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迅/著
1
盡管我對父親的不滿之處顯而易見,但我無法拒絕,更準確一點說,是無法阻止他對我的影響。這種影響,既有基因上的遺傳,也有來自日常生活的耳濡目染。
我曾經(jīng)告誡自己,堅決不做父親那樣古板、暴躁、沒有一點生活情調的人。我覺得像他那樣固執(zhí)己見、比牛還倔的人,很難從根本上獲得家人的認同,也難得在社會上交到真正的朋友??蓪嶋H情況是,你越是拒絕的東西,對你的影響就越是深刻。我很不幸地遺傳了父親絕大部分的性格與脾性,以至于在我們那個屁股大的小鎮(zhèn)上,只要是認識父親的人,看見了我,都會這樣問:你是向北階的兒子吧!我猜測他們之所以問得如此肯定的理由,絕不僅僅是因為我在外貌上遺傳了父親某些較為顯著的特征。
這無疑會讓一個一心想擺脫父親影響的人痛苦,甚至會感覺到某種無奈的絕望,但我對此也并非完全否定,譬如說他的固執(zhí)己見,此種性格固然不好,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它也算得上是一種優(yōu)秀品質。很多事情,非得有這種鉆牛角尖的精神,才能圓滿完成。
當然,父親身上也有許多閃光點,這是我尤為欣賞的地方。譬如說帶點魯莽色彩的個人英雄主義,還有現(xiàn)代社會稀缺難得的理想主義。
這讓我認識到,解讀自己的父親,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
2
記得大年三十晚上我們去看望祖母的事。她坐在桌子后面,望著我們呵呵地笑。她知道我們都是她的后人,但已經(jīng)不能一一叫出我們的名字,不能分辨出我們是她第幾個兒子的孩子,一早就對不上號啦,那么多孫子孫女,重孫都有好幾個了。我們問東,她回答西。她沉浸在幾十年前的往事中,無限夸大自己的功勞與苦勞,幾乎要把我們已經(jīng)過世多年的祖父貶得一文不值。
偶爾提起她的幾個兒子,她說道,他們現(xiàn)在一個個都搞得很好嘛,哪怕北階書讀得最少,但是他聰明,現(xiàn)在也搞得很好嘛。
八十多歲的祖母沒有說錯,在她的七個兒子中,唯獨父親念書最少。
曾經(jīng)問父親,伯伯和幾個叔叔都讀了那么多書,三叔還是個高中生,為什么唯獨你只念了個二年級?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沉思了好一會兒才告訴我們:你叔叔們相繼出生了,沒有人帶他們,也沒有人在家里做飯,只有我不讀了。
為什么不是讓伯父帶他們呢?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吐著煙圈,神情閃爍。我感覺有什么東西刺激到了他,讓他陷入了痛苦的回憶。
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父親的童年注定了是不幸福的。對于他的成長經(jīng)歷,我這個兒子知之甚少。我僅僅在他與叔父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中,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不過那僅僅只是觸碰到他漫長的青少年時代的冰山一角。那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被保存在一代人的集體記憶里。我尚不清楚,他們究竟有多少時候,會順著時間這條河流溯流而上,梳理自己貧瘠而豐滿的一言難盡的往昔。
父親出生于1954年的一個荒月,經(jīng)歷過三年自然災害、十年動亂、撥亂反正、分田到戶、改革開放等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父親和他的兄弟,和他同時代的人們,和一代接一代生生不息的后來者,都是這些歷史事件的親歷者、見證者,也是參與者。他們,或者說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是推動了歷史車輪的人。
如果此種說法成立的話,我們是否還可以這樣說,父親,我們的父輩,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是一部鮮活而沉重的中國當代史呢?他們既是歷史本身,又是那個詳盡記錄歷史的執(zhí)筆人,還是那個可以對其評判是非功過的讀者。
不得不承認,父親出生和成長的年代,這個國家以及這個國家的人民,正經(jīng)歷一場場前所未遇的足以永久警醒后世的浩劫。
這些浩劫,既有天災,也有人禍,它們勾連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把每一個人都卷入其中,牽扯其中,捆綁其中,任你怎么掙扎,都不得擺脫,讓你充分體會到自己渺小得如同滄海之一粟,還讓你深刻地認識到,命運并不是被緊緊地握在你自己的手中,它被一只看不見的黑手操控著。不計其數(shù)的人因此被逼入絕境,要么是死于饑餓,要么是死于“文革”,很多人為了不再遭受肉體上的摧殘和人格上的侮辱,為了保持作為一個人的尊嚴,更是選擇了自殺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
