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賽
在這個美麗的星球上,我是一個有情眾生、有思維能力的生物,這已是莫大的榮幸與歷險。——奧利弗·薩克斯
奧利弗·薩克斯和他的最后一部作品《行走中》
50年前的一天,在廚房白色的墻壁上,奧利佛·薩克斯醫(yī)生看到了一只蜘蛛。當他靠近它時,它突然對他打了聲招呼:“你好?!彼z毫沒有意識到被一只蜘蛛打招呼有什么奇怪的,于是回了一句:“你也好啊?!?/p>
“你覺得羅素真的破解了弗列格悖論嗎?”蜘蛛問。
也許是因為當時他對分析哲學很著迷,也可能是因為那只蜘蛛的聲音聽著很像羅素,總之,那天上午,他們就分析哲學的技術細節(jié)展開了激烈的辯論。
這段奇妙的幻覺經歷被他寫進一篇名為《改變的狀態(tài)》的文章,發(fā)表在《紐約客》上?!盎糜X,”他在文章中這樣解釋道,“是一種知覺,源于外部現實的缺失,悲傷、腦部損傷、偏頭痛、神經障礙以及藥物都可能引發(fā)幻覺?!?/p>
一些失明多年的盲人會突然看見強烈而怪異的幻象。耳聾的人有時候會聽到音樂。中風癱瘓的病人可能覺得自己一半的身體屬于另一個人。有時候,幻覺起源于一些常見的疾病,比如帕金森、老年癡呆或者癲癇。
多年前,薩克斯醫(yī)生的一位病人,因帕金森癥而癱瘓多年的老太太,在服用一種叫l(wèi)-dopa的藥物之后身體可以動、可以說話,但藥物的副作用之一是產生色情的幻覺,在多年的社交隔離之后,她如此享受這種幻覺,每天晚上她要求一定時間的獨處,以享受“某位遠方來的紳士的陪伴”。
薩克斯醫(yī)生的幻覺則是藥物引發(fā)的。當時他大概32歲,剛剛在紐約大學醫(yī)院神經科做住院醫(yī)生。正值上世紀60年代嬉皮士運動風起云涌,嗑藥之風盛行,他說:“日常生活對于人類來說是不夠的。我們需要超越、傳輸和逃避,我們需要意義、理解和解釋,我們需要看到生活的大圖景。我們需要希望、一種未來感。我們需要超越自我的自由(至少是自由的幻象),無論是通過望遠鏡、顯微鏡,還是我們日新月異的技術,或者進入一種心智狀態(tài),穿越到異域世界,超越當下的環(huán)境?!?/p>
但是,薩克斯醫(yī)生年輕時的藥物實驗最終以一種恐怖電影的方式終結。那是1966年的冬天,他剛搬到紐約不久,生活有諸多不順之處,研究項目也毫無進展,再加上一場糟糕的失戀,藥物漸漸從一種好奇的實驗變成抵抗抑郁和失眠的工具。他開始服用大劑量的安眠藥。有一天晚上,安眠藥用完了,他一夜沒睡。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樣到對街的咖啡屋喝杯咖啡,當他攪拌著咖啡的時候,咖啡突然變成了綠色,然后是紫色。他抬頭一看,只見收銀臺那邊一個正在付款的顧客頂著一個巨大的海豹的腦袋。驚慌失措之下,他扔下錢,奔跑著穿過馬路,沖上一輛公交車,結果車上的乘客一水全是光溜溜的白色腦袋,像巨大的雞蛋,閃著金光的巨大眼睛,像昆蟲的復眼,還不時地抽搐,更顯得恐怖。他意識到自己出現了幻覺,或者正在體驗某種詭異的知覺障礙,但他無法阻止自己大腦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切,無法控制自己對著那么多巨眼怪物而不尖叫出聲。
薩克斯的一個哥哥患有精神分裂癥,經常與自己的幻覺對話,并伴有暴力傾向,他一直對于發(fā)瘋這件事情抱著巨大的恐懼。所以,當他明白自己正在經歷的幻覺只是藥物的作用時,終于定下心來,甚至沒去醫(yī)院,而是靜靜地觀察自己大腦的變化過程。
