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高

1

馬拴老遠(yuǎn)便聽到一陣機(jī)關(guān)槍似的響聲，“噼啪噼啪”尖削而猛烈。走到自家窯洞前，他看見滿地的紅紙屑，猶如成千上萬的粉紅色小花在炎夏干枯的土地上茁壯成長。馬拴終于醒過來了，狗日的二豬真的開工了！婆姨從窯洞里急急地跑出來，撕帛般地喊道：“他爹，你可回來啦！”馬拴從容不迫地將鋤頭立在窯洞門前，拿了個小凳，坐在院子里，瞪圓牛眼，望著遍地成長的鞭炮紙屑，你狗日的二豬有幾個臭錢，就讓我怕你，沒門！

呼啦呼啦地從西面的兩層樓里跑出十幾個漢子，乒乓乒乓地便在馬拴面前刨了起來。馬拴突地站起來：“反了，真的反了！”十幾個漢子停止了動作都盯著他。馬拴知道這些漢子都是二豬洗煤廠雇傭的黑鬼，你們這些狗腿子，那個狗日的給錢，你們就什么也干！十幾個漢子一動不動地盯著馬拴那張憤怒的臉。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人們都盯著西面的兩層樓小聲嘀咕著。兩層樓里走出一個女人。人們的嘀咕聲戛然而止。這個女人的乳房和肚子都十分飽滿，涂得粉白的臉上有幾朵丑陋的雀斑：隨著身體的扭動，脖頸上的金色項(xiàng)鏈放出耀眼的光芒。她理直氣壯地喊著：“還不快干！我看他老鬼能怎么樣。”十幾個漢子乒乓乒乓地又刨了起來。面對干得熱火朝天的場面，馬拴仿佛被人抽掉腦水似的目瞪口呆。驚天動地的聲音拉回了他的腦水。他閃閃地跑到漢子們中間，雙腿一軟，躺在地上吼道：“干吧，先把老子收拾了再干！”馬拴家婆姨也跑過去，坐在地上寧死不屈。人們哄地笑了。 突突突的小四輪拖拉機(jī)馬達(dá)聲由遠(yuǎn)而近。人們都嘻嘻地笑著說，這下可有好戲看了。小四輪停了。兩個蓬頭垢面的小伙子從車頭里拿上鐵鍬兇猛地跑來，十幾個漢子嚇得連忙逃跑。二豬家女人見這兩個后生向她直逼而來，跑到他們面前，將頭直頂他的胸，說：“你們打吧，你們打吧！”兩個后生急忙用手推，女人便坐在地上手舞足蹈號啕大哭。在人們的哄笑聲中，女人的哭聲顯得十分干燥而響亮。

兩層樓的門吱扭一響，二豬大搖大擺地出來了。他朝女人吼道：“你給我回去！”女人的哭聲戛然而止，怔怔地看著自家男人。二豬瞪一眼女人說：“你不回去，還站著干什么？”女人便拍拍身上的土，扭動著肥胖的腰肢回去了。二豬手一揮說：“明天再干 。”十幾個漢子就迫不及待地收拾工具，跑回了兩層樓。

2

傍晚，馬拴收了工回到家，二豬家的地基已砸起老高。馬拴氣急敗壞，跑過去又踢又推，轟隆轟隆地，土崩瓦解，一片狼藉。二豬跑出來，指著馬拴的鼻子說：“馬拴，你再胡鬧下去，你要賠償我工錢，現(xiàn)在國家已頒布賠償法了?！瘪R拴說：“你二豬透瞎眼了，咋能在我的院里砸地基蓋大樓！”二豬哧哧地笑了，說：“甚是你的，誰說這是你家的？我告訴你吧，土地是國家的財(cái)產(chǎn)，不屬私人所有?！瘪R拴說：“日日日，你倒會說，那我到你窯里壘個灶，你讓哩？”二豬又哧哧哧地笑了，說：“你敢！我看你是想坐班房哩！你那是侵犯人身權(quán)利?！瘪R拴哈哈哈地笑了，說：“你狗日的有兩個臭錢了，就甚的屁也會放！”說完，便坐在一片亂石中巋然不動。二豬說：“馬拴，你不要不識抬舉。我告訴你，你現(xiàn)在要一萬也不遲。”馬拴說：“你不要做夢！我看不起你的幾個臭錢?！倍i砸一眼馬拴，說：“這樓我是蓋定了。我是聽村委的，你有本事找村委告去！”馬拴斜一眼哧哧地笑了笑，說：“你當(dāng)我不敢？我看他村委總不能不說理吧？”二豬雙手叉腰急急地說：“你告去，你告去！”馬拴站起來雙手一拍身上的土，“告就告，我還怕你哩！”馬拴閃閃地走了。二豬望著他的背影哧哧哧地笑了。

