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楊樹的葉子越來越綠。越來越壯碩，終于遮擋住我的視線了。

對面屋頂上那群灰色的鴿子還是準(zhǔn)時在清晨出現(xiàn)，像散落在瓦礫上被遺忘的符號，無人知曉的憂傷寫在靜默處，卻獨獨被我看見。也因此，我還能夠看得見那些在夜里走路，幸福，快樂，或者憂傷，繁忙，為生活所挾裹的人，他們從燈紅酒綠處夜歸，走出高樓，走出胡同，走向夜間最后一班地鐵。有人傷感，黯然，有人醉了，有人卻因為不醉而更加地寥落，愈發(fā)地空虛。

我還看到我自己，一個人在一個房間里走動，喝水，笑，或悲戚。屋子里的一切陳設(shè)和布置，很熟悉，像是在一個熟悉場景里偶遇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親人，曾經(jīng)愛她過，牽掛，迷戀過她，卻又始終不肯遷就，不能輕易為對方放棄和改變。記憶是那么的不可靠。人在這樣的時刻總是無端被分裂成無數(shù)，她們散落人間，有的在地上，有的在空中，有的在角落，有的在墻邊，有的在明處，有的在暗地。有的歡快，有的消沉，有的華麗，有的質(zhì)樸，有的喧鬧，有的安靜。于是，俯視者的眼神充滿愛憐，仰望者，胸中堆積無限多的惆悵和空茫，只有無所事事的人還是在街頭巷尾東游西蕩，無關(guān)緊要，無關(guān)痛癢，深夜找不到家門。也找不到停泊的港。只能和一群夢游者去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更深更黑的夜里。

天使飛過的時候，我看見她們低垂的發(fā)辮，紗翼，聽見她們的私語和嬉笑，似乎我的耳朵和視覺在這個春天又恢復(fù)了從前的敏捷。是不是女神在暗處垂憐，眷顧，讓一片枯敗的心野重獲了向上的生機，找尋到遺失樹根草葉間的聰慧。從此不再遺漏，放過任何一個路過春天的微細(xì)的聲音和訊息。這也許就是宿命，人生，和運數(shù)。

每天，只要外出，總能看到很多人。美麗的少女，飄逸的裙子。她們有的令我眼前一亮，有的令我感動。有的僅僅因為年輕，歲月就無限制地在她們的臉上盡興地?fù)]灑榮光，有一天，還在湖邊看到一對正在拍照的新人，那新娘已不年少，但幸福甜蜜依然使她與眾不同，成為一個美麗顯眼的女人。我祝福她，也祝福她們，祝福這個春天看到的每一個人，祝福那些在路上和我擦肩而過的，也祝福那些短暫相遇過，舍得為春光停頓的人。

二

關(guān)于《剁椒魚頭》，有個傳說：清朝雍正年間，有個反清文人為了躲避文字獄逃到湖南一個小村子里，當(dāng)?shù)剞r(nóng)戶很貧窮，沒有更好的東西招待他，于是農(nóng)戶的兒子撈了一條河魚回家，女主人就把魚身燒湯，把魚頭和辣椒剁碎了蒸在一起給他吃。文人吃了以后感覺味道鮮美無法描述，深深記在心間。他結(jié)束了逃難發(fā)跡之后，便讓自家的廚師加以改進，再經(jīng)過多年的流傳，不斷完善，就成了今天的這道湖南名菜了。

也有把《剁椒魚頭》不叫《剁椒魚頭》而叫成《開門紅》或《祖國江山一片紅》的，不過這不重要。就像有人喜歡把《辣子雞》喊成《紅燈區(qū)找雞》，把《豬耳朵涼拌豬舌頭》叫做《悄悄話》一樣，純屬個人愛好。食客們要說的是這道菜的口味是否地道。

