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有家光榮理發(fā)廳。
光榮理發(fā)廳原名董氏理發(fā)店,店主姓董,外號董天神,實名董杰。董杰小時候特別調(diào)皮搗蛋,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說,別人不敢做的事、不能做的事他敢做。有一次,他把人家瓜地里的嫩瓜兒一剖兩半,把瓜瓤掏空,然后在里頭拉一堆屎,再合上,瓜不僅沒爛,還長得更快更大。隔壁的皮媽媽把這個最大的瓜摘回去,清水洗凈放在砧板上,用菜刀一切……你想想那個情景吧。
類似的惡作劇搞得太多,一街的人都喊他董天神,后來到學堂報名讀書,先生居然沒問他的名字,就在花名冊上寫了“董天神”三個字。老街人習慣對不知天高地厚、行為離奇者,冠以“天神”之謂。
在我的記憶里,董天神的眉毛像毛筆在額上隨便杵的兩筆,眼睛珠子似兩粒黑而發(fā)亮的小算盤珠子,嘴巴一張開如熟了的八葉瓜,身個子又高又粗,看上去很有幾分殺氣,比照有關(guān)相書圖譜,董天神即標準的用字臉。老街的年輕后生喜歡下狗卵子棋,棋盤由一個“用”字線條組成,有些吃了豹子膽的半大男學生,當著董天神的面,喊他狗卵子臉,他也沒發(fā)火,我也試著喊過一次,他一臉的殺氣傾刻消失。
第一次到光榮理發(fā)廳理發(fā),是老師帶我們到帥家埡舉行軍事演習活動結(jié)束后。董天神穿一件暗黃色的軍衣,看上去很厚,碰到
楊秀武,苗族,湖北省恩施市人。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省文學院第八、九屆簽約作家。曾任鶴峰縣文聯(lián)主席、文化局長、旅游局長,現(xiàn)任恩施自治州文聯(lián)副主席、州作協(xié)主席。已出版詩集5部,散文集3部,先后獲得第四屆湖北文學獎、第七屆湖北屈原文藝獎、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等獎項。硬一點的東西,發(fā)出像碰擊鐵皮一樣的聲音。他胸前別著一枚勛章,勛章上一面黑紅黑紅的旗,既不是軍旗也不是國旗。
“你還是個排長吧?”董天神問。我反問他:“你怎么曉得的?”“你腰帶上那只木頭做的駁殼槍啊?!苯又烷_始講他抗美援朝,參加奇襲白虎團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說到他如何勇敢的時候,嘴里“嘖嘖”有聲,說到戰(zhàn)友犧牲的時候,眼眶沁著濕濕的亮光,說到用計殺敵的時候,把我的肩一拍:“你說,我們老街人聰明不聰明!”
聽老輩子講,光榮理發(fā)廳最開始叫董氏剃頭店,后來叫董氏理發(fā)店。雖沒有文字記載,這個說法與歷史是完全吻合的。有史可考的第一家理發(fā)店,1661年在漢口誕生,名為“長生堂”,開店人叫張聚年。1644年,滿清把“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作為重大的政治改革,簡單的剃頭變成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理發(fā)店變剃頭店,理所當然的是一項政治任務(wù)。據(jù)說,鄭成功組織洪門開“金臺山”結(jié)盟反清,七十二行都可入盟,惟有“剃頭匠”一行不得入,理由是幫助滿清統(tǒng)治者強迫漢人剃發(fā),便不允許他們加入洪門和袍哥組織。滿清的統(tǒng)治讓理發(fā)業(yè)有了第一次飛躍,滿清的垮臺,又使理發(fā)業(yè)有了第二次飛躍。