馬拴呼哧呼哧跑到關(guān)公廟。廟里一片漆黑，村委辦公室沒人。馬拴用力一關(guān)舊木門，罵道：“都死光了！”

天色已經(jīng)昏黑，沒有電，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已有人家點(diǎn)了煤油燈散放出些許單薄而昏黃的澀光。馬拴摸著黑路，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了書記家院門外。書記家的院門整天都關(guān)著，仿佛怕見人似的。馬拴用力拍打著厚重的院門。很快院子里響起一片狗叫。馬拴被狗的瘋狂叫聲嚇了一跳，停止了拍打，站得離院門遠(yuǎn)遠(yuǎn)的，朝里頭喊：“張書記在家嗎？張書記在家嗎？”狗吠聲停止了。厚重的院門開了個小窗，露出一張干瘦的女人臉，說：“張書記不在?！瘪R拴滿臉的笑容，問：“張書記去哪了？”干瘦人臉朝他笑笑，說：“到鄉(xiāng)政府開會去了?！瘪R拴問：“今黑間回來不？”女人說：“不一定?！瘪R拴還想再問一句什么，干瘦的女人已不見了。院門一片漆黑。

夜晚的空氣里依舊漲滿了熱鬧和煩躁。馬拴的胸中憋滿了失敗的心緒，心里罵著解氣的粗話。望見村長家了，馬拴才停止了罵。村長家燈火通明，還沒進(jìn)院門，就聽到了嘻嘻哈哈的說笑聲。馬拴小心翼翼地推開村長家的院門。汪汪汪又響起一片狗吠聲。馬拴被嚇得急忙往后退。“哎喲——這不是馬拴叔嗎？”村長家女人溫柔而俏亮的聲音飄然而至。馬拴忙用袖子擦擦滿頭的細(xì)汗，抬起臉，見村長家女人已笑瞇瞇地向他走來。馬拴忙問：“村長在家嗎？”“在，在，死鬼們正在喝酒哩！”村長家女人忙放下手中的盤子，熱情地打起竹簾讓他進(jìn)屋。馬拴受寵若驚，腳一進(jìn)門，就滿臉堆笑，說：“村長真忙，村長真忙！”

村長正和治保主任喝酒，臉喝成關(guān)公，眼睛似開非開，頭猛地一抬，手軟軟地一揮，說：“馬拴你有事哩？你先坐，你先坐，我和侯主任說煤窯上的事?！敝伪Ｖ魅闻峙值?，敞著懷，用衣襟扇著風(fēng)，朝村長哧哧哧地笑著。馬拴朝他們點(diǎn)點(diǎn)頭，說：“行行！”村長家女人瞪一眼村長，水靈靈地說：“看喝成個甚樣了！成天的喝這些尿水，頂屁的用！”治保主任抬起飽滿的豬肝臉，看一眼村長家女人，哧哧哧地笑著說：“看把嫂子心疼成甚樣，比自個兒喝了還難受哩！”村長家女人瞪一眼治保主任，嫵媚一笑罵道：“嫂子的這些尿水，都給喝到狗肚里啦！”治保主任哈哈大笑，笑得泛著紅光的肥胖身體直抖顫，說：“好好，嫂子罵得好！”