“唯一控制的方法是寫作。用清晰的、外科手術一樣的精確細節(jié)描述這些幻覺,變成一個觀察者,甚至探索者,而不是自己體內瘋狂的、無助的受害者。一波接一波的幻覺洶涌而至,我以逃命的急切心情奮筆疾書……盡管幻覺一直在繼續(xù),不斷變異,但我總算維持了一定程度的控制?!?/p>
薩克斯醫(yī)生曾經在他的一本書《單腿站立》中提到科學的“機緣”——有時是一個夢喻,比如凱庫勒的蛇;有時是一個啟示,如牛頓的蘋果;有時又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事實,即事情本身會突然揭示出它的重要性,比如阿基米德洗澡時的“意外發(fā)現”。
那次可怕的嗑藥幻覺就是他的機緣——幻覺消失之后,他開始著手寫他的第一本書《偏頭痛》。
電影《無語問蒼天》劇照。1990年好萊塢根據奧利佛·薩克斯醫(yī)生作品《蘇醒》改編,講述他用l-dopa“喚醒”一批“昏睡癥”患者的故事
奧利弗·薩克斯1933年7月9日出生于英國倫敦西北部,父母都是外科醫(yī)生,母親更是英國第一位女外科醫(yī)生。這個龐大的猶太家族中出了許多科學家、數學家和醫(yī)生。奧利弗是四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有點早產,生下來只有4磅多一點,也不是天資最為聰穎的一個,但他從小就對自然科學充滿興趣,在家里建有一個小小的化學實驗室,整日沉迷于金屬、原子、力線、元素周期表、冷光、放射線。而且,他喜歡寫作,總是拿著一支自來水筆,走到哪里寫到哪里,弄得滿身都是墨水跡,所以得了個綽號叫“墨墨”(Inky)。
據他的朋友回憶,在牛津大學學醫(yī)的時候,有一個學期期末,解剖學的成績榜下來,奧利弗發(fā)現自己名列榜末,郁悶之中去了一家酒吧,四五杯蘋果酒下肚之后,跌跌撞撞進了另一個考場,那是全球的解剖學論文比賽。當時考試已經開始,十幾個學生正在奮筆疾書,薩克斯醉酒加遲到,卻憑那篇關于大腦結構與功能的論文拿到了大獎。
1960年,他從醫(yī)學院畢業(yè),之后前往美國,獨自在那里定居了半個多世紀,直至今年8月30日病逝于紐約家中。據他的助手說,薩克斯走得非常安詳,“身邊圍繞著他所愛的人”。如同他在《紐約時報》上寫的:“我無法裝作無所畏懼,但我心懷感激……在這個美麗的星球上,我是一個有情眾生、有思維能力的生物,這已是莫大的榮幸與歷險。”
閱讀他人生最后一部作品《行走中》(On the Move),你會驚嘆這個人度過了多么精彩的一生——童年時代對音樂和化學的熱情,年輕時代在牛津的漫游,初到美國時放縱不羈的生活,騎著摩托車穿越托潘加大峽谷。他曾經走到北極,差點在寒冷的夜里凍死在山腳下。他曾經獨自坐船到太平洋小島,徒步穿越瓦哈卡的叢林。在他得知自己癌癥擴散,只有幾個月可活的時候,還計劃去北卡羅來納州杜克大學的狐猴研究中心一趟?!昂锱c靈長類動物的祖先在起源上極為接近。我樂于想象我自己的某個祖先,在5000萬年前曾經是一只小小的樹居生物,就像今天的狐猴。我喜歡它們跳脫的活力與好奇的天性。”
他說,“好奇心”是定義他的根本特征。他對世間萬物都抱著強烈的好奇心:植物、章魚、水母、金屬、火山、化學、音樂、顏色、重力波……
當然,最讓他著迷的,是人類的大腦。畢竟,我們感知世間萬物,都是通過大腦對于感官系統(tǒng)接收的各種信息的重構,比如我們“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是先由大腦過濾信息、選擇焦點、解釋圖像、最后才投射到視網膜上。這種重構的過程是當下科學探索的前沿,而拓荒者則常常是中風、創(chuàng)傷,以及神經性退化疾病的受害者——因為我們一般很難感知大腦的運作方式,除非當它出問題的時候。