他們的死,都屬于非正常死亡。
每每觀看反映十年動亂時期的電影,或者是閱讀與此相關的反思小說,我都會感覺到莫名的緊張、壓抑、恐慌,緊接著就是莫名的悲哀。
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根本想象不出那個時代到底有多么荒誕,有多么灰暗,有多么扭曲。
我的父親就是在這樣一個饑餓與動亂并存的年代成長起來的?!拔母铩苯Y束時,他已經(jīng)二十來歲了。
根據(jù)大量史實的陳述,我們可以做出一個最基本的判斷:作為有著社會屬性的人,必然會受到各自時代的影響。即使一輩子深居簡出,也不可能屏蔽聲勢浩大的足以影響到每一個村落每一寸土地的政治運動。
我不曾考證,我們那個相對閉塞的地方在十年動亂時期是怎樣的一幅亂象,但它一定受到過不小的沖擊。這是毫無疑問的。我認識的父親的幾個朋友,當年就是狂熱的紅小兵,區(qū)上有名的造反派,個別人還不遠千里地跑到了北京,在天安門廣場躁動的人群里仰望到了接見他們的領袖。
可我至今尚沒有聽到任何一個人提起過,在那個人人自危,連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直系血親都不敢講真話的年代,我的父親寫過一張大字報,檢舉甚至是打過或者是傷害過一個人。沒有。
他告訴記者,隨著肥料市場以及農(nóng)民種植需求的變化,新型肥料逐漸成為市場青睞的對象。特別是從適應當?shù)胤N植結構所需的合適肥料來看,只有自己能夠靈活配方,合理添加作物需要的營養(yǎng)物質,才是產(chǎn)品制勝市場的最佳選擇。同時,在市場營銷過程中,只有在短時間內通過手中掌握的實物來迅速調節(jié)市場,實現(xiàn)資源合理配置,才能達到自身更加貼近市場的目的,從而對市場把控做到胸中有數(shù)。
僅憑這一點,我們就應該向他致敬。在那樣一個價值觀念極度混亂、人性泯滅的年代,他還保有難得的清白之身。
他不曾虧欠于這個國家,倒是這個國家虧欠他太多。令人恐慌的饑餓以及貧窮,給父親以及他們那一代人留下了刺骨錐心般的記憶。
他曾經(jīng)給我們講述過那一段我們不曾經(jīng)歷的“饑餓史”:那個時候糧食都吃完了,不得不把地里的嫩草扯回來煮著吃,把枇杷樹的樹皮剝下來,磨細了做成粑粑蒸著吃,那味道澀得要死。每個人都是想盡辦法地吃,能吃的東西不能吃的東西,都去吃。不吃怎么辦呢,不吃就只有餓肚子。我四五歲時就跟著你伯父到十幾里外的山崖下挖觀音土,吃了就是不拉。要不是你爺爺那時在糧管所工作,要不是他時不時偷偷地給我們帶回來幾把豌豆,我們早就餓死了。
他還講:小時候為了掙幾個錢,好買幾尺布,不知遭了多少罪。我和你二叔,每天摸著黑到小堰塘和大堰塘那底下的溝邊上去撿桐子,晚上將桐子米砸出來,第二天天不亮就把它們背到田下口去坐船,然后爬到關口的代收點去賣。下坪街上本來是有代收點的,但那個時候計工分,桐子也屬于集體財產(chǎn),不敢賣到那里。一斤桐子,多少錢?四分。反正是下行十里路,上行十里路,一個來回就是四十里路。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天才剛剛亮……
常聞時人因為當下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而慨嘆:活著就是一個奇跡!照此推論,能夠熬出那個特別年代的人,簡直就是個英雄了。
3
誠如祖母所言,父親是個天賦極高的人。在我們那個村子里,估計誰也不會否認這一點。我偶然會為他過早地輟學而深感惋惜,要是他能多認識一些字,他的人生軌跡就不應該是現(xiàn)在這樣潦草。成為一個哲學家或者是一個作家,也很難說。但他就是這樣一個命,前世就注定了的,無力更改,空留嘆息。不只是他,人人皆是如此。
我們那里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老天爺既然造了你這個人,就會給你一條活路,賜你一碗飯吃。老天爺造了父親,卻沒有給他一個顯赫的家世,也沒有讓他讀多少書,識多少字,但為了顯示自己的公平,為了讓他有一碗飯吃,于是額外給了他一點天賦,好讓他在鄉(xiāng)村修得自己的福分,積得自己的德行。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難以理解,譬如說父親的一身好手藝,就跟與生俱來似的。他在身體拔節(jié)的青少年時期不曾拜過一位鄉(xiāng)村名匠為師,卻難以置信地掌握了多門在鄉(xiāng)村吃得起飯、混得開、擺得起臭架子的看家功夫。難道這真是一個人的命么?父親雖然不曾承傳師教,更非科班出身,但他的一身手藝絕不是花拳繡腿般的雕蟲小技,而是門門精湛,難挑破綻的。我見過他砌的石墻,那個美呀,怎么說呢,真沒給他們的祖師爺魯班丟臉。
我曾經(jīng)討教過父親,那些牛皮哄哄的手藝,你到底是怎么學會的?一時得意忘形的他,泄露了他匪夷所思的“習武”經(jīng)歷:就拿篾匠這門手藝說吧,只要看見走村串戶賣背簍的貨郎,我就趴在人家的背簍上,看人家是怎么編織的,這匹篾往哪里走,那匹篾又往哪里走,都記得一清二楚。貨郎做完了生意往別的村子去,我仍跟在人家屁股后面……
原來,他的一身功夫,都是偷學來的。悟性如此之高,令我輩汗顏!