安康所有酒店里，《剁椒魚頭》做的最好的要數(shù)倉房樓，不但味道正宗，裝臻也美，器皿選用的是古色古香淺腰的原木盆，氣勢上便比別家略勝了一籌，魚頭也是精挑細(xì)選，均勻地劈開兩半平鋪在盤子中心，被艷紅的一層細(xì)碎的辣椒覆蓋，縷縷香氣慢慢飄搖浸漫。那感覺令人蕩氣回腸。

首師大附近也有一家湖南菜館，這道菜做得不錯，特別是他們那邊的環(huán)境和氣氛比較好，上這道菜的時候總伴隨著一首同名歌曲《剁椒魚頭》緩緩登場：我們都愛吃剁椒魚頭/幸福感停留了很久你說女人真的容易滿足/簡單和快樂就足夠/腦海浮現(xiàn)出剁椒魚頭/已經(jīng)相隔太久那時的滋味那時的甜美/此刻欲罷不休/剁椒魚頭短暫享受/一個魚頭被分成兩頭/默默關(guān)注并肩廝守/厚愛綿綿卻無法擁有/剁椒魚頭充實滿足/杯酒歡顏變成奢求/我的寂寞我的溫柔/此刻的你會在哪里停留？

一邊吃，一邊欣賞，既以人為本，又構(gòu)建了和諧社會。比較起來，學(xué)校里面膳園做的就差的遠(yuǎn)了些，跺椒還是跺椒，魚頭卻不是魚頭了，他們喜歡做到胸部以下。

三

后海有一條相當(dāng)于西安書院門的煙袋斜街。到處都有精美的手工藝制品擺著出售。在一個小鋪子花花綠綠大堆擁擠的商品里突然看到幾只粉藍(lán)色紙糊的萬花筒，是我事先并沒有預(yù)料到的。

想起小時候玩過的玩具里面，最珍愛的就是它了。小小的萬花筒里面好像總有一個非凡的世界。紛繁的色彩給孤獨的童年曾帶來過無盡的歡樂。如今，這樣一件既是美侖美奐的藝術(shù)作品，又是可以培養(yǎng)思維和觀察能力的益智玩具，據(jù)說在美國也非常走俏，博物館商店里有很講究的萬花筒，古董店里更有價值千元的珍品。而拋開價值的本身，單說他對人類心理上的貢獻，1816年，蘇格蘭物理學(xué)家大衛(wèi)·布魯斯特爵士在發(fā)明它的時候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大。

將三面成角度的鏡子放在一個圓筒里，再將花紙放在筒端的兩層玻璃間。隨著三角鏡中鏡子的角度變化，影像的數(shù)目也隨之變化;影像重疊后形成各種圖案，不停地轉(zhuǎn)動萬花筒就可以看到不斷變換的圖案。就這樣，他制作出了只要輕輕轉(zhuǎn)動就能看到不同圖案的萬花筒。萬花筒在一夜之間便獲得了意外的成功。這個一動就能產(chǎn)生美妙圖案的小東西，算得上是當(dāng)時的“電視機”了。一旦某個圖案消失了，要轉(zhuǎn)動幾個世紀(jì)才能出現(xiàn)同樣的組合。萬花筒的發(fā)明被列入科學(xué)重大發(fā)明而載入史冊。

越是美麗的東西就越是易逝。因為你永遠(yuǎn)也沒有辦法讓萬花筒其中的一個圖案成為永恒。因為只需你手輕微的一個轉(zhuǎn)動，里面的世界也會在瞬間城陷樓塌，而變得面目全非。盡管它依然美麗，可是如要回到原來的剎那已萬萬不能。小時候并不能夠明白這個道理，總是將手中的萬花筒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企圖找到相同的圖案，重復(fù)的快樂。得到的卻總是新的下一個。上一個瞬間永遠(yuǎn)的就成為了過去，一切找尋都是徒勞，幸虧小孩子的歡樂來得簡單去得也快，他們是最容易滿足和遺忘的一群小動物，很快，就連失望也都記得不大清楚了。

一段快樂的時光對他們來說，維系的時間并不久長。

四

好長時間沒有吃到正宗的陜西飯，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有點像北京冬日里這灰蒙蒙的天。難怪人說懷鄉(xiāng)是一種病。

