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凝昕
人教版語文教材八年級下五單元有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其中“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一句,教材注解為“月兒轉(zhuǎn)過朱紅色的樓閣,低低的掛在雕花的窗戶上,照著沒有睡意的人(指詩人自己)”。將“朱閣”理解為“朱紅色的樓閣”,即“紅樓”,指華美的建筑,是無可非議的;然而“綺戶”的“戶”字自產(chǎn)生以來基本義項都是“門”,以及由“門”這個義項衍生的其余含義,遍查古代漢語詞典和現(xiàn)代漢語詞典,均無“窗戶”這個義項。顯然,教材編者想當然地將“戶”理解為“窗戶”是出于現(xiàn)代漢語的常用義考慮,另一個可以理解的原因是,人們在對詞境的閱讀想象中,無眠之人應(yīng)當是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之際,然后透過窗戶看月華在中天流轉(zhuǎn),直至西沉斜掛窗外,與窗內(nèi)的無眠之人相對,勾起心中“月圓人缺”的悵恨。平心而論,這樣一幅人月對望的畫面美則美矣,卻是一種經(jīng)驗式的誤讀。
首先,從“窗”和“戶”兩字的字源來區(qū)別。
“戶”字產(chǎn)生較早,是個典型的象形字。甲骨文、金文恰似一副單扇門的形狀。()《說文解字》解為“戶,護也。半門曰戶”。意思是說造門是為保護自己。
“窗”也是象形字,甲骨文中的“窗”即“囧”,讀作jiǒng,是開在屋頂?shù)拇?,《說文解字》釋為:“囧,通孔也?!痹谏瞎叛ň訒r代,“囧”兼具排出煙氣和射入光線的雙重作用,后來隨著居住條件的改善,煙囪和天窗分了家,“囧”演變?yōu)椤皣琛弊?,專指煙突;人們再在“囪”上增加了一個“穴”,演變?yōu)楸玖x轉(zhuǎn)注字“窗”來特指窗戶,篆文寫作“”,像窗洞中央加了木格。另一個字“牖”本來特指在墻上開出的窗,這個字因字形復雜最終也為“窗”字所替代。
其次,聯(lián)系時代背景加以考證。
在古漢語詞典中稱“雕花的窗戶”為“綺疏”。而“綺戶”應(yīng)當是“雕花的門”。這種門其實就是宋代特別盛行的“隔扇”。在蘇軾的小品文《記承天寺夜游》中就有“月色入戶,欣然起行”的句子。那么古代的綺戶究竟是怎樣的,才會透進月光,照人難眠的?讓我們從中國古代門窗藝術(shù)的美學原理入手進行考究。
“沒有一個民族,會像奇妙的中國人那樣重視門?!壁w廣超先生在《不只中國木建筑》中如是說。由于農(nóng)耕生活的影響,中國古代先民形成了對自然和土地無限的親近與依賴。表現(xiàn)在建筑設(shè)計的細節(jié)上,就是中國古代的門窗除了通行、采光、通風功能以外,還兼有借景的功能。古代的門窗多為木結(jié)構(gòu),往往通過雕鏤琢磨,將自然景物引入室內(nèi),寓無限意境于有限景物之中。與之相比,現(xiàn)在的門窗僅僅是生存的門窗,現(xiàn)當代的門窗造型幾乎100%實用,其藝術(shù)比重不到1%,原來的“門窗是生命的門窗”消失了。
宋代時,唐人的寬闊胸襟和極目萬里的視野,以及醇厚豐滿、雄渾大氣的文化韻味已經(jīng)被內(nèi)省、精致化、收斂的傾向所消磨和取代。文人的眼睛開始被梧桐、芭蕉、庭院落花所牽引,文化的魂魄低著頭一詠三嘆,慢慢走進精致細微和敏感的內(nèi)心世界中去。門窗建筑更是精雕細琢,無所不用其極。
隔扇門是興于唐代、盛于宋代的一種較為輕巧華麗的門制。宋代隔扇得到廣泛使用。隔扇分為兩類,其一為短隔扇,另一類是落地式的,用來分割天井與過廳兩個空間,由扇額、格心、扇腰、裙板、扇腳五部分組成。扇額、扇腰多有雕花裝飾,一般扇腰比扇額板更細膩精美一些。重頭戲在格心,一般用木條拼成的各式花紋和圖形,如冰紋、葵紋、八角紋、垂魚、如意、海棠、菱角、回文萬字、十字川龜、軟角萬字、十字長方、宮式等等,竭盡變化,精美絕倫。
隔扇之美將實用性和靈動的美有機自然地融為一體。隔扇的鏤空部分由于房檐的遮護,不用擔心雨雪,卻可以將陽光盡可能多地引向室內(nèi),而缺少遮護的下半部則多用不雕花的平素實板,起遮擋雨雪的作用,而陽光、日光透過隔扇、隔簾,畫影在微風和滴漏中緩緩推移,產(chǎn)生動與靜、真與幻的美妙圖景,引發(fā)無窮人生和哲理況味的感悟。
由此我們可以推想,蘇東坡在公元1076年的中秋之夜通宵達旦地歡飲之后,為與親人的離愁和人生的諸多不如意所困擾,為入世與出世的兩難抉擇而煎熬。人世的不盡人意與圓滿的月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是夜月華的流轉(zhuǎn)更牽引出他無盡的想象。他推己及人,想到在這輪圓月的照耀下,如同“長安一片月,多少人難眠”一般,在人世間,在林立的朱樓中,在疏格迷離的扇扇綺戶后,世間有多少無眠之人如他一般為思念所苦,徹夜難眠。這樣的哲理詩情才凝聚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的千古佳句。
近年來,人們針對語文的精確與朦朧有頗多爭議。由此看來,精確是建立在對文本準確的解讀基礎(chǔ)上的,這就需要我們避免習慣性的誤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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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①趙廣超:《不止中國木建筑》,三聯(lián)書社,2006.4.
[作者通聯(lián):重慶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