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風
木頭說
沐小風
一
那天,我正迷糊著犯困呢,忽然,一聲悅耳的輕嘆傳進耳鼓,“好香啊,這刨花,這木屑!”接著,我看到虛掩的屋門被“吱嘎”一聲推開,陽光像扇面一樣在地上展開,帶起一陣輕塵亂舞。隨著一個輕快的身影靠近,我騰云駕霧般一暈,等徹底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擱在一個玉白色的手心中央,一雙黑得出奇的眼睛正滿含驚喜地端詳著我,一張涂成玫瑰色的雙唇正張成“O”型,朝我吐氣如蘭。
很快,我聽到我的主人董大山倉促的腳步聲穿過天井匆匆而來。大約半小時前,他依依不舍把我放下去廚房燒飯了。這是規(guī)律。再過一刻鐘,他的老婆秀兒和兒子小山就要回來吃飯了。
“師傅,這小疙瘩是紅木嗎?現(xiàn)在這種紅木是不是特別貴?咦,這紙上畫的就是你雕刻的圖樣?是你自己構思的?美術功底很不錯欸!嗯,我猜猜,這荷葉,上面爬著一只螃蟹……你的這件作品是不是打算取名叫‘和諧’啊?”
這個說話像連珠炮一樣的女子身上套一件沾滿顏料的煙灰色風衣,單薄、瘦小,腳上的鞋子一個紅一個綠,仿佛是不小心穿錯了。她說她叫陸乙一,來這個美麗的小山村寫生,中場休息準備去吃飯,路過我家門口,聞到木料散發(fā)的清香,便被吸引進來了。
估計是因為頭一次見到女藝術家,董大山面紅耳赤,搓著雙手,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說,“這不是紅木,叫沉香,貴,很貴,貴得要死!它是香的,你聞聞?它可比什么小葉紫檀之類貴多了!就是太小太難看,我琢磨了好幾個月呢,才胡亂畫了這張圖樣……你,你實在厲害,一下子就把我要說的東西說出來了!”
陸乙一于是將我放到鼻子底下去聞。她的鼻頭小小的,很圓潤,呼出來的氣息讓我搞不清這是她的香氣還是我自己身上的香味。“嗯,是有一點香,淡淡的,很好聞?!彼腴]著雙眼道,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如果不是他倆講起,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塊沉香。我是從一把雕鏤著繁復花紋的仿古太師椅腿上被鋸下來的。買主驗貨的時候在椅腿近底處摸到一個堅硬的凸起,這凸起使這把金貴異常的椅子不再完美。聰明的廠老板最后讓人把椅腿同步鋸短了一截,哦不,只能說是一層,而我就是身上帶著那粒凸起的小木塊。鋸椅腿的工人極解人意,鋸得盡量薄而細致,那工人就是當年的雕刻學徒工董大山。
在人類眼里,我身上那粒圓圓的凸起就是一顆丑陋的、亟須剔除的瘤。只有我知道那是一個小傷口——傷口可以愈合,但永遠是傷。我用了很多年才用自身分泌出來的漿汁將其包裹、封存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它像一顆珍珠,是歲月饋贈給我的禮物。在董大山家暗無天日的抽屜角落,除了不斷瞌睡和應對偶爾前來騷擾的蟑螂和蠹蟲(我身上散發(fā)的香味曾使它們全體銷聲匿跡,但天長日久,我的香味寡淡了,它們的膽子也越來越大),我一直在回憶那個傷口的來歷,但畢竟時間相隔太久,我已完全想不起它究竟是怎么來的了。我以為我的余生將在這樣的寂寥中沉溺度過,卻不料,三個多月前,董大山把我取出來,照著一張圖稿開始了精雕細琢,重見天日的我對著每天都不一樣的自己,又有了迎接新生活的勇氣。
現(xiàn)在,我躺在陸乙一的手心,她把我稱做“藝術品”——我最厚的地方是荷葉羞答答的卷邊,最薄的地方不僅葉脈畢現(xiàn),還鉆磨出了一嘟嚕深淺不一的小洞洞,逼真得仿佛那只啃咬的小蟲子等下還會回來;對于我那顆硬瘤雕成的栩栩如生的小螃蟹,陸乙一夸贊董大山就是個天才,“但是,假如換作我,我就讓它這樣保持原狀,荷葉上滾動著一滴水珠,多美!”
董大山聽了這話,愣了半晌,才訥訥道,“可是,你不知道,我為雕刻這只螃蟹,用壞了多少把刀……”
“哦?是嗎……”陸乙一若有所思,低下頭用纖瘦的指尖將我輕柔地捻了幾圈,又放到鼻下去嗅,抬頭已是笑容燦爛?!叭绻⒓庸俜降恼褂[或比賽,倒是真心不錯。嗯,那就繼續(xù)‘和諧’罷!”把我放進了董大山手里。這時,秀兒回來了。陸乙一沒有接受董大山的邀請留下來吃飯,給了他一張自己的名片就告辭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董大山舉著我對秀兒說,陸乙一真不愧是藝術家,瞧這名字取得多好,“和諧”,而他就是擠盡腦汁也想不出這么貼切又吉祥的名字來。秀兒聽了,把脊背對著老公說,“我覺得那女人有病,瞧她那臉色,都是灰的!”董大山沉默了一小下,“嘿嘿”干笑了幾聲后便不再言語,只在燈下細細撫摸著我,在我?guī)缀蹩煲^去的時候,眼前猛一黑,然后感到窒息——原來是被秀兒一把奪去塞到枕頭底下了。
二
第二天,做完晚飯,董大山便將我?guī)г谏砩?,邁著方步出了門。沒走幾步,迎面就是一個明鏡似的湖泊,水光瀲滟,碧如翡翠,湖周巨樹如蔭。時值黃昏,落日的余暉穿透樹葉的縫隙照在湖面上,成百只不同羽色的飛鳥像精靈在歡鳴、跳躍,那閃爍的光斑把湖面點綴得壯觀異常。啊,真是個畫卷般令人沉醉的小山村!
來到一幢小別墅前,董大山推開了虛掩的雕花鐵藝大門。只見院里竹影婆娑,花木扶疏,假山高聳,曲徑通幽??上У氖羌偕缴倭肆魅赃呥€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一個戴眼鏡的大個子男人聞聲而出,手里舉著鍋鏟,一邊連續(xù)不斷地打著大噴嚏,眼淚鼻涕稀里嘩啦的。董大山喊了一聲“裘村長”,恭敬地將我用雙手呈了過去。眼見那裘村長抹過鼻涕的左手徑直向我伸來,董大山敏捷地將我移開,使我幸免于難。
裘村長從喉嚨底下發(fā)出兩聲略帶尷尬的笑,右手依舊保持著舉鍋鏟的姿勢,左手托起厚厚的鏡片,讓目光從后面滑出來,在我身上淡淡地一掃,“不錯,還不錯。就是小了點?!闭f著,他五官扭曲,一個巨大的噴嚏差點劈頭蓋臉打到我,董大山又一次將我及時地收進了手心。
“沒事情了?那我進去了,灶上正炒辣子雞呢!”
“呃……裘村長,那我,我以前放在你這邊的那些東西呢?你,你說帶去給你戰(zhàn)友去,去看看的……”董大山一著急就會有點結巴。
“哦,在呢,就在假山旁,竹叢下的那個蛇皮袋里。前段日子我家老太婆找柴禾,差點整袋拿去燒火,還好被我攔下了。死老婆子真沒眼力見兒,那柄如意,她居然以為是老藤,哈哈……”裘村長說完就轉身進去,又很快出來,換了個促狹的表情說,“你上次抓的野生黃鱔不錯,我吃了有勁兒,老婆喜歡!嘿嘿……記得下次再給我弄幾條來!”門關上了,里面又傳出他大聲打噴嚏的聲音。
董大山呆立原地怔了一會兒,才發(fā)出一聲喟嘆,轉頭去竹叢下找到那只臟得不成樣子的蛇皮袋,拎著離開了?;丶业穆匪叩煤苈?,他身后,天色漸漸暗下來,山脊的曲線嵌在墨藍的天幕上,像鑲了一道柔軟的木耳邊;湖畔,樹木成了黑黢黢的剪影,群鳥無聲無息,不見影蹤,誰家的燈光透出來倒映在湖面上,又跳進董大山的眼睛里,亮起點點昏黃;偶爾傳來幾聲犬吠,使小山村的夜更添幾分寧靜。
過了幾日,董大山借帶兒子進城買書的機會,去見陸乙一。從新華書店出來,他問了好幾個路人,才找到她開的畫廊。門關著。幸虧手機是通的。董大山在門口等了半天,她才姍姍來遲,一邊開門一邊哈欠連天地連連道歉,說她日夜顛倒,已經(jīng)習慣了。那天的陸乙一格子衫牛仔褲,素顏,嘴唇毫無血色,漆黑的眼睛看起來更大,跟初見那日判若兩人。
董大山目不轉睛地看著陸乙一進門后又是整案幾又是擦桌臺,直到她說了兩遍“請坐”,拎起水壺想去燒水,才如夢初醒般阻止了她,并解開了隨帶著的蛇皮袋。里面的東西一件接著一件被他捧出來:老樹根雕成的濟公,毛竹根制成的鐘馗,盤踞著梅枝的竹筆筒,粗藤做成的如意,胖腳丫形狀的溪灘石上面趴著一只知了……每捧出一樣,陸乙一就大贊一回,同時為這些作品起了名字:“這個叫‘稱心’好嗎,‘如意’太俗!這個就叫‘知足’吧,多貼切?。∴?,濟公還叫濟公;鐘馗這個取個‘怒目’怎么樣?……哎呀,這筆筒好雅致,叫‘梅花瘦’好不好?”她又批評董大山,不該把這些藝術品如此亂塞一氣,“它們是應該被陳列在藝術館里供人觀賞的!”最后輪到我被掏出來時,陸乙一正一手捂了嘴,一手捧著“梅花瘦”癡癡看著,只見小巧的筆筒外壁上,疏密有間的梅花正在怒放,梅枝清瘦卻虬勁有力,獨特的透鏤工藝使這梅花仿佛正往外吐出寒冽的清香……她的眼里竟噙著晶瑩的淚花。董大山則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舉著我不知所措。
“噢,我見過這個?!笨吹轿?,陸乙一放下筆筒,將我接過去捧在手心,先深深一嗅,再拈于指尖細細端詳。她的視線跟上回一樣,明亮而溫暖,令我莫名歡喜。
“真好!荷葉和小蟹,嗯,記得你叫‘和諧’?!彼龑χ艺f,接下來卻開始走神,目光穿透了我,滑向未知的境地。她仿佛陷入了某種遐思,嘴里低喃出一句詩樣的話來:“露珠落在荷葉上,我的耳邊就響起牧童的短笛……”半晌,她收回目光,像夢醒了一般,望向董大山:“哦,董師傅,還有其他作品嗎?”
