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民
頗具影響的美國《時代》周刊,在新世紀之初,評出1000年來“影響人類文明發(fā)展進程”的100件大事,中國有3件事入選,其中之一便是長征。這讓人頗感意外,卻也反過來讓我們更加珍視長征的偉大[1]。
而中國最早的長征可以追溯到1934年9月的紅六軍團西征。
1934年7月23日,紅六軍團奉令退出湘贛蘇區(qū),到湖南中部發(fā)展游擊戰(zhàn)爭,準備與紅二軍團(當時稱紅三軍)取得聯(lián)系,并留地方武裝和游擊隊在原蘇區(qū)繼續(xù)堅持斗爭。史稱紅六軍團西征。
8月7日,南方正值酷暑難當,紅六軍團的官兵們告別苦心經(jīng)營6年之久的井岡山,滿懷悲壯之情,按照中央代表任弼時、軍團長蕭克、軍團政委王震的指令,從遂川縣橫石和新江口地區(qū)出發(fā),邁步開始長征路。時大敵當前,時間緊迫,紅六軍團官兵們無暇顧及私家鄉(xiāng)情,隊伍迅即突破遂川縣衙前、五斗江敵軍封鎖線,8月中旬,到達湖南桂東縣寨前,后經(jīng)資興、郴縣、桂陽、新田等縣,到達湘江西零陵東北地區(qū)。隨后再經(jīng)嘉禾縣進入廣西北部,9月上在界首渡過湘江,9月11日進入湘南城步縣境。10月24日終于到達黔東印江縣木黃,與賀龍領(lǐng)導的紅三軍勝利會師。
紅六軍團突圍西征,歷時78天,跨越敵境5000多里,歷盡千辛萬苦,沖破了絕對優(yōu)勢敵人的圍追堵截,實施了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略轉(zhuǎn)移,探明了沿途敵人兵力的虛實,查明了道路、民情,沿途播下了革命火種,實際上起到了為中央紅軍長征進行偵察、探路的先遣隊的作用。[2]
紅軍西征距今已80余年,其意義不僅沒有被歷史淹沒,反而彌久愈新,散發(fā)著寶石般的光芒。
紅六軍團用生命探路,是中央紅軍的先遣隊
當時黨內(nèi)“左”的指導方針并沒完全肅清。這次向西行動,中央軍委開始并沒有將意圖告訴紅六軍團的主要領(lǐng)導,因而任弼時等也不大了解西征意圖。[3]走時“大搬家”:連省保衛(wèi)局的犯人、醫(yī)院、兵工廠、石印機,甚至連個老虎鉗子都帶上了。有個電臺發(fā)動機很重,也帶上走,“你走10里路它就掉隊一二里,后續(xù)部隊也跟著掉隊。這種搬家式的行動,使部隊的機動能力大大削弱,行軍不靈便,打仗顧慮多,客觀上影響了指揮員尋找機會打仗的決心”。特別是到了貴州,山高路窄,崎嶇曲折。紅軍從湘桂黔邊進入貴州,帶的東西扔得差不多了。就把情況報告了中央軍委。但那時仍是“左”傾教條主義統(tǒng)治時期,他們不僅不吸取教訓,當中央紅軍從中央蘇區(qū)向西轉(zhuǎn)移時搬的比紅六軍團還厲害,打仗是被動掩護戰(zhàn),因而損失也就更大。這種搬家式的轉(zhuǎn)移,是五次反“圍剿”后軍事保守主義的繼續(xù),完全違反了大踏步前進、大踏步后退的運動戰(zhàn)原則。以后的情況才逐步好轉(zhuǎn)。[4]
紅六軍團西征一個月,領(lǐng)導們經(jīng)常向上級報告地形、敵情及行李輜重損失的情況。而博古、李德等中央領(lǐng)導人始終沒有將西征的真實意圖告訴兼任第十七師師長的蕭克,只是定期用電報發(fā)來指示。蕭克和參謀長李達是從國民黨辦的報紙上找到謎底的,報紙上印著醒目的標題“前面烏龜扒開路,后頭烏龜跟著來”,再看內(nèi)容,才明白中央紅軍主力也是按照紅六軍團的行動路線走的。
蕭克在回顧這段征程時,痛心地總結(jié)道:“中央紅軍搬家搬到貴州吃盡苦頭,使我軍遭致后車重覆之禍。在嚴峻事實檢驗下,‘左傾軍事路線即宣告了破產(chǎn)。”[5]
