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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27 23:12茨平
山西文學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墳頭掃墓祖先

茨平

1

有些字,一旦組成詞,就會背離原先的意思。比如說清明,清和明,都在讓人心開情朗。一旦組成詞,清明,就有一種傷感與惆悵在里面。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就是那漫天細雨,紛紛揚揚的狀態(tài),讓人生出莫名的愁緒。清明這個詞,所帶來的傷感與惆悵,是因為這個季節(jié)的細雨,和這個季節(jié)要做的一件事:掃墓。站在先人的墓前,神情靜穆,與紛飛的細雨一同渲染。

自從出來打工,十多年時間了,幾乎每年的清明,我都要回去一趟,不為別的,就為掃墓。特別是剛出來那幾年,一到清明,就像到了過年一樣,心都飛回了家。那時我在生產(chǎn)線上做普工,一天上十二個小時班,一個月只有發(fā)工資那天休息。清明回家是要請假的,請了假,沒滿勤就要倒扣工資。請假時間過長,工資倒扣得一個月干白活。有時老板還不愿批假,說:大家都走了,活誰干?甚至以開除相威脅。但我不怕,不怕扣工資,不怕被開除。先人為什么會要后代,是因為,希望自己的墳頭,每年都有人去清除一下雜草,去燒上幾炷香,去掛上些掛紙,去供上些犧牲祭品。特別是掛紙,墳頭的雜草清理干凈后,黃綠藍白的掛紙掛在上面,分外醒目,老遠都能看得到,心里就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常見一些墳頭,清明過后,依舊是雜草叢生。甚至,淹沒在樹木雜草叢中,不注意,還不知道那里有個墳墓。就會感嘆,那個墳墓里的先人多是斷后了。我們在墳頭掛那些掛紙,似乎是向世人告示,此墳中的先人,血脈還在延續(xù)。然而,年年清明年年回家,那種急切的心情在慢慢地淡化。覺得,回去掃墓,只是一種形式。對先人那種沉甸甸的分量在乎心而不在乎形式。心中有對先人祭奠,可以時時有清明;而形式,一年只有一次清明。墳頭上的掛紙,那么招眼醒目,似乎在證明,他的后人在生生不息。后人的生生不息,又為什么非要證明呢?在不在,只是一種存在,只是后人的一種自慰。可能,與我的一樣,對清明回家掃墓的心情逐漸淡化了的人越來越多。以前,一到清明,平時冷清的村子一下子熱鬧起來,外出討生活的漂泊之人紛紛回來,像紛紛而下的細雨,密集而不停歇。村里的本家同族,聚在一起。我們有同一個祖先,我們采用AA制大擺宴席,我們似乎在努力證明,我們不止是生生不息,我們還開枝散葉枝繁葉茂。然而近幾年,回去的人越來越少,簡直是屈指可數(shù)了。來到墳頭的,成群結(jié)隊沒有了,有很多只剩下一個孤零零老人,一個人在清除雜草,在燒香掛紙放鞭炮。

今年回去嗎?我正舉棋不定時,父親的電話如期而至:“什么時候能回來?”

父親不問我回不回去,而是直接問什么時候回去。他是確定我會回去的。然而我卻說:“不知道有沒時間喲?”“怎么會沒有時間呢?”父親顯然著急了,“不是會放假嗎?”我說:“放那雞毛子假,兩三天時間,怎么夠喲?”父親顯然聽出了我心里的煩躁。的確,我的心情在煩躁。父親沉默良久,才說:“還是要想辦法回來,你是長子,你爺爺?shù)膲烆^,總不能讓我一個人去吧。你爺爺在地下,會不安的?!备赣H的話,像電流一般擊穿我,我想我必須回去,必須回到爺爺墳頭,燒炷香,磕個頭,否則,那真是不肖子孫。

對于祖先,更多是一種概念。這種概念,讓我們有個認知,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兩口子在生兒育女,才有了今天的我們。那么遙遠的事情,指尖上的靈敏無法穿越時空歲月觸摸他們留下的情感與體溫。而爺爺?shù)纳鷦?,還有他的溫暖和善良,時時在指間傳導,傳遍全身。

