?過了這長時間你才來,我有意見伙計!”
李志杰無言以對。反應遲鈍是他的弱點,所以,他當時盡管覺得委屈,卻也認為大耳書記批評得有些道理。他在回校的路上才想到當時應該半開玩笑地說:“你黃書記村里的高樓和鎮(zhèn)里的高樓,一概拒我于鐵門之外,我何以拜見?”
大耳書記不愧是大場面上玩熟了的角色,既會批評人,也會打圓場。他說了他有意見之后,就哈哈大笑地說:“我看出來了,你個李志杰是個老實人,我歡迎你到黃泥村當校長。今天就在這里吃晚飯,幫我陪一陪客人?!?/p>
在向陽酒店的雅座廳里,大耳書記招呼客人入席,高聲大嗓門地對李志杰說:“李校長,你在我村里當校長,就屬于我村里的干部。今天由村里出錢,你為東,招待從海南到這里投資的客人。你把盞斟酒,一要有氣氛,二要使客人喝好不喝倒。晚上你還要陪客人跳舞,唱卡啦OK?!闭f著就開始介紹客人。大耳書記向客人介紹他的掌上明珠、寶貝兒子佑發(fā)時,特意強調(diào)說:“這是我的三公子,名叫佑發(fā)。在少林寺當今武術大師門下學成拳法、棍法、身法,剛回來不久?!?/p>
佑發(fā)高傲得像一位武圣人,端坐良久,然后慢慢抱拳在胸:“幸會!”他說幸會時,眼睛望著天花板,像跟天花板上隱身的武俠打招呼。
海南的客人就是一位副總經(jīng)理廖麗小姐和她的男秘書。圍住圓桌十分之七的人是大耳書記家里的三個公子和三位少夫人。
說李志杰反應遲鈍,那是相對的。當他看到大耳書記一家七人,以黃泥村的名義陪兩位客人,他立馬想起“羅漢請觀音——客少主人多”的歇后語。他從心底里為村長九麻子和黃泥村人鳴不平。
大耳書記雙手叉腰,腆著彌勒佛一樣的肥肚子說:“今天由我們的李校長全權當家點菜定規(guī)格?!?/p>
李志杰信以為真地接過服務員的菜單,提筆就寫炒肉絲、鰱魚湯、珍珠丸一類的磨盤鎮(zhèn)特色菜。
大耳書記掃了一眼,高聲大嗓地說:“是不是把你寫的這幾個萊抹掉,再考慮高規(guī)格、高檔次?是不是上一套‘霸王別姬’?海南的貴客嘛!??!我們的李校長也是第一次在我這里作客,難得啦!”
李志杰雖然在鎮(zhèn)教委管過食堂,在成教中心當過教師,也屬于見過世面的角色,但他那時就像一二年級的學生聽老師報生詞聽寫,抓耳撓腮。他既不會寫那幾個字,更不懂那個詞的意思。他汗如雨下,面如紅蝦,橫豎不知“霸王別姬”為何物。他張著個木魚口,支起一對肉耳朵,手里握著筆,盼求指點迷津一樣地望著大耳書記。
大耳書記從鼻腔里噴出一個不屑的“哼”,故弄玄虛地把頭偏向一邊。
大耳書記的學武歸來的三兒子佑發(fā)恥笑說:“你呀,你李校長硬是洋卵,洋卵啦!‘霸王’就是王八,‘別’就是鱉魚,土話叫腳魚,‘姬’是燒全雞。”他還像學問淵博的教師講課一樣,作輔助解釋說:“我們這是為了節(jié)約開支。有的地方叫‘霸王別虞姬’?!荨菬~?!А乔鍩跗卟噬诫u。”
李志杰那時就覺得自己心里好像有幾個豬娃子在亂拱亂顛,使他心煩意亂。他是個心里有意見,行動上賭不出狠氣的角兒。他在鎮(zhèn)教委機關食堂當事務長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個故事。
有一回,分管教育的王副鎮(zhèn)長在教委食堂吃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地對教委王主任說:“我老婆近來情緒不好,老煩躁。我托人買了一盒太太口服液,她喝下后,情況明顯好轉(zhuǎn)?!蓖踔魅握f:“你老婆喜歡喝太太口服液?”王鎮(zhèn)長說:“她愛喝太太口服液?!蓖踔魅螌ι磉叺睦钪窘苷f:“你明天給王鎮(zhèn)長買四盒送過去。我一直想謝王鎮(zhèn)長對教育的支持,苦于沒有機會?!蓖蹑?zhèn)長不置可否。李志杰的心里就像有只豬娃子一拱一拱的,但他和顏悅色地說:“我明天去買了送過去。教委多時就應該感謝王鎮(zhèn)長的支持?!贝蠹叶甲叱鍪程弥螅钪窘馨炎雷右慌?,“他媽個巴子!你王鎮(zhèn)長的老婆愛喝太太口服液,誰家的老婆又不愛喝太太口服液呢!他媽個巴子!”炊事員嘲笑說:“你個李志杰就會廚房里打拳,在灶神跟前抖狠,你剛才在王鎮(zhèn)長面前,在主任面前不是答應得好好的嗎?!崩钪窘芫蛯擂蔚貒肃椋骸皯Y人?!庇辛舜妒聠T一張肉嘴巴作傳播媒體,李志杰便被稱為磨盤鎮(zhèn)教育戰(zhàn)線廚房里打拳——嚇灶神的典型人物。
今天,李志杰發(fā)現(xiàn)黃大耳書記比那副鎮(zhèn)長更加變本加厲,但他不敢違背大耳書記的意圖。他工整地寫下紅燒鱉,王八煲、清蒸鱖魚、烤全雞。接下來的十幾個大菜都是大耳書記決定的。大耳書記嘴里講的是讓李志杰作主,卻絲毫不尊重李志杰的意見。李志杰從心底里不承認他沒有能耐待客。他過去在成人教育中心當辦公室主任時,所待的客,所見過的場面還是很有規(guī)格的,但他今天在大耳書記面前卻被動到了極點。他想,這樣一個獨斷專橫的書記,村長九麻子怎么和他搭檔工作呢?他再次在心里為九麻子喊冤叫屈。