紅土老街,雖在大山深處,但依托三峽古鹽道直達湖南的通行便利,是武陵山區(qū)歷史最悠久,經(jīng)濟最繁榮,文化最發(fā)達的地方,當然得風氣之先,董氏剃頭店應(yīng)運而生。
董氏理發(fā)店改為光榮理發(fā)廳是上世紀50年代的事。董天神從朝鮮載譽回國,踏著一路鮮花,伴著一路掌聲,回到了老家。老街的美女同樣愛英雄,一朵姓李的“街花”在董氏理發(fā)店開放,開得燦爛奪目。董天神重操舊業(yè),剪的發(fā)型同樣還是中分和偏分,但發(fā)型名稱變了,蓄威廉式胡子的偏分為“拿破侖”式,沒有胡子的中分為“華盛頓”式;這“式”那“式”,理發(fā)店的生意紅火起來。
老街單日逢場。一個雙日的早上,董天神在店里和“堂客”說得笑嘻嘻的。
“我想把店的名字改哈?!薄霸趺磦€改法?”“你說我光不光榮?。俊薄安还鈽s,我得跟你這個丑八怪沒話找話說?“把‘董氏’兩個字換成‘光榮’兩個字,再就是把‘店’改為‘廳’……廳大還是店大?當然廳大。”
“屁股大一個理發(fā)店,還廳吶廳的,別人不笑掉牙??!”堂客有點不贊成。
“既然改光榮兩個字同意了,店就必須改廳,你看店裝得下這么大的光榮嗎?”董天神越說越來勁?!拔覀?nèi)氤?,彭德懷司令先是在好大一個場壩里作動員,然后我們分團再動員的時候,那些寬敞的屋子都叫什么廳什么廳的。當時我就和毛主席的兒子毛岸英坐在一條長凳子上呢!”
“瞎吹,簡直就是一頭死牛,九嶺坡一半,樂家大山還有一半?!?/p>
“什么意思?”
“吹脫胯噠。”
最后還是堂客一句話定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依你胡搞?!?/p>
第二天,“光榮理發(fā)廳”的牌子就掛上了。掛的時候還放了幾掛鞭炮,有幾個拖著鼻涕的小家伙,在門前搶那些炸飛的紙屑和沒炸響的啞炮。在沒有風的時候,紙屑就像麻雀的羽毛,緩緩飄入透亮的溪水。
那時,老街有三家理發(fā)店,上街是黃氏理發(fā)店,下街是曾氏理發(fā)店,中街是光榮理發(fā)廳。雖然三個理發(fā)師傅從來不在顧客面前說同行的不是,從來不在背后挑同行的刺,并且相互抬樁,但他們都在暗暗地使勁,悄悄地亮出自己的招數(shù),各顯神通。
為了吸引和留住顧客,董天神在理發(fā)廳增添了一些設(shè)施:在上二樓的板梯腳邊放一個洗臉架,遮樓梯的板壁下再放一排小木椅。顧客來了,坐上理發(fā)椅,一剪刀先把頭發(fā)割開一個缺,然后請到小木椅上坐著排隊,再由堂客請到洗臉架邊坐著洗頭。堂客有幾分姿色,洗頭的人還真想多洗一會兒,洗完了也不急著出去,就在小木椅上坐著,欣賞董天神的堂客給其他顧客洗頭的曼妙身姿。這樣,小木椅就常常座無虛席。有一天,董天神無意間朝洗頭的地方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堂客大腿上有一只男人的手摸來摸去,沒有吭聲。
第二天,董天神請來木匠,把那板壁拆了。這一拆,店子里就顯得亂七八糟的,小木椅擺在樓梯下,怎么看都不順眼。堂客氣得七竅生煙,董天神披著那件軍衣,在堂客的怨氣里掃來掃去,堂客早就想把這件臟皮子給甩了,一直下不了這個狠心?,F(xiàn)在,堂客一手把董天神的軍衣拉下來,腰一彎,像投鉛球,衣服飛到了街上,像一堆爛鐵皮站在那兒了。堂客哭笑不得,無奈地把軍衣?lián)旎貋?,披到董天神的身上?/p>
中街有一個公共廁所,有一個用木板鋸成的蹲位,門上掛著一條舊麻袋。廁所與光榮理發(fā)廳一壁之隔。木板與木板的公母榫,雨天擁抱得絲縫不透,一到晴天就分開了,廁所的臭氣就從板壁縫里直撲過來。董天神用報紙把縫糊緊,有等著理發(fā)的顧客耐不住寂寞,聽到有人來上廁所,用指甲把報紙劃開,偷看是男還是女。