薩克斯曾經試圖逃離大腦所造成的混亂。他早年離開倫敦,除了逃避一段失敗的戀情之外,也是為了逃避他哥哥以及他的精神疾病所制造的混亂、瘋狂和誘惑,他希望在一個新的地方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他的有序的科學世界。
但是,他卻一再地被命運帶往另一個方向——在一個醫(yī)學敘事幾乎絕跡的時代里做一個講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大都來自病案史、教科書,以及他本人作為神經科醫(yī)生在與病人的實際接觸過程中對他們進行的觀察與治療。隨著他的名氣越大,越來越多的病人給他寫信,所以他的故事經常是這樣開始的:某天,我收到某君的一封來信……
他在書中描述的種種神經性疾病案例,其匪夷所思之程度不遜于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的小說。比如《蘇醒》中,紐約芒特卡梅爾醫(yī)院那80多名昏睡了幾十年的病人,他們是“一戰(zhàn)”后曾經肆虐一時的“腦炎綜合癥”(又名“昏睡病”,曾導致數百萬人死亡)的幸存者,他們仍然有意識,也沒有癱瘓,看到人或者聽到聲音,眼睛會隨之轉動,外界偶然的刺激有時候會讓他們突然驚醒過來,甚至開口說話,然后又迅速回到昏睡狀態(tài)。更神奇的是,薩克斯醫(yī)生用一種叫左旋多巴的藥物將他們突然“喚醒”——“看到這些‘死人復活,見到徹底凋謝的花朵突然重新綻放,見到幾十年都處于近乎冷凍和與世隔絕的僵尸狀態(tài)的人重又精力充沛——讓你感到一種強烈的人性的激動?!?/p>
在《錯把妻子當帽子》中,P博士大腦的視覺區(qū)長了一個腫瘤,導致視覺功能出現奇怪的障礙——他能清晰地看到世界,卻無法準確理解世界。他無法識別臉孔、景物,當他起身尋找帽子時,伸出手抓住他妻子的頭,想把她的頭拿起來戴上。他把他的妻子當成了帽子!而他妻子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
更詭異的是,P博士不僅認不出臉,他還在沒有臉的地方看到臉,站在大街上,他會輕拍消防栓或站牌的頂部,把它們當成小孩子的頭,或者在家里,他親切地跟家具上的雕花把手聊天,發(fā)現對方沒有回答而驚詫不已。
《火星上的人類學家》寫了個奇特的色盲患者,此人原本是畫家,在50多年的時間里掌握了非凡的視覺及色彩的天賦和感悟力,但在一次并不嚴重的車禍后出現了腦震蕩,之后顏色就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世界變成了一種難看的鉛灰色,甚至連他的夢境都褪了色,成了灰白的,或反差極強,既缺乏色彩也毫無精美可言的色調圖。
電影《我眼中的世界》中的主人公伊娃是一位患有圖雷特綜合癥的17歲女孩
在2010年出版的《音樂之愛》(Musicphilia)中,指揮家韋爾林(Clive Wearing)在1985年因感染單純皰疹腦炎(一種攻擊中樞神經系統(tǒng)的傳染性疾?。┒忌稀坝惺芬詠碜顕乐氐氖洶Y”,他無法形成超過30秒以上的新記憶,但他仍然記得音樂和自己的妻子?;疾≈?,他走到哪里都帶著一個本子,上面記滿了這樣的句子:
早晨8:31 現在我完全醒著。
早晨9:06 現在我絕對醒著。