之后,紅六軍團輕裝上陣,機動靈活,時而西,時而東,時而北,時而南,像神龍騰空,不可捉摸。
敵人雖在報紙上鼓吹“勝利”,卻在內(nèi)部電文中變得氣急敗壞。時任國民黨第十九師師長兼湖南保安第四區(qū)司令的李覺,電令所屬各縣嚴防紅軍。電文中說:查此次蕭(作者注:蕭克)匪由贛西流竄湘南,每到一地,各縣地方多未察覺,即覺而不知其真確情況,甚或為匪蒙混,毫無明確之報告,以致匪情不明,軍隊疲于奔馳,足見各縣平時對于組織漠不關(guān)心,殊甚痛恨?,F(xiàn)蕭匪全部已竄抵零陵附近,企圖渡江西竄,經(jīng)我軍扼堵未逞,回竄陽明山一帶,仍有相機西竄或返竄老巢之企圖,刻我軍正在分途堵剿合圍聚殲中。惟匪必狡黠,時而冒充國軍欺騙民眾,時而聲東擊西行蹤飄忽,誠恐漏網(wǎng)脫逃作圈子策略流竄湘南各縣,倘地方組織不嚴,后患不堪設(shè)想……[6]
紅六軍團結(jié)束了從湘贛蘇區(qū)突圍單獨轉(zhuǎn)戰(zhàn)湘鄂黔等地的艱苦卓絕的歲月。對中央紅軍的長征來說,紅六軍團實際上成為了中央紅軍長征的先遣隊。中央領(lǐng)導同志曾這樣評價紅六、七軍團突圍的目的:“一路是探路一路是調(diào)敵?!保ㄖ芏鱽恚7]“當時軍事計劃是搬家,準備到湘鄂西去,六軍團是先頭部隊?!保ú┕牛8]
紅軍不死之謎:魚兒離不開水
進入貴州后,紅軍遇到一個很大的問題是地形不熟悉。貴州是個多山多雨的省份,真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山高谷深,道路窄小。紅軍從江西、湖南帶的馬,不習慣這種道路,好多都掉到溝里摔死了。老百姓也沒有受過黨和大革命多少影響,對紅軍不大了解。而國民黨反動派一再宣傳什么“共匪、共匪”,還發(fā)生過這樣的笑話:有些年輕人不知道“共”是什么,“匪”是什么,他們看紅軍紀律好,就產(chǎn)行了親近感,但稱呼照舊。紅軍問他們:“我們怎么樣?”他們盛情地說:“你們好!你們共匪好!”尤其困難的是沒有軍用地圖,全靠找向?qū)柭贰τ谝恢И毩⑿袆拥牟筷爜碚f,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又沒有群眾基礎(chǔ),甚至連地圖也沒有的地區(qū)活動,困難是可想而知的。
這時,紅軍的輜重行李已丟得差不多了,敵人仍在跟蹤尾追。紅軍很快進入了苗、侗兩族聚居的清水江流域,在這后有追兵,面前人生地不熟之際,紅軍還有無立腳之地,成了最大的疑問。
然而,西征以來,紅軍有著對群眾不放松宣傳工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無論自己怎樣困難,決不違反黨的民族政策。他們有一個樸素的看法,那就是:我們是魚,群眾是水,有水魚就能活。往大里說,國民黨最終為什么失敗,根本原因是他們?nèi)桥藙诳啻蟊?。紅軍在黨內(nèi)黨外,軍內(nèi)軍外,宣傳兩個口號:民族團結(jié)、民族平等。這兩個口號使那些開始疑惑、恐懼紅軍的群眾,逐漸變得信任和支持紅軍。在準備渡清水江北進時,苗、侗兩族人民,積極為他們尋找渡口,收集船只,綁結(jié)木筏,架設(shè)浮橋。在當?shù)厝罕姷膮f(xié)助下,紅軍順利地渡過了清水河,又突破湘、桂、黔3省敵軍共18個團的包圍,強渡大沙河,攻入地主武裝盤據(jù)的老黃平縣城——舊州。
在舊州教堂,紅軍的一個意外收獲就是找到一張老舊的貴州地圖,有一平方米大,對于不熟悉貴州地形的紅軍指揮員,這張地圖是非常珍貴的。蕭克馬上把那個叫薄復禮的傳教士找來,讓他幫助把地圖上的地名翻譯成中文。于是,兩人就在一張四方桌子,展開地圖,用一盞煤油軍用馬燈照明,他講蕭克記,整整干了大半夜,把他們要與紅三軍會合的那個方向的地名都注上中文。