有朋友電話去平安里《饃王》吃臘汁肉夾饃，水盆羊肉，和歧山臊子面，正中下懷，于是一躍而起，不遠(yuǎn)萬里的去了。

臘汁肉夾饃，在西安可是古城小吃一絕?！鞍准x”也叫起面饃，它與一般的燒餅做工不同，首先面要好，其次面要和的軟。文火慢烤，出鍋，不但表皮焦香酥脆，饃瓤綿軟可口，帶火色的地方不帶一點雜色，潔白如玉。帶火色的地方，火色深度恰倒好處，色如褐翡?！芭D汁肉”則選的是上好的豬肉，去骨用老湯文火燉制。文火輕煮慢燉，經(jīng)夜始成。煮成的肉軟若脂膏，飽含湯汁。色如黃翡，光鮮明亮。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味馥氣馨，入口即化。饃必是剛出鍋的，從側(cè)邊剖開，將切成碎末的臘汁肉夾入饃內(nèi)，臘汁肉經(jīng)熱饃一夾，臘汁就全部浸入饃瓤之中，饃瓤含臘汁為飽和狀并有少量的臘汁從焦酥的饃皮龜裂出溢出。松脆濃香，極其可口。

而岐山臊子面，在陜西更為歷史悠久了。傳說很久以前，岐山有戶人家娶了一個美貌、聰明、勤快、伶俐的媳婦，到家第二天，為全家做了一餐面條，一家人食后無不稱贊面條滑爽鮮美。后來，她的小叔考中了官職，請同窗好友到家作客，便請嫂子為大家做最拿手的面條款待客人，大家吃后也都贊不絕口。于是這“嫂子面”也就出名了。它以薄、筋、光、煎、稀、汪、酸、辣、香聞名，主要用精白面粉、豬肉、黃花菜、雞蛋、木耳、豆腐、蒜苗等料和多種調(diào)味品制成。要求寬湯，即湯多面少，并突出酸辣味。關(guān)鍵的一點，面粉也一定要是陜西本地的，否則筋道不夠。

平安里的這家陜西《饃王》，在護國寺小吃店邊上。店鋪不大，5、6張桌子，環(huán)境還不錯，這里的哨子面很正宗，只是價錢稍微貴了點。肉夾饃沒有西安正宗的樊記好吃，香料的味道重了那么一點點，水盆羊肉卻還是值得推薦的。店里的師傅和服務(wù)員都是地道陜西老鄉(xiāng)，聽著親切的陜西方言，吃的非常盡興。解放區(qū)的天一下子又晴朗了。

東道主是位北京青年，返回的路上，忽然說，知道我為什么對這家陜西《饃王》情有獨鐘嗎？因為我的初戀女友就是陜西女孩，我們以前經(jīng)常來這里吃東西。后來她回去了……我一個人，還是常常來，有時候帶著我的父母，有時候帶著朋友，我跟他們都介紹著陜西小吃的好……來這里，聽著店里的師傅服務(wù)員都說著和她一樣的陜西話，感覺日子又回到了從前，覺得我們，也還在一起……

五

去大覺寺是個下午。

朋友說再不去，就錯過了看銀杏的好時節(jié)。因為葉子馬上就要落了。我相信這不是危言聳聽，季節(jié)到了，沒有什么可以抗拒的了。校園圖書館那兩面簇?fù)碇仙奈禐閴延^的爬山虎就是在我離開的數(shù)天里喪失貽盡的。待我歸來，滿墻的紅葉紛落，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莖干了。滿目蒼涼。甚是蕭殺。

大覺寺位于海淀西郊的陽臺山麓，緊靠鳳凰山，這座建于遼咸雍四年的古寺距今己有千年。山門內(nèi)有樹干粗大、老枝橫斜的翠柏，坡道兩旁，遍植著杏樹、桃樹和梨樹。在無量壽佛殿外有棵無量壽樹——千年銀杏，樹高近一百米，干粗直徑近三米，人稱“銀杏王”。乾隆皇帝曾為它題詩吟詠：“古柯不計數(shù)人圍，葉茂孫枝綠蔭肥，世外滄桑閱如幻，開山大定紀(jì)依稀?！?/p>