我可以列舉N多事例證明,我的父親確乎是鄉(xiāng)村社會自學成才的代表。盡管沒有任何機構給他做過“自學成才”能力的鑒定,也沒有人給他頒發(fā)過一紙證書。
我們兄妹都很認同一個觀點:我們的父親是一個全能型人才。在那個駁雜而多元、事事以實用為準則的鄉(xiāng)村世界里,幾乎沒有他做不了的活,沒有他不知道的事。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來形容他淵博的生活經(jīng)驗也不為過。我不是替他吹牛,他確實可以根據(jù)天象的變化,或者是根據(jù)自己身體的反應,推測未來數(shù)天的天氣。他也熟知村子里的各種野史掌故,各個家族的血液脈絡,知道那一條條羊腸子似的小路最終是止步于山前,還是拐著彎兒跑到了另外的村子。知道那一道道默默無聞的溪水先是匯合于哪一條深溝,然后又是在哪個地方一個猛子扎入了八百里清江……
這些本事并不見得有多神奇,畢竟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即使是閉著眼睛、蒙著耳朵、捏著鼻子也可以遨游世界。他已經(jīng)打通了存在于自身和這個世界之間的所有通道,耳清目明,能明心見性了。但我確實難以想象,父親是怎樣把那些令我諱莫如深、避而遠之的電器把玩于股掌之中的。僅僅讀過兩年書的他,壓根兒就不知道物理課本上說的并聯(lián)與串聯(lián),更不懂得這原理、那原理。
在鄉(xiāng)村,課本上的知識大都無用武之地,是失效的,是虛妄的,甚至可以說是失敗的。這些夸夸其談的東西,確實不能讓它們在泥土里生根發(fā)芽。一個把腦子讀迂了而最終又沒能走出大山的讀書人,戴副眼鏡,不辨五谷,不識春秋,不知節(jié)令,最終都過得落魄不堪。
在這個溫情脈脈卻又極其自私狹隘的鄉(xiāng)村社會,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和血的教訓,才是生存最高的行為準則和永恒不變的王道。
4
父親早年的江湖,是清江峽谷里巴掌大的一塊地皮。麻雀雖小,卻也是五臟俱全;江湖雖然不大,卻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江湖。
一把錘子,一根水平尺,一把斧頭,一只墨斗,兩三把鋸子,幾把鑿子,幾頁刨子,就是父親行走江湖的全部行頭。只要身懷這么幾樣貼身“利刃”,他的身份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曉得他是一個已經(jīng)出師的手藝人。
這個年輕人出道很早,幾年下來,他就憑借一身本事,在小鎮(zhèn)上落了一個響當當?shù)拿枺瑑叭怀闪艘粋€有頭有臉的人物。“向北階”三個字,隨便扔在景陽盆地的哪一個角落,都是擲地有聲的。哪個人不知道向北階向師傅的大名呢?
