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綠袖
編輯/小左
她抗旨的那天我去看了他,他在花林里練劍,劍勢凌厲,殘花落葉紛飛。他的表情狠戾,帶著痛楚,對我說:“宋遙,我不會就這樣放手的?!?/p>
作者有話說:
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十五秒,寫到最后的的時候,其實有點動搖,因為挺心疼宋遙的,曾經(jīng)想過要不要讓男主稍稍的喜歡她一點點,到最后也沒有這么干,蘇東坡有句詞我挺喜歡的: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這浮生一世,誰都沒有得到圓滿,但是她看的很透徹,我感覺這樣挺好的,最后再心疼她三十秒。
他攜著磅礴的怒氣進來的時候,我正閉著眼跪在地上念經(jīng)。
碧玉的驚呼從我的身后倉皇地傳來:“陛下,陛下……”
我不明所以,站起來轉(zhuǎn)過身的時候,臉上便被重重地扇了一巴掌。他怒極了,下手半分都沒有留情。我一點防備都沒有,身子順著這道掌力往后連退了數(shù)步,直到腰頂在佛像的貢臺上,才緩了這股沖力。
貢臺上的貢品散了一地,耳邊傳來一陣陣的轟鳴聲,嘴角可以嘗到腥甜的滋味,我捂著被他扇的臉,大腦一片空白,怔怔地看著他。
他的眼里全是滔天的怒氣,神色陰沉得可怕,就這樣俯首看著我。碧玉從他身后撲上來,抱住他的腿,淚痕遍布的一張臉上,嘴唇無聲地開開合合,似乎是在急速地說著什么,可是我什么都聽不見,整個世界都是無聲且暈眩的。
他蹙著眉,似乎很不耐煩,抬腿重重地把碧玉甩出去。她整個身子都飛出去了,可她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膝行過來,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沖他磕著頭。
他恍若未聞,嘴角掛著冷笑,目光直直地看著我,開口說了一句什么,然后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佛像,又目光譏誚地看著我,開口說了一句話。我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直到最后他拂袖離開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對我說的那句話是什么。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耳邊的嗡嗡聲才漸漸地散去,碧玉的哭聲漸漸地清晰起來,她帶著哽咽,一遍一遍地問我:“小姐,小姐你沒事吧?你說說話啊,你不要嚇我,小姐……”
我回過神來,扯了扯破開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我覺得她真傻,我是大姚的皇后,她怎么能還叫我小姐呢?
我都已經(jīng)嫁給他兩年了,他還是東宮太子的時候我就嫁給了他,這兩年的時光,過得當(dāng)真漫長。
“他說了什么?”我問碧玉。
她聽見我說話,哭得更厲害了,搖著頭說:“是不重要的話,小姐既然沒聽見,就不用再聽了?!?/p>
手上的痛感漸漸地傳過來,我看了一眼,手心里都是黑灰,是剛剛撞到貢臺上時,手按到香爐里去了,可是痛意再深也比不上心里的倦怠。
這繁世萬千,紛紛擾擾,真的讓人太累了。
我閉上眼,想起他剛剛盛怒的樣子。碧玉不愿意和我說他講了什么,可是我知道他為了什么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為了我的姐姐——宋纖。
他前幾天鎮(zhèn)壓了一場河?xùn)|節(jié)度使的叛亂,審查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節(jié)度使是吏部尚書柳南在兩年前推薦的。之后他在搜查柳府的時候,搜出了一封信,是這個節(jié)度使在叛亂之前寫給柳南的,要他共舉大事,事成之后,稱兄道弟,共享江山。
無論柳南有沒有被策反,他都說不清了,因為他并沒有向陛下揭露這場叛亂。
他們一家很快便全部被牽扯投入大獄,其中包括宋纖——她是柳南的妻子。
謀反是死罪,他們被逮捕入獄的那一天,他派了他御前的總管李公公來了一趟我的宮殿。
李公公語氣恭敬客氣:“娘娘,陛下明日早朝之時會處置柳家滿門,嘉文夫人是您的姐姐,陛下知道你們姐妹情深,若是您出面求情,陛下是不會為難您姐姐的。”
我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心思輾轉(zhuǎn)反復(fù),最后只是問:“那柳南呢?”