爺爺不是至親的爺爺,從血脈上來說。他只是一個與我祖父同輩的同姓人,要追述很久以前,才會是同一個爺爺。我在《祖父的奔逃》一文中,帶著傷感敘述了我的家世。祖父在1950年的冬天死了,祖母卷了家中一點可憐的積蓄遠嫁他鄉(xiāng)。我的父親那時只是個6歲的孩童。在村里人的眼中,父親是個弱智的孩子,6歲了,還不會開口說話、走路,只能手腳并用爬行。那是個風雪交加的早晨,爺爺打開門,看到父親蜷縮在門口。我不知道,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父親是怎么樣爬行到爺爺?shù)拈T前,父親又是憑怎么樣的信念選擇爬到爺爺門前。冥冥之中肯定是有信念的。就這樣,爺爺收養(yǎng)了我的父親。

爺爺也是個可憐人。他出生在一個比較殷實的家庭,十來畝水田,自耕自養(yǎng)。在民國年間,這樣本不錯了。但爺爺被鎮(zhèn)上的劣紳引誘去賭錢,輸光了家產(chǎn)和田畝,還欠下了一屁股賭債,父母為此氣得吐血而亡。因為還不清賭債,被劣紳打殘了左手和右腿。這樣一個人,在任何時候,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村人紛紛勸爺爺扔了我父親,說這樣的孩子是養(yǎng)不大的,別把自己拖得太慘。是的,在當時,我父親既智障又體弱,養(yǎng)不大,誰都會這么認為。爺爺說:“那是一條命呀,小貓小狗都要憐惜,何況是人?”村里人都說我爺爺太心善了。今天的老人說起往昔依舊動容。爺爺是個善良的人,就說那個劣紳吧,他害得爺爺家破人亡,還把爺爺打殘,此仇此恨應(yīng)該是比海深。解放了,劣紳在土改工作組的安排下接受群眾批斗。批斗會在曬谷場上,劣紳五花大綁捆在柱子。受過他欺負沒受過他欺負的村民都上去控訴他的罪行,踢他兩腳給他幾拳,不如此怎解心頭之恨。輪到爺爺上場,所有的人都認為爺爺會踢他兩腳給他幾拳??蔂敔敍]有,爺爺走過去,弱弱地問:“口渴了,我去給你打點水來?!逼鋾r是六月天,太陽火一般烤下來,捆在柱上幾個小時,最難受就是口渴。對待仇人爺爺尚有憐憫之心,又怎能棄一個孤兒不顧呢?

爺爺是在1960年代初的饑荒中餓死的。爺爺死了,可家中竟還存有幾升米。也就是說,爺爺是看著米堅忍著不吃餓死的。他留下那點可憐的米讓父親能夠度過漫長的饑荒。父親每每說起往事都會泣涕如雨。我雖然沒有見過爺爺,但爺爺?shù)男蜗笫悄敲歹r活生動,猶如就站在面前,能感觸他的體溫。

清明回家,站在爺爺墳頭,祭奠跪拜,不是一種形式,而是一種充盈的內(nèi)容,是感恩和無以為報的惆悵。我渾身一個激靈,我的思想再往前跳躍,跳躍進一代代先人的生存狀態(tài)中。每一代人的生存都不容易,勞作、艱辛、困苦、天災、人禍,他們掙扎堅守,一代又一代人,生生不息,將溫熱的血脈流淌延續(xù)。因為時間的久遠,我們無法感觸他們的體溫。但是,我們把指尖放在爺爺身上,他們的體溫是上一個爺爺那兒傳導過來的。用心去觸摸這個載體,我們可以感受到,那種溫暖與善良綿綿不斷奔涌而來,讓我荒蕪的心田生機盎然。祭掃先祖,就是回憶他們留給我們的溫暖和善良。

2

天氣暗得有點沉的時候,我才擠上火車。雨在紛紛揚揚地下,鋪張著那種紛紛揚揚的心情。車廂里彌漫著一種鴨棚臊的味道。走道上人擠來擠去,把原先迷糊的人驚得有點恍惚了。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把行李還往車架上一塞,舒口氣坐下來,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是的,坐了車,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開始回家?;疖囕喿拥臐L動,離家近些,再近些。