估計父親現(xiàn)在都還被蒙在鼓里。他一定不知道與他息息相關的一件事的真相。
多年以前,我聽見母親給我的一個遠房表姐講過一樁公案:在她待字閨中的時候,前去提親的媒婆雖說沒有踏破門檻那么夸張,但也不是沒有,僅那一月同時去我外婆家提親的就有兩戶人家。結果,我外婆相中父親是一個手藝人,覺得她的女兒嫁了一個手藝人,至少不會餓肚子,又覺得父親住在清江河谷的壩子里,那里地勢平坦,物產(chǎn)豐富,是一個好地方。加之父親身材高大,儀表堂堂,幾相權衡之下,眼光挑剔的外婆也不征求母親的意見,就私自拍了板……
要不是父親有那么一身本領,他那本已遲到的婚姻或許并沒有那么順利呢。
由于名震江湖,父親做了多年的包工頭。他經(jīng)常被人客客氣氣地請去主持建房大局,短則十天半月,長則三四月甚至大半年,做了石匠再做木工,很難得在家落腳。現(xiàn)在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見到他當年一手主持修建起來的房子。他有時會將房子的設計稿用墨簽畫在紙上,有時干脆就畫在我們家尚沒有油過漆的門背上,我們在開門關門間都望得見那房子的雛形。過不了多少日子,這門上的房子就在某一處坡地上堂堂皇皇地立起來了。
那些房子,多是兩明一暗的瓦房,是鄂西地區(qū)傳統(tǒng)的吊腳樓的改良版,大方得體,堅實可靠,流露著濃郁的地域風情。二三十年過去了,那一棟棟房子,一座座宅院還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任人間春秋自門前列隊而過,任鳥雀鳳凰在窗外鳴個不停。
這些要被世代居住的房子,都是父親的得意之作。
更讓父親得意的,是他的一手毛筆字。
在我的記憶里,他就不止在一個場合,用指點江山的口氣神采奕奕地對我們吹噓,哪家哪家的房子在上房梁的時候,雖然有好幾個讀書人在場,主家把筆墨紙硯都準備好了,那么有水平的人,都不敢拿筆,好一番推卻。可祖宗立下了規(guī)矩,字還是得寫呀,最終——都是他這個只讀過兩年書的人,斗膽揮毫潑墨,一筆定了乾坤。至今,那些經(jīng)由父親親筆撰寫的龍飛鳳舞的濃墨大字,都還在那幾戶人家的房梁上熠熠生輝呢!
我沒有去那幾戶有名有姓的人家考證這件事的真?zhèn)?,但想必是不會錯的,畢竟生活在一個村子里,低頭不見抬頭見,一支煙的工夫,你剛剛吹出的牛皮,就已不是屋檐下的秘密。
父親經(jīng)常對我們講,樹要皮,人要臉。臉,不是用來丟的,而是用來長的。
不過,話往回說一句,父親的一手字確實寫得不差。我念中學時,在家裝模作樣地練習書法,父親瞅見了,挽起袖子,拿著蘸好墨汁的狼毫,很鄭重地在舊報紙上寫了幾個字。那些字,固然不能與書法家的相媲美,但跟他一樣,都是有頭有臉、有棱有角、有章有法的,也確實不俗氣。
我和大哥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父親,竟然像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藏著個大秘密。這個秘密對他而言,或許根本算不了什么,只不過是一段過往的經(jīng)歷罷了,所以未曾向外人道過。到底是跑江湖的人。
那個日子,我和大哥閑得發(fā)慌,偷來父親專門放置木匠工具的屜子的鑰匙,打開他的百寶箱在里面翻箱倒柜,企圖找出一件價值連城的好東西來,結果大失所望,什么也沒有找著,就在我們決定放棄時,屜子底部壓著的一大張油膩膩的紙讓我們眼前一亮,是一幅畫嗎?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們展開了那張折疊著的紙,是一張保存完好的建筑圖紙,圖紙上描著一座橋,角落里還標著一些我們看不懂的符號。
這是哪里來的神物呢?晚上借故打聽,原來是父親在縣里參加國家氣管道建設時帶回來的一張大橋設計稿。我后來按圖索驥,終于了解到,他參與修建的那座大橋,就是聞名于世的野三河大橋。
十年前,因為汽車拋錨,我曾在野三河大橋的橋頭逗留多時。
當我徜徉于這座竣工于1977年,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保持著亞洲第一高橋紀錄的橋上,當我憑欄俯視那道深陷于地表、令人頭暈目眩的河谷的時候,我不由得想起父親以及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春。
5
早年闖蕩江湖,父親雖沒有闖出一番足以光耀門楣和蔭庇后人的事業(yè),卻練就了過人的膽略。在我們孩子眼里,父親的曲折經(jīng)歷寫滿了傳奇色彩,他的人生故事,閃耀著某種令人激動不已的光輝。
或許,每一個父親,都是孩子最早崇拜的英雄。
固然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情況,那就是隨著我們的成長,隨著我們世界觀的變化,我們在心底仰慕的那個英雄,勢必也會相應地發(fā)生變化,在不同時期,他們將是不同的對象。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會將自己的父親排除出局。因為我們的父親,實在是太過于平凡了。你看他整天為生活操勞,甚至像母親一樣嘮嘮叨叨,哪里像個英雄呢?