早晨9:34 現在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就像卡夫卡《變形記》中的主人公,有一天早上醒來,發(fā)現自己突然變成了甲蟲,被囚禁在自我的牢籠之中。但在薩克斯醫(yī)生的故事里,這些“牢籠”往往并非絕望的終點,而是以一種常人難以預料的方式顯露出生命的潛力、發(fā)展、演變和適應。
他在自傳《行走中》花了很大的篇幅寫一個叫杰拉德·埃德曼(Gerald Edelman)的科學家,他原本是一個生物學家,拿過諾貝爾獎,后來轉向神經學研究。他提出的“神經達爾文主義”被薩克斯認為是“第一個真正的關于思維與心智的整體理論,第一個關于個性與自主性的生物學理論”。
埃德曼的基本觀點很簡單——人類不是由基因決定的,大腦具有精細的自我適應功能,能根據環(huán)境不斷地重塑自我,而作為大腦的主人,我們要做的就是生存和調適——而這恰恰是薩克斯醫(yī)生所有寫作的核心主題。正如他在《心智之眼》中寫道:
“在多大程度上,我們——我們的體驗與反應——是由大腦塑造和決定的?我們又在多大程度上塑造和改變自己的大腦?心智控制大腦,還是大腦控制心智——或者,它們在多大程度上控制彼此?我們在多大程度上是我們自身體驗的作者或創(chuàng)造者?有時候,一種深刻的知覺喪失,比如失明,能為我們帶來難以預料的啟發(fā)。失明,尤其是在人生后階段發(fā)生的失明,會帶來巨大的挑戰(zhàn):必須找到一種新的組織自身世界的方法,因為舊的方法已經被摧毀了。”
《心智之眼》中,他描述了這樣的病人如何在一個被疾病改變的世界里掙扎著維持自己的身份,在無序的心智狀態(tài)中重新尋找秩序和成長的機會。比如才華橫溢的女鋼琴家莉莉安,因為大腦視覺區(qū)域的萎縮,突然失去了閱讀樂譜和文字的能力,但她仍然能寫信,能根據多年的記憶完美地彈奏莫扎特。隨著視力進一步損毀,她漸漸無法再處理其他視覺刺激,但她學會了如何記住重要的東西在哪里,并更多地通過觸覺應對一個越來越費解的世界。
帕特在紐約經營一家藝術畫廊,交友廣闊,卻因為一次中風突然進入慢性植物人狀態(tài)。雖然她終于康復過來,但患上了失語癥。她無法說話,也無法理解話語,但學會了解讀姿勢、表情,可以用手語與人交流。她漸漸發(fā)現這種交流比以前更加融洽和自然。
霍華德,一個加拿大犯罪小說家,一天早上起床發(fā)現報紙上的字突然變成了天書。他還能寫作,卻無法看懂自己寫的任何東西。在經歷了痛苦的掙扎之后,他繼續(xù)寫作(盡管他的編輯得大聲地把他寫的東西讀給他聽),并完成了一部新的偵探小說和自傳。
也有突然獲得某種知覺的案例,比如一位叫蘇的女神經學家,天生內斜視,一輩子都在二維的平面空間里生活,直到40多歲時經過治療和鍛煉后重新獲得立體視力,她向薩克斯醫(yī)生描述“一切平常之物突然看起來如此非凡”的狂喜。
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薩克斯本人因為眼部腫瘤而失去右眼的視力,并因此失去立體視覺,不得不學習如何適應一個平面的二維世界:
“臺階和馬路牙子看著就像是地面上的水平線一樣。遠與近、深與淺的概念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有時遠近混為一體?!彼麑懙?,“下樓是特別危險的事。我不得不用腳的感覺去探每一階樓梯,因為它看上去就是平的。視覺是如此的倔強,有時我的眼睛會與腳打架,堅持說,看哪,它就是平的嘛,你不必再邁一步了?!?/p>