傻在一旁的董大山聞言如獲大赦,拍遍全身上下,最后從貼胸口袋里掏出一件用白色棉紙包裹的小東西,慢慢打開,“哇!海的女兒!”那是一枚拇指大小的蘇州橄欖核,一頭被雕刻成花紋綺麗的鸚鵡螺,而另一頭,一個西洋女孩兒正探出她赤裸的上半身來——那金色的發(fā)絲,那立體的五官,那羞澀的笑容,那渾圓挺拔的乳房,無不精巧入微。陸乙一好看的眼睛里再次盈滿了亮亮的淚水。
“相信我,我有許多藝術界的朋友,我要向他們推介你和你的作品。我相信,他們,哦不,所有的人都會知道你,并像我一樣賞識你。”董大山離開的時候,陸乙一緊緊握著他的手,注視他的目光殷切而堅定,“雕刻水平比你好的人我見多了,但是創(chuàng)意有你這般新穎獨特的,不多!你是不會被埋沒的!我看好你!加油!”
三
董大山回家后就多了一個自言自語的毛病。那段時間他正雕刻一組黃楊木屏風,主題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他會突然把我從口袋里掏出來默默地瞅,然后念叨著“伯樂啊伯樂”,兀自傻笑一會兒再放回去,如此再三。我還聽到過他做飯時也在低喃“小陸你是我的伯樂”,結果幾次把鹽當成了味精,把醬油當成了醋。晚上睡覺前,他喜歡在床頭燈下久久欣賞我,老婆秀兒揶揄他,想陸乙一了吧?他就“呵呵”干笑幾聲,搔搔微禿的頭頂,然后細心將我平放在枕頭邊,閉上眼睛裝睡了。
這天吃飯,他讓兒子小山從他班主任處把以前送的根雕作品《屈原》討回來,“以前覺得這不過是從山上撿的爛樹樁子,隨意雕琢幾下而已,既然老師看見喜歡,送了就送了唄……沒想到,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出那根雕的好處來了!不僅形似,還特別神似,那束冠一看就是屈原啊,還有那衣衫上的褶子……哎呀,怎么會這樣呢?……”
沒想到小山卻一口拒絕了,說送出去的東西再去討回來,也不嫌丟人。叛逆期的孩子,說話沖得很,董大山氣得臉都白了。他把飯碗一頓,狠狠瞪了兒子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老婆秀兒,期待她能出聲支援一下自己,結果秀兒眼睛都不看他,低著頭只顧往嘴里扒拉飯粒;好不容易開了口,一張嘴,說出來的話更甚,她說,“老師又不是陸乙一,莫說不知道是否還留著那東西,說不定,老早當柴火燒了呢!”董大山聽后,臉色由白轉紅,又紅紅白白了一陣子,胡亂將最后一口飯吞下后就悶聲不響了。
只是從第二天開始,他撇下手里應做的活計,像著了魔似的開始用一把極小的銼刀挫我身上的小螃蟹爪子,爪子慢慢沒了,接下去,他又開始挫螃蟹的身子,最后,小螃蟹完全消失,變成了一滴圓滾滾的小水珠。然后有一天,他獨自一人來到車站,托進城的人把我和其他藝術品們一股腦兒捎給了陸乙一。我被放在最上面,身上裹了張白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送給你。
陸乙一收到東西之后,一個人一件一件來來回回足足欣賞了大半天。到了晚上,她就一直把我捧在手心,盯著我看。她看我的眼神專注,讓我感到里面有許多要緊的內容,但仔細朝里辨認,又什么都沒有,只有一股像水一樣的柔情從眼神里流瀉而出,清涼而純凈,讓我不想抗拒而任由其滲透,直達心底。
陸乙一跑到市郊,費勁心思尋到一蓬野麻,采了幾莖麻桿回來,又撕又扯,又搓又編,還用不知什么液體浸泡了一番,最后,終于搗鼓成一根韌性十足的細麻繩,穿過我身上一個小小的“蟲洞”,將我掛在了她脖子上。
說實話,離開董大山之初,我是有些不習慣的。我在他溫暖而粗糙的大手上輾轉了將近大半年,完成了從一塊粗糙不堪的廢料疙瘩到一件風采出眾、意味豐富的藝術品的華麗變身。盡管精雕細琢等同于千刀萬剮,但倘若沒有這些刻骨的疼痛,何來今天的我?可以說是他造就了我,給了我生命。所以我躺在陸乙一香噴噴的手上,就會忍不住想起董大山手上濕漉漉的汗味,心思也會從陸乙一欣賞的目光飛出去,直到跨進董大山看我時那專注而深情的目光,還有他腳邊燒得旺旺的、暖暖的爐火……
陸乙一晚上睡覺也不摘下我,而是喜歡將我擱在雙乳之間,先用整個手心覆蓋著我下意識地摩挲又摩挲,接著用她的十個指尖挨個兒捻摸我身上那顆圓圓的水滴,許久后才沉沉睡去。她的乳房扁平而結實,身上傳遞出一種女性特有的細膩的、完全不同于董大山的體香,這種味道讓我覺得溫暖又幸福,這種撫觸也使我好舒服,我知道自己正變得越來越溫潤油亮,那是我吸收了她肌膚分泌出來的油脂的緣故。同時,我也因她體溫加熱,散發(fā)的香氣愈發(fā)濃純,那是我早年吸收大自然的精華和靈性的緣故。陸乙一也愈發(fā)珍愛我,給董大山打電話,說我“散發(fā)著一種鮮見的純凈而厚重的氣息,越來越好聞,”可以養(yǎng)氣安神,對她的睡眠很有幫助。
在一個月光浸洇著床幔的夜晚,我聽到她的心跳時而緩慢,時而激越,像是我記憶中的海,平靜下掩藏巨大的洶涌——我感到奇怪,正努力回想自己的記憶中為什么會有海,卻陷入了疲累的夢鄉(xiāng)。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活了,像是碧玉盤搖曳在風中,紅蜻蜓、金龜子、小螃蟹們都落荒而逃,我身上那顆水珠明明在滾動,卻怎么搖也不落,反倒帶著一種金屬的質感,仿佛在忠誠地守護著什么……一只青蛙跳上來,呱呱呱地告訴我,那是我為情人流下的眼淚,怎么可能會掉呢!
醒過來之后,我試圖再次從記憶深處搜尋關于海或者我的情人的蛛絲馬跡,但終究沒能想起這二者的一鱗半爪。可能這是比我老很多的時間老人替我作出的決定,就像我年輕時候的傷疤漸漸被身體吸收,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曾經(jīng)的傷痛也隨之消失,愛、恨或者記憶,就這樣消散在廣袤無垠的時空中……然而,我反觀了一下身上的水滴,卻竟然比之前晶瑩剔透了呢。
四
陸乙一的畫廊賣畫,也自己畫畫。她畫水墨的時候不多,且一畫就出神,回過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一旁的空白稿紙?zhí)幫盔f,幾個詞,或一句詩,催命符一般,亂七八糟,不成章法。最后收拾整理,她會癡癡地盯上一會兒,表情時而甜蜜,時而惆悵,多數(shù)時候更像是在辨認字跡,但卻又不像,因為這時總會有眼淚“叭叭”掉落在上面,字跡洇開后變得更模糊,到最后,她將這些紙狠狠團起來,扔進廢紙簍。
她畫油畫卻恰好相反,很投入,往畫布上填刮顏料時,手里攥著油畫刮刀像是要跟誰拼命,一副殺氣騰騰的表情。她作畫喜歡一氣呵成,有時候連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不要命了一般。她的水墨畫上全部署名“陸小二”,這個可以理解,“乙”不就是“第二”的意思嘛。但她的大多數(shù)油畫作品上卻署名“何念”,我猜想,這可能是她的別名吧。
跟其他店面的門庭若市相比,陸乙一的畫廊門前可謂人少馬稀,但她仿佛不以為意。一作畫就往玻璃門把手上掛一塊“請勿打擾”的牌子,直接將門反鎖。得閑的日子她就坐在里面聽音樂,翻書,發(fā)呆;有人進來,她也不搭話;人家問畫的價錢,她才給個數(shù)字,說一不二。倘若有人還價,她微笑搖頭,卻再也不開口,直到人家掏錢或者識趣離開。
因為董大山的作品,來她畫廊的人多了些,大多還是她打電話邀請來的。所有來人都對這些作品大加贊賞,卻沒有一個真正掏錢買的。可能陸乙一要價太高,也可能她壓根兒就不想它們被買走。但她給董大山打電話,卻謊稱已經(jīng)賣掉了“梅花瘦”,然后去信用社往他的賬戶里匯了兩千塊錢。
過了幾天,董大山居然不請自來了。他手里拎著一個大紅色塑料桶,上面蓋著尼龍布,很神秘的樣子。那日天氣有點陰冷,將近九點了還不見太陽的光芒。他身穿厚棉襖,下面的闊腿卡其布工作褲上還留著可疑的泥污。他一見陸乙一就說,錢已經(jīng)收到了,他非常感謝,并問是不是賣得太貴了。陸乙一卻連連說著抱歉,因為她覺得在她眼里它幾乎是無價的,它也完全可以賣一個更高的價,但是……她沒有說下去,但是蒼白的臉卻泛起了紅潮?!爸形缫黄鸪燥埌伞!彼詈筮@樣說,用很誠懇的口吻。董大山像受了很大的驚嚇,連連擺手,“我得趕班車回去!可能來不及為老婆兒子做飯了呢!”將手里的塑料桶往她面前一放,說了句“補補身子”,就逃也似的走了。陸乙一驚愕地目送著他遠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掀開那層尼龍布,只見里面好幾條黃鱔正糾纏著不斷扭動身子,很粗壯,活潑潑的。
陸乙一定了定神,蓋好布,起身,思索了一番后,一個鍵一個鍵撥通了一個手機號?!拔梗砩显诘陌??我有事過去找你?!?/p>
晚飯后,陸乙一把董大山的作品用上好的宣紙一一包好,小心翼翼放入一個大布包后,去了一個高檔住宅區(qū)。她要找的人應該是位古董商,店鋪開在住宅樓里,隱蔽得很,但一進去,就知道他的實力不小。里面裝潢得非常雅致,無論桌椅還是博古架,跟精心布列的古董相得益彰,透出一股尊貴之氣。
古董商一個人在,音樂低回,香霧繚繞,搞得很有情調。他看起來跟陸乙一很熟,一見她就張開雙臂迎過來,嘴里說著“又瘦了!”想擁抱她,但陸乙一矮下身子從他伸開的胳臂底下鉆過去了,并用嗔怪的眼神白了他一眼,說,“這樣不好!”徑直走向香氣裊裊的茶桌。古董商尷尬地咧嘴一笑,收起手勢跨上幾步從后面抱住了陸乙一的腰,將頭埋進她的頸脖低聲道,“又不是沒抱過!”陸乙一掙扎了一下,沒成功,她就將手騰出來,數(shù)摸起男人手腕上套著的幾串不同材質的大小珠子來,好看的脖子卻筆直地梗著,不動。
“別開你那勞什子破畫廊了,好嗎?我養(yǎng)你,你啥也不用做,乖乖的,給我好好養(yǎng)身體!住到我鄉(xiāng)下的別墅去,嗯?當然,你想畫畫就畫畫,想干嗎都行,就是不可以再這么辛苦……”
“哧!”陸乙一笑了,“畢業(yè)那幾年怎么不說呀?”不等他答復,她馬上又接下去,“哦,那時候窮,還沒碰到你老婆嘛!”