剛坐下,來不及打量前后左右的人,先是個身影像山一樣壓過來,再接著一種很濃的異味鉆進我的鼻孔里。是一個個子不算高的男人在往行李架上塞東西,塞一個大大的編織袋。編織袋的厚度超過了行李架的寬度。他極力伸長手,使著勁塞,衣襟隨著手臂的往上也往上提。肚皮就這樣凸顯出來,異味是從腰間散出來的,像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的妖魔們爭先恐后出來。他一定有多日沒有洗澡了,不然不會有這么重的異味。他好不容易把編織袋塞了進去,拍了拍手,沖我笑了一下。那種笑是擠出來的,有討好的成分。我認出他來了。

年后上班沒幾天,我和兩個保安用軟塑管將水接到廠門外來。過了一個年,只是十來天的時間,廠門外已有一層厚厚的塵土夾著散亂的落葉,特別是照壁上,那十來個白銅鑲嵌的廠招牌字,已是面目全非了。我們捏住水管頭,壓力大一點,再大一點,噴射而出的水花翻著斤斗,污漬稀里嘩啦稀釋了隨水流而下。他就坐在廠門口輔助車道旁的水泥隔離帶上。他身邊有兩個鼓鼓的編織袋,一個是棉被,另一個應(yīng)該是衣衫之類的東西。他大概是走累了,在此歇個腳。他的皮膚很黑,是被太陽不斷地曝曬和風雨不斷侵食的結(jié)果。他五十來歲的樣子,臉上的褶皺密集而又夸張。當我們要收起水管時,他哎哎地沖我們喊。我們回過頭看他,目光在問,有什么事嗎?

“我能喝一下水嗎?”他膽怯地問。

我們告訴他,這水不能喝,這是自來水,喝了會拉肚子的。

“沒事,沒事?!彼B連說。

他咬住皮管,大口大口地喝起來??礃幼?,他已經(jīng)十分口渴了。他喝足了水,用衣袖抹了一下嘴角,再沖我們笑了笑。那是感激的笑。我們能讓他喝口自來水,他已經(jīng)很感激了。一個人口渴到極致還舍不得買瓶水喝,可見他的日子過得多艱辛。一個人,讓他喝了一口自來水都在千恩萬謝,可見,他有多少次,討一口自來水喝都被拒絕。

就是他這個樣子,我把他牢牢地記住了。

就在前一天,有個網(wǎng)友向我傳了張照片。他說他自己拍的。背景是個工地。主景是個民工,他坐在一個土包上,也是五十多歲的樣,臉很黑,臉上的褶皺與他一樣密集而又夸張。他右手捏著一個饅頭,饅頭已被咬了小半,嚼動著,像青蛙鼓著腮幫子。手指像老樹根一樣,上面泥巴依稀可見。網(wǎng)友說他的心被什么東西扯拽了幾下,他才拍這張照片。此時,我的心也被扯拽了。照片上那個人與他在重疊。

他似乎也認出了我,朝我咧嘴一笑,問:“也回去過清明?”

我點了點頭。

他的問話,向我透露一個信息,他也是回家過清明。我想,這車廂里的人,有很多是回家過清明的。

他的表情開始豐富起來,豐富的是驚喜的內(nèi)容,驚喜能在這個車廂里遇見我,有個熟人,在旅行中會少些孤單??此S富的表情,我心里晃了幾下。我想起他大口大口地喝水的樣子來,那種隱藏著的迫不及待,還有喝完之后沖我們一個感激的笑容。一個人,因為讓他飽喝一口水,時間過去幾個月,仍然留存在記憶里,仍然要表示感激,可見他對溫暖是多么的渴求,哪怕一點,也是彌足珍貴。是的,一個生活在底層的人,在勢利盛行的當下,遭受拒絕白眼甚至辱罵是再經(jīng)常不過的事了。猶如我一樣,我何曾不經(jīng)常受到拒絕白眼甚至辱罵呢?我們卑微的靈魂,膽怯地在這個充滿敵意的人世間行走。我們脆弱得像燃燒過后的稻草,一個輕蔑的眼神,一個歧視的詞匯都會產(chǎn)生致命一擊。勞作、艱辛、困苦、漂泊、未來的下落不明,還有孤獨、迷茫、疼痛、幻想,讓我們掙扎、堅守、尋找善良與溫暖。我們,有一點點溫暖,哪怕是一根火柴燃燒的溫暖,那么微弱,被我們感知觸摸了,也會像冬日的陽光照在背風墻上,讓我們流連忘返。