西征:長征最早的國際影響
上節(jié)提到的薄復禮,亦譯勃沙特,是紅六軍團打下貴州舊州時俘虜?shù)囊幻鹗總鹘淌?。勃沙特被俘后,與紅軍朝夕共處一年半。在勃沙特眼中,蕭克是—個熱情奔放、生氣勃勃的領(lǐng)導者,一雙明亮的眼睛充滿了信心和力量。勃沙特贊賞地講到:“在艱辛曲折的旅途中,他不屈不撓。顯而易見,人們誓死愉快相從的原因就在這里。我覺得,他是一充滿追求精神的共產(chǎn)黨的將軍,正希望在貴州東部建立—個共產(chǎn)主義的政權(quán)?!碑斔吹郊t軍每到一處都刷寫標語、幫助窮人,漸漸理解了紅軍這支衣衫襤褸但紀律嚴明的隊伍,是一支為理想而戰(zhàn)的軍隊。他為紅軍的精神所折服,不僅不怨恨紅軍抓了他,反而在獲釋后寫下《神靈之手——基督俘虜在中國》,大力宣傳中國紅軍的長征。
蕭克也回憶說:“這時,我們對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認識有提高,執(zhí)行政策不像過去那樣‘左了。傳教士幫助我翻譯的這張地圖,對我們在貴州行軍作戰(zhàn),決定部隊的行動起了好作用。我總感到,他在困難的時候幫助了紅軍,盡管不是主動的,但總是做了對我們有益的事情,所以,我對他有些好感。”[9]
《神靈之手》于1936年底在倫敦出版,比埃德加·斯諾寫的《紅星照耀中國》(通譯《西行漫記》)還早一年,成了西方最早介紹紅軍長征的專著。改革開放后,美國著名作家哈里森·索爾茲伯里幫蕭克和勃沙特重新取得聯(lián)系,蕭克親筆寫信向勃沙特表示了對他當年宣傳紅軍的感激之情。一段佳話就此長留史冊。
信仰:絕處逢生,化險為夷的神靈
如果說世界上還有什么神靈的話,那就是信仰。有了信仰,即使被逼到山窮水盡,危難時刻也能保持清醒,穩(wěn)定軍心,并最終尋找機會,轉(zhuǎn)危為安。相反則會自亂陣腳,陷入險境。
西征后期,紅六軍團幾乎遇到了滅頂之災(zāi)。就在扣留傳教士的第二天,他們撤離老黃平,經(jīng)河壩場,直至走馬坪、廖家騰地域。就在這時,敵軍頻繁調(diào)動,以近24個團的兵力對紅六軍團實施大包圍。
而紅軍并未察覺。8月7日拂曉,準備到石阡縣的甘溪休息,然后利用夜暗向江口地區(qū)開進。上午10時許,軍團參謀長李達率第十七師第五十一團和第四十九團先后到達石阡西南30里之甘溪。前衛(wèi)第五十一團偵察隊在甘溪街上俘敵偵察員兩名,得知敵第十九師一部正向甘溪開進。在這緊急關(guān)頭,李達即率第四十九、五十一兩個團部和機槍連,共六七百人向石阡的大地方及江口方向轉(zhuǎn)移,與主力失去了聯(lián)絡(luò)。這兩個團在甘溪東西街與敵奮戰(zhàn)4個小時,打退敵人多次沖擊,頂住了正面進攻之敵(后與紅三軍一部會合)。是日下午,王震親率第五十三團,帶一支偵察隊從山上探出一條新路。在當?shù)剞r(nóng)民的指點下,王震終于為大部隊開辟了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
9 月1 日,紅六軍團到了廣西灌陽縣,趁天下大雨,擺脫了王東原追兵。9 月3 日,紅六軍團又返回灌陽縣,殲滅尾追之敵8個團,這是一招漂亮的“回馬槍”。4 日,紅六軍團乘勝前進,桂系軍閥擔心紅六軍團進入廣西省內(nèi),搗其老巢,所以急忙派重兵把守邊境,這樣,湘江沿岸防守非??仗摗<t六軍團正好乘虛而入,在界首地區(qū)安全渡過湘江天險。9 日,紅六軍團自牛田出發(fā),向西挺進,但湘、桂敵人窮追不舍。在小水地區(qū),紅六軍團被湘軍襲擊,紅第五十二團與大部隊失去聯(lián)系,陷入敵人重圍,團長田海青壯烈犧牲,師長龍云被俘后也慘遭殺害。[10]