他笑得意味深長,語氣含蓄:“那就不是娘娘該管的了?!?/p>
那夜殿中燈火通明,我在第二天上早朝的時候穿著大紅的正裝,那是我繼封后大典后第一次穿得這樣隆重。喧嚷的朝堂漸漸寂靜下來,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眼里浮起淡淡的笑意,看著我一步一步地接近。我跪下,一字一句地開口:“柳南之妻是我宋氏之女,亦是臣妾之姊,我宋家滿門忠烈……”我抬頭看著他,“望陛下秉公辦理,不要顧惜?!?/p>
他眼里的笑漸漸消匿,我俯身一拜,轉(zhuǎn)身走了。
他今天這樣大的脾氣,說的那兩句話,不外乎是在說我蛇蝎心腸,戕害姐妹。
他說得很對,所以我不覺得難受。
我的臉很快就腫了起來,嘴角也破了皮,碧玉心疼地用冰敷也沒有讓這些腫消下去。
他那日盛怒而來,我的臉上又有這么嚴重的傷,誰都知道是他打的,但我沒覺得有什么,陛下向來憎惡中宮,這在宮里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
我一點都不在乎。
碧玉在午時的時候打聽到了他對柳家的處置,三日后,滿門處斬。
午時的太陽挺大的,火辣辣地射在人身上,灼得人一陣陣暈眩。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看著碧玉吩咐:“碧玉,你去打點一下,我們晚上去一趟大理寺。”
她很快就打點好了,晚上去大理寺的時候,我卻碰見了我想不到的人。
帶頭的衙役領(lǐng)著我和碧玉躲在一旁的罅隙里,我和碧玉身上披著全黑的斗篷,他不知道我們的身份。衙役有些后怕地望著大理寺的門,一臉慶幸地說:“幸好晚了一步,祖宗在上,這位爺今兒個晚上怎么有空過來???”
他并沒有在里面待多久的時間,沒一會兒便出來了,送駕的大理寺卿俯首跪在地上。我們離得有些遠,他的臉在火光下一閃而過,懷里似乎還打橫抱著一個人,唇抿得緊緊的,想來心情也不愉悅。
過了很久,一直等到看不見他的御駕了,帶路的衙役才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頭。我們一直走到最里面的那間牢獄,可是里面卻已經(jīng)空了,這個衙役有些訝異:“怎么空了?”
這間牢獄比想象中的還要整潔,四方的木桌上還擺著幾道未動的菜,我想起剛剛在門口看見的景象,他還是帶走了她。
我揮了揮手,碧玉從懷里掏出錢袋,塞進衙役的手里,笑著說:“費心了?!?/p>
我回到宮里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宮里燈火通明,守殿的小尹子哆哆嗦嗦地站在殿門口,看見我,覷著眼不斷地向我使眼色。我停下腳步,李公公從殿中走出來,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小尹子,然后對我彎了彎腰:“娘娘,陛下在殿中等您。”
碧玉臉色蒼白,拉著我的袖子要陪我一起進去。我拍了拍她攥緊我袖擺的手,安撫地沖她笑了笑。
我一進去就看見了他,他就在殿中席地而坐,赤著腳,旁邊的毯子上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幾壇松苓。他握著杯子,正在自斟自飲,殿中垂下的白色紗幔無風(fēng)自舞。我慢慢地走過去,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神色平靜,指了指他對面,說:“坐?!?/p>
我坐了下來,他把手里的那壇松苓遞給我。我接了過來,拿在手里打量著。他笑了一下:“我們多久沒有在一起喝過松苓了?快有三年了吧?”
我默然,他抬眼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我的臉,突然笑了出來:“你這臉,是我打的?”
我仰起頭,對著壇口喝了一口。他沒有在意,看著我身上的衣服,繼續(xù)問:“你去了大理寺?”
我一點都不意外他會知道,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從旁邊重新開了一壇松苓。他問:“那你應(yīng)該知道我把纖纖帶走了?!?/p>
“這件叛亂,是你授意的?”
他微微有些意外,隨即便笑出來,點了點頭:“是我?!彼难劾镩W過一絲陰鷙,“你應(yīng)該知道,我為了這一天已經(jīng)忍了三年?!?/p>
我點了點頭:“這當(dāng)真是不容易,那陛下您來臣妾的殿中是為了何事?”
他沉默了片刻:“纖纖有些想不通,你明天去勸勸她?!?/p>
我嘴角向上,勾起一抹笑,看著他,反問:“勸什么?勸她忘記她即將被斬首的無辜的夫君,心無旁騖地安心投進陛下您的懷抱?”