我喜歡我自己,也就喜歡上了他。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就是另一個我。喜歡他也就是喜歡我自己。于是,我與他聊起來。我喜歡文字,喜歡用文字鉆探進生活瑣碎處。我有意識地引導他,引導他翻開生活中一些瑣碎來。他說他一直在外面打工,沒有固定的職業(yè),打了二十多年工,生活沒有多大的起色。老婆四十歲那年死了,兒子也不怎么爭氣,沒有考上大學,又不扎實做事,整天扎在網(wǎng)吧里打游戲。唉,他沉重地嘆息一聲,說他兒子的老婆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說他最擔心的是兒子能否成個家。兒子未能成家,做父親就算沒完成任務(wù)?,F(xiàn)在的年輕人不比以前,削尖腦袋都往城里鉆。城里,沒有房子,就等于沒有老婆。他的嘆息是在為未來擔心,不是為他自己,是在為兒子。他說他五十多歲的人,黃土已埋到脖子邊,自己的未來,那是一點想法都沒有。唯一的是兒子。他說他沒存到什么錢,隨著年齡的增大,掙錢越發(fā)艱難了。他說他年輕時在廠里做保安,年紀大了被一腳踢出來?,F(xiàn)在他在工地上干活。工地上的,那是拼力氣拼汗珠子,他有了明顯干不動的感覺。他說沒本事真沒用,越老干的活越苦越累。過幾年,工地上的活干不動了,不知道去干什么。想來,只剩下?lián)炱茽€了。他說,未到蹬腿的那一天,總要想辦法活著。他的話一步一步把我的心收緊。我差一點流出眼淚了。我們心情不能再沉重了,我拐過話題,說到清明掃墓上來。他告訴我,原本是不想回去,來回一趟要花費很多。他說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心痛,只心痛錢。但不回去又不行。家里只有他了,不回去,祖先的墳頭就雜草萋萋了。父母親爺爺奶奶的墳頭總要去掃一下。不去掃,別人會以為會是沒有后人的墳頭了。父母親爺爺奶奶在地下會不安的。聊著聊著,他突然問我:“你比我有文化,你說說,祖先是不是存在?他們的在天之靈,會不會保佑我們后人?”

我沒辦法回答他。真的,我沒辦法回答他。祖先其實就是一個概念,追尋我們從哪里來的線索。說祖先保佑我們,只是我們精神上自慰的需要。他見我沒回答,嘆了一口氣:“像我這樣沒用的人,想來祖宗也沒啥本事,想保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蔽业男挠直凰囊宦晣@息扯得很疼。在我們鄉(xiāng)下,有句很土的諺語:尿床怨屁股,欠債怨祖宗。怨祖宗沒有保佑后人,以致生活得十分艱辛。對面飽經(jīng)滄桑的他,艱辛的生活使他無時無刻產(chǎn)生怨恨的情緒。恨生活太無情?怨世道不公道?怨自己沒本事?似乎都不好怨。生活是太無情,卻有那么多人活得滋潤;世道是不公道,卻有那么多人功成名就;自己沒本事,卻付出了一輩子的艱辛和努力。似乎都不能怨又無法怨,那就怨一下祖宗吧。是注解還是無奈的哀傷呢?我不知道,一種疼痛,從心里發(fā)生,傳導至神經(jīng)末梢。我想起我自己,努力、奮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已過不惑之年,仍是一事無成,剩下的只有掙扎。自己,已經(jīng)看不到希望的盡頭,轉(zhuǎn)身把目光放在兒女身上。我們下一代的未來,也掉進下落不明。這一切一切的失落,讓我們怨憤不已。我們無法怨世道,無法怨自己,無法怨生活,我們只有去怨祖宗。我驚悚了一下,越來越淡化回鄉(xiāng)掃墓的心愿,是否是怨恨在作怪?越來越多人,不想回鄉(xiāng)掃墓,他們是否與我抱著同樣的心情。我的心,稀里嘩啦崩塌了。