10月l日,紅六軍團突破施秉和黃平間的封鎖線,渡過大沙河,并攻取黃平縣城。7 日,進入石阡縣,原準備在甘溪休息一下,不料遭到桂系白崇禧部第十九師、第二十四師的伏擊。王震命令紅第十七師五十一團機槍連步兵排留下來掩護,其他人立即撤退。此次戰(zhàn)斗,紅軍損失嚴重,傷亡多達500 人。部隊常在懸崖峭壁小路上攀行,有些部隊一天一頓稀飯,赤腳行軍。中央代表任弼時正害瘧疾,手拄木棍,仍咬牙領(lǐng)導著全軍行動。
軍團領(lǐng)導當時已意識到形勢很不利。如果不脫離這個地區(qū)及強敵的包圍,就會陷入極為危險的境地。任弼時、蕭克、王震等一道冷靜分析,抱必死之心以求必勝之役,想法脫出險境。任弼時看出了蕭克的緊張情緒,問他:“怎么樣?”蕭克答說:“堅決向東去,脫離這個地區(qū),爭取主動?!?王震則向任弼時建議,面對強敵,我軍仍要采取游擊戰(zhàn)術(shù),在敵人鼻子底下跟敵人捉迷藏,待敵人亂了陣腳后再相機而動,出奇兵殲滅部分敵人。
那時的紅軍官兵沒什么豪言壯語,他們靠信念支撐,略略幾句,信念只在心底燃燒。
指揮員的信心帶動著整個部隊。王震率領(lǐng)紅第五十三團首先突圍,在一個獵人的帶領(lǐng)下與紅軍戰(zhàn)士一起用砍刀從荒山野嶺劈出一條小路,蕭克等率領(lǐng)部隊順著王震開辟的道路突圍。經(jīng)過艱苦奮戰(zhàn)突破了敵人的重圍。甘溪之戰(zhàn)失利后,我軍處境更為困難,湘桂黔三省敵軍約20多個團將紅六軍團團團圍住,而且紅六軍團被分割成幾部分。我軍不得不兵分三路,向黔東革命根據(jù)地靠攏。正當敵廖磊、李覺、王家烈在石阡策劃“圍剿”紅六軍團時,中央紅軍于10 月12 日開始突圍長征。24 日,紅六軍團在印江縣木黃與賀龍率領(lǐng)的紅三軍勝利會師。26日,紅六軍團與紅三軍在酉陽縣南腰界召開勝利會師慶功會。
紅六軍團能勝利突圍,確實是了不起的事情,連國民黨中有“小諸葛”之稱的白崇禧也不得不承認蕭克指揮的紅六軍團有三大長處:“第一是紀律嚴格,進退動作一致,奔馳數(shù)省,隊伍完整;第二是組織嚴密,黨的命令,可直達士兵下層;第三是行軍力強,該部沒有落伍者?!盵11]
可以說他看到的只是現(xiàn)象,而真正起作用,能達到“三大長處”的,還是信念與信仰。
一個人有了精神支撐,可以改變?nèi)松?,一個民族有了精神支撐,可以改變世界。紅軍,靠著堅強的信念,不變的信仰,克服了千難萬險,迎來了新中國;如今,無論怎樣大的困難,強軍的目標一定會實現(xiàn),長征給了我們這樣的信心,西征則是整個紅軍長征的先行者、探路者,其價值正在于此。
參考文獻:
[1] 《中國青年報》 2000年7月24日
[2][4][9] 《蕭克回憶錄》 解放軍出版社 1997年版 第190-203頁
[3] 章學新主編:《任弼時傳》(修訂本) 中央文獻出版社 2004年版 第330頁
[5] 蕭克:《紅二、六軍團會師前后》,原載《近代史研究》1980年第1期
[6]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 湖南省檔案館編:國民黨軍追堵紅軍長征檔案史料選編(湖南部分)檔案出版社 1991年版 第4頁
[7] 《遵義會議文獻》 人民出版社 1985年版 第l03頁。
[8][11] 《紅六軍團征戰(zhàn)記》上,解放軍出版社 1994年版 第290頁
[10] 《王震傳》當代中國出版社 1999年版 第49-54頁
(作者系北京軍區(qū)空軍政治部原一級創(chuàng)作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