“呃……你是了解我的,我只愛你一個人?!?/p>
“這些手釧看起來價值不菲呀,送我一串?”
古董商立馬就像被火燙了似的松開了陸乙一,嘴里討?zhàn)埶频闹貜椭袄掀潘偷睦掀潘偷摹?,繞過去從抽屜里拿出一串花花綠綠的東西,隔著茶桌遞給她,“喏,這串才是給你的!上好的古貨喲,聽說戴了可以祛病養(yǎng)神。里面有一顆天珠,是特地為你新配的……”
“哈哈,這么好?不怕你老婆知道?”陸乙一接過來,看都沒看就直接擼進了細瘦的手腕?!靶欣玻y為你,這么惦記我體弱多病……來來來,讓你欣賞一下真正的藝術品!”
古董商一開始顯然被董大山的作品吸引住了,尤其是那件“海的女兒”,他上下左右端詳了好多遍,還取出放大鏡來看,完全是愛不釋手的模樣。可是當陸乙一提出要把“知足”和如意結以及“海的女兒”放進他的櫥窗展覽,他的臉色就變得不好看了,他把陸乙一領到櫥窗前打起了“哈哈”,說不是他看不上它們,而是這些東西實在欠高檔,他怕會影響到客戶們的審美需求——那兩排靠墻的櫥窗內,上有冷光燈照射,下有天鵝絨映襯,大量精美的高檔玉器正以峭拔的姿態(tài)居高臨下地存在著。
“得了吧,審美需求,不就怕影響你生意嘛。你不就怕人家看到這么有情趣的好東西,不要你那些呆板無趣、千篇一律的機雕玉器了嗎!”
估計是被陸乙一說中,古董商無言以對,只會低了頭嘿嘿陪笑。“呃,有機會倒是要請這位雕刻師傅幫我家里的幾件古董作一下細節(jié)修復……”
“承蒙高看,到時再說!”
“你放心,有你在,價錢上不會虧待他的?!?/p>
“諒你也不敢從他身上刮皮!告訴你好了,我現(xiàn)在是他的經(jīng)紀人,全權負責他的業(yè)務!”陸乙一嘴上如刀,眼神冰冷,臉上卻掛著俏皮的笑容,把那古董商調弄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
陸乙一開始麻利地收拾東西,古董商扳著她的肩膀輕聲挽留她喝一會兒茶再走,但陸乙一扭了下身子就將他的手甩落,卻又抬頭沖人家一笑,隨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城市的街道燈火通明,霓虹燈不停閃爍,像是從來不曾歇息過。拐入小巷子,陸乙一的腳步明顯放慢,泛黃的路燈下,她身后的影子拖著老長。小巷盡頭有一塊石板,可能是人家用來搓刷衣服用的,陸乙一仿佛走累了,一屁股坐上去,開始發(fā)呆。我能夠感覺到石板的冰冷,那絲絲寒意像刺人的電流,通過她的血液一縷縷傳遞上來,滲入了緊貼著她的胸的我的心髓。有夜霧迷漫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從晦暗的地面上勉強分辨出她的獨影。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她苦笑了一聲,然后起身,將那古董商送的手釧揪下來捏在手上,喃喃自語道:“謝謝你了。布達拉宮新塑的佛像想弄一顆天珠都成問題,你居然有辦法為我搞了一顆天珠!我太他媽重要了!”一把丟進了一旁的垃圾桶,拍拍手走進了更深的夜幕。已是嚴冬,她的鼻息化成的淡淡白霧還沒成形就很快被寒意稀釋得干干凈凈,又像是被一頭怪獸一口接一口吞噬掉了。
五
快過年了,董大山又托進城的村民給陸乙一帶來了新作品,是幾枚佛像橄欖核雕。觀世音菩薩慈眉善目,雙眼微闔,意態(tài)安詳,看著她,便覺得世界平和寧靜。彌勒佛則憨態(tài)可掬,活靈活現(xiàn),再怎么陰暗的心情,見了他也會立馬變得心花怒放。陸乙一驚嘆之余,立馬給他打電話,說決定為它們包裝一下,高價出售,也好讓他為家人多買點年貨,給兒子包多一點紅包。董大山高興地在電話那頭直說“謝謝,謝謝”。
陸乙一為這些吉祥物精心設計并制作了包裝盒。觀世音小雕件盒內附上她親手抄的心經(jīng)小卡片,彌勒佛則附上他化身布袋和尚時留下的大家都耳熟能詳?shù)馁收Z,雕件精致,包裝精美,兩者完美結合,便帶上了罕見的“出塵”品質,幾乎眨眼就被搶購一空。這次陸乙一是去郵局匯的錢,同時還給董大山寄了好幾本關于橄欖核雕的書,是她特地去書店訂購的。董大山收到后給她來電,說他非常喜歡那幾本書,里面的內容對他幫助很大,他決定新挑幾枚優(yōu)質橄欖核,模仿明代的《核舟記》,雕刻出那種有畫面感且能夠活動的微雕作品來。陸乙一的答復是,不要老模仿別人,要自由自在地創(chuàng)作,盡情盡意地創(chuàng)作,這樣才會出真正有意義的作品。最后她說,還是那句話,我看好你!她邊說邊握了握拳頭,像在為對方鼓勁兒。我屏氣凝神地聽著這一切,并強烈地感知到她的真摯和熱切——那是一顆純粹的良心,源于對藝術的摯愛;那是一種寬廣的情感,旨在激發(fā)一位質樸的農民對藝術的向往和追求……我猜電話那頭的董大山肯定也跟我一樣,正心潮起伏呢。
過幾日,董大山又托人捎來了他種的紅薯和自制的粉絲、年糕與淀粉,還有幾株新掘的冬筍,上頭還沾著油黑的土。那么多東西,巨大而沉重的一袋,陸乙一提都提不動,分了幾次才全部搬到住處。晚上,她吃著蒸紅薯,一邊自言自語:“真是個傻瓜,那么多東西,我一個人,怎么吃得完?”然后眼淚掉下來,落進了盛紅薯的盤子。外面的大街上,爆竹聲零零星星的,年味兒已經(jīng)濃了。
整個春節(jié),陸乙一是在畫畫中度過的。清一色的水墨,秋江,秋山,秋月,秋葦,秋渚,滿目凄灰的秋色,讓我這個唯一的觀眾都幾可斷定,她的人生基調只有兩個字——荒涼。再來看看她涂鴉的文字:秋意濃,情瑟瑟,愛蒼蒼,人唏噓,心已殤……整個春節(jié),她一閑下來就拼命往胃里塞各種好吃的,但整個人還是像一朵喪失了水分的花,絲毫沒有起色——我明白,她的孤苦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任誰都無力改變,而我,一塊木頭,就算有心,甚至跟她夜夜貼心,又如何。
轉眼,又到了春寒料峭的季節(jié)。前一天深夜,來了一輛車,一個穿戴嚴實的男人搬走了陸乙一店里的大部分油畫,后一日,她就捏著一份當日的報紙發(fā)了整整半天呆。我看到頭版中間的一幅圖片,一群衣冠楚楚的人站在一幢漂亮的大樓前剪彩,上面的標題寫著:我市著名藝術家何念個人油畫展隆重開幕。我很納悶,她的畫展,自己為什么不去現(xiàn)場?我試圖從她的表情看出一些端倪,但她只是面無表情地拿手指撫摸照片中一個男人的臉,我瞄了許久,只看清那男的有著一頭過于濃密的黑發(fā),面目卻模糊不清。
過了幾日,氣溫直線上升,春天的感覺越來越濃。那個上午,陸乙一接了個電話,她只說了兩個字,“好的?!闭麄€人就魂不守舍起來。她坐立不安,不停地喝水,不停地上廁所,換了好幾身衣服,最后又換上了最開始那件長袖的格子連衣裙,外加一件米色的羊毛開衫。吃飯食不知味,好幾次把筷子伸進了湯碗里。十一點半,她關了店門出發(fā)去了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公園的半山,環(huán)境偏僻,植株茂密,小路靜謐,行人寥寥。明媚的陽光漏下來,地上像鋪了碎金,她卻瑟縮著肩膀,仿佛有點冷。在一幢外觀簡樸的房子前,她停下了腳步。臺階很寬,打掃得很干凈,上面有幾片剛掉落的樹葉,她輕輕踮起腳尖上去,像是怕踩疼了它們。