我想起年邁的父親,他從地攤上買回一大疊看風水的書。他說他要學會看風水。他說他不相信那些風水先生,他們盡糊弄人,他們不會盡心的。他說我們家里,出不了一個能人,是因為祖上風水不好。他要學會看風水,找一塊風水寶地,他百年之后,安葬于此。他無限憧憬:“后人就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看到父親無限憧憬的眼神,想著他在夜燈下戴著老花眼鏡苦苦啃讀那些風水書籍,我的心都碎了。兒女們的無能,讓辛苦了一輩子的父母,找不到絲毫驕傲的感覺。他也是有怨的。他沒辦法怨自己,也沒辦法怨兒女,更沒辦法怨其他。他只有去怨祖宗,怨祖宗未曾葬到一個風水寶地。祖宗是愿意保佑兒孫后代的,就像爺爺關(guān)愛父親,父親關(guān)愛我們,我們在關(guān)愛兒女一樣。關(guān)愛無法出成果,不是關(guān)愛不夠也不是不努力,而是心有余力不足。我的父親,他在做最后的努力,他只能做這樣的努力。我淚流滿面。

到了老家縣城,偶遇了在黨報做記者的朋友李。他說也想回去一下,可惜沒辦法了。本縣在廣東的一些成功人士,組成了個尋根團??h府隆重接待,他受命來此采寫稿件。我苦笑了,王十月有個中篇叫《尋根團》,那些富商豪貴會組團回鄉(xiāng),名為祭祖掃墓,其實是顯耀,顯耀他們的成功與驕傲。富貴不還鄉(xiāng),猶如錦衣夜行,他們要把顯耀張揚到極致。

同樣的清明,同樣的行程,卻是不一樣的天空。

3

回到家里,雨還在下,只不過是細了一點,紛紛揚揚,用另一種姿態(tài)。路邊的雜草,枯黃之間冒出些鮮綠,似乎講述另一種象征。我一下子聽懂草的語言。我家的屋子和村里人的屋子,陷入在迷茫之中。我來家門前,父親已在門口等我。父親說:“回來了就好,快去祠堂吧,今年要議大事?!?/p>

所謂的議大事,就是要重修家譜和祠堂。族人聚集祠堂里,我掃了一眼,已回來了很多青壯年。他們,大概是因為要議大事而被父母叫回來的。往年,他們大多數(shù),只有過年才回來。他們,因為討生活外出打工天各一方,難得聚在一起,顯得特別親熱。他們用微笑和熱情招呼我,還有紙煙。哦,倘大的祠堂已是煙霧騰騰,想必,他們已燒了一包又一包了。主事的是鄰鄉(xiāng)退下來的一個副鄉(xiāng)長,在祠堂下居住的本族子弟走出去的唯一能人。他臉上放著光彩,那是興奮與驕傲所至。他興奮地告訴我們,陂下村象型王氏宗祠,開出去的子孫遍布三省十八縣,男丁人口有近十萬,當科級干部的有多少多少,當縣級干部的有多少多少,當市級干部的有多少多少,當大老板的有好多。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要重修祠堂,要重修家譜。錢的問題莫著急,他們會包下來,不用我們掏一個子。我與大家一樣,對出了多少能人一點都不感興趣,他們是那么陌生那么遙遠那么與我不相關(guān)。他們的富貴和榮光不會分散一點給我們。只是,他們會掏錢,不用我們掏錢我們才興趣起來。不用掏錢嗎,修就修。王副鄉(xiāng)長繼續(xù)興奮著:“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們祖先尊貴著呢。知道不?‘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那個王,就是我們開山祖。知道不?唐宋八大家的王安石,是我們的十一世祖?!蓖醺编l(xiāng)長的興奮令大家陷進迷茫,在這里坐的,除了王副鄉(xiāng)長和我,幾乎無人知道,王謝是怎樣的鳥,王安石又是何許人也,他們身上的榮光,一點也潑灑不進平民百姓的心田。而我,心頭卻泛起苦澀,昔日烏衣巷的繁花似錦和高在枝頭的堂前燕,今日,不是飛入尋常百姓家,而是墜入尋常百姓。昔日的榮光與今日困境形成莫大的諷刺。何況,這個祖先有假借之嫌,我直接懷疑。我們在嘆息自己無能的時候,總是擺出先人曾經(jīng)闊過的姿態(tài),總是想從歷史的塵埃找出一些閃閃發(fā)光的藍寶石戴在自己頭冠上。