酒足飯飽,大耳書記讓李志杰到前臺結帳。服務員早就算好了,五糧液四瓶,三千二百元;大中華香煙四條,一千六百元;十九道大菜二千二百元。李志杰管了幾年伙食,悶算和心算的基本功好得很,餐桌上出現(xiàn)的品種和發(fā)票上開俱的品種價碼是否相符,他一目了然。他很有把握地說:“我們分明只喝了兩瓶酒,只拿了一條煙,僅這兩項就是‘三個大娘六個奶——明擺著的’,并有酒瓶和煙盒子為證。我是在磨盤鎮(zhèn)里生,磨盤鎮(zhèn)里長,在磨盤鎮(zhèn)工作多年的人。別看我現(xiàn)在在鄉(xiāng)下當校長?!?/p>
他以為他擲地有聲的話會使服務員膽寒,誰知店老板叉著腰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嘿嘿一笑說:“李校長,我們這個店收費規(guī)矩得很,只是你教書人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我如果在客人面前報假帳,我的生意還做不做?說一句你不見怪的話,你細伢當不了家,就回去叫大人來簽字?!?/p>
李志杰的反應又遲鈍了一回,他像被雷擊癡了似的站在那兒。大耳書記的三兒子佑發(fā)不知什么時候像個幽魂一樣悄然來到他身旁,說:“我爸爸說了,你就在上面簽了吧。注明是招待海南來本村投資的客人。這是兩餐飯的錢,中午也是在這里吃的,不是晚上一餐?!?/p>
李志杰很為難地說,“你簽吧,我又不是黃泥村的人,簽了字算什么名堂?!?/p>
佑發(fā)就煩了。他吼道:“把你當人,你不曉得做人。你只是證明一下,最后簽字的是我爸爸。懂嗎?硬是不得了!榆木腦殼。光只曉得教個死書。改革開放要是靠你們這些人,狗卵子也沒得吃的……”
李志杰面對佑發(fā)的氣勢洶洶,只敢在心里罵道:老子日你的娘,一個腐敗的家族!黃泥村的蛀蟲!他在心里痛罵的時候,大耳書記便在過道里喊:“李校長,你簽上名字,這是招商引資,不要怕。引資引得好,可以考慮改善辦學條件??禳c,海南的小姐等著跟你跳舞呢。”
事已至此,他只有簽上名字,按他們的意見注明:招待海南的投資客商。至于跳舞,李志杰說我確實是舞盲,上不了場。他在心里罵道:鬼知道那個妖精女人是什么東西。
李志杰趁著雨后的殘陽夕照,趕回了黃泥村,把以上活動過程繪聲繪色,一嘆三罵地告訴了九麻子。
九麻子很平靜,他從棉布夾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半尺長的精巧竹筒,從里面推出一支煙卷,點燃,一聲不吭地抽。
第二天,九麻子的老婆方玉梅老師向李志杰校長請假,她說九麻子病了,她要送他到省城里看病住醫(yī)院。
九麻子在省城治病期間,黃泥村來了一個風水先生。其人年近花甲,瘦條型,像深山里的一根枯竹,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風水先生最初背剪雙手,悠哉游哉地飄逸著枯竹般的身子,圍著黃泥小學的巍巍石墻轉(zhuǎn)了幾圈。當然,也到學校里邊轉(zhuǎn)了幾回。接連好幾天,風水先生按時從容而來,看一看,轉(zhuǎn)一轉(zhuǎn),便悄然而去。這事給偏遠封閉的山村蒙上一層神秘而古怪的色彩,很快引起了全村和鄰村人的注意。
一個星期過去了,風水先生再度飄逸而來時,帶上了一個羅盤和一個小巧而精致的儀器。他把羅盤和儀器分別托在左右兩支瘦竹枝般的手掌上,一邊皺眉凝神地看著古屋的方位,一邊表情嚴肅地看著羅盤的角度以及儀器的動靜。有時還自言自語頻頻點頭。好奇和閑著無事的村民像綠蒼蠅奔熱牛屎一樣,在風水先生身后跟了一團團、一串串,并且不時地小聲議論:“老先生是在探寶?!?/p>
又一天,風水先生出現(xiàn)時,手里多了一個神秘的本子。他在用羅盤確定方位、角度,用小儀器測試地下物質(zhì)的同時,還在本子上記著數(shù)碼,把黃泥村人的好奇情緒燃燒到了沸點。其時,跟在風水先生后面看稀奇的人群中,就有了大耳書記的三公子佑發(fā)。佑發(fā)先是跟在后面,隨著人群朝前移。他后來干脆蠻橫地像用雙手劃槳一樣把人群撥開一條路,擠到風水先生跟前,眼睛定定地看那個小儀器。他千真萬確地發(fā)現(xiàn)小儀器在某一地段會發(fā)出像蟈蟈或者蟋蟀的叫喚。耳朵正常的人在五步遠的地方能夠聽得清清楚楚。佑發(fā)和村民們認為古屋底下有特殊情況,有豐富的內(nèi)容,不然怎么能把隔著地皮的儀器搞得像蟲子叫喚呢?
那個藍天朗朗白云悠悠的晌午,風水先生徑直來到學校,把正要出門的李志杰攔在堂屋的天井旁邊。瘦竹般的手向李志杰遞上一個簡單的紙條。說他愿以四十萬元人民幣買下這片古屋。
李志杰不相信這是事實,他懷疑這是夢境。他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他看到太陽把明亮的矩形光柱從天井里,斜斜地伸進屋來,照出一派輝煌,再從輝煌中看清屋內(nèi)的動物——學生,靜物——桌凳,他便覺得這不是夢境。但他還是不放心,他用右手使勁地掐自己左手的虎口。當他感到虎口酸痛麻脹時,才驚喜得差點兒休克了。
開學初,李志杰和九麻子共同出席了全鎮(zhèn)教育工作會議。會上,鎮(zhèn)長將黃泥村潑潑辣辣地批評了一通。其中,有道理,有狠氣,更有刺激的一句話:“你黃泥村的村長九麻子不講臉,拿五十年代的辦學條件,應付九十年代的普及教育,你不怕群眾罵你的娘?!”
