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吟(山東)
村莊的低處(組章)
冷 吟(山東)
秋天是會叫的。你聽,果果果果,果果果果。于是一夜之間,所有的果實(shí)都成熟了。
那時你還小。根本不去關(guān)心地瓜為什么會哭,豆莢為什么會笑,蘋果為什么要把自己的香囊分發(fā)給那么多螢火蟲,更不明白白白胖胖的花生何以抱著團(tuán)從地里跳出來,高粱和山楂咋因一件小事就爭得面紅耳赤。你只知道,不遠(yuǎn)處的草叢里藏著一架會飛的綠色鋼琴,你一定要找到它。哪怕爬過幾十道溝坎,絆上幾十個趔趄,也要把它的歌聲捉回家,用蔥白和樹葉慢慢喂養(yǎng)著。
但你不知道,一個貼著大地心跳行走的精靈,必定是智者。
你只顧追逐。任憑它機(jī)智地牽著你的童年,忽東忽西,漸行漸遠(yuǎn)。
“過幾天就要拔花生了……”還沒起床,父親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一道土黃的陽光,從百里之外的山村飄進(jìn)小城的窗口。
時光一天天老去,轉(zhuǎn)眼又是秋天了。那些籽粒飽滿的花生,又在蟈蟈們的催促下鼓起了回家的愿望。父親,想到這兒,我心頭泛起的不是喜悅,而是一陣陣的不安和疼痛。
我仿佛看到:八月的原野上,父親佝著身子,兩腿叉開,一次次用極凝重的手法讓花生們重見了天日,然后一捆一捆把它們孩子似的抱到地頭的三輪車上。風(fēng)吹過他稀疏的頭頂,生命中第六十五個秋天,在他背上發(fā)出鹽的光芒。
這幾年。當(dāng)了一輩子教師的父親,真的像一支燃燒的蠟燭一截截矮了下去。高血壓,心臟病,腦梗塞,椎間盤突出……在他貧瘠的身體里硬生生長成了一季茂盛的莊稼。而我卻像一個手足無措的農(nóng)夫,找不到鐮刀的方向。
“你忙就不用回來了……”父親的話說得簡單而輕松。他知道兒子的認(rèn)真和身不由己,所以從未向我要求過什么;當(dāng)然也沒發(fā)覺自己的每句話都握著一根鞭子,狠狠抽在我白皙的臉龐。
父親,明天我就要回去,回去。不為那紅紅的山楂樹,也不為繽紛的蒲公英和野菊花
我是擔(dān)心:這個秋天,你會不會像一粒熟透的花生,一不小心就落在了地里,被厚厚的塵土和落葉——無情地埋葬。
咀嚼著那首老歌的葉子,再次回到夢中的鄉(xiāng)土。
脫掉鞋襪,脫掉矜持,脫掉滿身的疲憊,然后把腳丫放進(jìn)酥軟里。你感到有無數(shù)只小手從土里鉆出來,仔細(xì)撓你的腳心。于是你一邊跑一邊咯咯地笑,褲腿兒招惹了新鮮的露水、草籽和花香。一畦一畦的麥苗也跟著笑。四三拍的笑聲趕著那只受驚的兔子,蹦蹦跳跳遠(yuǎn)去。
你臃腫的身體變成了一塊瑩亮亮的藍(lán)水晶。
你扭捏的腳步踩痛了一疊輕飄飄的舊時光。
一聲呼喚被炊煙遞過來——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等你回家。
老井老了。
老井,仿佛一位無依無靠的空巢老人,孤獨(dú)地坐在街口。不說,不笑,始終保持一貫的表情。秋風(fēng)追著陽光嘻嘻哈哈跑過,蕩起一圈快樂的波紋。
沒人知道老井的年齡。聽人講,自從有了這個村子,就有了這口井。
這么多年,老井到底澆灌了多少茬莊稼,沒人知道;到底喂大了多少頭牛羊,沒人知道;到底養(yǎng)活了多少個淳樸善良的愛情故事,也沒人知道。
老井自己也不知道。她只記得,一根根井繩短了又長,一串串笑聲近了又遠(yuǎn),一張張面孔老了又新;唯有那輪亙古不變的日月呵,依然固執(zhí)地東升西落,陰晴圓缺。
光滑的井壁磨穿了歷史,厚厚的青苔訴說著滄桑。
是的,老井老了。她干癟的胸膛已流不出太多的乳汁,渾濁的眼神已看不清天空的湛藍(lán)。但她依稀可以聽見,家家戶戶灶前鍋后嘩嘩的響聲,是那么清澈,那么悅耳,那么甘甜。
有淚水從老井心里流出來。
老井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