這一天是單日,在鄉(xiāng)下教書的周老師擠進光榮理發(fā)廳,同樣挨一剪刀后被請到小木椅上,那邊如廁的一位老煙鬼,一邊搖著一把棕葉破扇一邊使勁吸旱煙。周老師無可奈何,自言自語:“喝煙搖扇,風云聚會?!?/p>
廁所那邊立刻傳來回應(yīng):“屙尿打屁,雷雨交加?!?/p>
董天神對著廁所那邊說:“吳癲子,熱場不去賣你的花線,跑到這里來湊熱鬧,不怕你腦殼上的幾根毛被堂客拔光?。 ?/p>
“我路過,憋不住了,方便方便。我說董天神啦,你不曉得把你堂客搞到這邊來洗頭啊,只要拿掉幾塊板子,多省事。”
“吳癲子,你這個嚼牙包骨的,要死噠……”董天神的堂客接上火,開始舌戰(zhàn)。
公共廁所不能封,董天神是明白人,不會做傻事。但這廁所影響生意,又影響家里的生活起居,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董天神一想到周老師和吳癲子的對話,就忍不住好笑,這一笑,笑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買了一根竹煙桿,裝上一口煙鍋,再給煙鍋里插上一根裹得很圓的旱煙,釘在廁所板壁上,煙桿從廁所門上掛著的麻布袋的邊沿伸出來,這就像一個警示牌,意思是“有人勿入”。
……
任何事物都在不斷變化,也許是董天神的傳奇故事不新鮮了,也許還有另外的原因,光榮理發(fā)廳的生意紅火幾年后,就漸漸地冷落。堂客有點著急,把娘家人接來出主意,想辦法。
“你這么大的英雄,去找政府安排個像樣的工作,剪么的頭?”大舅子開腔了。
董天神沉默不語,不時地摸著那件從來不離身的軍衣和掛在口袋上面的勛章。
小舅子說:“假若我有你這個功勞,早就找政府去了。哪個敢不給你安排,當個武裝部長什么的,風光啊……”
董天神知道是堂客的餿主意,目的還是為了自己好,但還是攤牌了。
“你們說的有道理,但我不會去這么做。人家毛主席的兒子都犧牲了,還埋在朝鮮呢,我能活著回來,已經(jīng)賺大了。”
后來我離開了老街,光榮理發(fā)廳和董天神的后續(xù)故事,只能在一種假設(shè)中去想象了。
阮跛跛兒是紅土老街阮氏鐵匠世家的第五代傳人,他身坯高壯,濃眉大眼,如果不是跛一足,就是老街首屈一指的俊朗漢子了。站在人群中,阮跛跛兒最顯眼,有人問他,阮跛跛兒,你有一米八吧?阮跛跛兒自我調(diào)侃道:“我站著有一米八,走路的第一步還是一米八,走第二步的時候就只有一米七了?!币驗轷艘蛔悖瑥男±辖秩司秃八铛缩藘?,至于他的真名,除了他和家人,老街的人都不大記得了。阮跛跛兒,因為加了兒化音,喊起來,聽起來,很是親切,所以阮跛跛兒和他的家人并不在意。
我第一次見識阮跛跛兒的鐵匠鋪,是好多年前的一個禮拜天的傍晚時分。我和一個叫龍娃子的,一屁股坐在麻條石上下棋。
先用粉筆寫一個“用”字,然后在三豎的下面畫三個小圓圈,每人三顆不同顏色或不同形狀的小石子,放在各自面前橫豎的三個交叉點上,誰的三顆字被逼到三個圓圈內(nèi)為輸家。從鐵匠鋪里傳來的鐵錘的敲擊聲,清脆悅耳,富有韻律的節(jié)奏搶走了我的注意力,連下幾盤都輸了。
我們班主任晚飯后有一個散步的習慣,他從我的背后而來,湊到我的耳邊問:“你們玩的什么游戲?。俊?/p>
“下狗卵子棋”。我脫口而出。
“這是放牛娃兒叫的,當學生的要稱用字棋,”一看是班主任,我像箭一樣射進了鐵匠鋪,把班主任的訓(xùn)斥甩在了身后:“你爺老子花錢送你讀書都讀到哪里去了?沒出息的東西!”