九麻子那時就把頭埋進兩膝之間,不住地抽他的自制煙卷,好像真的無臉見人。
李志杰的舅父鎮(zhèn)教委王主任善于給別人下臺階,他就在臺上插了鎮(zhèn)長一句話:“九村長,你在村里號召集資。你集幾多,我想辦法補你幾多,再爭取鎮(zhèn)長補助一點,把那片老鬼屋拆了重建新學校,怎么樣?磨盤鎮(zhèn)村村都改善了教學條件,就你個黃泥村山河依舊,古屋依舊。這不怪鎮(zhèn)長批評你。”
九麻子的頭便從兩膝之間艱難地翹了起來。
散會后,李志杰跟在九麻子屁股后面,詢問村里的經(jīng)濟狀況,建議村民集資,趁機爭取教委的補助。
九麻子就向李志杰講了一個村里集資的讓人頭痛的故事。
去年春天,九麻子到大耳書記屋里,建議集資建校。大耳書記的眼睛珠子轉(zhuǎn)了幾輪之后就答應了。大耳書記讓九麻子向黃泥村在外面工作的干部和生意人等寫求助信,大幫小湊。經(jīng)過村委一班人晝夜奔波,嘴說出了泡,腳磨起了繭??偹阆窈蜕谢壱粯拥鼗绞f五仟元錢。九麻子正要到縣建行存錢的時候,大耳書記帶來一個河南漢子,說是燒窯的老師傅。大耳書記說老師傅會燒“一夜青”的那種吊窯。還說黃泥村的黃土是燒窯貨的上乘土質(zhì),不僅能燒出好磚好瓦,更主要的是能燒出瓦罐陶盆。黃泥村要想開拓發(fā)展,必須更新觀念,走黃土變黃金的道路。河南漢子說他愿意為黃泥村的發(fā)展作貢獻。他說他一月之間可為黃泥村修四個“一夜青”的吊窯。買四臺磚機,兩臺瓦機。以后每個窯每月燒三十萬青磚。四個窯一月可燒一百二十萬青磚。市場價每塊磚一毛七,我們只買一毛三,每月毛收入為十五萬元,除人力工資和管理費用,純賺十二萬元。一年下來,可賺一百五十萬。大耳書記接著說,第一年以燒磚瓦為主,以后逐年上新品種,說不定黃泥村可以和大邱莊,華西村相題并論。到那時,你九村長就在全國出了名。九麻子將信將疑的時候,河南漢子說:“現(xiàn)在要投資七到八萬元資金,購買磚瓦機器,修筑吊窯,安裝電路,挖土備料,雇工買煤?!本怕樽用靼琢耍蠖鷷浭窃谙爰Y建??畹男乃肌>怕樽用鎸@一發(fā)展形勢,沒有反對的理由。河南漢子趁機說:“我作為一個外地燒窯的師傅,愿意貸款三萬元,村里湊齊十萬元。一月后,無論是貸款和村里湊的錢,都可以一次性還得清清楚楚?!碑斕欤嗽邳S土崗下選了四個窯址,河南漢子寫了條子,九麻子交出集資款中的十萬元。大耳書記樂呵呵地說:“這十萬元錢可以修建黃泥村的搖錢樹,聚寶盆。”
結果呢,河南漢子一去之后,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九麻子追問大耳書記,大耳書記先還承認他和九麻子一同被人騙了。九麻子說:“你作為村里的書記,恐怕不能這么上嘴唇向下嘴唇一合,輕松地交待就完事。”大耳書記把松垮垮的老臉拉成驢臉說:“我這是為你開脫責任,集資的錢放在你那兒,我連摸也沒有摸一下。你有什么好辦法向村民交待,那你去交待吧!”九村長臉上的麻子慪得顆顆在跳。遭人算計而又有口難辯的痛苦和憤怒傷了他的心,傷了他的肝,傷了他的肺,他一下子病倒了。他在縣人民醫(yī)院住了一個月才起床。
現(xiàn)在,李志杰拿著風水先生的條子,心里盤算著:有風水先生買古屋的四十萬,我再找舅父要一比一的補助,那真是天幫忙,神助力。有八十萬元現(xiàn)金,加上就地取材,嚴格管理,硬是可以建一座功能齊全的花園式小學。九麻子以后出席教育工作會議,可以把腰桿子挺得直直溜溜的。
李志杰心跳如鼓地把風水先生請到他的辦公室。倒茶遞煙之間拍著胸說:“我以校長的身份,歡迎你老人家買這片古屋。只是你要稍等幾天,我們的村長在省城醫(yī)院里治病……”
風水先生立刻打斷李志杰的話:“我調(diào)查了一下,黃泥村的大權掌握在大耳書記手里。在這個深山里邊,大耳書記那個家族人丁興旺,強壯漢子就有二十幾個。所以村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大耳書記說了算,誰要是違抗他的旨意,那個大族里的家兵家將就出誰的狠氣。請李校長把我這個買學校的申請轉(zhuǎn)給大耳書記,我就住在鎮(zhèn)上的向陽酒店等你的回話?!?/p>
李志杰懇切地答應說:“請老先生放心,我這就到鎮(zhèn)上找大耳書記?!?/p>
李志杰又在心里發(fā)狠地罵:黃大耳他媽個巴子,惡棍,地痦!無賴!一個外地人尚且把他黃大耳的家族勢力了解得這么清楚,這是何等的黑暗?。?/p>
李志杰在鎮(zhèn)上大耳書記宮殿般的新樓里找到了大耳書記。他懷著建立奇功的喜悅,呈上風水先生的申請。大耳書記反復研究紙條的當兒,他像向大耳書記敬獻藏寶圖一樣,極力說明風水先生出四十萬元買那片鬼屋,是黃泥村的大好機會,是天上掉下大餡餅的千古奇遇,千萬錯過不得。
大耳書記確信紙條是真的之后,也很吃了一驚。他眼珠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就把紙條交給正在抹牌的三個兒子輪番看了一遍。然后是幾個侄兒爭著探頭扭脖子地看了一遍。
大耳書記的三公子佑發(fā),離開牌桌走到大耳書記身邊,說:“爸,這是個重大情況。我派人在那片古屋附近盯著這件事,我也看了風水先生的探測,那屋下面的名堂大得很?,F(xiàn)在讓李校長和各位本家兄弟等一等,我們弟兄仨跟你到樓上扯個意見再作道理?!?/p>
佑發(fā)的話說到了大耳書記的心坎上。老家伙立即說:“要得,我先和佑發(fā)、佑升、佑華弟兄仨扯個意見,再回風水先生的話?!闭f著,就帶三個兒子上了二樓。留下的七八個侄子均面帶不悅之色。其中一個絡腮胡子氣鼓鼓地說:“我們哥幾個荒了自家的田地,幫著他家發(fā)了橫財,還總拿咱們當外人看待,這算什么名堂?!?/p>
一個蓄日本小胡子的大塊頭說:“這個風水先生買那個鬧鬼的破屋子,關系到我們細伢讀書的大事。我的兩個娃子都不敢上那個出鬼的學校。村里如不借這個機會賣了鬼屋修新校,那就荒了我們的娃子?!?/p>
七八個漢子一片聲地洶洶然:“他一家不同意賣鬼屋。我們可要問個為什么?”
“他家的娃子在鎮(zhèn)上讀中心小學,自然不會考慮村里的學校?!?/p>
“他不顧我們細伢,我們可要顧自己的細伢。”
“這一回我們要站在賣舊屋,修新校的一邊?!?/p>
“前幾年黃泥村的計劃生育無人管,女人們屙出的細伢,比外村多幾倍,黃泥村需要大一點的新學校!”