他嘴角下沉,目光陰沉地看著我,執(zhí)著酒壺的指尖泛白。我知道他在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過了片刻,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她愛的是我?!?/p>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當(dāng)年要不是那場意外,她就是我的妻子。百年之后,是她葬在我的身邊。生生世世,她都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彼恼Z氣漸漸低沉,俯身抬手捏住我的下頜,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只要沒有你。宋遙,要是沒有你,就沒有那場意外。”
他說完拂袖往外面走去,走到內(nèi)殿門口的時候停住了腳步:“宋遙,你明天不要想著?;印D銊窈昧怂?,那么以前種種,就此一筆勾銷;如果你不能……”他沒有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
殿內(nèi)安靜下來,我獨自喝著松苓,松苓越喝越多,我的思緒卻越來越清楚。
所以我才會清晰地知道,我不欠他。
是的,我不欠他,我欠的,是她。
六月仲夏,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時候,我犯了一個大錯。
我偷喝了陛下賜給我爹的那壇松苓。
那壇松苓我爹一直沒舍得喝,被埋在府里的地窖下。我一直想喝,但是沒敢付諸行動,可是那天我卻聽了一首歌謠:“寧飲松苓醉,不要傾城色?!边@句歌謠勾得我心癢難耐,所以我沒把持住,去了地窖刨出我爹埋的那壇松苓,然后在地窖里就把它喝得精光。
醉倒之前,我就在想,這句歌謠倒是實至名歸,確實讓人寧愿不要這世間傾城色。
醒來之后看著我手邊的空壇子,我才醒悟我闖了禍。
我第一時間就是去找宋纖。她坐在花園的亭子里彈琴,我急急地走過去,說了之后她嗤笑一聲,修長的指尖卻是半分都沒有停,悠揚的樂聲從她的指下流瀉。她微微偏頭看向我:“宋遙,你不會是想要我?guī)湍沩斪锇???/p>
我眼巴巴地看著她,點了點頭:“爹爹最喜歡你了,他一定不會怪你的。要是他回來知道松苓是被我喝光了,他一定會扒了我的皮的?!?/p>
“我向來不喝這個,你以為爹會信?”她說著,低頭看著琴,“事到如今,你只有再去找一壇松苓了?!?/p>
我都要絕望了:“這是御賜的,我上哪兒再去弄一壇來?”
她終于不彈琴了,空出手來,彈了一下我的額頭:“笨,御前當(dāng)然不行了。但是你想想,東宮那里肯定有,你不好去皇宮里弄,不知道去求一求太子嗎?”
我頓時如同醍醐灌頂,一刻都沒有停歇,策馬去了東宮。
我和他的初見不太愉悅,他殿中的羽林郎攔著我,連府門口都不讓我進。我軟磨硬泡了半天,他們連通報一聲也不愿意。
我在門口守了半個時辰,最后實在等不下去了,所以就尋思著翻墻。
我正在翻的時候就被人抓住了,然后以刺客的身份被帶到他面前等候處置。
他坐在涼亭里,低著頭提筆在紙上寫著什么,他后面的湖里是萬頃的粉荷和一湖的碧色。我那時并不曉得怕,只是瞪大眼睛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解釋:“我不是刺客,我是宋將軍的女兒,我來是想向你求一樣?xùn)|西?!?/p>
他那時于我不過是一個陌生的好看的男子,眉眼俊秀,還未染上陰霾。他“哦”了一聲,問:“什么東西?”
“我想要一壇松苓?!?/p>
他看了我半天,眉眼間漸漸攢出一抹笑意:“松苓?是為宋將軍求的?”
