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斌
艾格語錄
只有我們解決所謂的最終問題(指艾格峰),我們這些年輕的登山者才能對阿爾卑斯山研究有所貢獻。
——首位成功從北坡登上艾格峰的Vorg
艾格峰的北壁依然令世界各國的登山者為之瘋狂。第一個成功的人所完成的一定是自登山運動開展以來最瘋狂至愚蠢的任務。
——英國阿爾卑斯俱樂部前主席Edward Lisle Strutt對首次從北壁登頂艾格峰這一冒險行動的評價
為什么是艾格峰
艾格峰(Eiger)位于瑞士因特拉肯市正南處,是瑞士境內(nèi)的阿爾卑斯山脈群峰之一,海拔3970米。艾格北壁落差超過1800米,平均坡度超過60度,由于巖質(zhì)問題,落石嚴重,再加上氣候不穩(wěn)定,攀登難度相當大,被視為歐洲第一險峰,與馬特洪峰、大喬拉斯峰并稱為“歐洲三大北壁”。與其說艾格是一座山峰,不如說它是一座豐碑,對大多數(shù)登山者以及和登山有關的人來說,它都有著無法抵御的吸引力。在過去100年里,艾格北壁吸引了無數(shù)登山者,留下了一段又一段的傳奇,也正因為這座特殊的山峰以及發(fā)生在其上的那些耐人尋味的往事,至今已經(jīng)誕生了很多部電影或者紀錄片,嘗試著記錄和再現(xiàn)其中一些非常著名的攀登。
艾格北壁擁有約30條路線,每條路線都銘刻著一段段屬于攀登者的故事。北壁正中有一條John Harlin路線,開創(chuàng)于1966年,名稱是為了紀念首登此條路線的John Harlin二世,他在攀登此路線時因繩索斷裂遇難。2006年,他的兒子John Harlin三世沿著父親的腳步重新攀登了這條路線,被拍成IMAX電影《The Alpes》。
終于有機會拿到贊助,在這年夏末攀登艾格峰。原計劃,我和高清先嘗試Mitteleggi ridge路線作為熱身,然后嘗試一條北壁的其他路線。最后因為氣候和自身的原因,我們選擇了Mittelleggi Integrale路線,最終成功登頂,并沿南山脊下撤返回。
線路選擇
Mittelleggi Integrale路線,從艾格北側的Alpiglen出發(fā),在東北壁的左側上攀至2320的Ostegg木屋,然后向右上方切上Mittellegi山脊抵達海拔3340米的Mittellegi木屋,從這里沿暴露感很強的山脊抵達海拔3980米的頂峰。路線難度:Alpine 5+, M3, Ai3+。嚴格講,這條路線不是一條北壁路線,它在艾格峰眾多路線中是最最成熟的,每年有很多人在向?qū)У膸ьI下登頂,沿途有路標、掛片。
艾格峰是一座特殊的山峰,我內(nèi)心當然希望爬一個更有挑戰(zhàn)性的路線。可腦中對于這樣陡峭山峰的數(shù)據(jù)庫實在不大,再加上前段時間下雪很多,路線覆蓋冰雪,落石嚴重,因此我們最終選擇了Mittellegi Integrale路線,只有起步在東北側壁上,接著沿艾格東山脊一直登頂。完成后,我深感幸運,這條路線給了我所有我想要的,路線長,大部分地區(qū)因為覆蓋雪和薄冰,難度和危險性不小,再加上異常暴露的山脊,部分非常陡峭的路段挑戰(zhàn)性很大。本路線難度在我和高清的能力范圍內(nèi),可對于這樣長路線的判斷及處理帶來的心理壓力,是對我們最最有挑戰(zhàn)的部分。下山后,我再看北壁時,已經(jīng)有了新的看法,我想我有了更多的資本幫助我將來再來嘗試其中的線路。
熱身