……
彪形大漢們氣憤不平的時候,黃大耳帶著大兒子佑華和三兒子佑發(fā)下了樓梯,二兒子佑升沒有來。那時就出現(xiàn)了兩種面孔,一種是下樓人的愉悅表情,一種是被撇在樓下的侄子們的不悅面孔。
大耳書記在沙發(fā)上坐定時,左手握著不銹鋼保溫茶杯,肉乎乎的右巴掌很有氣派地揮了一下說:“李校長,關于那片房子,你去對那個風水先生說,暫時不能賣,即便要賣,要按照先內(nèi)后外的原則。”
絡腮胡子嗡聲嗡氣地說:“我們的細伢都不敢上那個鬧鬼的破學校,你當書記的人要考慮這個事情?!彼f話的聲音由強轉(zhuǎn)弱,最后的兩字弱得幾乎聽不清。
小胡子說:“我默了個數(shù)字。我們這一大族二十三家,有五十四個細伢讀書,賣了那個鬧鬼的破屋修新校,我們這一族的好處最大。”
下面便是其他彪形大漢說的短語:
“人家出的是四十萬啦!”
“機會難得!”
“不趁這個機會賣了鬧鬼的屋子,群眾不依?!?/p>
“李校長剛才說得很有道理。”
佑發(fā)那時就毛了,他吼道:“李校長說的有理,那我爸爸作為書記,說的話就沒有道理?你們這是不抬樁的意思!”
冷場好半天,小胡子說:“佑發(fā)兄弟,不是不抬樁,那個鬧鬼的破學校放在那兒一分錢也不值,反而誤了我們自己的細伢讀書。能賣四十萬,為什么不賣呢!總要說個不賣的道理。”
大耳書記急忙收場說:“你們不要爭論,都吃飯去,李校長是我的客人,由我親自陪著。”
李志杰為了趁機做工作,便大大方方地說:“恭敬不如從命?!?/p>
那餐飯是一個演獨角戲的舞臺。大耳書記是獨角戲的主演,李志杰是唯一觀眾。大耳書記在喝得面紅耳赤之際,便講述自己在人民公社時期當促進組長,拿棍子打懶漢的生動故事。他說那時的年輕女人遇著連日連夜地出大工打疲勞戰(zhàn)就想哭。而他作為促進組長,想放誰一馬就對誰把嘴巴一挑,誰就回家睡覺。他就跟進人家的屋子挑開人家的帳子,扒下人家的褲子。講他在文革中當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風流歷史。講他改革開放時期帶頭發(fā)家致富的開拓精神。講完自己就談論別人:村長九麻子不行,干事不利索。批評他多少次,工作能力就是提不高。沒治。九麻子當村長這么多年,村子里有個什么變化?一點變化也沒有。說得激動起來就罵道:“他媽的×!他還以發(fā)展黃泥村教育為名,在鎮(zhèn)里告我貪污,管教育的副鎮(zhèn)長轉(zhuǎn)背就跟我說了。我狠狠搞了九麻子幾回。我對他就是這樣,讓他戴個村長的帽子,既不讓他掌權,也不讓他辭職。我就這樣把他捏著不放,要他為我服務。村里的副書記不行,副村長也不行。婦女主任更不行。黃泥村沒一個實際夠格的村干部。就拿前幾年收公糧、水費和各種攤派來說,那幾個村干部一聽見村民叫苦就蔫了。我就不同,我把幾個拳頭大、眼睛鼓的侄兒帶著收,村民乖得很。情愿借錢上交,不吃眼前虧。”
李志杰又在心里罵:這叫什么村支書,他媽的個巴子,頤指氣使,這也批評,那也指責。實際上是自己一點領導水平也沒有,淺薄得很。
李志杰是在后來的一些日子里才知道,黃大耳當那么多年的村支書,主要是靠他的大房頭大宗派所支持。別人不敢當黃泥村的一把手。他前面的一任書記就是被他的侄子們打降了,自行下臺的。
大耳書記并不只是喉嚨大噪門粗,他還很有心計。他吃飽喝足,紅頭脹臉之際對李志杰說:“李校長,你今天下午一定要完成一個任務。不管采取什么樣的手段,也要把那個風水先生的儀器搞到手,送過來看一看。就這樣,不能誤事!”
說完就起身趕李志杰下樓。
李志杰在心里罵:媽個巴子,老混混,老地痞!但嘴里卻說:“賣那個鬧鬼的屋子的事,你可要為學校著想呀,書記!”
大耳書記不容商量地說:“別說了,你先把儀器搞到手。搞不到手的話,什么也不用說了。”
從大耳書記的樓房里出來后,李志杰氣憤道:我一個國家干部為什么要聽一個農(nóng)村土干部的命令?他納悶地在街上走著,突然看見九麻子叼著一根剛點燃的半尺長的自制煙卷迎面而來。他迎上去問道:“九叔,你治病回來了?”九麻子說:“回來了?!?/p>
李志杰正要告訴九麻子關于風水先生買古屋的事,九麻子到先發(fā)問了:“李校長,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吧?皺眉板臉的。”
李志杰便說了風水先生要買古屋和大耳書記的態(tài)度。他表示不愿意去搞風水先生的小儀器。
九麻子表情很平靜,不以為然地說:“去搞吧,書記布置的任務一定要完成,不然的話,對各方面都不好。你一定要幫他弄到手。”
和九麻子分別后,李志杰想,為了以后便于和大耳書記糾纏,必須把那個儀器搞到手。他找到了風水先生的房間,風水先生正好不在。風水先生的黑色旅行包安詳?shù)靥稍谡眍^的里邊。他心慌得厲害。他讀小學的時候,偷了鄰居的一支鋼筆,媽媽將他一頓好打。二十多年還記得那頓打的疼痛,真的不敢下手偷。好在整個酒店寂然無聲,便顫抖著把黑包的拉鏈拉開,伸手往里面一掏,硬硬的東西觸痛了手指,掏出來一看,正是那個儀器。
他將小儀器交給大耳書記。大耳書記瞪著滿是鉤子款子的外文符號問:“這是什么儀器?”李志杰說:“慚愧得很,我是幼師畢業(yè),與這些鉤子款子無緣,它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p>
大耳書記拿著小儀器,喚出他的三個公子。然后,拿出手機,高聲大嗓門地嚷道:“劉司長吧!你個細雜種,快把車子放過來,回黃泥村一趟。”李志杰聽說大耳書記乘小車回黃泥村,心中暗喜。他想:“上午搭個拖拉機進鎮(zhèn)子,屁股顛痛了,身子差點搖散了架。這下可以在小車里舒坦一回?!?/p>
當小車滑到樓前,大耳書記對他的三個公子,把肉巴掌一揮,自己坐進前面的位子,大公子和三公子從兩側鉆進后座。二公子佑升說他不舒服,沒上車。砰砰砰三聲,車門關上了,車子滑動了,由慢到快射出了鎮(zhèn)子,拋下由癡呆轉(zhuǎn)憤怒的李志杰。李志杰在心里罵了一聲“差火”,憤憤地想:又不是坐不下,睜著眼拋下老子!