村長顯然有些惱了，又用力軟軟地?fù)]了揮手，眼順到馬拴臉上說：“馬拴，你到底要說甚事？”馬拴說：“二豬占了我家的院子蓋大樓，村長你說還有這理？”村長頭一揚(yáng)，哧哧哧地笑了。馬拴一臉的驚詫，瞪圓眼盯著村長。村長用軟軟的手指頭指著馬拴說：“你呀你呀！就是不識人抬舉。人家二豬是先君子后小人，一開始就和你好說好商量。說占你家一點(diǎn)院子，給你五千，你說不行。人家又說給你一萬。你還說不行?！瘪R拴望著村長的關(guān)公臉，想極力辯解，說：“村長村長，你不清楚，他二豬太欺負(fù)人啦！”村長一拍桌子，站起來說：“你說甚你說甚？給你一萬元是欺負(fù)你？”馬拴看著村長目瞪口呆。村長搖晃了兩下身子，咚地坐在椅子上說：“馬拴，我知道你是個老實(shí)人。你呀。成不了大氣候！你沒有主心骨。不知誰給你灌上迷魂湯了，一萬元你都看不上眼?！敝伪Ｖ魅我渤R拴笑笑，說：“馬拴你盡倒死運(yùn)，他二豬給你一萬，你為甚不要？錢還燒手哩？傻瓜，他二豬有的是錢，你和他鬧有甚意思？嗯，嗯，你活了這么大年紀(jì)，還不知道錢能使鬼推磨？你能和他鬧成個甚樣樣？他二豬走到哪兒不是財(cái)大氣粗？”治保主任越說越激動，用手一拍桌子說：“他二豬給你錢，你就要下。不要白不要。反正狗日的錢也多得不知咋花。他要占你點(diǎn)院子，就給他占點(diǎn)，這有啥了不起！”馬拴手不停地顫抖著，實(shí)在憋不住了，突然站起來說：“他二豬倒想得美！占占占，他當(dāng)然好，高樓大廈，亮亮堂堂地過財(cái)主的日子。我馬拴就不是人？你們想，他二豬在我家窯面前立幢四層樓，不把我家擋得暗無天日成班房了？你二豬有錢，我馬拴不眼紅。你有本事到別處蓋，想蓋幾層蓋幾層。我馬拴不管！你在我窯洞面前蓋四層樓，這不是欺負(fù)人是甚？”村長看著馬拴哧哧哧地笑了，說：“你呀你呀，身上沒幾個錢，可活人的心勁還不小嗯，你是嫌二豬在你窯洞前蓋大樓，對比明顯寒磣你哩？”馬拴頭一挺，說：“對對對，我馬拴窮蓋不起樓，我兒子也不行？我留著青山不怕沒柴燒，再有五年我也要蓋大樓！”治保主任盯著馬拴說：“喲喲！這都成你們的天下了？要村委干甚？要村干部作甚？國家的土地資源，誰想蓋樓就蓋樓，誰想碹窯就碹窯，太自由了吧？”村長推了推治保主任，說：“不要扯得太遠(yuǎn)了，問題是現(xiàn)在二豬已經(jīng)動工了，你馬拴能怎么樣？”治保主任也說：“就是嘛，二豬地基也砸起來了，你不是馬后炮？”馬拴又急了，說：“他二豬倒占得麻利，別看我馬拴體面老實(shí)，我就要告他狗日的二豬！村委不行跑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不準(zhǔn)跑縣委，我就不信他狗日的有幾個臭錢就告不倒他！”村長惱了，一拍桌子說：“你告吧！我們村委就是不管，你有本事告去，我看你馬拴能告成個甚樣！”

“咋啦咋啦？”村長家女人急急地進(jìn)來問。馬拴的臉漲得紅紅的，不說話。村長的關(guān)公臉虎虎的，望著馬拴說：“真的不識抬舉?！贝彘L家女人推了村長一把，說：“真的是把酒喝到狗肚里了，嚷甚哩？人家馬拴叔老實(shí)體面的一個人，你朝人家耍甚脾氣？這就是你的本事？”治保主任朝村長家女人看看，轉(zhuǎn)過頭看看馬拴哧哧地笑著。村長家女人拍了拍馬拴的肩膀，說：“叔，不要理那死鬼！喝上點(diǎn)尿水就不知東南西北了，就當(dāng)他是喝上尿水放狗屁哩！”村長盯著女人的臉還是虎虎的。治保主任用粗粗的手指頭挖了挖耳朵眼，眼睛瞅著馬拴的臉哧哧地笑。馬拴抓著炕沿的手抖顫了好長時間，看見治保主任肥厚的笑臉十分可惡，猛地站起來吼道：“我就是要告，告不倒二豬我決不罷休！他二豬要在我窯洞前蓋起大樓，我馬拴決不姓馬！”