但是,我們終將改變自己的看法,等我們明白世事之后,我們不得不承認,在這個世界上,英雄只有兩個,一個是我們的父親,一個是我們的母親。
在我們村子里,父親確實算得上是一個膽量極大的人。他的一腔熱血,曾在他的黃金歲月里沸騰不已。
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敢單槍匹馬走一個晚上的夜路,而這夜路又多半身處孤山野村,走上半天也遇不見一盞燈火,而他有時連一支松皮火把也不打,在月黑風高、寂靜無比的夜晚,全憑潛意識判斷方向;也不僅體現(xiàn)在他和母親在一無所有一窮二白的情況下,頂著祖父祖母粗暴干涉的壓力,硬是在一片荒野之上親手蓋起了向家院子最高大最顯著的幾間房子……
說到房子的事,我不得不停下來,再啰嗦幾句。
我和大哥多次“鄭重”地談到,等有了積蓄,就將那幾間房子翻修成別墅,以便“解甲歸田”時有個好住處——我們嫌那幾間房子老舊落后了,無論是從整體的設計風格看,還是從局部處理上看,覺得它們都已經(jīng)跟不上這個時代的形勢,村子里已經(jīng)蓋了好幾棟設計新穎的洋式房子了。
然而,直到落下這一筆,我才有所警覺,當我們在私底下相當輕浮地打算未來時,竟絲毫沒有顧及父親和母親的感受,況且,我們的打算都還是不著邊際的,畢竟我們現(xiàn)在手頭都不寬裕,甚至都顧不上這個家,用母親的話說:你們現(xiàn)在把自己的生活糊過去就算不錯了。
在鄉(xiāng)村,在有生之年蓋一個體面一點的院子,確實是一件大事。這件事,絲毫不亞于我那件把父母的心都操碎了的隆重而莊嚴的終身大事。
一個準備成家立業(yè)的人,即使你人長得再不錯,人品再好,要是連幾間像樣一點的房子也沒有,終身大事能否順利解決,就變成了一件非常玄乎的事情。鳥雀們都懂得筑巢引鳳的道理呢。然而,縱使是幾間再不打眼的瓦房,要將之在荒野之上赫然立起來,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并非輕而易舉之事。對很多人來講,這一樁心愿成了他們一輩子未竟的事業(yè),成了永久的遺憾——他們念叨了一輩子,最終還是沒能挪出那幾間盛著他們第一聲啼哭的幾間破敗房子。
所以有人總結,終身大事,其實只是一時之事,而蓋一個院子,才是一輩子的大事。
我聽聞一位叔父對他的小哥表達過這樣的意思——我父親的很多所作所為多是他們不敢想象的,僅舉債修建房子這一項就令他們佩服不已。
這么多年來,我不曾詢問父親當年建房子時究竟舉了多少債務,但我理解他和母親的心情。在一無所有的前提下,從那低矮、潮濕而擁擠的老房子里搬出來自立門戶,非得有背水一戰(zhàn)的決心和勇氣不可。
關于1983年那年二十九歲的父親和二十一歲的母親在向家院子最西邊的荒地上著手開辟新屋場的細節(jié),我?guī)缀跻粺o所知——我固然可以根據(jù)他們的回憶,還原他們當年開天辟地時的豪邁心情和在此期間所遭遇到的種種想不到的難處,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每個人天生就具備消化苦難的能力,他們現(xiàn)在所講述的,未必就是當年滾著汗珠噙著淚珠的親身經(jīng)歷,也未必比我看見的和想象的更真實。
我倒是聽說過,修建房子的木材都是父親帶著他的弟弟們從外婆家打夜工扛回來的。必然是家中的田地和山林里沒有多少樹木,他們才下此苦力。要知道,即使是一身輕裝,從我們家走到外婆家,一般都得花上四五個小時。五六十里崎嶇顛簸的山路呢!我以前走過那條路,路途遠得好像永遠沒有盡頭似的。何況他們每個人的肩上還扛著一根沉重的木頭,更何況還是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晚上。
想一想這樣的場景吧,月明星稀的夜晚,幾個年輕人每人扛著一根木材,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時而吹著響亮的口哨,時而喊著悠遠的號子,一走就是五十里山路,那是怎樣的寂寞而又激越的往事!