李志杰情緒極壞地到了鎮(zhèn)教委,向舅父報告了風水先生要買古屋的事和大耳書記的系列活動。
教委王主任十萬火急地和鎮(zhèn)長通了電話。鎮(zhèn)長的態(tài)度很堅決,明天組織四大家和公證人員,到黃泥村與風水先生、村干部見面,敲定此事。
李志杰獨自一人身披夕陽,頭頂雁陣,怨氣沖天,徒步回村。
秋天的夕陽只有那么一會兒。在離黃泥村還有五里路的地方,山霧和夜色就裹住了李志杰。眨眼之間,天就全黑下來了。蕭瑟的山風,秋夜的靜寂,大山猙獰的剪影,使被鬼嚇怕了的李志杰感到無邊的恐懼。愈是恐懼就愈加覺得大耳書記可惡。
走著走著,他好像聽到身后有響動?;仡^看去,發(fā)現(xiàn)很遠又像很近的山路上有一星火光。與他發(fā)現(xiàn)的黃泥村對面山崗上的鬼火一模一樣。他飛快地沿機耕路向黃泥村迅跑,不知不覺地跑到黃泥村南面大耳書記空著沒住人的樓房下邊。他被一堆黑色的東西擋住了去路。定神看時,是拋棄了他的那輛桑塔納。
他精神為之一振!他想把轎車的輪胎弄破。他們父子三人晚上就回不了鎮(zhèn)子,明天鎮(zhèn)里的領導到來時,正好碰在一處,多好。再說,刺破一只車胎,解解恨,平衡一下心理也是可以的。他便用鑰匙串上的水果刀向車胎刺了幾回。結果,小刀斷了,他很懊惱。他想放車胎的氣,蹲在地上摸了許久,那個氣門咀和自行車的氣門咀大相徑庭。他無可奈何地離開轎車時,竟發(fā)現(xiàn)跟了他很久的那一星鬼火也來到了轎車旁邊。他飛快地跑進了他的住處。
第二天早晨,村南頭大耳書記的老婆扯起破喉嚨罵道:“哪個烏龜王八兒把轎車的輪子殺破了三個……”
李志杰一陣竊喜,到底還是有人替我報復了這伙不義之徒。
鎮(zhèn)里的領導到達黃泥村時,大耳書記父子三人因車胎沒修好,昨夜沒回鎮(zhèn)子,正在古屋西邊的墻根下,用那個小儀器測試地下情況。大耳書記和佑發(fā)尤其眉飛色舞,佑華無所謂的樣子。
鎮(zhèn)里的干部們一下車就走向鬧鬼的古屋。村民們也在古屋門前的操場上站了一大片,包括大耳書記那一族的二十幾條彪形大漢。大耳書記高聲大嗓門地喊道:“鎮(zhèn)上的領導同志,請到我屋里喝茶啦!”
可是大耳書記遲了。一貫不管閑事的方玉梅老師一反常態(tài)地讓學生向操場上搬了一些桌凳,提來了開水瓶。領導們可能是感覺到仲秋日暖風清的愜意,更何況在操場上可以欣賞藍天白云,山嵐崗嶺與紅楓青松,便紛紛坐到學生搬出的椅子上,各自從小包里掏出茶瓶,親自到桌前加開水,喝將起來。
方老師的這個微妙的行動,給下面的具體活動,營造了一個光明、公開的氣氛。這個動作,對于古屋賣與不賣和賣與誰,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大耳書記見鎮(zhèn)里的領導都坐在操場上,直皺眉頭。
鎮(zhèn)長特地問九麻子到哪里去了。方玉梅老師說九麻子病了,正在打吊針。大耳書記和其他在家的村干部就都坐到偏邊的位置上。
不容鎮(zhèn)里干部說話,清瘦的風水先生就把他仙風道骨的枯竹身形飄逸到鎮(zhèn)長跟前,清清爽爽地向鎮(zhèn)里的領導自我介紹說:“各位領導,老朽姓王,中南地下資源研究會副會長和風水學會理事會會長。我代表我們那個研究所,愿以四十萬元人民幣,將黃泥村這片古老的屋子買下來,這是科研的需要,請各位領導大力支持。”邊說邊雙手抱拳作揖。
不等鎮(zhèn)里的領導答話,佑發(fā)便對鎮(zhèn)長說:“鎮(zhèn)長和各位領導,我以黃泥村村民的身份發(fā)表個意見,這片房子不能賣給外地人?!?/p>
鎮(zhèn)長沒有理睬佑發(fā),探頭向大耳書記說:“大耳書記,你的黃泥村用舊社會的黑暗房屋做校舍,近來又聽說里面鬧鬼,學生不敢上學。你們村里的學生又多,你今年不解決學校遷建問題是不行的!現(xiàn)在有這位王老先生出四十萬元買下它。你作為村里的黨支部書記,我想聽一聽你的意見。”
大耳書記連眼睛也沒眨一下就說:“我想優(yōu)先本地人……”
鎮(zhèn)長截住說:“在價格相同的情況下,可以優(yōu)先本地人,但限于今天上午,這個事拖不得,一拖就落了空。你沒看見鎮(zhèn)委、鎮(zhèn)人大、鎮(zhèn)政府、鎮(zhèn)政協(xié)、紀委、教委的領導都來了?這是個老大難問題,今天不解決好,就會拖到猴年馬月。”
大耳書記大著嗓門向村民說:“父老鄉(xiāng)親們,現(xiàn)在有一位風水先生要買這片古屋,他出了四十萬元。在這個同等價格上,可以優(yōu)先本地,愿意買的人報個名。”
佑發(fā)趕忙說:“我買了!”
鎮(zhèn)教委王主任強調(diào)說:“人家王老先生可是現(xiàn)錢啦!”
佑發(fā)把眼睛翻得露白,惡聲惡嗓地說:“我是本村人,有根有底跑不了,就不能分期分批付款嗎?”
鎮(zhèn)長像是早有準備,也瞪大了眼睛,一字一頓,中氣十足、擲地有聲地說:“舊學校一賣,就面臨著拆屋建新校要經(jīng)費的具體情況。這得問村民同意不同意,事實許可不許可?鎮(zhèn)里五大家,包括教委就是六大家,要把好這個關,不然,我們這些干部是吃干飯的?”