到了窗前,她屏住呼吸,將臉貼了過去,朝里面看。我聽到她呻吟一般輕叫了一聲,將胸前的我緊緊握住,令我差點窒息。透過她的指縫,我只能看到她的雙唇在顫抖。好不容易待她的手放松了些,我順著她的視線往里面偷窺——透過窗簾的縫隙,一個赤身裸體的光頭男人正在往一頭塑了大半的牛身上砸泥塊,是的,砸。他是那么用力,狠勁兒使他手臂上的肌肉都隆成了團;他的小腹前,陽具像一座塔,豎得筆直。他左手捏著一個扁扁的酒瓶,每扔一團泥,他就猛喝一口酒,然后繞著泥牛轉來轉去,瞅準一個方位后,抓起泥,再狠狠地砸過去!我清晰地聽見里面?zhèn)鞒觥芭椤椤钡幕芈暋?/p>
當男人第三次轉到碩大無朋的牛頭下,陸乙一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叩響了門。
大約過了兩分鐘(估計陸乙一和我一樣,感覺那兩分鐘有一個世紀那么長),門開了,男人的腰間多了塊白色浴巾。他一把就將陸乙一拉進了懷里。驟然的擁抱令陸乙一一下子無所適從,手里的袋子無聲落地。男人的頭俯下來,我聞到了濃重的酒氣。
男人半擄半抱著將陸乙一帶向屋角——那兒的地面上,鋪著一塊草席。陸乙一身體僵硬,神情介于順從與矜持之間,不知道掙扎,更沒有反抗,兩個沉默的人互相撕咬著一起倒在了席子上。陸乙一很快被剝光,她努力想側躺,以讓自己的乳房顯出錐形來,但男人一下子就將她捺平了。陸乙一的嗓子底下發(fā)出一聲哀鳴,無地自容地閉緊了雙眼。但他根本無視這一點,像一塊厚厚的門板壓下來,我聽到陸乙一渾身的骨頭發(fā)出“咔嚓”的脆響,人變成了一張薄紙片??赡苁俏翼烟哿四悄腥耍话褜⑽覐年懸乙簧砩铣读讼聛?,甩向一邊,正好落在他們腳旁邊。我回過神來,正好看到陸乙一的腳丫子像是不堪重負,十個腳趾頭一下子全部伸開,張得老大,腳后跟在席子上蹭呀蹭,仿佛再動彈幾下就要停止不動了……不知為什么,這時我突然想起董大山從溪灘上撿來的那塊石頭,像只腳丫兒。后來董大山粘了個石雕的小知了在上面,陸乙一取名稱作了“知足”。
陸乙一一開始有多柔弱,到后來就有多狂野;平時有多正經(jīng),眼前就有多風騷。而那男人,在她的千嬌百媚之下,先前的傲慢和強壯都消失不見,只有一聲聲求饒般的輕喚,他叫的是“小二,小二,我的親親的小小二呀”……春風吹過,春意流淌,所到之處,處處開花。不得不承認,我是老了,我像是喝多了,在沉醉中昏然睡去了。
六
從公園回來,陸乙一像是變了一個人。她臉上多了兩團紅暈,作畫時會突然哼起小曲兒,并伴之以沉醉般的微笑。晚上睡覺,她翻來覆去地嘆息,但我聽得出來,那一聲又一聲的長噓短嘆里飽含著濃得化不開的甜蜜。有時候,她的身體里會出現(xiàn)一道熱流,貫穿全身,燒得我都能感受到那股無可奈何的炙熱,她輾轉,呻吟,激蕩,良久良久,才能慢慢冷卻。
冬天已經(jīng)完全過去,但陸乙一的手背上還留著兩個凍瘡的暗痕。這天她正面帶微笑努力往丑陋的疤痕上抹擦護手霜,手機響了,我隱隱約約聽到里面說,她的房租到期了,得盡快挪地方。
“就我這間嗎?不能通融一下?你們單位那么多店面房……”陸乙一的表情依舊和顏悅色,但嗓門有點高了。
對方似乎不肯通融,語氣很強硬。陸乙一掛了手機,呆立半晌,又拿起手機按好一串號碼,卻又跺了跺腳,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刪除掉了。剛刪完,又進來個電話,讓她參加文聯(lián)組織的春游活動,美其名曰“支援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地點就在董大山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陸乙一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車子迂回于高山與谷壑之間,不時有湖泊和草地畫卷一樣在眼前打開。車廂里靜靜的,仿佛一說話就會破壞車窗外的風景。陸乙一將臉貼在車玻璃上,陽光和山的陰影交替在她臉上一明一暗地滑過,但她眼睛都沒有眨一下,視線飄得很遠,很遠,一顆靈魂仿佛已然出竅,但兩朵漆黑的明亮卻像隨時都能綻放出笑意來,她需要很用力才能制止它們長出翅膀飛出去。
抵達高高的小山鄉(xiāng)已近中午。明明出城時是大晴天,這兒卻整個都籠罩在薄霧里,那霧像輕盈曼妙的輕紗凌空而降,如詩如畫。一層層的梯田上,油菜花正在開放,遙遙望去,那綠的顯暗,金色變淡,白的李花和粉的櫻花如一抹抹霞彩,朦朦朧朧暈染開來,書協(xié)、美協(xié)、作協(xié)、攝協(xié)的那些藝術家們很快就融入了如織的游客之中,不見了影蹤。陸乙一卻熟門熟路獨自敲開了董大山的家門。
沒想到裘村長也在。裘村長一見陸乙一,馬上說,“你來得正好!你們何念大師點名要見大山,他還不肯去!你快幫我勸勸他吧!”陸乙一聽到“何念”二字,雙眉一跳,腑臟間像有音樂飄起,只見她抿著嘴朝董大山笑了,嬌憨地發(fā)出了邀請:“去吧!這么難得……”
餐桌前,我再次見到了何念。如果不是陸乙一的眼光像突然被磁鐵吸住,我還真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就是那天那個渾身上下一絲不掛的男人。與裸體雕牛那天不同的是,他黑發(fā)濃密,穿戴講究,身上有一種古代江南士大夫的逸氣,目光里有著一種淡薄而超脫的傲氣。
陸乙一拉著董大山坐得離何念遠遠的,但隔著桌子又正好可以望見何念??吞走^后,一大桌子的人開始輪流向何念敬酒,陸乙一也端著酒杯一步一步走過去,她離他越近,臉上的笑就越近于愚蠢。在她走這幾步路的時間里,周遭一片寂靜,因為我只聽得見她擂鼓似的心跳。何念注意到了這一點,本來溫熙的笑容馬上降了溫,他橫了她一眼——那雙看起來很深邃的眼睛里,射出了兩道凝滯的寒光。陸乙一是敏感的,盡管何念的臉上隨即又套上了笑,但她的笑卻一下子僵在了臉上。她一仰頭干了酒,掉頭就回到座位上,垂下了頭,并不自覺地將我握在了手心。她的手心里濕漉漉的,全是汗。
鄉(xiāng)村的土菜很得大家的歡心,幾乎所有人都食指大動,除了董大山和陸乙一。董大山一直拘謹而不安,屁股提起來好幾次,也端起了酒杯,又放下了。他應該是想去向何念敬杯酒,但他又想得到陸乙一的支持,然而求助的目光投了一次又一次,陸乙一就是垂著腦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遲遲不肯跟他的眼光來一次交流。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端著酒杯從外面闖了進來,打著哈哈喊起“何大師”。
“哎呀鄭局長,你也來啦!”
“哦不不不,我是副的,副的!叫我小鄭,小鄭!今天正好有公務要辦,鎮(zhèn)長客氣,留我在隔壁包廂吃飯,聽聞何大師率大部隊在這兒采風,我趕緊過來敬酒,哈哈,借花獻佛,借花獻佛!……”那人熱情洋溢地跟何念握手,跟書記握手,跟在座的人一一握手。我注意到他手腕上套著的手釧,才猛然記起這人是陸乙一的同學,那位古董商。原來人家的真實身份是一位副局長。
陸乙一也笑瞇瞇起來跟鄭局長握手,并向他介紹了董大山。鄭局長立刻豎起了大拇指:“真人不露相啊董師傅!我見過你的作品,嘖嘖,”把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后,又轉向陸乙一,“我跟乙一說過,有機會一定要請你去我家指導指導……”
說話間,鄉(xiāng)黨委書記已讓人為鄭局長新添了碗筷,位置安排在陸乙一左手邊,“董師傅,你的作品先是得到了何大師的首肯,現(xiàn)在鄭局長也這么夸你,還不快點跟兩位領導敬酒表示一下?”