鐵匠鋪子里的機械非常簡單而別致。風箱圓圓的,黑黑的,粗略一看就像一副躺在地上的棺材,多少讓人有點恐懼。風箱不是用木板拼就而是將一大截古樹掏空而成,這也是老街之一絕。掏空的古樹兩頭,用刨子刨光,鑲上圓圓的底板,在底板上開一個書本樣大小的窗口,窗口再做一個薄薄的搭板,搭板上方裝一個小木滑輪,方便開關(guān);風箱的拉桿自然是在風箱的正中,拉桿頂端鑲嵌有一塊厚厚的圓形木板(比風箱的肚子略小一點),在圓型木板上釘滿雞毛,以填滿圓形木板與風箱板壁之間的空隙;風箱的中下部開有一個圓洞,圓洞和爐膛之間由一段鋼管連接。拉風箱的時候,拉桿一推一拉之間,雞毛圓板就開始鼓風,兩個小門一呼一吸,就產(chǎn)生巨大的氣流,氣流通過風箱與爐膛之間的鋼管而直接灌進爐膛。燃燒的爐膛里,溫度可達千度。在徒弟拉風箱的呼達呼達的響聲里,阮跛跛兒時刻關(guān)注著爐內(nèi)情況,待包圍在爐膛炭火中的鐵塊燒得發(fā)白即所謂燒熟了,達到了“白熱”的程度時,阮跛跛兒就一邊示意拉風箱的徒弟停了風,一邊用錨鉗把燒熟的鐵塊夾出來,放到砧上,然后左手掌鉗,把鐵塊夾緊,右手拿起平放在砧上的一把小錘,開始打鐵,而這時,徒弟也從風箱那里來到砧邊,捉起立在砧邊的一把大錘,在小錘的引導(dǎo)下,一錘、一錘砸下去,于是,小錘引,大錘跟,師一錘,徒一錘,一輕一重,配合默契,那清脆的撞擊聲似乎在唱著歌兒:“打點兒,吃點兒,打點兒,吃點兒……”鐵匠的圍腰是羊皮做的,沒有上硝的羊皮上刷著一層生漆,打鐵的時候,火花濺在羊皮上,反彈到地上就是一顆顆黑色的粟米。就這樣你來我往地擊打百余次,一塊鐵,才能打成一把鐮刀,一把挖鋤……
鐵匠都知道,打鐵最尖端的技術(shù)是搭鋼。刀口上要搭鋼,挖鋤口上要搭鋼,鐮刀、犁鏵等等農(nóng)具都要搭鋼。鋼,必須在爐膛里通過高溫與鐵融合,謂之鋼鐵。鋼的成份多了,硬度就大了,碰上硬物就就容易缺損;鋼的成份少了,硬度就弱了,碰上硬物就容易卷邊。
紅土老街,方圓數(shù)百里的鄉(xiāng)民大多靠刀耕火種討生活,鐵器的耗損非常大,因而有幾十家鐵匠鋪。幾十家鐵匠鋪,數(shù)阮跛跛兒的手藝,最為爐火純青。
阮跛跛兒的名氣,伴隨著他的鐵器走進了千家萬戶。鄉(xiāng)民要買鐵器,都會說阮跛跛兒打的東西最來事,是“跛子的屁股——翹(俏)貨”。阮跛跛兒覺得這家戶喻曉的歇后語,是對他的褒獎和肯定。
阮跛跛兒在老街上人緣好,男女老少都喜歡他,而最喜歡他的是我們這些半大小子。只要他在街上出現(xiàn),我們就像正午的一群蜂子圍在蜂桶邊舞蹈一樣熱鬧,說的說,笑的笑,有的綁在他腿上打吊吊,恨不得爬到他腦袋上做窩,他從不氣惱,抱抱這個,拍拍那個,滿臉的歡喜。
阮跛跛兒一進鐵匠鋪,就跟鐵一樣板著面孔,一絲不茍地打鐵,聚精會神地拉風箱,師徒倆都很少說話。外面的人喊,以為他是聾子;再美的女人在他的鋪子外向他深情張望,以為他是瞎子。他對職業(yè)的敬畏超過了天下所有的鐵匠。
一次,一男一女在他的鋪子外面為風流韻事打架,捅娘罵老子,圍觀的勸架的人越來越多,可謂沸反盈天。阮跛跛兒照常打他的鐵,“打點兒,吃點兒”地敲擊聲,音隨韻走,有滋有味。
那么,阮跛跛兒是冷血動物嗎?