佑發(fā)想借群眾的力量,讓他的那一大族起哄。
他雙手抱拳,向著他那個大房頭的一大片哥兄老弟說:“我佑發(fā)買下這片屋子,主要是想用里面的一百多個立方的好杉木開個家俱店,在拆了屋的地面上辦個水泥制品廠。我每年向村里上交一些錢,活躍村里的經(jīng)濟。我現(xiàn)在一次抖不出四十萬元現(xiàn)金,我分四年,四批交齊。今天交十萬元。鄉(xiāng)親父老表個態(tài),支持一下,好讓兄弟下個臺階?!?/p>
出乎佑發(fā)意料的是,場上寂靜無聲。他的那些哥兄老弟也都不吭氣。驕橫慣了的佑發(fā)就毛了,指著平素很聽話的絡腮胡子和山羊胡子他們說:“怎么,你們也不做聲,平素抬樁的話不離口,現(xiàn)在都啞了!想讓別人看我們大房頭的笑話?”
絡腮胡子被問得有些惱火,臉紅脖子粗地說:“兄弟,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的三個細伢要讀書,要讀書就要有新學校。我就因為讀書少了,頭腦簡單,被有文化的人當猴耍怕了?!?/p>
佑發(fā)的兩個眼睛鼓得像銅鈴,吼道:“你胡子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們對你還薄了?”
絡腮胡子說:“算了吧,兄弟,我替人當打手,替人賺錢,替人坐牢的窩囊日子該到頭了?!?/p>
凈場片刻,不知是誰,也不知是從哪個方向,冒出了不高不低的一句清晰厚重的話:“要現(xiàn)錢,不能讓人耍滑頭?!?/p>
一人帶頭,多人應和。操場上一片“給現(xiàn)錢”的吼聲。
只敢在灶神面前抖狠的李志杰,那時真的激動得熱淚涌流。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民慢慢地縮小了圈子,將鎮(zhèn)里的干部、風水先生以及大耳書記和佑發(fā)團團圍住了。
大耳書記就近跨上升國旗的臺子大聲說:“安靜下來,現(xiàn)在我來問一聲風水王先生,你到底是不是現(xiàn)錢?你為什么要買這片古屋?”
風水先生沒有正面回答,他拿出四十萬元的大額支票,走到李志杰面前說:“李校長,我這是四十萬元的現(xiàn)金支票,放在你這里擱著。你們當?shù)赜腥擞矛F(xiàn)錢買古屋,我退場。當?shù)貨]人買,這就是我交的現(xiàn)金。關于我為什么要買這片古屋,科研的需要。說出來得罪了諸位,那需要作一次專題報告,三言兩語說不清。”
佑發(fā)一見風水先生的舉動,就跳到升國旗的臺子跟前,向他父親一揮手吼道:“下來!你這個一把手白當?shù)?,不如扯根卵毛吊死算了!?/p>
大耳書記就面紅耳赤地下來了。
佑發(fā)站在臺子上大聲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這片房子我買定了!四十萬元一次交清!你風水先生要是再跟我抬價,可別怪我不客氣!”
那天上午,在鎮(zhèn)里的五大家領導、教委主任和公證人員面前,佑發(fā)騎摩托去了一次磨盤鎮(zhèn)。回來時,四十萬元現(xiàn)金齊刷刷地碼在簽協(xié)議的臺桌上。真正地顯示大耳書記的經(jīng)濟實力。風水先生平靜如水地接過李志杰退還的大額支票。
簽了協(xié)議,辦完公證手續(xù)后,鎮(zhèn)長主持成立了黃泥村小學遷建委員會。主任由鎮(zhèn)長兼任,副主任分別由教委主任、黃泥村村長擔任。李志杰擔任工地的執(zhí)行副主任。教委王主任毫不含糊代表鎮(zhèn)教委表態(tài),集中全鎮(zhèn)教育經(jīng)費四十萬元,補助黃泥村修建花園式校舍。
開工那天,黃泥村村民自覺幫助學校轉(zhuǎn)移辦公設備和學生的桌凳。全村的大人小孩快活得不得了,歡歌笑語溢滿了每間屋子和每條村道。
李志杰作為建校委員會的執(zhí)行副主任,寫方案、做計劃,直到雞叫三遍仍然沒有睡意。他想到外面吐一吐氣。他信步走到九麻子家門口時,竟發(fā)現(xiàn)九麻子家的大門虛掩,燈光閃灼。探頭看時,方玉梅老師正用卷煙機自制半尺長的煙卷。他推開門問道:“方老師,怎么起得這樣早?”
方老師一邊讓李志杰進屋坐,一邊說:“我和九麻子每到四更天就要起床,這已形成習慣。他到外面轉(zhuǎn),我就幫他卷三十幾根煙,供他一天的吞云吐霧?!?/p>
方老師快活地說:“李校長,九麻子費盡心思,總算把你請到了黃泥村當校長。他說你真是四兩撥千斤起了大作用。九麻子跟黃大耳斗了九年,就這一回取得了徹底勝利。過去的每一回,他都敗得很慘?!?/p>
方老師舉了一個例子。今年春天,鎮(zhèn)教委要黃泥村拆了老屋修幾個新教室。那時,大耳書記當家賣了北山溫泉周圍的五十多畝山地。那個外地老板當時給了大耳書記近三十萬元現(xiàn)錢。九麻子向大耳申請調(diào)動兩萬元修四個教室。大耳書記說錢在佑發(fā)手里,叫九麻子找佑發(fā)要。九麻子要大耳書記寫了個條子。九麻子拿了條子找佑發(fā)要錢,佑發(fā)就發(fā)了火,把桌子一拍,說:“你九麻子麻著一張臉,又不是個美女,你憑什么向我要兩萬塊錢?”九麻子不發(fā)火,平心靜氣地說是代表村民要村里的錢修學校,并且亮出大耳書記的條子。要佑發(fā)把公款拿兩萬塊出來,解救學校的燃眉之急。佑發(fā)說:“九麻子,你要是再提要錢的事,你就跟老子滾。我老頭幫村里挑幾十年擔子,這幾個錢還不夠給他的路費和電話費?!本怕樽诱f:“你年紀輕輕的,要向好的學。你把村里的公款拿在手里有么意思呢?這樣會犯錯誤?!庇影l(fā)說:“你還敢告我?”九麻子說:“告也告得,沒有什么不敢。你不要把事情逼到那一步?!庇影l(fā)說:“你敢告,我就要把你的獨兒子的卵子割了它。”九麻子知道和那個流氓說不清楚,就回轉(zhuǎn)了。從那以后,九麻子少言寡語,經(jīng)常到村子對面的山頭上坐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一抽就是一天。