董大山咧嘴笑著,手里端著酒杯,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陸乙一一臉正色端起了酒杯,“在這個美麗的山村認識董師傅,是我陸乙一此生最大的榮幸。董師傅說過他不會喝酒,那就由我借花獻佛,向各位領導表示衷心感謝!也請在座各位多多包涵、指點!”說著,滿滿一杯酒一仰脖子全倒進了玫瑰色的嘴巴里。
噼哩啪啦的掌聲里,何念突然發(fā)了話,“小陸,空著肚子喝酒不好。喏,吃一碗菜羹吧,墊墊胃?!彪S即,玻璃大轉盤向陸乙一緩緩轉過來,一小碗碧綠的青菜筍片羹正裊裊地冒著熱氣。
陸乙一眼睛盯著那碗羹揚聲說了句“謝謝??!”將它端在手里,埋下頭,開始一勺一勺往嘴里填。菜羹可能不好吃,難以下咽,她吃得面部扭曲,最后連眼淚都掉了出來,落進碗里,但她趁大家沒看到,把它們全吞下去了。
陸乙一吃菜羹的過程中,整場仿佛肅靜,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我甚至聽不到他們的呼吸與心跳。驀地,何念身上傳出的手機鈴聲打破了這漫長的空寂,只見他禮貌地朝大伙點頭致歉,接起電話就走到外面去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感覺到陸乙一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就像一片原本綠意蔥蘢的原野,一下子都荒蕪了。
那天,何念走掉后就沒再出現(xiàn)過。陸乙一則陪她的老同學鄭局長繼續(xù)喝酒。他們倆一起喝了很多酒,最后看起來都醉了。鄭局長拉著董大山的手,讓他去城里幫自己雕東西,又拍著胸口對陸乙一說,“你放心,我保證不會虧待你的董大山師傅的!”陸乙一聽了,伸出尖尖的手指戳著他的腦門“咯咯”直笑。面紅耳赤的董大山手忙腳亂,手足無措——自從遇到陸乙一,這模樣成了他的常態(tài)。
七
下鄉(xiāng)回來后的第三日,正是周五,陸乙一的手機一早就響了,顯示是董大山來電,但一接聽,里面?zhèn)鞒龅膮s是他老婆秀兒帶著哭腔的聲音。他們的兒子小山在上學路上讓車給撞了,斷了一條腿,司機駕車逃逸,學校說要等查找到肇事車輛和司機之后才能賠保險,“小陸老師,您見多識廣,認識的人也多,能不能幫幫忙想想辦法,主要是家里的錢不經(jīng)折騰啊!這兒山里山彎里彎,等查到那家伙要等什么時候呀……”秀兒的口氣著急上火,最后直接哭了起來,陸乙一趕緊詢問孩子的現(xiàn)狀,那頭說話的人已經(jīng)換成了董大山,他說小山已住進鎮(zhèn)醫(yī)院,他們村里的一位民間骨科醫(yī)生送來了祖?zhèn)鞴莻帲⒆記]什么大礙,休息半月就會好的。陸乙一正想安慰他幾句,董大山在那頭訥訥地說:“小陸老師,剛才秀兒說的事還是不麻煩了……”
陸乙一立刻就打斷了他:“不麻煩。那天那位鄭局長就是教育局管保險的。他是我同學。你就放心吧!”
下午,陸乙一去了教育局。樓下的工作人員亮相臺前,陸乙一駐足了一小會兒,我看到鄭的照片排在第三個,署名鄭強。
周末的辦公大樓里靜悄悄的,鄭強的辦公室跟他家比簡直太簡陋了,里面只有一張辦公桌、一排書柜和兩把沙發(fā),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只光禿禿的青瓷瓶。
一進門,陸乙一就直截了當?shù)貙︵崗娬f:“董大山師傅的兒子出了車禍,要麻煩你想想辦法,讓保險公司先賠款給他們,好嗎?”
“我很好奇呀,乙一,能不能打聽下,那董大山有什么魅力讓你這么上心?”鄭強笑嘻嘻地走過來摟住陸乙一,被她掙脫了。
“別打聽那沒用的,就說你肯不肯幫忙吧!”陸乙一直視著鄭強說。
“那我就更好奇了!”鄭強像牙痛似的抽了口涼氣,“你居然不關心自己的事情,反而先讓我?guī)退拿Α切斩霓r民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讓你先放著自己的店面不說,而先管起了他家的事兒?”
陸乙一突然就愣住了,臉也慢慢由白變紅:“原來您知道此事。我租店是遇到了麻煩,我也想過找你幫忙,但我想我可以選擇搬走。因為這事情是我自己可以解決的?!彼A艘恍?,移開了眼睛,“但董師傅的事情我沒辦法,只有來找你了?!?/p>
“你來求我?guī)兔s用這么驕傲的口吻,你知道自己為什么可以這樣么?”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标懸乙坏穆曊{降低了,但目光卻炯炯地盯住了鄭強的臉,“幫幫我,好嗎?或者,”她突然就一把將我攥下來,遞到了鄭強眼皮底下,“這個東西送給你?它是董大山雕的,是很稀有的木頭?!?/p>
“哦?”鄭強漫不經(jīng)心地用兩個指尖拈起我,他指尖的涼意令我不適?!昂?,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惜,我就對荷這東西不感興趣,無論荷花還是荷葉,太死板,不活泛?!彼崖槔K拎起來,曲起兩個手指在我身上一彈,我立刻飛也似的轉起圈來?!案螞r,它只是一片舊木頭。再好的木頭也比不上玉吧?”
“是嗎?不見得。”陸乙一撇了撇嘴角,將我從鄭強手中奪過,戴回了自己的脖子。我一貼近她的身體,暈眩感立刻消逝,感到了安心?!澳悄阆胍裁??”陸乙一按著我,口氣里有失而復得的慶幸。
“我雖然對荷不感興趣,但對何念很感興趣?!?/p>
鄭強避開她審視的目光,繼而從茶幾上拿起了那青瓷花瓶,“你看,我送他這么好的東西,他都不要?!蹦乔啻善績壕€條柔美,包漿剔透,仿佛江南煙雨的錦色溫潤都凝聚在這上面。鄭強寬大的手掌包裹住它的嬌柔身段上下摩挲,“何念這家伙清高狷狂目中無人,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拿到他的墨寶……”他突然像不好意思似的搔起了頭皮,“你也知道,我在這個位置時間也挺久了,雖說是肥缺,但總比不上當一把手……這么說吧,掌握我生殺大權的那人最崇拜何念了。何念這個死心眼兒,我托了多少人都沒能撬開他的尊口……乙一,你大致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陸乙一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個男人。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何念喜歡你。”鄭強忽然又換上了一種狐貍般狡黠的笑容,“不止那天那碗溫暖碧綠的菜羹,還有他看你的眼神,哦不,我搞錯了,是你看他的眼神出賣了你!”
“可笑!”陸乙一狠狠地盯了鄭強一眼,扭過頭去咬住嘴唇不說話。
“哈哈,不說這個?!编崗姵罩袚]了下手,“這樣吧,我?guī)湍惆讯笊絻鹤拥氖虑楦愣ǎ憷m(xù)租店面的事情我也幫你搞定,你呢,現(xiàn)實點,好好利用自己的資源,為自己辦點事才是實際的。來來來,我剛打聽到何念喜好收藏稀奇古怪的石頭?!彼窈鋈幌肫鹆耸裁?,急步來到靠墻的書柜前,一把拉開了緊閉的柜門。里面,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像磁鐵一樣將我的目光牢牢吸住。它被放在一個玻璃匣子里,通體鐵灰色,凹凸不平卻沒有棱角,上面布滿了密集的小細孔。
“你看,我已經(jīng)為你準備了送他的重禮?!?/p>
“鄭強,我覺得你真可憐,除了名利,你的世界還剩下什么?”陸乙一緩緩地沖鄭強搖了搖頭。
“這是一塊非常罕見的隕石,這可是一塊無價之寶喲……”鄭強答非所問。
鄭強又說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因為我的思維在聽到“隕石”的一瞬間仿佛被一道強光擊中,曾經(jīng)緊閉的記憶大門轟然洞開,逝去的往事奔涌而至——當時我還是一棵年輕挺拔的沉香樹,生長在一處高高的懸崖邊,身后就是遼遠無際的大海。請相信,有生命的萬物都是有思維的,有思維就會有感情,感情里最容易碰上的就是愛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愛上了天上的一顆星星。浩瀚的夜空,群星無數(shù),閃爍迷離,但我在認準她的第一眼起,就愛上了她。每個有星星的夜晚,我都靜靜地仰視她,默默地觀望她,陣陣濤聲就是我在向她傾訴衷腸;我知道她也收到了我的心聲,她溫柔的注視讓我感受到別樣的溫存。而幾乎每個有夢的夜晚,我都能拔地而起,一飛沖天,然后和她一起遨游天際,擁抱親昵。
身為一棵樹的好處在于,什么事都可以泰然處之。但愛情使我變得非常貪婪,我不再滿足只在夢里和她共度美好時光。于是我開始了日以繼夜的祈禱,想用誠心來感動上天,把她賜給我。但很多年過去,她依舊呆在老地方,無動于衷。我漸漸由失望變怨恨,由祈禱變詛咒,她那遙遠的迷人微笑和淘氣鬼臉在我眼里也早已成了譏諷和嘲弄,曾經(jīng)的歡樂漸漸消失,變成了蝕骨的苦寂。
又很多很多年過去,心力交瘁的我終于漸漸死心——人生最大的失意莫過于求而不得,樹也一樣,而我本來就只有我自己,在這樣一場沒有任何指望的愛情里,我從未得到過什么,但也沒失去什么,我有什么好抱怨、好難過的?就在那天晚上,心平氣和的我眼里星河重又燦爛如新,然后,我驚奇地看到,流星開始滑落,拖著明亮的尾巴,一顆接著一顆,啊,那真是一場無比浩大、絢爛瑰麗的流星雨!當我虔誠地閉上雙眼對著流星雨許下我最神圣的愿望,希望我心心念念的星星安好永遠,卻不料,一場史無前例的海嘯卻隨著流星雨的不斷降落鋪天蓋地般襲來——這也是我所在森林的死亡盛宴!我感覺到靈魂正從我的身上靜靜剝離,死神的腳步聲尖厲、清脆,連綿不絕,我微笑著放下所有的念想,慢慢倒下——那更像是一個天翻地覆的夢,卻不曾想,一顆隕石就在這一剎那落在了我的胸前,它那么灼燙,尖銳地刺破了我的心,我知道,那是她!那肯定就是她!我聽到她在低喃:既然你我都逃不開這場宿命之約,我就比你先行了!感謝上天,讓我死在你的懷里……這一刻,我痛悔不已,傷心,自責,愧疚,無力……愛來了,那么突然,用這種出乎意料的方式,在這樣一個時刻降臨,我多想好好享受這樣的甜蜜和幸福啊!可一切已無法挽留,而且,上天注定,我倆都無能為力。