夢想中的房子,終于從一塊荒地上冒出來了。像他們親手種下的一粒種子,終于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的擎天大樹;更像一個“人”字,終于在天地間立起來了。
我原本就貧瘠的想象力在此時短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當?shù)谝豢|炊煙從這幾間房子里飄蕩而出的時候,當?shù)谝槐K燈火在窗戶里搖曳的時候,當在清晨打開房門迎來第一縷陽光的時候,當年恰好與現(xiàn)在的我同歲的父親,是一副什么樣的表情,我那年輕的母親,又是一副什么樣的表情……
一個尚沒有獨自蓋過房子的兒子,斷然體會不到蓋房子時無以言說的艱辛,也體會不到房子落成時沉浸在心里、綻放在臉上的喜悅。我們不能完全理解父母對房子的那種異常復雜的感情,半世心血呀。
在聽說我和大哥的計劃后,年過半百的母親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我是怕搞修建了!
父親呢,什么也沒有說,像個被奪了兵權的老將,迷惘地望著那幾間尚未顯出老態(tài)的房子,默默地抽煙。
6
再講講江湖上其他的故事吧。
但凡和父親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他不僅是個倔脾氣,還是個直性子。他生性耿直,心里包不住火,嘴里憋不住話,又喜歡意氣用事,把什么事都要擺到臺面上,跟你講不清楚,就動火,還是講不明白呢……在山野之地成長起來的人,大都有一副烈性子,似乎連史書上都說過,鄂西山野自古民風剽悍,多性格剛烈、行事勇猛之蠻子。烈性子對上了烈性子,一場惡仗在所難免。
不過話又說回來,父親的脾氣固然剛烈難馴,但他并不是一個沒有分寸的人,他的反擊,多半是出于“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我漫長的成長歲月里,我一次次目睹勢單力薄的父親,為了捍衛(wèi)家庭利益挺身而出,與蠻橫無理的鄰人進行驚心動魄的角斗。即使現(xiàn)在年屆六旬,他仍然積習難改,估計是一時半會兒難以接受年老體衰這一殘酷的事實吧。跟老年的趙子龍一樣。
也就是在那些往往落得個兩敗俱傷的角斗里,我看見了人性的惡,也看清了那些鄰人的嘴臉。他們生起事端的緣由,追究起來,無非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有一次,就因為不懂事的我光明正大地摘了一棵位于兩家地界上而所有權應當歸屬我們家的五倍子樹上的果實,那戶人家的男主人就將挑水的父親攔在了路上。那人揚言,要么給他們家賠禮道歉,要么從他胯下鉆過去。面對如此無禮之人的挑釁,血氣方剛的父親不還以顏色才怪,他當即就操起了手中的扁擔……老虎不發(fā)威,你還真以為是病貓呀!
讀過史書的人,都知道“槍桿子里出政權”這句至理名言。在野蠻落后的鄉(xiāng)村,大家都認同拳頭才是硬道理??隙ㄓ腥藭x正詞嚴地反駁,你不是說鄉(xiāng)村是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是其得以生存的土壤,是其最后的堡壘和防線嗎?我告訴你,在山高皇帝遠的僻野之地,道德約束和鄉(xiāng)規(guī)民約,固然可以解決一些紛爭,固然人心樸素美德尚存,但在涉及實際利益問題的時候,這些作為法律補充的形式而存在形而上的東西,已套不住人性這匹失控的野馬。
當你的尊嚴受到挑釁或者是利益受到侵害時,你是選擇沉默、抗議或者控訴,還是選擇反抗,還以顏色?選擇前者,會被認為是弱者的表現(xiàn),你將從此被人踩在腳下,你將從此抬不起頭直不起腰來,你將失去永久的話語權,甚至,你將失去成為一個人的資格。但沒有人會同情你的遭遇,即使有,那也是建立在嘲笑基礎上的同情。
這種真實的鄉(xiāng)村的勢利,從古至今,不曾改變。它也像一條潛規(guī)則,不僅適用于毫無血緣關系的人,也適用于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親兄弟。
而對一個講義氣的男人而言,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父子反目,兄弟形同陌路。這是誰也不想遭遇的事情,是誰也不想提起的前塵往事,就如同美國人民一直將他們歷史上的南北戰(zhàn)爭視為恥辱一樣??缮畹臍埧嵝院蛻騽⌒哉w現(xiàn)在這里,它容不得你逃避半步,甚至容不得你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父親就遭遇了這等狗血事件,而且不是一次兩次。我想,父親在不得已而為之的情況下選擇了以牙還牙的回擊,他的內心一定是極其痛苦的,也一定是極度矛盾的吧,因為自從伯父到另外一個村子做了上門女婿后,排行老二的父親就自動升格為長兄了,都說長兄如父啊,但他又必須有所回應——他的親弟弟,也就是我那毫不講理、氣焰囂張的被他一手帶大的叔父,已經(jīng)鬧到我們家里來了,摔壞了我們家的椅子,砸碎了我們家的杯子,打壞了我們家的燈盞,甚至還抄著一把鋒利的鎬頭躲在門后,揚言等父親出來時取其性命呢!