3

鄉(xiāng)政府在古街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二層樓一敞大院子，一律用綠綠的顏料涂得十分耀眼。不知從哪一天起，這里就悄悄地有了好多飯店和門市部，生猛海鮮山珍海味煙酒副食百貨五金，鋁合金門窗玻璃上貼滿了美術(shù)字和唐老鴨。人往人來，眼花繚亂。馬拴頂著一輪炎日的烤曬走近了鄉(xiāng)政府。喳啦喳啦的炒菜聲在一片喧囂雜亂的混合音響中最為清晰。各種生猛海鮮的香氣鉆入他的鼻子，使得走了十里多山路的馬拴頓覺十分饑餓。馬拴心里直嘀咕，真他媽的，這是去鄉(xiāng)政府還是進(jìn)廚房啦？這世界怎么都成賣飯的了！再遲了公家的人就都下班了，他一再告誡自己要抓緊時間。馬拴極力排除掉佳肴美味對他的誘惑和干擾，急急地走進(jìn)了鄉(xiāng)政府大院。

鄉(xiāng)政府大院靜靜的，只有那兩層樓面前的一排高瘦而繁茂的樹有氣無力地?fù)u曳著。馬拴擦擦滿頭的細(xì)汗。抬起頭辨認(rèn)著門口木牌牌上的字。計(jì)生辦。團(tuán)總支。財(cái)務(wù)室。統(tǒng)計(jì)室。鄉(xiāng)企辦。馬拴小心地撩起竹簾，文明地敲敲黃色的門。沒回音。再過一間，再小心地撩起竹簾，再文明地敲敲黃色的門。沒回音。再走一間，見一姑娘穿著短褲短褂正在洗頭。濃濃的花香味飄了出來?！罢艺l？”一片滴著水珠的濕漉漉的長發(fā)中露出半張白嫩的臉。馬拴囁嚅說：“找書記?！薄安辉??！惫媚锢淅涞卣f了一句，坐在電話交接機(jī)旁，用梳子細(xì)細(xì)地梳理著濕濕的黑發(fā)。馬拴笑了笑又問：“姑娘！管土地糾紛的人在不在？”姑娘給了他個美麗的背，冷冷地說：“不在。”馬拴謙和地點(diǎn)點(diǎn)頭，還要開口問，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激烈無比的電話聲嚇了他一跳。姑娘轉(zhuǎn)過涂抹得猶如下了霜的臉，懶懶地接起電話：“喂，喂。不在。嗯嗯。明天上午九點(diǎn)開會。在縣招待所。清楚了?！惫媚锱镜胤畔露鷻C(jī)，說：“真煩死人！”馬拴停了停，滿臉笑容問：“姑娘，他們都干啥去了？”姑娘繼續(xù)涂抹著脂粉油膏，白了他一眼說：“都去縣城了，今天鄉(xiāng)長過四十歲生日。”馬拴又問：“這位好姑娘，他們甚時回來？”姑娘不耐煩地說：“你問我我問誰？”馬拴知趣地放下竹簾，挺著火燒的關(guān)公臉，走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院。馬拴滿肚子的怨氣無處發(fā)泄，朝鄉(xiāng)政府大門有力地砸了一口濃痰，罵了一句粗話，然后唉一聲，自己對自己說：“吃飯！咱不能虧待肚子。”

第二次去鄉(xiāng)政府時，馬拴吸取上一次的教訓(xùn)，天剛亮，他就起床動身。早晨的風(fēng)將馬拴的心浸泡得冰涼。他看見天空中流動著幾塊去向不明的云彩。美麗的風(fēng)景隨風(fēng)而去，馬拴無心顧及。在陽光越來越稠密的時候，馬拴來到了鄉(xiāng)政府大門口。

馬拴看見一輛紅色的小轎車哧地駛進(jìn)鄉(xiāng)政府大院。他深信車上坐的肯定是鄉(xiāng)黨委書記。馬拴聽父親講過，過去的書記全鄉(xiāng)人沒有不認(rèn)識的，書記成天價在村里干活開會。父親說小時候他還帶上馬拴進(jìn)過一次鄉(xiāng)政府，書記引上他們在鄉(xiāng)政府食堂吃了飯?，F(xiàn)在村里認(rèn)識鄉(xiāng)黨委書記的人極少。馬拴還是從村干部的嘴里打聽到現(xiàn)任書記姓王。馬拴的估計(jì)絕對正確。他看見從車上下來一個肥胖的男人。夾著文件包上了二樓。馬拴緊跟在背后，也上了二樓。他看見肥胖男人進(jìn)了掛書記室牌牌的辦公室。

