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聿竹鞏生
我小時候經(jīng)常吃一種神奇的食物,它的名字叫“紅芋葉子窩窩”。
這種窩窩頭是用紅薯的莖和葉加上一些雜面然后蒸制而成的,配上老干媽食用更佳。它在我最喜歡吃的主食里排名第一,第二到第九暫缺,第十是白面大饅頭。
紅芋葉子窩窩作為一種有情懷的主食,做起來是很講究的。
首先主材紅芋葉子必須要從地里割出來后馬上曬滿七天,這七天不能有雨雪風(fēng)霜,就連陰天都不行。不然的話就沒有陽光的味道了!
然后捏制成窩窩頭的時候要一氣呵成,捏好之后要“啪”的一下甩到籠屜上。一定要快準(zhǔn)狠!據(jù)說經(jīng)過這樣一摔,面團就會害怕地抱緊紅芋葉子,蒸出來的窩窩頭更緊致可口。摔之前一定要捏勻,這樣可以讓面團放松警惕,然后受到驚嚇的時候抱得更緊。
蒸的時候更是要講究,鍋一定要用鄉(xiāng)下那種大黑鍋,最好十幾個一起蒸。一個兩個蒸的話窩窩頭會太孤單,就不會被蒸得裂開口子。裂開口子就說明這窩窩頭被蒸得笑開了花,媽媽說愛笑的窩窩頭味道總不會太差。
好吧,以上做法都是我瞎說的。照做做不好不要打我。
過去這種窩窩頭一直都是奶奶在老家做,然后大袋大袋地裝了帶給我。一開始呢,我是不喜歡吃的,但是后來吃著吃著就喜歡上了,最后竟就上了癮。
這小小的窩窩頭里,其實有著很多故事。
比如我爸跟我講,過去過年的時候家里面都會做好幾個等級的主食。最高等級的是“發(fā)饃”,也就是白面大饅頭。這種饅頭是面食界的王者,在過去處于領(lǐng)導(dǎo)地位。白面饃過去一年做不了幾次,而且只有家里的尊長可以享用,其地位之高可見一斑,所以我們可以稱之為面書記。
第二個等級是“豆包”。這是一種雜面的饅頭,里面會加上餡兒。餡兒一般都是紅豆之類,有甜味。但是以前物質(zhì)材料不發(fā)達的時候,有時候會用紅薯代替。豆包地位僅次于面書記,可以說是黨性比較高的干部階層。
第三個等級就是“菜饃”,我們的紅芋葉子窩窩就屬于這個等級。它的做法之前我們講過了。菜饃層次比較低一些,屬于群眾階級,總體來說還是階級戰(zhàn)友。最次的等級是黑面窩窩,這個相信大家都聽老人講過那段慘痛的歷史。當(dāng)時的雜面都是些苞米面或者是高粱面,而且磨制得比較粗糙,比之現(xiàn)在市面上賣的窩窩頭難吃不知道多少倍。這種窩窩是面食界的階級敵人。
我爸說老家里面有個“憨子大爺”。顯然這個稱號不是什么尊稱,之所以這么叫是因為他智力發(fā)育出了點問題,到了五十歲行事仍像個小孩。這個名號或許有點侮辱性,但大家也沒什么惡意。關(guān)于他有一件事情是很出名的,就是過年的時候偷饃饃。
我爸告訴我,如果憨子大爺剛剛偷吃了發(fā)饃,那么他就會這么跟大家說:這個發(fā)饃啊,是好東西。爐子上一烤,焦糅滴、暄騰滴。沒有比發(fā)饃更好吃的東西了。
如果他剛剛偷吃了豆包,他會這么說:這個豆包啊,是好東西。外面有皮兒,里面甜絲兒滴。沒有比豆包更好吃的東西了。
在這里憨子大爺顯然已經(jīng)不顧發(fā)饃在面食界的領(lǐng)導(dǎo)地位了,但是一般他這么說的時候,發(fā)饃都被偷吃完了,所以豆包就暫時升級為面書記。
豆包要是也被吃完了,憨子大爺也不會放過菜饃。他偷吃之后會告訴大家:這個菜饃啊,是好東西。又有菜,又有饃。沒有比菜饃更好吃的東西了。