我那時臉皮厚得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不好意思,聞言瞪著眼,一本正經(jīng)地和他解釋:“不是,我偷喝了陛下御賜給我爹的那壇松苓,如果不找一壇補回去,我爹打仗回來之后會扒了我的皮的?!?/p>
他聞言挑了挑眉,然后突然笑了起來:“原來是只醉貓?!?/p>
我抱著他送我的那壇松苓,臨走的時候,他拍了拍我的肩,嘴角噙著淡淡的微笑:“日后若是想喝松苓,就直接來找我。”
我并不知道他的這些話只是客套而已,所以眉開眼笑地沖他勾了勾小手指:“你說的?!?/p>
他看著我的手指愣了一下,然后點點頭,忍著笑勾上來:“我說的?!?/p>
我便歡天喜地地抱著松苓回去了。
就是從那天起,我成了東宮里的???。
一開始的時候,我不過是抱著一壇松苓就會走。他大概吩咐過他府里的羽林郎,所以再也沒有人攔過我。后來有一次我去取松苓的時候,看見他在涼亭里自斟自飲。
我就抱著松苓湊過去,坐到他對面說:“一個人喝多沒意思,我陪你喝?!?/p>
他微微有些訝異,看了我一眼,沒有開口拒絕。我當(dāng)他默認了,坐在他對面陪他喝完了三壇松苓。
喝完后我的神志還是無比地清晰,他大概對我這么能喝感到很訝異,所以一臉興味盎然地問我:“你一個姑娘家,怎么會這么能喝?”
我趴在桌子上,笑呵呵地望著他:“我小的時候,沒有人管我。你知道的,我爹很喜歡喝,所以家里都是那種釀酒的壇子。有一次我不小心掉進了壇子里,爬不出來了,又沒有人過來幫我,我就在壇子里泡了一下午,渴了就喝幾口。后來被我姐姐發(fā)現(xiàn)時,我都要醉死了。就從那之后,我每天都會偷偷喝一口,結(jié)果到現(xiàn)在,我很少醉過?!?/p>
那天我和他一直喝到月朗星稀、暮色四沉的時候才離開,是他把我送回府的,其實我沒有醉,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但是他的態(tài)度堅決得不可扭轉(zhuǎn),嘴角還噙著淡淡的笑意:“你是個小姑娘,又喝了這樣多,我怎么會讓你一個人回去。”
后來我嫁給了他,守在他身邊的時候,經(jīng)常想起那個時候。清風(fēng)一陣陣地拂過,他的表情在夜色的籠罩下柔和得不可思議,我那時就模模糊糊地想,這個人,當(dāng)真是個好人。
后來我跑去喝松苓的時候,他通常都會在,我就不再抱著壇子就走,而是和他一起痛飲。他喝得極節(jié)制,而我是抱著壇一壇一壇地喝。他會將酒斟在青花白底的瓷杯中,喝得風(fēng)雅雍容,舉止投足間都是世家貴公子的矜貴。
偶爾喝得興起了,他還會舞劍給我看。一簇簇不知名的粉色花樹下,他一襲白袍,手中的劍舞得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風(fēng)輕輕地拂過,亂紅如雨,他在這些紛飛的花瓣中翻飛舞動。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那幅場景,可那真的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畫面。
他當(dāng)真是一個不錯的兄弟,喝的時候節(jié)制有禮,我的量算不錯了,可我也從來沒有見他喝醉過。
后來宋纖低著頭按著我的肩,她的表情很慎重,一字一句地問:“宋遙,你是不是在外面喜歡上了什么人?”
我笑得不能自已:“才沒有,我只是去東宮喝喝松苓而已。”
她的表情有些驚訝:“東宮?”我點點頭。
她看著我,沉默了良久,最后說:“宋遙,姑娘家要矜持一點。宮里的人,他們給你多少東西,必然是想要從你身上得到更多的東西。你喝了他這樣多的松苓,日后要拿什么還?”
我那時候?qū)Υ撕懿恍家活?,覺得宋纖太小題大做了,我身無長物,他貴為東宮太子,他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后來我想起她的這句話的時候,只覺得世事無常,命運弄人。他賜給了我?guī)讐绍?,我卻耗上了我的一生。一語成讖,我連抗拒的機會都沒有。
我那時雖然對宋纖的話不以為然,但是也沒有再往東宮跑了,因為我反應(yīng)過來,松苓那樣名貴,我在他那里喝了那么多,饒是我臉皮再厚,也覺得不好意思了。
我沒再跑去找他,他卻抱著酒壇來找我了。
下人來通報的時候,我在原地愣了很久,等趕到前廳的時候,下人正在奉茶。他從茶盞間抬眼看了我一眼,眉眼含笑:“這幾天不見你來找我喝酒,我還以為你出了什么事?!?/p>
我在那一瞬間,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我還未來得及回復(fù),就看見他神色一愣,視線從我身上移到了我身后。宋纖從我身后走過來,盈盈一拜,神色有些冷淡:“不知殿下所來是為何事?”