馬拴整了整衣襟，細(xì)細(xì)地想了想自己要對書記說的話，努力鎮(zhèn)靜了一下激動的內(nèi)心，走到書記室門口，文明地敲了敲黃色的門，聽見一聲重重的“進(jìn)來”。馬拴推開門進(jìn)去。書記朝他笑笑，說：“坐吧。”馬拴坐下掏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芙蓉王。正要撕開往出抽，書記擺擺手說：“不吸不吸。”書記給馬拴倒了一杯水，問：“你有什么事，講吧！”馬拴一氣呵成把自己想好的話汩汩地往出倒。書記擺了擺了手，說：“不要講了，我清楚了。這事找老李，老李負(fù)責(zé)土地糾紛，讓他了解了解情況后，盡快和縣土地局聯(lián)系，趕快處理。你說呢？”馬拴頓時信心百倍，仿佛看見了勝利的曙光，朝書記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好，我去找老李?！睍洶阉统隽碎T，還指了指樓下對他說：“老李在樓下從西數(shù)第三間?！瘪R拴在一種久遠(yuǎn)的感激與興奮中走下二樓，敲響了第三間的門。

老李是個瘦瘦的漢子。一聽說書記讓來找他，滿口答應(yīng)。馬拴還是掏出那盒芙蓉王，抽出一支遞給老李。老李有滋有味地吸著煙，聽馬拴講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會兒就吸了馬拴三根芙蓉王，吸得馬拴都有些底虛了。幸虧老李也聽不耐煩了，說：“二豬就是你村的那個疙瘩戶？好好，過幾天我們?nèi)タ纯?，盡快給你解決?！瘪R拴又抽出一根芙蓉王遞給老李，說：“行行！”老李說：“不吸了，不吸了?！瘪R拴硬塞到老李手里，說：“吸吧，吸吧！”

馬拴回到家等了八九天也不見來人。二豬的地基卻在馬拴的視線里哧哧地生長。馬拴外表十分平靜。他深刻地知道總有一天狗日的二豬會吃頭子的。公家會用推土機(jī)把它推個一馬平川。但是二豬財(cái)大氣粗的目光和趾高氣揚(yáng)的吼聲，總是叫馬拴不能忍受。于是，這一切又激發(fā)起他趕快去找鄉(xiāng)政府的欲望與激情。

日頭在天空緩緩爬行，仿佛古代木制車輪一樣喑啞沉實(shí)。田野凝沉靜穆。馬拴飽滿勝利的信心，馬不停蹄地趕到鄉(xiāng)政府。馬拴徑直走到一樓第三間找老李，老李不在。馬拴又爬到二樓找書記，王書記也不在。他聽見有嗡嗡的說話聲，往東走了幾步，見會議室有人開會。馬拴貼著窗玻璃瞥見王書記在講話。王書記不時地?fù)]動著手臂，仿佛要打架的樣子。他看不見老李，窗玻璃被兩幅厚實(shí)的大窗簾遮擋著，毫不留情地遮蔽了馬拴的視線與欲望，聽不清楚他們在議論什么。他們的表情也被煙霧覆蓋。

會議好像如今的電視連續(xù)劇怎么也完不了。馬拴有些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走到會議室門口，推開門四處張望，可怎么也不見老李。其實(shí)老李看見他了，只是低下頭不露聲色。馬拴似乎胸懷一種徹底主義精神，還在四處尋找老李。老李掃了一眼，急了，連忙打手勢，讓他退出去等等。書記感覺到有人在門口張望，抬起煩躁的臉，問：“你找誰？”馬拴連忙笑道：“王書記，我找老李辦那事?！睍洿舸舻乜粗R拴，用手拍了拍腦袋，抬起不滿的臉，吼道：“怎么？老李還沒有辦？整天價做甚哩？快出去看看！”老李臉燒燒的，撓著頭低著臉訕訕地走出會議室。

馬拴沒想到王書記有這么大的脾氣。根據(jù)上一次見面的經(jīng)驗(yàn)，他認(rèn)為王書記是一個綿善厚道的人。老李出來不理他，只是兇著臉朝樓下走。馬拴知道犯大錯誤了，忙跟在老李后面賠不是。他清醒地知道老李是決定這次告狀勝敗的關(guān)鍵人物。老李還是不理他，進(jìn)了辦公室，啪！一關(guān)門，咚地坐到椅子上，兇著臉不言語。馬拴朝他笑笑，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么。老李瞪一眼馬拴，說：“你著急甚？鄉(xiāng)政府是你馬拴的鄉(xiāng)政府？就辦你一家的事？”馬拴笑笑，說：“二豬的地基已經(jīng)砸起老高老高，我……”老李不耐煩地拂開桌子上的文件報(bào)紙，說：“你找縣土地局吧！我也辦不了你的事?！瘪R拴急了，說：“老李你就給辦辦吧？”老李惱了，說：“我算甚？能給你辦了事？你這事非找縣土地局不行！”馬拴不說話了。