8月下旬,艾格峰地區(qū)持續(xù)降水,讓人很是擔憂。9月1日,我們徒步四小時抵達Wetterhorn峰腳下的Gleckstein Hut。2日,我們用時10小時攀登了附近的Rosehorn峰。驚詫于當?shù)鼗疖囅到y(tǒng)的方便和登山木屋的舒適,從Wetterhorn方向遠看艾格峰,陡峭的北壁和如同刀刃的山脊在讓我們感受到了了隱隱的壓力,但內(nèi)心又有一股沖動讓我和高清處于一種興奮的狀態(tài)。
經(jīng)朋友引薦,我們與知名瑞士登山人Thomas Ulrich見面,他攀登過艾格北壁十多次,光Heckmair路線就攀登了五次,尤其他使用復制的古老的冰鎬、靴子、繩子和巖釘,遵循1938年首登此路線的方式完成了這條路線,令人印象深刻。據(jù)他介紹,艾格峰最大的問題是落石和天氣,隨著全球變暖,9月初并不是非常好的攀登時機,再加上下雪較多,山體覆蓋冰雪,會更困難而危險。他介紹說Mittellegi Integrale路線較長,從Ostegg hut到Mittellegi hut這一段會比較容易迷路,另外,他要我們特別注意天氣。他還給我們介紹了Grindwald鎮(zhèn)上的Johan,出發(fā)前可以去他那里了解更多關于山上的情況,包括天氣和雪況。
4日上午,我們?nèi)rindwald鎮(zhèn)找Johan了解情況。他給了我們艾格峰的1:25000的地形圖,并標注了我們即將攀爬的路線。根據(jù)天氣預報,我們原先預計登頂?shù)?月7日將會有大風暴,Johan建議我們下午就出發(fā)前往Ostegg hut,5日從Ostegg hut到Mittellegi hut,6日登頂。這個情況有點出乎我們的意料,無奈下只好狂奔回Inter Laken,然后坐火車回到Grindwald轉乘登山火車,抵達出發(fā)點Alpiglen時已是下午4點多了。
Alpiglen是艾格北壁正下方的一個車站,海拔1640米,從這里開始徒步。由于艾格地區(qū)是瑞士的德語區(qū),所有路標都是德語,我們在Eiger Trail上行進了大半小時也沒找到預想中的路標,只好打電話給Johan確認,果真有問題,只好原路折返。從之前一個路口一直向東,又急行軍大概20分鐘,終于看到了一個小小的Ostegg hut路標,指向一條非常陡峭的小路,小路盡頭的峭壁上,我們看到了一個小黑點,這就是我們的目標。
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陡,中間一些危險的地方修了Via Ferrata(在陡峭的地形上打入固定點,布上鋼纜,利用安全帶和保護器械通過的方式稱為Via Ferrata)。經(jīng)過一個半小時急行軍,我倆來到了艾格峰東北壁下方。前面是一段巖壁,巖壁上面就是木屋。
天已漸黑,我們不由加快了速度,穿上安全帶。起步的巖壁大概IV級難度,于是我們沒有結組各自SOLO上去。上了一個臺階,看到箭頭指著前進的方向,不由心頭大定。實際上,在接下來兩天中,這樣的箭頭每次都如同一道曙光給了我們信心和希望。這段巖壁落差大概300米,中間非常陡峭的路段都修了很好的Via Ferrata。中間有一段竟然在瀑布里,我們把風衣的袖口和帽子扎得緊緊的,依然無法避免全身濕透。哆哆嗦嗦中爬上這段濕乎乎的Via Ferrata抬頭一看,暮色中,木屋就在眼前。
根據(jù)我在法國攀登的經(jīng)驗,我覺得木屋應該只是一個簡單的庇護所,因此我們倆都帶了睡袋和露營袋。到了木屋邊,竟然發(fā)現(xiàn)里面亮著燈,廳里坐著四個年輕人。他們來自蘇黎世,來這里度周末。應該是生了爐子的原因,屋里異常溫暖,對于全身濕透的我們真是莫大的驚喜。