那是我一生中最柔軟的傷口,即使后來我葬身海底,也不能被任何東西觸碰,最纖細的海藻也不行。我自己更是連想都不能想,一動念,就有洶涌的淚流出,整個汪洋大海都成了我的眼淚。是的,我已經(jīng)死去,但我的靈魂還在——聽說在自然界中生存只要超過五百年,上天就會賦予它不死之魂,我想我一定是超過五百歲了。
滄海桑田,再次露出地面之后,我的眼淚已變身為甜蜜的漿汁。那是另一種哭泣,是幸福的紀念方式,是包容,也是放下。因為我漸漸明白過來,愛上她帶給我快樂和滋養(yǎng),也帶給我錐心的痛楚和感傷——愛的美丑純粹取決于我的一心一念。在我擁有她的瞬間,我才明白,她從頭到尾都是愛我的,而我卻在那一瞬間完全失去了她!但誰又能否認,她對我的愛早已深深鐫刻于我的軀體、潛藏于我的靈魂中了呢?世界上還有比這樣的愛更深沉的愛嗎?在真正的愛情盡頭,是死神,而只有一直愛到死的感情,才是愛情。
大徹大悟之后的我于是平靜下來。躺在大地安詳慈悲的懷里,周遭博大而穩(wěn)定,它連續(xù)不斷地接納著一切,埋藏著一切,身邊的萬物和我互相作伴,我一點都不寂寞,紅塵往事慢慢潤澤成珠,我每天都要細數(shù)一遍,哪些是云淡風輕的日子,哪些是花開花落的日子,哪些是潮起潮落的日子……直到一切變得模糊和不確定,直到被人類發(fā)掘出來,和陽光和空氣重逢,和董大山與陸乙一相遇。
八
陸乙一又一次穿過公園,敲響了何念工作室的門。為她開門的何念手里舉著一支飽蘸墨汁的大毛筆。屋子中央新增的巨形長條案幾上,鋪著好些書法作品,有的風格拙樸,有的清新俊逸,上回鋪席子的角落則橫七豎八扔著寫壞了的大字。他的身后,那頭巨牛雕塑應該已經(jīng)完工,上面蒙著一塊黃綢,兩個牛角尖尖突起,牛的輪廓模糊不清,像底下藏了個大怪物。
不得不承認,何念頭上的假發(fā)實在太逼真,簡直就像是從他自己頭皮上長出來的,有一綹發(fā)絲垂到了微皺著的眉宇間,像要跟眉毛握手。
“何老師……”陸乙一叫道,聲音像飽含著蜜汁。她的臉微微泛紅,雙眼里全是柔軟而明亮的光澤。
何念一見到陸乙一,眉頭立刻就舒展開來。陸乙一受到鼓舞,三步并作兩步急欲上前,但何念制止了她,“坐那邊?!彼氖终粕煜蛭葑恿硪唤锹涞纳嘲l(fā),并擱下了大毛筆。我注意到,那兒有張小小的辦公桌,桌臺上放著一盆文竹,上面似有清風。文竹下有一楨合影,何念摟著兩個女人親昵地朝著鏡頭微笑,年長的這位戴茶色眼鏡,下嘴唇左側有顆黑芝麻大的痣;那個少女則長發(fā)披肩,笑容跟何念神似。
陸乙一乖乖地在最角落的那把沙發(fā)上坐下后,慌亂又含情脈脈地瞟了何念一眼,就垂下了眼瞼。
何念為陸乙一泡了一杯茶,端過來放到她手里,然后在她旁邊的沙發(fā)上坐定,架起二郎腿,一副要跟她促膝談心的架勢?!白屛襾聿虏?,我們的小畫家陸乙一為什么而來……”他饒有興趣地說,“是為農民藝術家董大山來的吧?”他的口吻有多柔和,他的目光就有多柔和。
陸乙一不由得瞪大了雙眼,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驚訝地問:“您怎么知道?”
何念忍不住笑了,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答應你的事情我肯定辦到的嘛。董大山的作品已經(jīng)和你的作品一起送去參展了,你就放心吧!”他注視了一會兒陸乙一,“傻孩子,你總是光顧著別人的事,自己的房租都快到期了,還不知道吧?”
陸乙一語無倫次,“哦,哦哦,原來您說的是這事啊!”她簡直不知道手腳往哪兒放,“租房的事情我知道,我沒忘,這次,我,我自己會想辦法……”
但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何念用手勢制止了:“小二,還記得上次畫展你替我畫的油畫嗎?那些畫已經(jīng)全部拍賣完了,錢正好用來付房租?!?/p>
陸乙一一聽,馬上張開嘴巴想說什么,但何念朝她往嘴唇上豎起了食指,“別打斷我,那些本來就是你的作品!”他頓了頓,又接下去,“你已經(jīng)畫得比我好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很是欣慰??!”
“呃……您別這么說,何老師。對我來說,您就是太陽,而我是月亮,我很幸運,反射您的光?!标懸乙谎鲆曋文?,眼里星光點點。
“那么,還有其他事情嗎,小二?”他笑瞇瞇地瞅著她,問。
陸乙一的臉上騰起兩團紅云,抬頭呆呆地注視著何念的臉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想為我同學求一份您的墨寶,可以嗎?最好是畫作……”
“哦?”何念像是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陸乙一一番,“可以啊!看來,你跟你這位同學關系不錯!我認識嗎?”
“呃……應該不認識?!标懸乙毁M力地吞了一口口水,并盡可能地把目光避了開去,不敢直視何念的臉?!爱斎?,他認得您,他是您的鐵桿粉絲,呵,跟我一樣?!彼坪跸氡M量把話說得輕松一點,以打消何念的懷疑。
何念卻似乎沒有懷疑,他繼續(xù)寵溺地看著陸乙一,又溫柔地問:“急嗎?什么時候要?”
“急!”陸乙一脫口而出,馬上又像被火燙了似的否定道,“不急,不急!您啥時候有空就啥時候,隨您好了!我有空會來取的!”
“哈哈,那還不是要看你有沒有空了?!”何念開起了玩笑。陸乙一也覺出了自己話里的某些不妥,一張臉更紅了。為了掩飾自己,她趕忙低頭往包包里掏東西,“何老師,這是我同學讓我送您的禮物,一塊石頭,希望您能喜歡!”
何念的目光一觸到隕石,臉上的笑容當即就凝固了。但很快,他臉上就重新掛起了淡淡的笑容,“這隕石我先收下。你回去轉告鄭強,下不為例。好嗎?”他接過陸乙一手里的隕石,將它擱在了文竹旁。
陸乙一的視線落在照片上,僵在了原地。何念深深地盯了陸乙一一眼,一字一句地說,“保護好自己?!贝蟛搅餍亲叩介L案前,重新拿起了剛才那支筆,蘸好墨汁,開始唰唰唰地寫字,他寫的是狂草,我看不清寫的是什么。見陸乙一還站著,他又抬起頭說了一句,“字畫好了我會讓人通知你,你走吧?!?/p>
陸乙一臉上血色盡失,眼睛里有晶瑩的東西浮上來,然后,慢慢慢慢地,它們又消失在眼睛里。最后,她嘴角浮起一撇淺笑:“謝謝您的關照。我會的,何主席?!彼恼Z氣輕描淡寫,表情甚至略帶戲謔,但是聲音艱澀,我離她的心臟那么近,我分明聽到里面?zhèn)鞒隽巡穆曇簟?/p>
走到大路上,陸乙一的手機就響了。她接聽,里面?zhèn)鞒鲟崗姷穆曇簦骸耙乙?,哈哈,謝謝??!”
陸乙一死死地握著手機,開始一陣陣干嘔,說不出話。她所有的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有人路過,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她發(fā)覺了,沖人家笑笑,將手機闔上,深吸了一口氣,一個賣冰糖葫蘆的人正好經(jīng)過,她啞聲叫住,買了一大串邊走邊吃,“嘎吱嘎吱”咬得很兇,那鮮紅的冰糖渣子在陽光下閃爍著刺人的光,使她的嘴里像是含滿了染血的碎玻璃。
九
陸乙一病了。感冒發(fā)燒咳嗽,吃東西還要吐。去醫(yī)院一驗血,PT高得要命,懷疑是肝炎;更雪上加霜的是,她還懷孕了。三天后,病毒檢測報告出來,她得了乙肝,且正處于活動高峰期?!跋瓤刂撇《荆賮砹鳟a吧?!眿D產科醫(yī)生冰冷的目光和口吻使陸乙一不由打了個寒噤,匆匆拿上醫(yī)生的診斷書出來,她在醫(yī)院長而空寂的甬道里低頭疾行,我感覺她整個身子都在抑制不住地顫抖,直到引發(fā)一陣無法停下來的咳嗽。她咳彎了腰,咳出了眼淚,無力坐倒在醫(yī)院外草坪上的長椅上,她將我捧起來湊到鼻子底下深嗅,我知道她迫切需要讓我的氣味使自己平靜下來。天氣已經(jīng)熱起來了,但她的手心冷得像是結了冰。
陸乙一住進了傳染科病房。跟一個渾身泛黃的老太太一間。扎針,掛水,量血壓,測體溫,服藥,每天都在重復相同的治療。陸乙一消磨時光的辦法除了發(fā)呆,還是發(fā)呆。每天晚上她很早就睡了,蜷縮著一動不動,基本保持著這個姿勢一直到天亮。
她幾乎不跟老太太搭話,也搭不上話——老太太似乎病得很重,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昏睡。但一有人來,就會立刻精力無限,尤其是她丈夫來的時候。老太太丈夫是個矮小的干瘦老頭,常來,每次都空著手。他一來就會挨老太太罵,“怎么又來啦?不管家里的雞和豬啦?讓人偷了我的病還指望啥?……”老頭兒于是就默默地回去了,他坐的床尾連個印記都沒留下。
陸乙一吃的是醫(yī)院的病號餐,老太太則天天有人送餐。那個永遠板著臉的中年女人陸乙一后來才知道是老太太兒媳,但她從未聽到她喊過老太太一聲“媽”。不過老太太似乎很滿足,她說她兒子在外面掙大錢,兒媳不敢對她不孝?!半m然東西煮得不好吃,但怎么也比醫(yī)院里的飯菜清爽吧?”說這話的時候,老太太金光閃閃的浮腫臉盤朝向陸乙一的餐盒,渾濁的目光里竟有著粘膩的得瑟。
陸乙一在這一瞬間突然就笑了,她慢慢伸了個懶腰,開始拼命往嘴里填塞起飯來,直到全部吃光。如果前段時間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心里長滿了暗礁,現(xiàn)在,這些暗礁都慢慢地、奇跡般消融掉了。下午,她一改往日的憂郁和沉悶,給幾個熟人打電話,又開始跟護士們聊天。那天晚上,她還拉住一個值班護士,給她畫起了肖像。
過幾天,這護士欣喜地拿著一份報紙過來問陸乙一,“你就是這位著名青年畫家陸乙一吧?你的畫獲得了什么精品博覽會金獎呢!好厲害呀!”