鄉(xiāng)政府的遭遇將馬拴揉搓得焦躁不安有氣無力。回到村里時，天空中已經(jīng)涌動起鐵青色的暮靄。馬拴拿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著二豬砸起的地基，眼圈濕濕地欲言無語。最后一抹暗紅的晚霞悄然隱退之后，田野在短暫的青灰之后便一片麻黑。馬拴走進(jìn)窯洞里，外面的夜色平靜如水。窯洞內(nèi)的空氣卻十分緊張。婆姨凄凄地哭著，聲音尖細(xì)而哀怨。兩個兒子臉上的表情十分亢奮，說：“拿包炸藥炸了算了，還找鄉(xiāng)政府干球甚？”馬拴抬起漠然的臉，說：“嚷甚？我看你們誰敢？”他的聲音猶如千年古井猛被落石濺起的回音，沉悶而冷峭。兩個愣青后生的激情被熄滅了，婆姨的哭聲也漸漸遠(yuǎn)去了。

馬拴的目光砸向窗外的黑暗，心里抱定一條，告！明天就找縣土地局告！我馬拴就不信這世道能不講理了。

4

縣城離村子有四十余里。平民百姓一般不辦什么大事，很少進(jìn)縣城。今年春起馬拴進(jìn)過一次縣城，看元宵節(jié)文藝游行表演，滿城都是樓和人。街道上擠的是人，樓上站的也是人。要在這滿街都是樓和人中找縣土地局，馬拴感到極犯愁。于是馬拴比去鄉(xiāng)政府起得更早。晚上婆姨把鬧鐘上到五點(diǎn)。第二天鬧鐘叮鈴一響，馬拴就起身上路。走到鄉(xiāng)政府時天便大亮了，馬拴擠上了去縣城的公共汽車。公共汽車行駛在窄窄的公路上，兩旁是數(shù)不清的洗煤廠和焦化廠，滿目一片漆黑的煤渣。馬拴仿佛穿行在無數(shù)個洗煤焦化廠內(nèi)，呼吸到的那種難聞的氣息又讓他想起了二豬，狗日的們個個發(fā)得流油，卻把這世道鬧成個甚樣！日頭懸在天空，放射著輝煌的光。河水弱弱的，稠得像泥漿，日頭無法掉進(jìn)河里，只是無數(shù)的蒼蠅飄蕩在晦澀的河面上。馬拴極力排除著這些窗外的風(fēng)景，但是它們卻老來干擾他的視線。馬拴閉上了眼睛，他滿腦子想的是如何在縣城里找到土地局。

馬拴走一走，問一問。馬拴喜歡問老年人。青年人寬松的衣服和無聊的表情使馬拴深感懷疑，他們會告訴我這個老頭實(shí)話嗎？老年人倒是十分熱情，遺憾的是對土地局漠然不知。有個老太婆告訴他說大概在城東的第二條小巷。馬拴吭哧吭哧跑去打聽了一陣，才知是環(huán)保局。環(huán)保局的人告訴他說在城西的第二條小巷內(nèi)。馬拴又吭哧吭哧跑到城西。其實(shí)土地局極好找，在他下車的地方轉(zhuǎn)一個彎再拐一個彎就到，可是馬拴費(fèi)了好大的周折，找到縣土地局時已是上午十一點(diǎn)多了。

樓上樓下忙碌了好長時間，才找到辦事的地方。辦理宅基地問題的辦公室僅有一個小伙子。年齡和他二兒子差不多，白白凈凈的臉上卻蓄著濃濃的八字須，叫人心里有些害怕。馬拴急忙掏出那盒芙蓉王抽出一支，撫平皺皺的煙，遞了過去。小伙子說：“不吸不吸。”卻從桌上的硬中華里抽出一支吸了起來，問：“甚事？”馬拴就如實(shí)向小伙子匯報(bào)他在鄉(xiāng)政府匯報(bào)過的情況。小伙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你看咱們?nèi)耸滞o的，都下鄉(xiāng)了，就我一個人。你回去把你家的情況寫寫，給我?！瘪R拴看看小伙子，說：“這這，我不會寫?！毙』镒影櫚櫭碱^，說：“找個人寫寫，見了書面材料，我們就和鄉(xiāng)政府給你解決。”馬拴急急地說：“可人家二豬的地基早砸起來了，都快起二層了。小伙子瞪馬拴一眼，說：“那你早干甚的去了？這也怨我？”馬拴耷拉下腦袋不言語了。