李志杰似有所悟,那鬼火,莫不是九麻子抽的煙火?他急忙告別了方老師,出門向?qū)γ嫔缴峡慈ァR稽c不錯,他曾經(jīng)認為的鬼火依然在目。他不由自主地向那兒趕去。
近了,近了,九麻子猶如一尊土神,靜靜地坐在地埂上,一聲不響地吸方老師給他制作的煙卷。
李志杰坐到九麻子的身邊,感到了這尊土神厚重的力量。那時,曙色初現(xiàn),黃泥村的輪廓已經(jīng)清晰起來。九麻子平靜地說:“我學過幾年風水,我對村南那個白樓耿耿于懷。風水書上說:南白虎,北青龍,只許青龍高千丈,不許白虎抬頭望。黃大耳把那幢三層樓房豎在村子南邊,整個黃泥村的風水就被破壞了。他那個樓房一豎起來,村里夏天得不到南風,冬天兜冷風。所以,我這一年來,一直都在考慮:只有在村子北面修一排教學樓,黃泥村的地氣就理順了。
九麻子站起來,向佑發(fā)買下的古屋走去。李志杰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們走進了古屋,九麻子說:“我可以鎮(zhèn)鬼。你不信,我鎮(zhèn)給你看?!?/p>
他叫李志杰把耳朵貼在一棵大柱子上,聽一聽有什么響動。李志杰便依照著聽了一聽。媽呀,密集哧哧的響聲迅速鉆進耳朵。細聽時,聲音愈來愈大,大得猶如傾盆大雨拍擊瓦面。正是把他嚇得弄臟了褲子的那種鬧鬼的聲音。他不敢聽下去。
九麻子走上前,在柱子上猛拍一掌,叫李志杰再聽。李志杰再次貼著耳朵聽時,卻又寂然無聲。
九麻子說:“怎么樣,鎮(zhèn)住了吧。不過,只能鎮(zhèn)那么一會兒。時間一長,鬼就回來了?!?/p>
九麻子很神秘地要李志杰在柱子上再猛拍一巴掌,體會一下,弄清楚發(fā)出的是個什么聲音。
李志杰好奇地朝廊柱狠狠地拍了一掌之后,他很驚異:這么大的油漆廊柱,怎么會發(fā)出爛西瓜一樣的空洞破碎的響聲呢?他忙問:“九叔,這是怎么回事?”
九麻子深沉而有份量地說:“空了,整個地空了。像我們村的集體經(jīng)濟一樣,被蛀蟲從內(nèi)面蛀空了。這片屋子的幾百根大小木頭,包括樓板和木壁子,沒有一根是完好的。大廈將傾啦!這片房子今年秋天不拆,到了冬天被大雪一壓,非塌不可。如若不是廊柱的結構好和油漆保護著,如若不是四面高墻穩(wěn)固,恐怕早就倒了。你以為有鬼,沒有。你聽的那個響聲就是白蟻蛀木頭。白天有老師和學生活動,聽不明顯,晚上就不同?!?/p>
李志杰像聽天書一樣,還沒有完全領會,他主要是不知白蟻為何物。
九麻子憂心忡忡地對李志杰說:“有個緊急任務,要你協(xié)助完成。佑發(fā)拆這片屋子,可能會出現(xiàn)傷亡事故。你想辦法引起他的重視,他已經(jīng)拿出了四十萬元,還可能貸了一些款。不能再讓他蒙受災禍。再就是動員村民,在佑發(fā)拆房期間,只準為新教學樓挖基腳、揀石頭,做公益勞動,不準為佑發(fā)幫工賺那幾個小錢而危及生命。我出面說這些話,他們聽不進,所以托你把這件事辦好。”
李志杰認為九麻子的話有些危言聳聽,但還是接著他的話說:“這個任務好完成。第一,我寫幾張醒目的字條貼在老屋四周,就說老屋木頭腐朽,拆卸注意安全。第二,我們幾個老師沿戶打招呼,布置捐獻片石的任務,限期完成。凡參加佑發(fā)拆屋的村民,任務加倍?!?/p>
九麻子同意李志杰的意見。
佑發(fā)拆古屋請不動黃泥村的小工,就從鎮(zhèn)上召集了幾十個流氓地痞。另外將他自己建筑隊的臨時工調(diào)過來。這些人都不介意李志杰寫的那些紙條,他們搭十多部長梯,像攻城一樣,從古屋四周登上屋頂。大刀闊斧地用鋤頭將飛檐翹角的青磚青瓦往下面摧枯拉朽般地猛扒。因為佑發(fā)要的是木料,要的是地底下的寶藏。佑發(fā)說:古屋上中下三高六短的木結構,總共不會少于一百三十個立方,每立方的杉木市面價格為二千五百元。僅這一項就可變賣近四十萬元。地下的寶藏一定更加可觀,不然,怎么能把儀器搞出蟈蟈的叫聲呢?
拆屋子的隊伍在古屋上面搗鼓得塵灰彌漫。磚瓦掉在樓板上的轟隆之聲如擂戰(zhàn)鼓,混著數(shù)百年的塵灰飛揚。
九麻子要李志杰過去囑咐一下那些得意忘形的后生哥。李志杰一走近古屋,就看見了一個駭人的景象。帶翅膀的白螞蟻不斷地從古屋里飛出來向空中飛竄,迅速組成了一大片白色的云團。再細看時,白螞蟻密集得如煙似霧,傾刻間遮天蔽目。
一位拆屋的后生大叫一聲:“天啦!我身上爬滿了白螞蟻?!苯又?,拆屋的人被遍身的白蟻弄得驚慌失措。有的在行條上跺腳。他們哪里知道,那片房子豎著的廊柱與橫著的行條之間的榫頭都被白蟻蛀空了,就在一片混亂中,整個屋面轟然坍塌。近百人隨著行條椽子和瓦片摔了下來,一時間鬼哭狼嚎。帶翅的白蟻慌忙從破木頭中振翅高飛,加厚,加大了天空中的蟻云。不帶翅的白蟻們則慌不擇路地到處亂爬。
在白色飛蟻和黑色塵灰的籠罩下,坍塌的古屋中,呈現(xiàn)出慘烈的傷亡氣氛。其中就有大耳書記最寵愛的三公子佑發(fā)。就在大耳書記呆若木雞的時候,九麻子和李志杰從挖基礎的工地上抽調(diào)了全部的精干村民,全力營救埋在古屋下的人員。
九麻子攀到前堂的斷墻上,指揮村民搬開障礙,由近及遠,有序地營救被壓住和被石塊木頭砸傷的人員。
被木頭夾住、壓住的人都受了重傷,佑發(fā)大概是頭朝下跌在樓板上的,被李志杰扶出古屋后,直翻白眼,明顯地呈現(xiàn)出癡呆樣兒,往日的驕橫蕩然無存。古屋那時只剩下黑色的四面高墻和挨墻帶鐵絆子的幾十根黑柱頭,黑黑地刺向天空。
黃大耳的大兒子佑華雙腳被卡斷了,痛得咬牙切齒臉色慘白,黑汗橫流,被兩個村民抬著經(jīng)過大耳書記身邊,大耳書記沒理睬,而是迎著被李志杰扶出古屋的佑發(fā)急切地問:“三兒,你沒事吧?”大兒子佑華便扭過頭惡狠狠地罵道:“老畜牲,都是你個老畜牲害的!”