進寺之前，在山門前買了把平安香，各位菩薩佛前拜了拜，剩下的都拿去焚香爐里燒了。同行的朋友笑了，說都搞得都跟真的一樣。也不解釋。就像此前曾有人問，你的詩歌里曾經(jīng)很多次出現(xiàn)過上帝，到底信不信他？我說，信，但我不不是一個嚴(yán)格意義上虔誠的信徒，我常常能感覺到他的存在，無論什么時候，他總是在場，在某一高處默默地打量并注視著我。但這也并不代表我就要因此而依賴并愚忠于他。比如現(xiàn)在，我到底希望佛祖和菩薩保佑我什么呢？他們可都是太忙了的大忙人，世界乾坤，泱泱國度，子孫臣民都來尋求著他們的護佑，就算是神仙，也會吃不消。我來參拜，表明相遇是個緣分，我知道你的存在，你在這，就過來打個招呼。而后，我走我的，你也依舊。

山門前有一溜的小攤販，擺著柿子，核桃，銀杏果兜售。那飽滿壯碩粒粒干凈銀白的銀杏果深深打動并吸引了我，小時候在媽媽任教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也有一棵不小的銀杏樹，年年秋天都掛滿了青黃的果子，學(xué)校一撥大孩子搶著背我去檢那土名叫白果的果實，入夜時分，燃起大堆的篝火燒了來吃。清香，筋道，而又神秘的口感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但是自從4歲離開那個叫華山的村子，幾十年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倒是媽媽班里的一個學(xué)生，也許就是當(dāng)年曾經(jīng)背過我的其中的某一位，后來曾在我工作的醫(yī)院里住院，他早已認(rèn)不出我。而當(dāng)年的那個英俊少年也已完全變成了一個忠厚老實，皮膚粗糙的中年農(nóng)民。我從他的病歷上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來自那個熟悉村子，他是在一次修路時被炸傷，入院的時候已大小便失禁，他黝黑瘦小的父親大概有70多歲，耳朵有點聾，別人問起他兒子的情況怎么樣了，他總是一律大聲地，嚴(yán)肅地認(rèn)真地說：自由了。。

對于自由的這種解釋，還是第一次聽到。在場的同事都笑了。只有我緊緊捏著他的病歷本，呆呆站著。一周后，他們轉(zhuǎn)院，院方建議他們轉(zhuǎn)到泌尿?qū)？漆t(yī)院接受更系統(tǒng)的治療。我在私底下給將要接管他的同學(xué)打了一個電話，請求對他的關(guān)照，我所能夠做的可能也只能如此了。人在有時候，渺小，且無奈。記憶總是會在細(xì)處打結(jié)，保留下來的也只是一些令人痛的部分。

生活總是要漂浮在簡單的海水之上。就像現(xiàn)在，我也只是打算買一些銀杏回去，祭奠或者重溫一下兒時的夢，賣銀杏的中年婦女還在喋喋不休，不厭其煩的為我介紹這些略小的果子是正宗大覺寺千年銀杏樹上結(jié)出來的果子，大的，飽滿的則是外地購進。趁著幫我焚香點蠟的功夫，賣給我香火的女?dāng)傊鲄s偷偷在我的耳邊說，別相信那些，大的小的，沒有一顆是十大覺寺的銀杏，您千萬可別上她的當(dāng)。我微微笑了，謝了她的好意。但還是買了，也不去拆穿，因為我相信，人在有時候，也是需要一點謊言的。

◎李小洛，曾參加第22屆青春詩會、就讀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獲第三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提名、華文青年詩人獎、郭沫若詩歌獎、柳青文學(xué)獎等多項。首都師大駐校詩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著有詩集《偏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