街道上依舊到處是飯店門市，人來車往，流淌著一種被各種炒菜油味洇透了的氣息。馬拴漫步在大街上百無聊賴。日頭仿佛一塊縫補(bǔ)在舊藍(lán)布上的小圓鏡，照得馬拴渾身發(fā)癢燥熱。汗水無聲地浸出，像一大群鮮活的小甲蟲爬滿了他的脖頸和脊背。馬拴對這場官司的結(jié)局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馬拴只好走到大街旁邊的一棵樹下，圪蹴下用衣襟扇著風(fēng)，無聊地看著行走的人們。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看看他向他走來。馬拴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過臉，他的大腦中又閃現(xiàn)出二豬砸起的地基。眼鏡說：“伯伯，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狗剩家四兒子?！瘪R拴嗯嗯地直點(diǎn)頭，狗日的狗剩家四兒子倒這么大了！眼鏡問：“你甚時從咱村下來，辦甚事哩？”馬拴唉聲嘆氣地?fù)u搖頭，說：“現(xiàn)在辦事難哩！”馬拴又像給鄉(xiāng)政府匯報(bào)情況似的向眼鏡匯報(bào)了情況。眼鏡說：“這事好辦，我引你去找張縣長，他就是分管農(nóng)村工作的?！薄吧?？張縣長？”馬拴瞪圓了眼睛，有些不相信。眼鏡說：“我就在縣政府工作，給張縣長當(dāng)秘書，沒問題?！瘪R拴好像找到了救命恩人似的，說：“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眼鏡說：“二豬太狂了，靠鉆國家的政策致了富，也不應(yīng)該為富不仁?！瘪R拴頓覺精神倍增，跟著眼鏡向縣政府大院走去。

縣政府大院寬敞得很，來來往往的人都行色匆匆，嚴(yán)肅而神秘，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馬拴跟著眼鏡走進(jìn)一幢富麗而堂皇的大樓。地面全是鋪著亮亮的瓷磚。馬拴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的鞋弄臟了這潔靜的世界。眼鏡把馬拴引進(jìn)他的辦公室，倒下水，說：“伯伯，你先喝水，休息會兒，等三點(diǎn)張縣長來了，我就帶你去找他，張縣長可是個大好人哩！”馬拴激動得有些不安，說：“行行。”

三點(diǎn)半，眼鏡看見戴眼鏡的高個子男人上了二樓，說：“來了，走吧?！瘪R拴跟上眼鏡上了二樓，張縣長瘦瘦的，個子挺高，對人極綿善。待眼鏡把馬拴介紹給張縣長時，張縣長伸出手要和馬拴握手。馬拴忙用衣襟擦了擦手，和張縣長的手握在了一起。張縣長說：“坐坐?！毖坨R說：“大伯，你先和張縣長坐，我出去辦點(diǎn)事?！毖坨R走了，馬拴急忙掏出芙蓉王，抽出的煙都是皺皺的，他不好意地遞給張縣長，說：“你吸你吸?！睆埧h長朝他笑笑，從抽屜里拿出軟中華，抽出一支遞給馬拴，說：“吸我的吧。”馬拴臉紅紅的，說：“這這這……”張縣長說：“一樣，一樣，吸我的吧！”馬拴顫顫地接過張縣長的煙，吸了起來。他很少能吸得起芙蓉王，更不用說中華煙了，但他也覺不出這煙與紅旗渠有什么不同。

張縣長聽完馬拴講的情況后，馬上拿起電話就撥號碼。馬拴木然地看著張縣長，不知要和電話說什么。張縣長說：“土地局，李局長在不在？王局長也不在？”張縣長又撥號碼，好半天通了，說：“天明書記在不在？請他接電話。天明書記，我是明達(dá)。你們鄉(xiāng)馬拴與二豬家的地基糾紛是怎么回事？要盡快解決。不要拖。需要的話讓土地局下去一起解決。我一會兒給土地局打個電話。好，就這事?！睆埧h長放下電話，對馬拴說：“你回去吧，過兩天，他們就去解決。一定要解決好！”馬拴高興地直點(diǎn)頭。馬拴站起來要走，張縣長站起來，又和他握手，把他送出了門外。