佑發(fā)神經(jīng)質(zhì)地裂著嘴似笑實哭地說:“垮了,嘿嘿嘿,都垮了?!?/p>
大耳書記看著寵兒佑發(fā)的傻子相,便雙手抱著頭軟溜溜地,像抽了筋去了骨一樣,跌坐塵埃。
古屋坍塌,死亡二人,重傷十七人,另有幾十人輕傷。
黃大耳的二兒子佑升對買這片房子,一直持反對意見。所以,災禍地點沒有他的影子。他那時正在鎮(zhèn)中心小學新開的溜冰場上牽著情婦溜冰。直到聽說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床位被他的家人和請的臨時工睡滿了,他才脫了溜冰鞋去了衛(wèi)生院。
大耳書記是一個很頑強的角色。他在應付了傷亡事件之后,馬上回到黃泥村,組織村民幫他清理了古屋中的木料,拆倒了四面高墻。然后拿出沒有還給風水先生的儀器,在屋基上認真地勘測起來。
他弓著腰,將儀器在地面上來回晃動。如聽到蟈蟈似的叫喚聲,他就吩咐用石灰圈一個圓圈。那時,他的二兒子佑升走到他身邊說:“爸,你別費心思了,地底下挖出來的東西,你就能獨吞了嗎?文物管理所的領導已經(jīng)到鎮(zhèn)上來了?!贝蠖鷷浾f:“我花了四十萬呢?!庇由f:“你花四十萬是買木料和地皮,地下的東西是國家的。懂嗎?”大耳書記說:“我發(fā)現(xiàn)的,我該得獎,讓文物所的人還我四十萬元總可以吧!”
大耳書記不再理睬佑升,他帶著人在那片清了場的古屋地基上畫下了二十一個圓圈,然后親自指揮村民按圖索驥。
然而,大耳書記很不幸,第一個圓圈大約在掘地一尺深的時候,地基便塌陷了一個簸箕大的窟窿。執(zhí)鍬鏟土的那個村民跌進窟窿里,兩只腳直直地插進直徑一米有余的白蟻巢穴。帶翅膀和不帶翅膀的雄蟻、雌蟻、工蟻和兵蟻密密麻麻,成坨地翻滾,看得人皮肉發(fā)麻,眼睛昏花。那個村民死命地掙扎,驚駭?shù)睾艟取2惶Y實的大蟻巢被他的雙腳攪得稀粑爛。最后還是旁邊的人伸一個鍬把讓他抓住,把他拉了起來。
大耳書記傻了眼,他做夢也不曾想到他用石灰圈定的地基下是駭人的白蟻巢穴。在磨盤鎮(zhèn)方圓百里的山地上,他紅黑兩道都吃得開。想不到今天在陰溝里翻了船!他氣得渾身顫抖,正要派人去找九麻子,九麻子卻不請自來。
大耳書記對九麻子說:“我想起來了,那個風水先生好像是你過去拜的師父。你們合伙騙了我一家,我要到法院告你。我的損失要你全部賠償!”
九麻子胸有成竹地說:“姓史的窯匠騙走了村里的十萬元錢,我是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我在省城住院期間,找到了他,他如實地揭發(fā)了你。他是個建筑包工頭,你鎮(zhèn)上的新樓是他承建的。他向你討工錢,你就和他演了雙簧,騙走了村民的十萬集資建校款。村里賣山地的三十萬元錢加去年的扶貧款二萬元,還有你貪污的十幾筆,共有四十多萬元!老話說得好:是非善惡終有報。你拿出買古屋的四十萬元,遠遠沒有還清你的孽債!你的三兒子佑發(fā)無法無天地強奸村里的姑娘十幾名,他現(xiàn)在殘廢了,不予計較?!?/p>
大耳書記汗如雨下。老半天才說:“我敗在你的手上了!原來你是表面上裝馬虎,背地里整治我。”
九麻子說:“你是敗在你自己手上。你想,你橫行霸道,你用那點上不了桌面的小聰明,侵吞集體財產(chǎn),我能跟你善罷干休嗎?就算沒有古屋幫忙,我也要背著行李到省城告你,直到你退清公款為止。我過去斗你不過,第一是你那個大家族里的人沒有認清你的專橫跋扈,當了你的幫兇;第二是你有個當縣長的妻弟,客觀上做了你的靠山,我拿你沒有辦法。”
大耳書記無話可說。古屋使他人財兩敗,眾叛親離,沒有狠氣了。他第一次在九麻子面前,如同受傷的老狼,面對深沉的獵手。
假冒風水師的王先生來了。他帶來四個工作人員和一輛箱式悶罐子汽車。陪他來的,還有磨盤鎮(zhèn)鎮(zhèn)長和教委王主任。
王先生和九麻子握手后,就讓李志杰抽一些建校的小工來,讓他們把大耳書記劃的石灰圈子里的土,小心地卸過來。強調(diào)一定要保持每一個白蟻巢穴的完好無損。
一上午,二十個球形的白蟻巢穴,被王先生帶來的特制尼龍袋包裹得嚴嚴實實,搬上了悶罐車。
王先生臨走時,提出一個黑皮包,從里邊掏出四十扎人民幣對李志杰說:“這四十萬元錢,是我們研究所買這二十個白蟻巢穴的???。我們研究所是由港商投資合辦的。給你們四十萬元,也有獎勵滅蟻與捐款助學的意思。我們研究所正在生產(chǎn)白蟻王漿,是珍貴的健身抗癌延壽保健品。感謝這片古屋給我們提供了豐富的白蟻藏量。我當初要出四十萬元買下這片古屋,就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這兒的白蟻藏量以及其藥用價值?!?/p>
鎮(zhèn)長握著李志杰的手說:“李校長是教委主任的外甥,你要嚴格的管理好資金,建好學校?!?/p>
王先生很是意味深長地在九麻子的肩膀上連拍了三巴掌,緊緊地捏著九麻子的手,長時間不放松。長時間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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