陸乙一聞言,一把搶過報紙看,報紙上,她的水墨畫組合《秋聲賦》赫然在目。病房里很快擠滿了交頭接耳的小護士,同房的老太太也前所未有地拿出一個蘋果遞給她吃,陸乙一的眼神卻漸漸失色,她的胸前,有尖銳的海嘯聲緩緩地壁立而起,似乎要將我席卷而去。
就在這時,有電話來了。陸乙一用一只手接電話,“你在畫廊門口等我,我爭取盡快到?!彼龗炝穗娫捑湍砜炝藪禳c滴的速度。一拔掉針頭,她就偷偷溜出醫(yī)院去了畫廊。門口等著的人是董大山。他憨憨地瞅著陸乙一樂了一會兒,向她呈上一塊東西,“你看,我雕得好嗎?”
他手里舉著的是一塊暗紅色的長方形木板,木板正中央,一只花紋極其龐雜的花瓶,擱在一個細腿的三腳架上,里面插著一支蘆葦,幾朵細小的葦花正飄在空中,跟右側的香案上飄過來的幾縷裊裊煙霧交融在一起,簡直就是中國畫里最精細最考驗美術功底的工筆!更令人稱奇的是,整幅圖案最厚處不過兩毫米,卻無論哪個角度審視都充滿了立體感!陸乙一屏氣凝神細觀了一陣子,然后才如夢初醒般問道,“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哦不是,是電腦上找來的圖樣,我依樣畫葫蘆的。這叫淺浮雕……”
“董師傅,你知道嗎,你就是個天才!”陸乙一又激動了,抓住董大山的手就用力搖,一邊嚷嚷:“天才是不該被埋沒的你知道嗎?……”
董大山在悄悄掙脫雙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陸乙一手背上的密集針孔和墨綠色的瘀青。他指著這些問,“你病啦?”一臉的關切?!拔?guī)状温愤^你的畫廊,門都關著……”
“哦,沒事,小感冒。已經(jīng)好啦!”陸乙一將手背在身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懶。我在度假呢,在一個非常涼爽的地方。”她煞有介事地揮了揮手,“我還嫌那兒太涼快呢,哈哈!”她兀自笑了幾聲,又停了下來,“董師傅,很抱歉,這次,你的作品沒在市里得獎。不過沒關系,馬上就有另外一次更高規(guī)格、更大規(guī)模的省級博覽會,你把這件作品也留下,我力薦你去參展!”
董大山卻直搓手:“能不能參加展覽對我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雕刻這些東西的時候心里很開心。小陸老師,你要保重身體啊,別為我的事情費這么多心思……”這時,一輛開往他們山村的中巴車來了,他朝陸乙一擺了擺手就跳了上去。
陸乙一站在原地默默出了一會兒神,將我輕輕撫摸了一遍,慢慢挺直腰桿,往醫(yī)院走去。
一周后,陸乙一終于可以做人流了。她在人流室門口排隊時,董大山來了電話,他說,“小陸老師,你怎么不在病房?你現(xiàn)在哪里?……”
陸乙一沉吟了一下,腮幫子緊了一緊,“我在人流室門口。你過來吧?!?/p>
董大山出現(xiàn)了,手里拎著一大袋水果,滿頭大汗。他剛走到陸乙一跟前,護士就叫到了陸乙一的名字。里面一個中年女醫(yī)生探出頭來張望,我覺得她的臉仿佛在哪兒見過,尤其是她下嘴唇左側那顆黑痣,很是眼熟。
陸乙一沒有回避醫(yī)生的目光,她迎上去,說,“我陸乙一?!?/p>
女醫(yī)生一把將口罩戴上,連同滿臉的鄙夷都罩了進去。陸乙一則轉過身來,一股腦兒將手里的包包和醫(yī)生開的單子等等都塞到了董大山手里,最后將我摘下,鄭重地說:“我不帶它進去了。會褻瀆它的?!?/p>
董大山順從地接過我,將我握在了手心里。我又聞到了他熟悉的汗味兒,那么親切,那么熱烈,它們越來越多,像要把我淹沒。
在人流室的門關上之前,我聽到女醫(yī)生冰冷的聲音在問,“打麻藥嗎?”
陸乙一的回答很干脆,兩個字:“不打?!?/p>
董大山從頭到尾正襟危坐,直到陸乙一從人流室出來,他才吐了一口氣,松下了緊繃的腰。蒼白的陸乙一搖搖晃晃出來了,步履虛浮,但迎面看到董大山,她立刻就站穩(wěn)了身子,不讓他扶,自顧自向前走了。董大山捧了東西跟在她后面,她快他也快,她慢下來他也趕緊放慢腳步,不敢跟她走在一起,更不敢超過她半步。走到住院大樓前,陸乙一停下來,等他走上前,她朝他笑笑,說:“董師傅,今天謝謝你!你回去吧!”
“哦?!倍笊阶炖飸瑓s不走,依然跟著她走進樓道,進電梯。電梯里沒別人,陸乙一靠著廂壁,看著樓層一個一個往上走,突然輕輕開了口:“我不是個好人。所以被老天爺懲罰了。”
董大山卻答非所問地說:“你要快點好起來?!彼麑⑺臇|西送進病房,看她躺好,這時,面色已經(jīng)恢復正常的鄰床老太太散步回來了,她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董大山,然后用詫異的口吻問陸乙一:“這是……你家屬?”
“哦,他是我的親人?!标懸乙徊亮瞬岭p眼,聲音甕聲甕氣的,像是感冒了。
走到醫(yī)院門口的時候,董大山才想起要把我還給陸乙一,于是又匆匆回到病房。但陸乙一決意不要。她說,“它的主人應該是像你這樣純凈的人。我不能要?!毖凵駝C冽,態(tài)度堅決。董大山于是不再堅持,他訥訥地朝陸乙一說,“我相信,會為一塊木頭落淚的人,肯定不會是壞人。”將我握進手心,轉身大踏步走了。
十
回家后的當晚,董大山吃過飯就出了門。他只身來到湖邊,坐下了。山村的夏夜完全沒有城里的悶熱,空氣里只有甜潤的氣息。月光如水,天上的繁星映在湖面上,和螢火蟲的亮點交相輝映,遠處的蛙鳴和近處草棵里傳來的蟲吟一唱一和,宛若天籟;魚在水面上喋喋有聲,有露珠從樹葉上滴落……世界如此美好寧靜,董大山也無聲無息,只有隔著他的汗衫的心跳那么有力,還依稀帶著起伏的潮音,這讓我產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覺,我的思緒就跟多年前一樣,離開我的軀體,飄進黑夜,飄上星空,去尋覓我的星星,可是她已經(jīng)不復存在,她早就消散在無情的時光洪流,徒留一片巨大的迷茫與空荒在我的夢里,在我的思念里……
后來我聽到他接了個電話,他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又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然后說了一個字:“好?!?/p>
第二天一早,董大山就上山了。他的身姿較在城里時靈活了許多,崎嶇的山路基本如履平地,與我以往所見的他幾乎判若兩人。在陽光逐漸逼人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蔚為壯觀的樹林,楓香、楠木、山毛櫸、樟樹、松樹,各式各樣的樹種用自己濃綠的樹冠撐起了一片陰涼的王國。其中松樹居多,可能是樹齡差不多的緣故,樹的胸徑與高度相差無幾,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松香,地上沉積著厚厚的針葉,眼前的景象使我產生了一種似是而非的幻覺,好像這里就是我n多年前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董大山在里面像一條泥鰍一樣輕快地穿行,不一會兒,他身上就沾滿了松針,鼻尖上冒出了汗珠,微微有些喘息,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光彩。陽光刺透樹蔭照到他臉上的時候,他瞇起雙眼朝上看,一直握著我的手遮在眉間,我也順著他的目光向上看去,只見林間所有的空隙像極了一張閃閃發(fā)光的網(wǎng),鋪天蓋地,壯麗而蒼茫。
樹林的盡頭,迎面是一叢縱橫交錯的藤蘿,如龍似蛇,上面掛滿了一串串紫黑色的果實。董大山將我從脖子上取下,放在唇邊親了一口,然后掛在藤蔓上,默默地瞅了我一會兒,開始給陸乙一打電話:“小陸老師,我要去上海了,我以前的老板請我去當師傅,開的薪水可高了!你要當心身體,別再記掛我了!”
電話里傳出陸乙一的聲音,“太好了!恭喜你啊董師傅!我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沒事了。”她接下去開始叮囑董大山要好好學藝,再接再厲,“藝術到了不計名利的地步,才是不朽的?!彼┼┎恍莸卦谀穷^說著,我的眼前不由浮現(xiàn)出她神采飛揚的臉來。
董大山聽著,憨憨地笑著,忙不迭地點著頭,面部肌肉突然就毫無征兆地扭曲起來——他哭了。我在藤蔓上默默地看著這個人,一邊身不由己地輕輕隨風蕩著,蕩著,他的眼淚讓我心里生疼。
第二天,我和一籃碧綠的名叫“鴨腳掌”的野菜一起,由裘村長帶到了陸乙一的手中。董大山還讓裘村長帶來口信,說他岳父秀兒她爹的肝病就是長期吃這鴨腳掌吃好的,這野菜味道雖苦,但絕對有療效,希望她能夠堅持吃,他們山上多的是……陸乙一將我放到唇邊親吻的時候,我嘗到了咸咸的味道。
十一
陸乙一帶上董大山的新作去找何念。這回何念在作畫,圓領的老頭汗衫上全是油彩,眼睛里布滿血絲,面容里全是疲倦,那頂假發(fā)也顯得亂蓬蓬的。
“您答應過讓他參展的!”陸乙一進門就說,雙眼直視著何念的臉。
“他沒有官方身份,所以參加不了!”何念避開她的眼神,欲繼續(xù)作畫。
“把我的機會讓給他。”陸乙一將董大山的雕板遞到何念的鼻子底下,漆黑的雙眼依舊一眨不眨盯著他。
“別鬧了,小二!”何念于是擱下筆,居高臨下嚴肅地看向她,臉上的肌肉“突突”直跳。
“我不是鬧,我是認真的!”陸乙一的目光依然堅定,口吻執(zhí)拗?!拔矣X得只要給他機會,讓他見見世面,他的藝術成就可能會超越您,何老師?!标懸乙煌耆珶o懼何念口氣里的呵斥意味,反而用起了激將法,“難道您是怕他的作品成為您獲獎的絆腳石?”