馬拴回到村里的時候，夕陽的紅光已經(jīng)消失，天色越來越變得灰麻重濁起來。馬拴聽見兩個兒子正和二豬家女人吵架。馬拴急了，閃閃地跑回院子里，把兩個兒子吼回了家，說：“這就是本事！看人家狗剩家四兒子，都給縣長當(dāng)秘書了?！眱蓚€兒子愣頭愣腦地看著馬拴，不知父親說的哪門子事。窯洞外面二豬家女人正在指揮著干活的人，聲音里聚集著旗幟鮮明的富有和自豪。兩個兒子朝窗外罵道：“張狂你媽的×哩！”馬拴吼道：“閉上你們的嘴！公家不是死得沒人了，我看她能張狂幾天！”

5

等了七八天，還不見來人解決，二豬的樓房卻在瘋長，馬拴實(shí)在有些坐不住了，急急地又去了趟縣政府。張縣長不在，連狗剩家四兒子也不在。馬拴極有耐心地在縣政府大樓門口坐到晌午，還不見狗剩家四兒子的人影。后來，他找政府辦的人，人家說馮秘書和張縣長都到外面開會去了。馬拴問：“甚時能回來？”政府辦的人說：“早哩，學(xué)習(xí)考察半個月哩?！瘪R拴看著政府辦的人，心顫顫抖抖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馬拴走在人來車往眼花繚亂的大街上，心里卻有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頭頂上的太陽燦爛奔放，放射著耀人的光芒，可馬拴覺得無法照亮他內(nèi)心深處的焦躁和不安：二豬的樓房在嘩嘩地升高。馬拴的眼睛頓覺發(fā)澀，漸漸地濕潤了。他蹲在街道旁的一棵樹下，頭埋在兩只胳膊里，發(fā)出了如風(fēng)箱一樣的嗚嗚聲。

馬拴回到家的時候，黃昏異常寧靜。那輪圓滿的夕陽沉落得緩慢而莊嚴(yán)。西邊的天空被渲染得一片輝煌。西面二豬家二層樓里燈火通明，喝酒劃拳聲嬉笑聲陣陣響起。二豬家門口的紅色小轎車馬拴記得十分清晰，那是鄉(xiāng)黨委王書記的車。二豬家婆姨扭著肥胖的腰肢，炫耀著無限的自負(fù)和滿足。“二豬，咱們鄉(xiāng)要重新收拾一下初中學(xué)校，你可不能不帶頭集資助教??！”“王書記，不怕，誰不知道二豬是咱們鄉(xiāng)的疙瘩戶，肯定要帶頭?！倍i哈哈哈地笑著說：“喝喝！”這些聲音在寧靜的黃昏里顯得十分尖削而凌厲，像一把尖刺的刀，一陣一陣地刺扎著馬拴的心，他渾身的骨節(jié)都在咯吱咯吱地響著。馬拴坐在窯里沉默無言。老婆看見他的這種神情嚇得一句話不吭，只是小心謹(jǐn)慎地生火做飯。

兩個兒子突突突地回來了。院子里到處堆滿了二豬家的鋼筋木料，小四輪拖拉機(jī)進(jìn)不來了，兩個兒子的眼睛里射出兇惡的目光。進(jìn)了窯洞，看見父親臉上刻滿痛苦的寧靜，都將兇惡的目光隱藏在心底。馬拴渴望天空盡快黑下來，他已被煎熬得迫不及待。兩個兒子吃著飯，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目光如狼的眼睛一樣發(fā)綠。

天空中已拉上了鐵青色的夜幕。馬拴一聲不吭，走進(jìn)了一片黑暗之中，他要實(shí)施自己最后的計(jì)劃。

后來起風(fēng)了，還不見漢子回來，馬拴家婆姨著急了，催促兩個兒子快出去看看，兩個兒子也覺得不對頭，慌慌張張出去到處找?；貋碚f找不見。馬拴家婆姨便慌慌地哭起來，哭得兩個兒子坐立不安而又束手無措。

突然，西面響起轟的一聲巨響。馬拴家婆姨尖利地喊道：“快去看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