我的懷疑是有道理的。比如說我們都在講我們是炎黃的子孫。從純血脈上來講,我們未必是炎黃的子孫。炎黃,只是那個時代的統(tǒng)治者。在他們統(tǒng)治的區(qū)域內(nèi),有臣民,有部落,有草民,有士兵,還有戰(zhàn)俘。他們都會娶妻生子、繁衍生息、開枝散葉、代代相傳?;蛟S,我們的祖先,就是其中的一個士兵,一個草民,一個戰(zhàn)俘。說我們是炎黃的子孫,只是一個籠統(tǒng)的概念。我們的祖先太平常了,就像風沙過后的一粒塵埃,歲月的風一卷,化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以至于后人,記不起先人了,只有籠而統(tǒng)之說是炎黃的子孫。

人類在遷徙的過程中是會產(chǎn)生斷層的。我們的祖先有多少次大規(guī)模小規(guī)模的遷徙過程呢?我們無法從中知道。從王氏族譜發(fā)黃的字行間,大體有這樣一個脈絡(luò)。太原——南陽——臨安——寧波——臨川——建陽——贛州的陂下小村。我站在祠堂門口,遙望北方。看到太原城外一個叫三槐堂小村子里,一伙人在驚慌失措收拾行李準備奔逃。是什么原因讓他們離開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戰(zhàn)爭、旱災、水患。在此之前,中國每一次大規(guī)模的遷徙,都是因為戰(zhàn)爭、旱災和水患。當他們在新的地方定居下來之后,遙遠北方的祖墳成了無人祭掃的荒地。千萬里之遙,就是他們有心回去祭掃,也幾乎是不可能。如今交通這么發(fā)達,飛機、火車、汽車,地球已變成村,回一次家,我乃感到萬分艱難。古代,靠步行,千里萬里,來回差不多要半年時間。老百姓天天為衣食忙碌,他們只有西北望,可憐無數(shù)山。北方的祖墳,野草瘋長樹木掩蓋成了無主之墳,或是歲月風霜水土流失人為破壞已消失殆盡。起初他們還知道,自己是誰的兒孫,在哪些地方,有些墳是他們的祖墳。幾代之后,遙遠的祖先已徹底迷糊。那些最先南遷的人,成了另一個族人的祖先。我們每個人都會成為后人的祖先。我們的祖先在不斷的遷徙過程中,不斷地出現(xiàn)斷層,每次遷移都是一次記憶的斷層,又是一次新祖的確立。清明掃墓,只掃自己知道的祖先墳墓。在這樣的記憶斷層的過程中,真正祖先被淡忘了,而那些名門望族,那些在歷史中留下足跡的名人,成了萬千后來者附庸的對象。就像我們說我們是炎黃子孫一樣,只是籠而統(tǒng)之的概念。

斷層,這個詞深深地刺痛了我。我聯(lián)想到當下。當下,成千上萬的人涌向城里,涌向沿海發(fā)達的區(qū)域打工。我們這一代人成了無根的浮萍,我們似乎沒有了家鄉(xiāng)。沒有家鄉(xiāng),也就無所謂故鄉(xiāng)。家鄉(xiāng)是現(xiàn)在時,故鄉(xiāng)是過去時。我們這些沒有根的浮萍,每年過年,每年清明,會跋山涉水,回家過年,回家掃墓。當我們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在城里或者發(fā)達地區(qū)定居下來的時候,家鄉(xiāng)成為故鄉(xiāng)的時候,他們的后人,還會記得遙遠故鄉(xiāng)有他們的祖墳需要他們清明時節(jié)回去祭掃嗎?

每一次遷移,都是一次清明行程的斷裂,就像黃河決口一樣,行程拐個彎,朝向另外的方向。在此說來,一個家族的族譜修訂,是清明行程斷口邊拋向彼岸的一根繩子。而說我們是炎黃子孫,也是我們的祖先在無數(shù)次的遷徙過程中產(chǎn)生了太多的斷裂,無數(shù)個斷裂口之間,需要一根繩子連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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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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