阮跛跛兒的鐵匠鋪門前有一條溪流,為了方便,街上的人在小溪坎上鋪一層耐腐的樹筒子,再鋪一層厚厚的土,就變成了街道。這天早上,鐵匠鋪前的街面突然穿了一個洞,隨著啊的一聲,一個小跑著上學的孩子掉了下去。這驚險的一幕被正從石橋上過來的的阮跛跛兒看見,他一個飛步跳下了橋,鉆進了出水洞口……把孩子抱出來,一看沒事,就歡喜地朝鐵鋪子里走,一邊哼著五句歌:
逗逗打,打逗逗,
逗逗打打上噠鉤。
先前只為逗打起,
打打逗逗舍不得丟,
逗逗打打要你留……
這個時候,下街到上街來挑水的一個女人,在鐵匠鋪前接著阮跛跛兒的小調(diào)應(yīng)答:
逗逗打,打逗逗,
逗逗打打我上鉤,
只想挽手舍不得散,
想必你也舍不得丟,
難舍難丟心肝肉……
開始,老街上的人只道這是打鐵的小調(diào),也就沒有在意。直到阮跛跛兒和新娘在一對燃燒的紅臘燭前喝交杯酒的時候,老街上的人才恍然大悟,這打鐵的小調(diào)竟成就了阮跛跛兒的婚姻,而且是老街上惟獨沒有勞煩媒婆的第一樁婚姻。
水隨溝流,妻跟夫轉(zhuǎn)。這是老街人經(jīng)常教育下一代的醒世恒言,意思是說,你們要和好人交朋友,否則是要變壞的。阮跛跛兒夫妻,就是這醒世恒言的忠實踐行者。
阮跛跛兒婚后幾年,老婆患上風濕,開始還能勉強自理,后來連上廁所都要阮跛跛兒背進背出。老婆過意不去,向阮跛跛兒唱了一首五句小調(diào),表達她內(nèi)心的凄婉和悲涼:
逗逗打,打逗逗,
我命滿不得三十六,
今年已是三十五,
明年就是三十六,
你要另找心頭肉……
阮跛跛兒明白老婆的意思,對老婆說,我就是“打點兒,吃點兒”的命,你嫁給我,是我的命害了你,你如果嫁給別人也許就不會得這個病,我如果拋下你不管,再找一個,又要害別的女人。我阮跛跛兒這輩子,只害你一個女人!