木屋非常精致而干凈,高低床、被褥、柴火爐、煤氣爐、碗筷、墻上的裝飾,無不精致而舒服。這個木屋建于1998年,十多年了,里面的設備依然如新,可見使用和維護的細心。墻上有張布告單,雖然是德語,但連猜帶蒙也大概知道了一些信息,住在這里的費用25瑞郎一晚,16歲以下15瑞郎,另外還有可樂、冰茶、紅酒的價格,大家只需把錢塞在邊上的一個盒子里,全憑自覺。那四個年輕人吃完后,把碗洗干凈放回了碗柜。一切都是這樣自然,一切又跟國內(nèi)如此不同,讓我們唏噓不已。
趁著天還蒙蒙亮,我們出門去觀察明天的路線。借著昏暗的光,艾格如同一堵黑色的墻從眼前拔地而起,墻的大部蓋著厚厚的云,無法看清楚。于是只好向上走了一點,在木屋后面的坡上找到了小路的痕跡。明天計劃5點半出發(fā),6點天就大亮,到時就比較容易辨認路線了?;氐侥疚莺唵蔚某粤它c東西,立即躺下。柔軟的床墊,干凈的被褥,簡直不像是在山里,聽著那四個瑞士人的談笑漸入夢鄉(xiāng)。
攀登
9月5日,早上4點半起床,輕手輕腳收拾完畢,在箱子里塞了60瑞郎作為晚上食宿的費用,5點多出發(fā)時,天才蒙蒙亮。沿著頭天看好的小路,我們開始向右上方的山脊出發(fā)。在最初橫切階段,路比較明顯,隔一段有一個瑪尼堆。路上的雪越來越多,路線漸漸看不清了,需要經(jīng)常停下來去找下一個瑪尼堆的位置。路線越來越陡,開始慢慢變成直上,需要不停地翻越一個又一個的幾米到十幾米的陡坎。由于巖石非常破碎,幾乎無法設置保護點,而且部分巖石表面覆蓋著薄冰和一層雪,因此我倆以20米左右距離繩長進行結組,未穿冰爪,采用同時前進的方法,在陡坎的地方交替保護上升。隨著上升,瑪尼堆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畫在巖石上的一個個紅點或箭頭,一般相距幾十上百米,很不容易辨認,每次找到紅點或箭頭都是一陣狂喜,這真是檢驗我們判斷和尋找路線的技巧和能力。從木屋到山脊有超過500米落差,越靠近山脊坡度越陡,冰雪也越來越多。我們在接近山脊的地段換上了冰爪,使用一個冰鎬來配合在很不穩(wěn)定的巖石上攀登。由于無法設置保護點,很多地段顯得異常困難而危險,而且尋找正確的路線也一直讓我們沉浸在忐忑中。經(jīng)過近三個小時的上攀,我們終于切上了2900米處的山脊。山脊非常狹窄,在接下來的十多個小時中我們一直在這樣的山脊上上上下下,對這種暴露感極強的山脊我們以前經(jīng)驗不多,感受異常強烈。站在山脊上,才能真切感覺到艾格峰的陡峭,而我們將要攀登的遠處的山脊,如同刀刃一般鋒利,今天的目的地Mittellegi hut就在遠處山脊上,小得如同一個黑點,似乎遙不可及。
我們在山脊的左邊、右邊或正上方不停地攀登,全程幾乎無法放置保護點,但在一些困難的路段我們能找到一些前人打下的掛片。中午11點,我們遇到了難題。我們攀到了一個高點,前面橫著一條鴻溝把山脊一切兩段。而我們所在的山脊向前分為左右兩條,非常薄非常破碎,但我們找不到跨過鴻溝的方法:找不到掛片,山脊破碎得甚至無法做一個確保的下降保護點,也找不到方向。我們在兩個如同刀刃的破爛山脊上來回尋找,可一直無果。轉眼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毫無頭緒,隨著時間流逝,看著依然遙遠的那個黑點,我不由得焦慮起來了,怎么辦?勉強找一個保護點下降嗎?我害怕一旦走錯方向?qū)⒑茈y返回正確路線,那樣時間會不夠,那么我們必然遭遇9月7日的壞天氣。如果原路返回的話,我們連安全下降保護點都很難找到。就在差點絕望,準備找一個勉強可靠的保護點下降搏一把時,我讓高清上到山脊上巨大的巖石上再找找。我們等來了好運氣,在這個巖石后面有一條小山脊向下延伸,高清在這個山脊上找到了一個掛片!