他轉(zhuǎn)向我,神色有些疑惑。我拉過宋纖,眉開眼笑,然后解釋:“這是我姐姐宋纖,她一向這樣,你不用在意的?!蔽艺f完便躍躍欲試,“以前每次都是你請我喝松苓,今天既然你來了,那就換我請你吧,不過我這里只有女兒紅,你可不許嫌棄啊!”
他看了看我身邊的宋纖,然后突然笑了起來:“怎么會!”
后來的很多年里,我都對這件事后悔不已。我一直在想,若是當(dāng)年我沒有留下他,沒有那時的驚鴻一瞥,那么他對宋纖的喜愛或許也就不會在之后的時日里逐漸變得那樣深。
我其實一直都沒有覺得宋纖有多美,大概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緣故,可是我不得不承認,那天的她真的是美得不可方物。
那日我留下他喝女兒紅的時候,宋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不喜歡他,她對皇室里的人一直保持著一種疏離的敵對感。所以那日我們喝女兒紅的時候,她就在我旁邊看著我們,我知道她是在擔(dān)心他會對我有什么不軌的心思。
我感覺很好笑,她端坐在我的身邊,腰挺得筆直,神色冷漠。我們在喝的時候,她就在旁邊飲茶。我起了捉弄的心思,在她要去斟茶的時候,伸手順勢把壇里的女兒紅倒在她的杯子里。
她沒想到我會有這么肥的膽子,所以抬眼,狠狠地睇了我一眼。我抱著壇子樂呵呵的,他從對面望過來,神色柔和地問她:“你不會喝?”他說完把手伸到她面前,“給我吧?!?/p>
她對他疏離地笑笑,青蔥似的修長的指執(zhí)著茶盞,然后湖綠的廣袖微遮,便一飲而盡。
他沒有在意,收回那只尷尬地停在空中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她和我不一樣,她從未喝過酒,不勝酒力。我也從未看過她喝酒,所以不知道微醺的她會那樣艷麗。
她的皮膚一直很白,不笑的時候,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墒呛G的廣袖放下之后,她白玉般的臉頰就染上了微紅,眼神漸漸迷蒙,像染上了清晨的露珠,波光瀲滟得仿佛聚了一整個春季的細雨,美得不可方物。
我那時看著她這個樣子,捧著腹笑話她。
笑的間隙中,我抬頭去看時,卻看見了他驚嘆灼熱的眼神。
笑意僵在嘴角,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輕柔溫和的表情。他看著她,聲音很輕柔:“你喝醉了。”
一陣風(fēng)拂過,不知道從哪里吹來的花瓣,晃晃悠悠地落到她的頭頂上。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別動?!比缓笏蜕斐鍪?,摘下了她頭頂?shù)哪前昊ā?/p>
她是真的醉了,連多余的力氣都沒有,就那樣眼神迷蒙地望著他。
我看著他們,想到了那天他為我舞劍的時候,那天的畫面就和今天一樣,美得不可思議。
我也是那天才知道,原來有人能把女兒紅喝得這樣美。
她醉得厲害,下人過來扶她回房里休息。一直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之后,他才收回視線,抬頭看了看天色,然后放下手里的杯盞,站起來對我說:“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告辭了?!?/p>
我送他到門口的時候,他躊躇了一會兒,然后低頭問:“你姐姐是不是很討厭我?”
我愣了一下,然后趕緊搖搖手:“不是的,她只是不喜歡我和宮里的人交往過甚。你是個好人,她不會討厭你的?!?/p>
他松了一口氣,然后笑著撫了撫我的頭頂,問我:“我們一起喝了那么多松苓,也算是哥們了對不對?”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著說:“當(dāng)然了。”
他猶疑了一會兒,才拍著我的肩問:“若是我有事相求,你會不會幫我?”
他臉上染了一層微紅,偏過了頭,聲音有些局促地問:“你姐姐喜歡什么?”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過他的東宮。
因為他開始頻繁地來我的府里。
宋纖感到很詫異,在他走了之后看著我,問:“宋遙,他這是干什么?”她說著抿唇輕輕地笑了笑,要伸手來彈我的額頭。
我趕緊側(cè)身,避了過去。她有些木然,目光有些無措。我第一次看見她那個樣子。我們從小相依為命,娘在我出生之后就去世了,爹爹又經(jīng)常在外面帶兵,我們只有彼此。
我捂著額頭,惡狠狠地瞪著她:“宋纖,會越打越笨的你知道嗎?”