……
多年后,我作為州報記者奉命回到老街,采寫“五講四美”典型人物,而這個典型人物就是阮跛跛兒。阮跛跛兒的妻子被風濕折磨得已經(jīng)不成人形,阮跛跛兒已經(jīng)不能將她背進背出,而是托進托出。阮跛跛兒托在手里的妻子,四肢僵硬彎曲如一張弓,但夫妻二人的笑容是安詳?shù)陌察o的。老街人知道,阮跛跛兒的妻子能活這么久,活得這么干凈這么安然,阮跛跛兒的付出可謂一言難盡。
阮跛跛兒堅決不讓我宣傳他,說他不過做了一個丈夫該做的事情。阮跛跛兒的妻子也不愿意“上報紙”,說他們的兒子在外面讀書,正在談朋友,要是人家的女兒知道嫁進門來要伺候這么一個娘,還不嚇跑了……
阮跛跛兒夫妻說這些時,臉上是笑著的,但眼里有淚。
阮跛跛兒說,你也不能白跑一趟啊,你就寫寫鐵匠鋪吧。
說實在的,我在寫通訊報道之余,也喜歡寫寫詩歌散文什么的附庸風雅,但作品一直發(fā)表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偶而在州報副刊上發(fā)點“豆腐干”大的文學作品,投給省報省刊的作品無一不石沉大海。離開阮跛跛兒夫妻的那天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突然就福至心靈,一首小詩一氣呵成:我的流蜜的晨風灌進了風箱/我的燃燒的朝霞塞進了爐膛/我打鐮刀的鐵鋪子里/激情的火焰不再是山里人的惆悵/我抓起一把長長的錨鉗/從山的心窩里夾起了一輪火紅的太陽/我舉起一把自豪和信念凝固的鐵錘/錘成了一輪彎彎的月亮/新月映照著山里人希望的微笑/映照著甜蜜和美好的雙雙目光/升起來了,滑下去了/落到了勤勞和智慧的手上/用它砍斷艱辛的歲月和苦澀的眼淚/用它砍去飄游的貧窮和饑荒/用它割回散發(fā)芳香的生活/用它割回汗水譜寫的迷人詩章/我的鋪子里擺著鐵的事實/錘刀鉤起珍珠般滾動的山寨和村莊/當我抓起錨鉗舉起鐵錘時/毫不羞澀地放開自己愛情的歌嗓……
這首小詩居然登上了大雅之堂——在1979年11月號的《長江文藝》發(fā)表了。多年來,這本雜志我經(jīng)常拿出來看看,那是我在省刊的處女秀!刊有我詩歌的那一面,被重復(fù)的動作摸變了顏色,那是老街阮跛跛兒鐵匠鋪的顏色。
喻胡子本名喻宗國,是老街中小學的老師,也是老街的偶像。
老街中小學在阮跛跛兒鐵匠鋪的右側(cè)約一百米處,一堵白色圍墻,中間開一大門,進門是直角三角形院壩。院壩下是一排木房子,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六個班在這里上課。院壩上是三個天井屋,四至六年級在天井屋一樓上課,二樓是教師宿舍和辦公室。從院壩到天井屋,要上十二步石梯,進吞口,入抱廳,從抱廳的左側(cè),過天井,穿一道槽門,又進天井,經(jīng)抱廳出大門,是一個籃球場?;@球場上方,一排白色墻房,是初中班教室。我的人生從這一排小木樓起步,進天井屋,到白墻房,全程不足三百米,整整走了九年。
喻老師如果不是我的恩師,我可能給他冠以“丑陋”一詞。五官和體形不說,長一臉兜腮胡頗像馬克思。在老街,除了學生,沒有人喊他喻老師,都喊喻胡子,當干部的還叫他喻克思,好像只有這么叫,才能表達對他的尊重。我伯父是老師,他曾經(jīng)說過,在一次全區(qū)(鄉(xiāng))教師集訓(xùn)大會上,第一項議程就是請喻老師傳授教書育人的體會,會議主持人區(qū)長脫口而出:“首先用熱烈的掌聲,請喻胡子上臺講話……”臺下嘩然,掌聲像鞭樣炸得經(jīng)久不息。