我們下降了一個整繩長,跨過了這條深溝。夏季艾格峰天黑時間是7點,這時已經(jīng)快下午1點了,而木屋依然遙不可及。放下?lián)鷳n,專心快速的攀登。又翻上一個高點,我們看到了傳說中那個山洞,我們需要從山洞鉆到山脊的另一面。在山洞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密封飯盒,我以為是以前的登山者留下的,打開一看卻是一個本子和一支筆,哇,原來每個攀登這條路線的人都會在這個本子上登記,驚喜之下我們也在本子上留下自己的名字,F(xiàn)rom China,yeah!
穿過這個洞來到艾格東北壁上,一切豁然開朗。山脊越來越窄,路線逐漸清晰起來。依然陡峭,依然暴露感極強,可這不就是我們想要的嗎?在一個高點,我們下降了兩段,來到了塊陡峭的巖壁下,這就是整個路線最困難的那三段運動攀巖部分,完成后個人感覺難度在5.10左右。糟糕的是,高清在下降時蕩了一下,手臂撞在巖石上,雖沒有大礙,但暫時也無法進行先鋒。沒有任何猶豫的空間,我把包里的一條繩子轉到高清的包中,開始先鋒。路線很不容易,點很小,角度非常大。但路線上有掛片,這大大增加了我們的信心。
過了這三段近120米的巖壁,山脊在眼前越來越明晰。下午3點半,前面仍然有三個超過50米的大陡坎。一切仿佛都成了機械運動,不停向前向前,翻過一個又一個鼓包,目標只有一個,Mittellegi hut(海拔3320米)。
下午7點,在天黑前,經(jīng)過近14個小時的攀登,我們到了。木屋有兩棟建筑,因為近期天氣的原因,已經(jīng)關閉一段時間了。而邊上一個類似大汽油桶的房子還開著,里面依然舒適,有煤氣、有床、有干凈的被子。剛安頓下來,上來了兩個愛爾蘭人,他們從南壁上來,計劃明天登頂,我們有了同行者。
回顧這14個小時,我詫異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悄然的改變,再去看北壁,去看明天要攀登的Mittellegi ridge,內(nèi)心充滿無以名狀的自信。
9月6日,刮著大風,下著小雪。我們6點半出發(fā),天氣不好,非常寒冷。頂峰下的山脊主要有兩個巨大的臺階。山脊依然暴露感極強,大風一吹,在山脊上真是心驚膽戰(zhàn)。與高清約好,如果我們中有一個掉下山脊,必須大喊左邊或右邊,另外一人則可以選擇在相反的山脊跳下,這樣才能救命,至于摔成什么樣,當時也顧不得去細想。
前面的愛爾蘭人爬得很慢,雖然他們早出發(fā)一小時,但我們只用了一個小時就追上了他們??梢驗樯郊躬M窄的緣故一直沒機會超車,只好不停等待。慢慢的,我們翻上了頭天看到的那兩個巨大的臺階,中間有兩段下攀,非常困難但有驚無險。經(jīng)過漫長的陡峭雪脊,下午1點,我和高清站在了頂峰,在這座傳奇的山峰上留下了足跡。從頂峰往下看,1800米以下的巖壁根部就像在腳尖正下方,很是震撼。天氣依然不好,大風中拍了登頂照,立馬沿著南山脊下撤,終于走在了愛爾蘭人的前面。
根據(jù)Johan提供的地圖,下撤路線很長。為了在天黑前趕回火車站,趕回Grindwald,我們一路狂奔,下到鞍部后,無路可走,看來還得翻越前面起起伏伏很長的山脊,原來攀登遠遠沒有結束!上上下下,一直期望翻下一個角峰后有一條回家的路。可翻過去后,依然是看不到頭的山脊。即將麻木之際,我們翻過所有巖石山脊,找到了前往谷中冰川的路。天氣越來越壞,不由得感嘆天氣預報的準確和我們的好運氣??邕^很多裂縫,在下午5點多時下到了平坦的冰原,上面有一條很多人踩出來的路,看來傳說中的木屋應該不遠了。
拐過一個彎,突然看到前方山口有一棟木屋(Monchjoch hut海拔3400米),不由得熱淚盈眶。無法盡述最后那幾百米的艱難,也無法盡述在溫暖的木屋里面喝下第一口啤酒的感動。是的,我們才剛從另一個世界旅行回來,在歷盡艱辛的同時我們也帶回了生命的喜悅。我們已從Eiger峰上學習到生命的可貴,我們所出生的土地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