她白了我一眼:“你本來也就沒聰明到哪兒去。”
下次他來的時候,我開始有意識地把空間留給他們倆。
我覺得他和我姐姐真的很配,他們有一樣的話題,可以從大禹治水一直聊到天上的星辰排列。
他對宋纖是一見鐘情,這是他第一次喜歡一個女孩,所以笨手笨腳、手足無措。他那樣小心翼翼,和跟我在一起喝松苓時的云淡風(fēng)輕一點也不一樣,他唯恐他說了一句話,或者做了一個動作會唐突到她。
再也沒人陪我喝松苓了。
不過我安慰自己,若是他娶了宋纖,那他就是我姐夫,那么以后,我就有無數(shù)壇的松苓可以喝了。
這么一想我就很開心,所以去了我爹的窖子,痛飲了一番。
我喝醉了。
早上頭痛欲裂地醒過來的時候,宋纖守在我床邊,神色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見我醒了,她露出兇巴巴的笑,刮著我的鼻子罵:“喝那么多,早晚喝死你?!?/p>
我摸著鼻子,傻乎乎地笑著。
她端著醒酒茶喂我的時候,下人過來跟她說:“殿下來了,在外面等著呢。”
她舀茶的湯匙頓了一下,然后神色很冷淡:“告訴他,我沒有空?!?/p>
后來他來的時候,她永遠都沒有空。
他很失落,不知道哪里錯了,然后轉(zhuǎn)頭對我說:“宋遙,你……你晚上幫我問一問,她對我到底是什么樣的看法。我很喜歡她,她呢?”
我晚上去她的房間問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在喝酒,她一杯一杯地斟在杯中。我有些意外,但是沒有進去阻止她,站在門外扶著門框問:“宋纖,殿下讓我給你帶句話,他說他很喜歡你,問你喜不喜歡他?”
她沒有回答我,執(zhí)酒杯的手頓了一下,飲過之后才慢慢地回答我:“他讓你問的?”她頓了一下,“你去告訴他,我不喜歡他,一點也不喜歡。每次看到他,我都覺得厭煩。”
她說完執(zhí)起酒杯,一飲而盡,湖綠的廣袖逶迤下來,順著桌子蜿蜒。我站在門外看著她,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他問我結(jié)果的時候,我對他撒了謊。
他的眉眼是未經(jīng)陰霾的少年對感情的炙熱,我怎么忍心讓它們蒙上一層灰暗的紗。
所以我告訴他:“宋纖……她有點喜歡你?!?/p>
然后他緊張的眉眼舒展看來,笑得那樣快活無邊。
后來我一直在想,若是那天我沒有對他撒謊,他或許會難過一陣,可是世間有這么多的女子,他總會放下,然后找到共度一生的那個人,而不是像后來那樣,像個困獸一樣不甘心。
我這個謊言還沒有被揭穿的時候,宋纖就病了,很大的一場病。
她本來就不能喝松苓,那晚喝了那樣多之后受了涼,然后第二天早上就開始發(fā)燒。我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渾身滾燙地趴在桌子上,毫無意識。
城里所有的大夫我們都請遍了,他還請來了宮里的御醫(yī),這些人在看完之后無一例外地、神色沉重地搖搖頭,表示束手無策。
我忍不住哭泣,他就守在她的床邊,一步不離地守了三天,之后陛下有事要他處理,召見了他。
他走的那天,我碰見了一個人——柳南。
柳南是吏部尚書的兒子,幼時身體弱,便被送到一處山上休養(yǎng),跟著治療他的大夫?qū)W了一些治病的偏方。我實在沒有法子了,所以去求了他。
她在三天后醒來了,睜眼那天中午,他在千里之外,忙著陛下交給他的任務(wù)。而她的身邊,是為治她三天未合眼,正靠在床柱上小憩的柳南。
她微微一動便驚醒了他,溫文爾雅的男子一雙眼滿是血絲,看著她卻露出了孩子氣的笑容。
我看見她望著他時,模樣是那樣專注。
他匆匆趕回來的那天是個好天,幾天未見,他像是大病了一場一樣,整個人瘦了一圈。他興奮地步入后庭的時候,碧綠掩映的庭廊里,一襲黃裙的美人斜倚在亭靠上,墨色的發(fā)松松地綰著,垂在胸前,側(cè)臉的剪影娉娉裊裊,臉上是大病初愈的蒼白,可她看著她對面的柳南,眼角一彎,便是一抹含情脈脈的笑意。
她從來沒有這樣望過他。
他一直對這個結(jié)果不能相信,赤紅著眼握著我的肩:“你說過的,你說她喜歡我,你告訴我她喜歡我的?!?/p>
他一直覺得她或許只是在怪他,怪他在她生病的時候沒有陪在她身邊。
可我怎么忍心告訴他,那些都是我騙他的。
后來的事就如同走馬觀花一樣,爹爹戰(zhàn)死在了邊疆,陛下?lián)嵝糁伊贾?,不忍宋家僅有的血脈就此凋零,所以為宋纖和他下旨賜婚。