1957年,一場轟轟烈烈的反右運動,席卷到了老街??h里派工作組到老街停課整風,主張大鳴大放大字報。工作組在天井屋的抱廳,開會發(fā)動了三天,既無人大鳴,也無人大放,更無人寫大字報。所有的集訓(xùn)老師心里都有一個準則,喻胡子不干的事,我們也是不得搞的。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在這種沉默的氣氛中悄然離去。一天吃晚飯,沉默的老師們不再裝啞巴了。桌上的筷子夾出了笑話:喻胡子的胡子真長!“胡子長,胡子長,天下胡子我為王。”一桌的哈哈。一位女老師把自己的一對長辮朝前一甩,嬉笑道:喻胡子的胡子好短,“胡子短,胡子短,天下胡子歸我管”。
工作組來老街反右是有指標的,正在一籌莫展之際,抓住了苗頭,決定批斗喻胡子。說喻胡子留胡子就是對馬克思不敬,就是讓人把馬克思的胡子當笑話講。批斗大會安排在直角三角形院壩,吞口就是主席臺。主持人高喊:“右派分子喻宗國上臺接受批斗”喻胡子像個相聲演員,故意從左邊走上臺,穿一件黑長布衫,拿一把折疊扇,折扇又把兜腮胡扒來扒去,朝臺上一站,教師們在院壩里坐著,笑又不敢笑,忍又忍不住,就用手捂著嘴巴笑。喻胡子也笑了,對工作組說,“我可以走了,你們看臺下,我已經(jīng)被批得臭而不可聞也……”
晚上工作組給他做“工作”,只要把胡子剃掉,就算認識了錯誤,不定他右派。喻胡子把胡子一摸,表示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工作組無奈,最后給喻胡子定了“中右”,也算完成了上級交給的任務(wù)。喻胡子知道定為“中右”還可以教書,還減少了區(qū)里多次做工作要他當校長的麻煩,可謂“因禍得?!?。
我啟蒙讀書,正逢中小學合并。喻胡子提出不再教初三,要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一直教到中學畢業(yè)?!案銈€跟班走,培養(yǎng)頂梁柱,如果失敗了,鏟掉兜腮胡?!睆埧诰蛠淼捻樋诹铮岢隽艘环N新的教育理念,詮釋了“跟班走”的意義和目的。我的運氣不錯,報名時被編到了喻老師班上。后來爹每每談及此事就說:我就知道你“八字”不差。
似乎就是眼睛一眨的時光,我從天井屋,走到了白色墻房。喻胡子也從老街上,搬到了初一教室旁邊一間只能放下一張窄床,一張辦公桌,一把木椅的小屋。桌上的煤油燈,每天從煞黑到半夜都醒著,像喻胡子的笑容。我像一個蝌蚪,在笑容的波光里脫胎換骨。
忽然來了一個“五二0”通知,學校立馬停課軍訓(xùn)。每個學生做一桿木步槍背著,籃球場變成練兵場。武裝部還專門派人指導(dǎo)軍訓(xùn),組改為班,班改為排,年級改為連,學校改為營,校長任營長,校黨支部書記任教導(dǎo)員,軍事訓(xùn)練如火如荼。
全校就我們一個班上課,上午是喻胡子的語文課,歷史課,下午上化學課的老師搞軍訓(xùn)去了,喻胡子就給我們講《三國演義》,一部分學生認真聽,一部分學生耐著性子聽,一部分學生聽著聽著從教室后門溜了……
學校已成為一個軍事基地。我記得有一次給喻胡子當助手,在他寢室的門上貼了一副對聯(lián),左聯(lián):做千秋雄鬼死不歸宗何況無宗可歸;右聯(lián):是七尺男兒生能報國縱然有國難報。貼好后,我對喻胡子說:門枋不正,有點左斜。喻胡子馬上寫了橫批:歪門邪道。多年后我才明白,當時喻胡子寫這副對聯(lián)的復(fù)雜心情,那種擔當,需要人格的力量作為支撐,對聯(lián)嵌用的“宗國”二字,有血有肉,有靈有魂的大無畏精神,像硬骨頭上長出的綠葉,在我人生的旅途,舒展綠葉如云。
直到初二,教學走上正軌,喻胡子的胡子又抖動起來,鮮活起來。一天凌晨,他把全班學生帶到帥家埡看清江晨景。云霞,日出,太美了,太遼闊了。那種勃勃生機,拉著一縷縷炊煙,向上,再向上,那種青春壯闊的美,像浩蕩的清江水涌入我的心底,我的靈魂受到極大的震撼。
