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良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個深秋的季節(jié),王終于答應(yīng)帶她去河邊狩獵。其實(shí),對充滿暴力與血腥的的狩獵,她毫無興趣。只有她自己清楚,走出重門緊鎖的吳宮,真正想去看的是什么。這是一個秘密,深隱內(nèi)心那最柔軟的部位。
王和將士們馳馬彎弓,歡聲雷動地追攆著獵物。然而,車簾后那雙憂郁的美眸,卻只在蒼蒼蒹葭、瀟瀟秋水、河心小島上徘徊。她想起了那首風(fēng)傳天下的《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彼p輕吟唱著,淚水潸然滑落,如煙往事漫卷心頭。
多年前,在風(fēng)景如畫的諸暨苧蘿村一條長滿蒹葭的碧溪邊,浣完幾匹紗后,她對著清清溪流中的倩影出神。水中忽然幻現(xiàn)某個英俊后生的模糊面影。她揉揉眼,發(fā)現(xiàn)波動的水影里是一只俊美的青魚,似乎正愣愣地看著她。許是過于忘情了罷,那青魚竟倏地跌到鋪滿斑斕鵝卵石的溪底,旋即匆匆遁去。她不由靨生紅暈,又沉浸到翩翩浮思中。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將她那玫瑰色的白日夢驅(qū)散。當(dāng)一襲白衣的他騎著白馬漸行漸近時,她偷偷地回眸,心跳驟然加速。她清楚,那尾消逝在波光水影中的青魚回來了!她低頭繼續(xù)浣紗。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的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下,白馬駐足躑躕。終于,她聽到了他下馬的聲音。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感到心仿佛要跳出胸口。
“姑娘是夷光嗎?”一個動聽的聲音在身后乍然響起。
她一驚,羞紅著臉抬起頭,含情凝睇著眼前這位白衣飄飄的年青后生,她感到一絲眩暈:“公子是——?”
自從無意中聽人談起這位佳人以來,在夢中,他曾無數(shù)次見過她的美麗,可是,他沒有料到,面前這位叫夷光的女孩,比夢中的她更楚楚動人!他怔住了,許久,才回過神來,說:“我是范蠡?!?/p>
河畔的萋萋蒹葭,見證著一段美麗的故事。此時,故事的兩位主人公絕不會想到多年后那個凄絕的別離。
那個深秋的季節(jié),夷光依舊在溪邊浣紗。那熟悉的馬蹄聲再一次響起。然而,馬蹄聲帶來的不是幸福的相會,而是一場永遠(yuǎn)也無法擺脫的噩夢。
山一重。水一重。故國霧朦朧。吳宮深深鎖幽夢。多少次午夜夢回,多少次淚濕枕巾!我是誰?誰是我?我為誰?誰為我?我柔弱的肩頭啊,怎能肩起江山社稷的重量?
南方來的大雁啊,能不能告訴我蠡的消息。深宮的花啊,你知道我的苦痛么?淚眼問花花不語。
……
日落長河了。王帶她回宮,厚重的宮門又將她幽閉到?jīng)]有陽光的世界。
就在這年十一月的一個傍晚,吳宮外突然響起四面越歌。她默默地坐在梳妝鏡前,淚悄無聲息地滑落。蠡啊,你終于要來了!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心上人,而是操著越音的披甲衛(wèi)士。
子夜,一塊青石帶著她沉入江底……
她凄然一笑,就像一匹流動的輕紗,恍惚間,她又看到了那尾青魚向她緩緩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