人家都騎到你的脖子上拉屎拉尿了,都不認你這個兄長了,都把你躲在樓上的孩子們嚇得全身瑟瑟發(fā)抖了,都把你的妻子打倒在地了,你能不反擊嗎?你還能退到哪里去呢?
父輩們的斗爭經(jīng)歷,就像《三國演義》第一回中說的那樣: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7
十多年前的一天,四十多歲的父親一個人經(jīng)過一道小小的河灣,恰好撞見了他的仇家。父親壓根兒就沒想到要在這狹路相逢的時刻,與人家干一架,畢竟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哪怕心里記著仇。光明磊落的父親,以為他的仇家也與他一樣,是個爺們呢。結果,就在他們于那條狹窄的小路上錯開的那一刻,毫無防備的父親,遭到了陰險的偷襲。
這一仗,父親吃了大虧。現(xiàn)在,我在向家院子里串門,或者是在村子里游蕩,不時能碰見當年偷襲過父親的仇家。每次見到這個卑鄙之人,我的心中都會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怒火,我想沖上去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暴揍一頓。但是,當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才看清這個當年狂傲不已、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的人,如今已經(jīng)垂垂老矣。據(jù)說他的妻子,那個惡毒的女人,如今整天神經(jīng)兮兮的,生活不能自理。他們甚至合起伙來,將娶自外省的兒媳婦趕出了家門,為此與兒子鬧得沸沸揚揚。盡管在他深陷于眼眶的眼睛里,我都能清晰地看見他對我的敵意,盡管鄉(xiāng)村流傳著父之仇子來報的古訓,但是又有一個聲音制止著我的憤怒,還有我顫抖著的兩個拳頭。
一次,剛剛角斗完、怒氣未消的父親,在飯桌上問我們兩兄弟:人家現(xiàn)在欺負我們,你們長大了會不會給我報仇?
我們心里雖然捏著兩只拳頭,卻沒有痛快淋漓地表態(tài),我們確實太不善于在父母面前表現(xiàn)自己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和父親一樣,打落了牙齒和著血往肚里咽,哪怕那是應該積極回應的時刻——這也是脾氣暴躁的父親長期對我們進行高壓管控所形成的負面后果。
剛剛受過內傷的父親,自然是對我們兩兄弟失望了,氣得一把扔掉了手中的筷子。
這些往事,固然令父親難堪丟臉,但都不足以把他擊倒。
一位叔父蓋房子,缺少很多用來做梁柱的木材,更缺少現(xiàn)錢去購買木材。父親二話沒說,就將那位叔父領到了我們家地里,把我們蓄了十多年的椿樹全部砍了,不僅如此,他還幫著把那些椿樹一棵一棵地抬回去了。
可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沒跟母親通一口氣,就擅自做了主,也沒有讓那位叔父寫一張字據(jù)。母親提醒過他,可他頗不以為然,親兄弟嘛,還需要寫一張字據(jù)么,多見外呀!正是他此時的剛愎自用,給日后的故事埋下了伏筆。
數(shù)月之后的一個晚上,祖父突然跑到我們家院子里,也不進門,站在階檐前莫名其妙地喊父親到叔父家里去結賬。
母親不準。因為父親和叔父在此前已經(jīng)結算過一次,鬧得并不愉快,差點動起手來。而這一天,母親心神不寧,右眼皮跳了一天,總感覺會出什么事。她料定父親此行兇多吉少??梢灰夤滦械母赣H不聽勸阻,一個人忐忑不安地去了,像單刀赴會的關羽。
事實證明了母親的第六感是準確的,兩位年輕力壯的叔父合謀為父親設了一個局。
父親赴的,正是一個鴻門宴。
當父親一腳踏進那幾間他舉數(shù)月之功幫叔父蓋起來的房子時,整個夜晚就被嗆人的火藥味灌滿了。還沒有講幾句話,空氣里就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摔東西的聲音、打斗聲。
我那時還只有十來歲,僅敢站在我們家的院子里,遠遠地揪心地聽著叔父家的動靜,但還是在某種情緒的驅使下,斗著膽子跑到那一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子,瞄過那一間燈光劇烈晃動的屋子,還沒有看明白,就被急急趕來的母親一把拉回去了——透過那道門縫,我僅僅看見憤怒的父親,正在激烈地爭辯著什么,手中提著的一把椅子不知被誰的手使勁按著,身體也被一個人抱著。他的對面,是叔父兇巴巴的叫聲。他的影子在地上瘋狂地揮舞著。