“嚯,他超越我,求之不得?。 焙文钜幌伦有α?,他接過陸乙一手中的東西,“好的,我把你的機會讓給他了,你可別后悔!”
“我怎么會后悔?只要董師傅能有機會參加這次大展,讓我下次依然沒機會我都無怨無悔!”陸乙一斬釘截鐵地說。
“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對這么個農民那么……好?”何念突然啞聲問。
“那您當初為什么要對我這么一個擺地攤賣畫為生的外地女孩這么好?您還收我當徒弟,教我畫畫和書法,您還不遺余力地提攜我,栽培我,這些,都是為了什么?”
“那是因為,我從你的作品里看到了最鮮活的靈氣!我不能讓你的才情被埋沒!”何念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對董大山推崇備至的原因也一樣,他是個天才,他的才華不該被浪費在那個小山村!”陸乙一像反擊一樣說完,忽然就泫然欲涕,“可能我和他都不該出色,因為在不合時宜的地方出色并被人發(fā)現(xiàn),那無異于過錯!何老師,若是您從來沒有注意我,那該多好!”
偌大的工作室里一下子靜得只能聽見空調室外機的“嗡嗡”聲和外面蟬鳴的聒噪。何念忽然就不耐煩了:“好什么好!胡說八道!”他喘了口粗氣,又想到了什么,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個畫軸:“這是上次答應你的東西,給鄭強的。你可以走了?!彼孟訍旱哪抗鈷吡艘谎坳懸乙?,不再看她。
陸乙一的兩滴淚凝在眼眶下沿止住了,羞恥感使她的耳朵都紅了起來。她低下頭,看到了我?!斑€有這個,何主席。”她將我從頸間摘下,雙手奉上:“這是沉香,如果這次展覽也看材質評獎,請一并帶去參展吧!”
我被一只濕粘的手握住的同時,聽到陸乙一拉開門慢慢走出去了,她的腳步在我聽來,每一步都是心碎般的蒼涼。
外面的聲音完全消失后,何念緊握我的手頹然松開,我掉落在地,但剛才那股力量還留存在我身上,使我渾身陣陣發(fā)緊。只見何念突然將假發(fā)摘下,并迅速把自己剝了個精光,然后撲向長案上的一只扁酒瓶。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傾倒著里面的液體,一邊瘋狂地抄起筆亂涂起來,油彩四濺,唰唰有聲,他一邊涂一邊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隨后他哭起來,哭聲像個孩子,嗚嗚地,還帶著無法抑制的抽噎。不知過了多久,我發(fā)覺自己又到了他手里,他細細地端詳著我,拿染了墨汁的指肚摩挲我的“淚珠”,我看到桌上多了一幅女人的畫像,是個背影,瘦瘦的,站在一株梅樹旁,清雅,芬芳,像初雪落在臘梅上,帶著微微的輕寒,和淡淡的感傷。我覺得那女人很像陸乙一。
第二天,我被何念放進一個鋪了錦緞的小盒子,跟一封信一起寄了出去。在路上顛簸了幾日后,我和那封信一起到了一位老太太手里。我看清她的時候,她正站在一尊觀音佛像前邊欣賞我邊輕柔地活動筋骨,院子里是一池翠葉田田的荷花,正開到荼靡。老太太長發(fā)及腰,花白,柔順,一襲寬松得體的長袍,暗絳色,內斂卻驚艷。她雖然上了年紀,卻依然很美,端莊優(yōu)雅,從容閑適,尤其是正認真看我的那雙眼睛,在那么滄桑的皮膚間,閃爍的竟是萬般年輕的光彩。
接著,她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小何,你帶來的東西真不錯,‘嘗喜小中能見大,還須弦外有余音’,這個雕刻師他已經(jīng)做到了。你的信我也看了,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你就放心吧!”
放下手機,老人點燃一支線香,將我供在觀音前,在一旁的案幾前坐了下來。那兒放著一件雕了大半的黃花梨木雕作品,是一只金絲貓,身上的毛蓬松、柔軟,仿佛風一吹就會隨風拂動;那雙圓溜溜的貓眼更透出明亮的光來,簡直就跟活物一般。不知從何處傳出悠揚舒緩的梵音,它們像精靈一樣伴隨在我左右,我在這樣寧和的氛圍中漸漸睡去了。
過了幾日,老太太將我纏在腕間坐上一輛車去了一個地方。老太太偶爾會拿另一只手撫摸我?guī)紫?,她的手心有著老年人特有的干燥與溫暖,這讓我心安。與此同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手背上有六顆圓圓的疤痕,它們排列整齊,因形成時間太長而閃閃發(fā)亮。
老太太一下車,就有一群衣冠楚楚的人出來迎接,并在往前行進時形成眾星捧月的陣勢?!按髱?,這么遠的路讓您過來,辛苦了!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有人這樣問。
“不,先去展廳。”老太太語速平緩,音調柔和,卻自有一種不容反駁的力量在里面。于是一撥人中馬上就有人在前頭帶路。
展覽廳首當其沖的是一頭威風凜凜的巨牛,神態(tài)逼真,氣宇軒昂,尤其是那對銅鈴般的眼睛,既溫順,又執(zhí)著,好一頭栩栩如生的牛。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何念的作品。只見老太太微笑著注視了那牛一眼,繼續(xù)往里走。展廳里的各種藝術品琳瑯滿目,老太太卻走馬觀花一般幾乎不再作任何停留,一直走到展廳盡頭的一個角落,那個玻璃柜燈光暗沉,幾乎看不清里面的展品,但老太太卻停下腳步,靜靜觀望起來。所有的人也同時停止移動,將目光對準了里面的東西。啊,我看到了,那些是董大山的作品!那個“梅花瘦”筆筒,那個鐘馗,那個濟公,那柄如意,那個“知足”,還有那些小小的,是橄欖核雕“海的女兒”,還有“核舟記”……作者的銘牌上書:董大山,民間藝術家。哦,我的蒼天!
“民間的東西,妙在原汁原味,活色生香。”從頭到尾都沒有吭過一聲的老太太就這樣說了一句話,然后就離開展覽館回家了。
過了一段時間,老太太家的門鈴被人按響,進來的人很眼熟,他的笑容靦腆,形態(tài)拘束,他是董大山。他說話還跟以前一樣訥訥的:“大師,我叫董大山,是這次展覽會的金獎獲得者……”
“我知道。”老太太微笑著將他領進來,“如果你不反對,我將收你為關門弟子,教你雕刻,和一些你不會的東西……”
這時,董大山看到了佛前的我,他驚喜地叫了起來:“這是我送給陸乙一的,怎么會在您這里?難道,您認識她?”
老太太含著笑,搖搖頭。
董大山不顧禮數(shù)一把將我抓在手里,撫摸著我身上的“淚珠”,對著李老太太像解釋一般道:“這顆小珠子一開始是只小螃蟹,是陸乙一說變成荷葉上的水珠更好……她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的人,是我的伯樂!”
“哦……”老太太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下,她說:“下次你讓這位陸乙一來一趟我這里,我見見她?!?/p>
董大山真的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那只毛兒蓬松的金絲貓他只看老太太雕了半天,拿起雕刻刀又在一塊木頭上學了半天,就能夠雕得像模像樣了。老太太還教他雕玉器,琉璃和石頭,她說,雕刻那種硬東西,必須要用軟刀,那軟刀并不是真的軟,而是需要用水的柔力來幫忙。董大山恍然大悟,說起我身上那顆硬核,曾經(jīng)毀了多少把雕刻刀啊。董大山最終卻沒能在老太太家長住,而是要回去了。他說他掛念老婆秀兒和兒子小山,他承包了一小片荒山,他要去種一種可以入藥的植物,既可以治療人間疾苦,又可以補貼家用……
老太太給董大山安排的房間窗戶面朝大海,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落日的余暉正在碧藍的海面上熠熠生輝,金色的沙灘散發(fā)著迷人的光亮。這是一座美麗的海濱城市,以雕刻聞名于世。
老太太沉默良久,然后贊許道:“你選擇得對。倘若為了生活中某一種不是特別重要的東西而犧牲其他的許多,是萬萬不應當?shù)摹!比缓笏盐覐耐箝g解下來,遞給董大山,說:“喏,這個還給你。你天資這么聰穎,可不要丟了這手藝喲!”
董大山卻又將我系上了老太太的手腕,他說:“這是屬于陸乙一的東西。我會讓她來您這兒的?!?/p>
董大山走后,老太太開始用一把特制的小刀和高速噴灑的水雕琢我,我在溫熱的水流下昏然入睡,只覺得自己身上那顆又冷又硬的淚珠兒,正在她手底下一點一點消融。我疲倦而努力地看到觀音大士在上面溫柔地瞅著我,她目光散淡,仿佛穿透了我,我已經(jīng)消失不見,惟一縷輕魂在園中游蕩,清風朗月,沐浴慈悲,我聽見恒久而遼闊的寧靜。這感覺讓我覺得好舒服,也好幸福,于是我決定要好好酣眠一場了。
陸乙一來的那天刮著大風,已是秋天了。池里的荷花已經(jīng)凋謝,結出了一個個結實的蓮蓬。滿池的青葉隨風翻飛,聲音喧嘩而多變。
老太太一見陸乙一,就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說:“你終于來啦?!狈路鹨呀?jīng)等了她很長時間。我漸漸清醒過來,看到陸乙一像第一次看到我時那樣,漆黑的眼睛大睜著,玫瑰色的雙唇張成O型,朝我吐氣如蘭,而我身上的那滴眼淚,竟變成了一朵盛開的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