憨子大爺這話兒說得就有點違心了,群眾們顯然不會贊成他的觀點。就算菜饃再讀二十年毛選,也不可能取代發(fā)饃在大家心中的地位。但是群眾們更關(guān)心的是,當(dāng)憨子大爺說出這話的時候,他們連菜饃都沒得吃了。
黑面窩窩是階級敵人,憨子大爺是不屑于去偷的。
即使到了后來條件好了,過年的時候這幾種面食奶奶都會做一些。當(dāng)然,階級敵人被排除在外。
我們生活在一個物質(zhì)豐富的時代。據(jù)我觀察,現(xiàn)在面書記在各地的價格基本上都是五毛錢一個,這個價格恰好跟發(fā)一個帖子一樣,很是具有諷刺意味。而在超市里的面書記由于出身比較好,可以賣到七毛錢一個。并且面書記的制作已經(jīng)脫離了手工,順著工業(yè)化的大潮開始變成機器制作。
所以奶奶做的饃饃就沒人吃了。但是她年年都要做。
有一次我忍不住就問了,這饅頭有的賣,為啥要自己做???我奶奶對我這個問題表示很氣憤,一向有涵養(yǎng)的她居然開口訓(xùn)斥我:“買買買!要是人家不賣了,你還不得吃屎去!”
我被這句話嚇得不敢出聲,因為我知道我肯定是犯了原則性錯誤。
后來我開始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在外上學(xué),一個人旅行。期間自己做飯,總算知道弄這一口飯的不易。有時候我也懶了,叫外賣,吃泡面,早午飯湊成一頓,晚飯推到夜里。結(jié)果身體悄悄出了些問題,讓我嚇了一跳,趕緊調(diào)整。后來獨自一人的時候,每日就自己給自己做飯吃,按時適量,很是開心。
上個寒假,我和我爸一起回老家,家里只剩了一些個藕。我爸跟我說,去去去,給我打水洗藕,咱們今個就吃這個。
這藕長得挺白凈,估計在藕中也是書記一類的。洗完之后,這藕露出了本色,很是可愛。然后我爸讓我去切藕,我由于平日四體不勤,不怎么做飯,導(dǎo)致切得一片兒薄一片兒厚。我爸見了之后對我進行了批評,說藕書記操勞一生才長成白白凈凈的樣子,我這一切直接讓人家書記降級了。
我爸接下來給我演示了教科書級的切藕手法,片片均勻,絲毫不差,藕書記死得其所。然后他讓我再洗一遍。我這就不高興了,藕書記已經(jīng)死得其所,要是死了之后要洗兩遍就有點刻板了,脫離群眾。
我爸又教育我說,這藕里面有淀粉,切了之后再洗一遍口感更好。我這才恍然大悟。
而后他有條不紊地一步步進行處理,少油清炒了一番。當(dāng)這盤藕端上桌之后,我感覺藕書記的人生算是走上了巔峰。
這就是我奶奶教給我爸的人生哲學(xué),現(xiàn)在他教給我了。大致可以總結(jié)為:認認真真做每道菜,認認真真做每件事,認認真真過好這一輩子,不要將就。
我突然很想念奶奶,想念她的紅芋葉子窩窩,想念她坐在大鍋旁熟練地捏窩窩的樣子。但是她已經(jīng)不在了。
自從奶奶去世之后,我就吃不到紅芋葉子窩窩頭了。后來我在超市里見到有賣這玩意的,而且標(biāo)價居然是面書記的兩倍。當(dāng)時我大喜過望,買下來兩個打算回去細細品嘗。結(jié)果熱熟了之后一嘗,味道不好,不夠緊致,看來沒有經(jīng)過那么一摔。我勉強吃下去一個,把另外一個托在手里看著。它沒有被蒸得裂開口子,想來是個不愛笑的窩窩頭。
不知道我將來還能不能吃到像我奶奶做的那樣的窩窩頭,我覺得應(yīng)該可以吃得到,所以這篇文章寫給它。當(dāng)然,也寫給奶奶。
(劉鑫摘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