我早已忘記父親是什么時候回家的了。只是深更半夜的,一個男人哽咽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黑夜的肺部傳出來。
那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哭聲,而是哽咽失聲地哭,慪氣傷心地哭,捶胸頓足地哭,把哭聲阻擋在胸腔里的哭,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在抽噎的哭。
我知道,這是最難過最悲傷的哭泣。
是父親在哭。
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父親的唯一的一次慟哭。即使是脫離了把柄的大錘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膝蓋上,即使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磨刀石把他的下巴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即使從高空墜落摔壞了腳而被一次次推上冰冷的手術臺,他都沒有哼過一聲,沒有流過一滴淚。而這一次,他沒有忍住。
我和大哥睡在樓上,聽著父親近似干號的哭聲,一夜輾轉反側。仿佛那哭聲,不是從樓下傳來,也不是自父親身上傳來,而是出自我們自己的胸腔。
第二天,祖父假惺惺地過來看望父親。母親對他說:哭了一夜呢,把床單都抓破了。祖父踱到屋里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父親,很愧疚地走了。
據(jù)母親說,叔父根本就不承認我們的父親給他借了木材——拿不出一張字據(jù)的父親,吃了個啞巴虧。都說親兄弟明算賬,父親不僅沒有結算到一分錢,還被狠狠地反咬了一口。
現(xiàn)在想來,父親的哭,并非為了那些木材,也并非為了那些金錢,而是因為自己最信任的兄弟暗算了自己。
他原以為,兄弟是比妻子更可靠的人,跟他一樣,都是重情重義的人。
英雄終有一哭,卻是那樣的身不由己,肝腸寸斷。
我曾經(jīng)見過憤怒而絕望的父親,在退而無路的時刻,找出了一把銹跡斑斑的刀子。他異常平靜地蹲在階檐上,就著一盆清水和霧氣橫溢的天光,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起刀來。
那些日子,至今回憶起來,都還是人心惶惶的,像極了兵荒馬亂枕戈待旦的年月,空氣中溢滿了某種類似于哀戚的味道。
在這樣的日子,我們都不敢跟父親說話,怕激怒了他。
8
在這個春節(jié)期間,父親親口告訴過我們一件鮮為人知的往事。
那一年,究竟是哪一年,父親并沒有說清楚。他們一伙人在某個遙遠的外省打工。他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辛辛苦苦地把工程做完了,一臉橫肉的包工頭就是不給他們結那幾個血汗錢,一直無故拖欠著。
有一天,工地上突然來了好幾輛車,跳下來十幾號五大三粗的人,包工頭帶來的。他們準備將工具搬運到另外的工地上去。父親和他的伙計們跑出來討工錢,包工頭以老板到外地出差為借口進行推諉,還相當囂張地對他們進行威脅:你們要么就待在這里枯等老板的消息,要么就乖乖地跟我到新的工地上去,把那里的活做完了,工錢一起結算,要么就卷鋪蓋兒走人!
眼看著他們裝好了工具,就要上車絕塵而去而把這伙外省人扔在戈壁灘的時候,父親不知是從哪里鉆出來的勇氣,隨手抄了一把鐵锨,對亂作一團不知道該怎么辦的伙計們說:今天不用任何人幫忙,我一個人把大家的工錢要回來!
說完,父親幾個箭步跑到卡車前,沖著正要上車的包工頭喊:誰要是敢上車,就先過來拿走我手里的鐵锨!
先前牛逼哄哄目空一切的包工頭,沒想到這伙外省人中居然還有如此剽悍的主,一時拿不定主意,觀看了一下形勢,只好掏出電話請示“出差在外”的老板。
富有戲劇性的是,不到一刻鐘,那位平日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板就火急火燎地趕來了,賠著笑臉給他們結算了工錢。
始知自己的父親曾經(jīng)像一位草莽英雄,在險惡的江湖里有過這樣一段熱血經(jīng)歷,瞬間覺得他的形象高大起來。那是怎樣的一副場面呢?
講罷故事,年近花甲的父親,也像一個聽眾,陷入了遙遠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