她抗旨了。
她抗旨的那天我去看了他,他在花林里練劍,劍勢凌厲,殘花落葉紛飛。他表情狠戾,帶著痛楚,對我說:“宋遙,我不會就這樣放手的?!?/p>
可是他不得不放手,宋纖去見了陛下,然后隔天有了圣旨。
她和柳南被賜婚,而他要娶的人,變成了我。
他一直很恨我。我嫁給他的那天晚上,我自己揭開了蓋頭。他站在五步開外的地方,雙眼赤紅,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喝醉:“宋遙,都是你,若不是你找了柳南,她怎么會碰見他?她怎么會背棄我?你說過她喜歡我,你說過她喜歡我!”
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會找一個理由讓這份絕望顯得不絕望,他把我當(dāng)成這個理由,我不委屈。
我不想讓他絕望,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錯了,只是已經(jīng)彌補不回來了。這些年我跟在他身邊,看著他一點點變得殘暴,變得狠戾。
有時候我會想,他這個樣子,是因為得不到而不甘心,還是他真的愛她?他還記得他愛她的初衷是什么嗎?
可惜,這些他不會跟我說,我也不會去問他。
第二天晨曦微露的時候,他便派李公公來了。
那時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就坐在殿外的廊檐下。李公公看見我時微微有些驚訝,不過很快就把這些訝異收斂。我知道李公公在驚訝些什么,我穿著未出閣時的衣服,連發(fā)髻都沒有綰。
李公公把我領(lǐng)到一處殿前,在我推開門時躊躇了一下,然后說:“娘娘,奴才知道您很不好過,但是這幾年您也看見陛下了,宋姑娘就是他的命,您……”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用力推開了門。門后的院落很空曠,院中種著一株樹,樹下全是青黃的落葉,里面那間屋子的外面兩旁守著御前帶刀侍衛(wèi)。他們手按在腰間的刀上,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前面。
我慢慢走過去推開門,屋內(nèi)很暗,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床。她坐在床邊,床上也沒有帷幔。我環(huán)顧一下周圍,笑了起來:“他那樣愛你,怎么舍得你住在這樣的房間里?”
她從床邊抬頭看我,整個人都籠罩在陰影里,聲音喑啞,帶著些許的嘲諷:“大概是怕我想不開自殺。”
她站起來,慢慢朝我走過來,身姿漸漸地清楚。
我笑著笑著,視線漸漸地模糊,便努力睜大眼睛:“他說你要見我,其實這樣也好,我一個人在宮里孤寂這么久,你可以陪著我,我很——”
她蹙著眉打斷我的話,語氣淡漠:“我要見你不是讓你來當(dāng)說客的?!?/p>
我背著她走到窗前,打開封閉的窗戶,光一下子涌進來,整個屋子里都顯得亮堂了很多。我拍拍手,看著院落中的那棵樹,笑著問她:“宋纖,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
她沒有說話。
“小時候我最皮,最喜歡爬樹掏鳥窩。有一次我踩著的枝丫斷了,你在樹下接我,我整個人都砸到你身上了。我怕得哇哇大哭,那時你的右手和腿受沖擊骨折了,疼得臉色蒼白,卻還攬著我,細聲告訴我不要怕。那個時候,你喜歡過他吧?那天晚上,我雖然醉了,但你說過的話我還記得,只不過后來你不提,我就裝作沒這回事了。我想,你那時肯定是因為我才撒了謊。所以,那天他問我結(jié)果的時候,我說你喜歡他?!?/p>
她有些震驚,隨即釋然地笑了起來:“我是喜歡過他,但那都是多久以前了。我一直跟你說不要和皇室里的人有過多的來往,那是因為他們有很多比你重要的事,你不知道在這些重要的事中,你的分量有多少。后來我病了一場,知道了我的分量,所以我選擇了柳南。”她的眉眼間帶著寧靜的笑意,“我從來沒有后悔過這個選擇?!?/p>
她抬手摸著耳朵上碧綠色的耳鐺,我問她:“你把毒藏在了耳鐺里?”她的表情有些驚訝,然后釋然地笑了起來,“你會去告訴他?”她偏過頭,“你知道,柳南死了,我不會獨活的?!?/p>
她走過來,像小時候一樣拍了拍我的頭:“我只是放心不下你。你看,娘不在了,爹不在了,以后若是只剩下你一個人,你該怎么辦呢?”