薩克斯醫(yī)生相信故事的力量。他傾聽故事,也講述故事,病人的故事,他自己的故事。他每一次講述別人的故事,都會變成他自己的敘事的一部分,不僅豐富了他自己的人生故事,而且使他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時帶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同情與溫暖。事實上,他的人生就像一次人類心智故障的實驗,有時候是被迫無奈,有時候是他自己甘之如飴。
他的第一本書《偏頭疼》,是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偏頭疼患者。每次發(fā)作的時候,短短幾分鐘時間,他的視覺會消失、崩塌,既恐懼又神奇,然后重新出現,重構。正是偏頭痛的病癥本身驅使他向神經科學尋求答案。
上世紀80年代,他在挪威的一個偏遠山區(qū)登山時遭遇公牛,大腿肌肉撕裂,膝蓋錯位,在劇烈的疼痛中,他的第一反應是睡覺。但這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命令他:“不行,你得繼續(xù)走下去,找到一個你能跟上的節(jié)奏。”這段經歷被寫入《單腿站立》——現代西方文化傾向把幻覺視為“瘋狂或大腦出差錯的征兆”,但幻覺卻救了他一命。
喬治·吉爾斯·圖雷特醫(yī)生在1885年第一次界定了圖雷特綜合癥
2010年,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自己有“臉盲癥”。據稱世界上2.5%的人患有“臉盲癥”,他們無法識別人臉,只能依靠姿勢、步態(tài)、動作以及穿衣打扮來認人。在那篇文章中,他說:“我的臉盲癥越發(fā)嚴重了,從不認識最親近的人,到現在連自己也不認識了。我好幾次差點撞到一個大胡子男人,并為此而道歉,后來才意識到這個大胡子男人就是鏡子中的自己?!?/p>
但是,他一生最深刻的“失去”,是作為一個同性戀者所失去的愛的機會。薩克斯年輕時曾經向父母坦承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卻被母親的怒氣和拒絕深深傷害。在經歷兩次失敗的戀情之后,他在羞怯與拘謹中度過了40多年的獨居生活,直到75歲生日時才遇到能夠傾心相愛的伴侶。根據他的傳記《行走中》所寫,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縱容友誼和親密在他們之間自然地成長——“2009年12月,我剛做完膝蓋和后背手術,比利要去西雅圖見他的家人。走之前他來看我,對我說,我對你產生了深切的愛情。我的眼中充滿淚水,他吻了我,然后走了。”
多年前,薩克斯醫(yī)生曾經在《色盲島》一書中提到英國科幻小說家喬治·威爾士的一個短篇小說《盲人鄉(xiāng)》,講一個與世隔絕的山谷,谷里的居民因為一種奇怪的疾病都變成了盲人。幾個世紀過去,一切與視力有關的東西的名稱都消失或更改了,關于外部世界的一切也消失或變成了神話,他們不再關注巖壁之外的任何事物,他們的想象力隨著眼球一起萎縮了,同時另一種新的想象力卻隨著耳朵和手指變得更靈敏而得到了增加。有一天,一個雙目健全、航過海見識過世界的人無意中闖入這個山谷,但他卻被當地人當成了病人,他口中的藍天碧水、綠樹紅墻,星星和云朵,都被當成了他獨有的幻覺。
在半個多世紀的行醫(yī)和寫作生涯中,薩克斯醫(yī)生就像小說中那個闖入盲人鄉(xiāng)的人,通過心智邊緣的觀察,再回頭思考“正常”意味著什么。在這些神經性疾病中,別人看到缺陷,他卻看到人類心智的豐富性和神秘性;別人描繪殘疾的細節(jié),而他展示大腦如何補償、重塑、重新校正,而不只是退化。他尋求的治愈之方,不僅是癥狀的消失,而是它們如何融入甚至充實病人各自的人生,讓他們找到新的力量和豐富性。
“人們會以自己的條件生活,不論他們是聾的、色盲,還是有自閉癥等,他們的世界跟我們的世界一樣豐富多彩?!北热鐖D雷特綜合癥,他曾經半開玩笑地說,這是他最喜歡的一種疾病。這種病的主要癥狀是因過度的神經能量而產生一系列的奇異動作與念頭:抽搐、痙攣、行動乖張、表情扭曲、大吵大鬧,無意識的模仿以及各種強迫行為,但它也通常伴隨突然爆發(fā)的創(chuàng)造沖動和古怪滑稽的幽默感。
在《錯拿妻子當帽子》一書中,他介紹過一個叫小雷的圖雷特綜合癥患者,從4歲起就患上這種疾病,每次發(fā)病時都被人指指點點,當成怪胎,成年后事業(yè)與婚姻也深受其害;但另一方面,他是一個爵士樂鼓手,以狂野突發(fā)的即興表演著稱,無法自控的抽搐或不由自主的擊鼓動作就能帶來一段美妙狂熱的演出。
薩克斯醫(yī)生給他開了一種叫氟哌啶醇的藥物,服用之后,他變得“嚴肅、穩(wěn)重和大方”,他的婚姻更加美滿和諧,還當上了爸爸,結交了更多的好友。但與此同時,他也沒有了以前的狂熱隨性,少了很多靈感,生活變得越來越簡單無趣,尤其是對音樂的反應越來越遲鈍。最后,小雷做出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他會在工作日老老實實吃藥,但周末就不吃了。于是他變成了兩個人——吃氟哌啶醇的小雷和不吃氟哌啶醇的小雷:一個是頭腦清醒的上班族,從周一到周五處事冷靜,深思熟慮;另一個是周末“抽個不?!钡男±?,精力旺盛,靈感不斷。
在薩克斯醫(yī)生的所有故事中,我最喜歡的是O'C女士的故事。O'C女士是一個88歲的老太太,住在養(yǎng)老院里,有一天她突然聽到很響的音樂。一開始她以為是廣播開著,但卻沒有。無端聽到并不存在的音樂,老太太害怕自己是不是發(fā)瘋了。
初次會面時,O'C女士幾乎無法聽到薩克斯的聲音,她腦海中的歌聲如同洶涌海水將她包圍,外界的一切聲音都被隔絕在歌聲之外。薩克斯醫(yī)生給她的診斷是,顳葉癲癇導致的幻聽,腦掃描結果也顯示她的右顳葉上有一處很小的栓塞,是小中風的證明?!巴蝗缙鋪淼母杪暣蟾攀侵酗L的結果。此處大腦皮層刻錄的音樂記憶,很可能是被中風激活。若是如此,癥狀會隨著康復而消失?!?/p>
但是,薩克斯醫(yī)生并沒有停留于此。在他的進一步追查中,他了解到O'C女士聽到的音樂是19世紀90年代在愛爾蘭流行的搖籃曲。而她恰恰出生于那個年代的愛爾蘭,5歲父母過世后被送到美國的親戚家撫養(yǎng)。她對于自己人生最初5年完全沒有任何記憶,并因此而感到悲傷。
最后,他為她編了這樣一個故事:我們每個人出生最初幾年的記憶都會被封存在大腦某個保險箱里,永遠無法打開。但出于某種不可知的機緣巧合,比如一次陰差陽錯的小中風,O'C女士的那個盒子被打開了,她聽到的歌聲會不會就是5歲前母親曾經為她唱過的搖籃曲?
當然,這個假設永遠不可能科學地證偽,但O'C女士卻因此釋懷了。當時讓她無比恐懼的癥狀變成了未曾預料的慰藉,一個長久以來渴望的歸宿。
最后,薩克斯這樣寫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寫道:‘你們所有人,你們這些健康人,都無法想象我們癲癇患者在發(fā)作前那一秒鐘感受到的幸福?!璒'C女士會理解的。她在她的癲癇中找到了超凡的喜悅。這對她而言是理智和健康的頂點——事實上,是通向理智和健康的鑰匙和門戶。她的疾病也是她的健康、她的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