視線漸漸模糊,爹還活著的時候,宋家兵從來都沒有出過俘虜,因為每個兵的身上都會藏著毒,我認真地看著她的眉眼:“姐姐,這輩子,我都無法為你做一件事,現(xiàn)在我送你一程。記得喝一碗孟婆湯,下輩子,不要再遇見我們了?!?/p>
她定定地看著我,眼里漸漸泛起柔軟的笑意。她輕輕嗯了一聲,然后放下手,溫柔地看著我:“你走吧?!?/p>
我轉(zhuǎn)過身走到門口,吸了一口氣,擠出一抹笑意,推開了門。
李公公走上來,看了看門內(nèi),欲言又止。我沖他笑了笑:“她現(xiàn)在好多了,你們現(xiàn)在不要進去打擾她,等到陛下下朝之后,再讓他過來看看吧?!?/p>
他笑著點點頭,我已經(jīng)越過他往外面走去了。
我去了祠堂,點了一炷香,虔誠地拜了拜,把它插在香爐里,幾縷清煙裊裊地升起,再慢慢地淡去。
我跪在蒲團上。
我想起剛剛看見她的最后一眼,她已經(jīng)坐回床上了,端莊典雅,目光寧靜地看著我,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意。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天,那天她喝醉了,臉色微紅,目光瀲滟,那天的她,美得那樣不可方物。
他一直都認為當(dāng)初我沒有替宋纖求情是我心思歹毒,其實那只不過是因為我知道,柳南死了,她一定不會獨活的。我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了,我欠了她那樣多,最后能做的,就是不成為她的負累。
她死了,在我看過她之后。他不會放過我。
而我也不準備解釋,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實在是太寂寞了。
他來得比我想象中的快。
我站起來轉(zhuǎn)過身,靜靜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雙目赤紅,聲音卻很輕:“毒藥是你拿給她的?解藥呢?”
我搖了搖頭:“沒有解藥?!?/p>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怕打碎什么:“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對不對?”
我笑了起來:“她已經(jīng)死了。”
他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近,我不躲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手捏住我的脖子,眼神陰鷙,嘴角卻還帶著笑意:“這是假的對不對?告訴我解藥在哪里?”
他的手漸漸地用力,我呼吸漸漸困難,視線也慢慢模糊,可我知道,我是在笑。
他終于失了平靜的模樣,捏著我脖子的手用力,臉逼到我眼前,一遍一遍狠戾地問:“快說,解藥呢?解藥呢?是不是有解藥?解藥在哪里?”
眼前他的臉分出好幾個重影,我抬眼望向他的臉,他的眼里彌漫的仿佛是痛意,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嘴角卻緩緩上揚,露出一抹笑意來。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味到世間諸般痛苦。
歸塵,我不想再痛了。
他的手漸漸地用力,我慢慢地閉上眼,可是下一刻,桎梏我的力氣卻突然消失。我跌坐在地上,猛地咳嗽了幾聲,嗓子傳來的劇痛都像是虛浮的。我抬眼怔怔地看著他,他的手還懸在半空里,仿佛還在微微發(fā)著抖。他的神色也是怔然的,過了半晌,他才把顫抖的手收回袖中。
他轉(zhuǎn)身就走,電光石火間,我什么都來不及想,話已經(jīng)嘶啞著脫口而出:“為什么?為什么不殺我?”
他的腳步頓了頓,背影仿佛踉蹌了一下,但他沒有回答我。
屋內(nèi)漸漸地安靜下來,只剩下了我一個,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著笑著,聲音漸漸地哽咽。我抱著膝蓋蜷縮起來,視線模糊,仿佛看見了那時的我、那時的他。那時歲月正好,桃花悠悠,一壺松苓,酒香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