回到學校,我把這一感受記下來,同學們看后拍手稱好,晚上我習慣地要去一趟喻胡子的寢室,我得意地把作文交給他,等著夸獎?!俺栯[喻著什么?青春壯闊的美顯示著什么?你從中領(lǐng)悟到哪些奧秘或道理?跟自身的命運有哪些聯(lián)系?上天將一個重要的啟示一次次地顯示于你,朝陽不僅是自然的事物,也是重要的隱喻,不能懵然不知!”喻胡子說的時候,一串串問號,像他的胡子一樣多,我聽后心里的委屈,也像他的胡子一樣多。
不久,勤工儉學運動又將學校引入歧途,要求各班停課生產(chǎn)。我們班照常上課,校領(lǐng)導(dǎo)不同意,說縣教育局下月要來檢查,這是政治任務(wù),是培養(yǎng)學生的方向性問題,不能兒戲。喻胡子便弄出一個墨水廠,我們白天上課在教窒,當學生,晚上勤工儉學,輪流到墨水廠當“工人”。只有一星期,老街中小學牌墨水誕生,紅藍墨水價廉物美,行銷全區(qū),臨近的新塘三中(高中)也來訂貨。
縣勤工儉學檢查組,來到我們學校,肯定了喻胡子勤工儉學的做法和效果,是全縣的一個典型,要推薦喻胡子作為全縣唯一勤工儉學先進工作者,出席全省教育教學工作群英會。
想不到檢查組離開之前,我們教室門上的一副對聯(lián),留住了他們匆匆的腳步,上聯(lián)出:下大雨臉盆腳盆澡盆;下聯(lián)對:出太陽雞蛋鴨蛋鵝蛋。橫批寫:請求解決。檢查組找到喻胡子,要他解釋對聯(lián)的意思。
“教室四堵石墻,上擱三扇八木,地無三尺平坦,望板青瓦數(shù)片。晴天,太陽直射,教室堆滿橢圓蛋;雨天,外面大雨,教窒小雨,課桌上放的大盆小盆。橫批是我意,領(lǐng)導(dǎo)看著辦……
按照規(guī)定,勤工儉學收入一律交縣教育局勤工儉學辦公室統(tǒng)一管理。我們雖然因勤工儉學創(chuàng)收了,但每一分錢都得上交。喻胡子用對聯(lián)巧妙地將了工作組一軍。
省里的會議,正是暑假。這天喻胡子找到我,一句話讓我嚇出一身冷汗,“跟我走一趟……”來到了武漢,住洪山賓館,這是我第一次見這么大的世面。
晚上看演出,只有一張票。喻胡子要我把票拿著,把他的包提著在前面走,他打著扇跟在我后面,我有票,守門的把我打量了好一會,才讓我進去,而喻胡子沒有票,看門的不僅不問票,還畢恭畢敬地把腰一彎:“請進”!
在洪山賓館幾天,是我和喻胡子直正的零距離相處,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喻胡子是如何疼愛自己的胡子的。喻胡子早上起床第一件事,用肥皂洗胡子,厚重的胡子再堆上一層白泡沫,手在泡沫里揉動,泡沫就開始瘋長,長得快挨到鏡子時,用水沖掉,兩手牽一條干毛巾,把胡子抬著往上拋一陣,然后再用梳子親熱胡子。
喻胡子的梳子只梳胡子,因為他的頭發(fā),被思想和智慧攆跑了哇。
八爺瘦,穿在身上的衣服,像掛在一棵小樹上空蕩蕩的;八爺?shù)哪X袋像一幅夸張的樹蔸漫畫,凸起的顴骨在他臉上,如樹蔸上的兩個節(jié)疤,十分搶眼。手同樣瘦,十指像柴禾一樣干枯。八爺?shù)氖?,為什么總是與樹扯到一起呢,原因極簡單,八爺是老街大名鼎鼎的木匠師傅。
八爺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我和八爺?shù)淖优质亲詈玫耐瑢W,我與八爺?shù)慕佑|自然頻繁,印象也就格外深刻。記憶中八爺?shù)男Σ辉谀樕?,而是在眼睛里,他的眼眶由圓形變成扁形時,所表達的意思就是一個字:真!每次看到他的妻室兒女,看到我爹,看到我,眼眶都是扁形的。記得有一次我問父親:老街上男女老少為什么都喊他八爺呢?爹說:在老街,木匠分兩大類,一類叫小料,小料就是打家具的師傅。一類叫大料,大料就是修屋造宇的師傅。一般師傅小料好,大料不行,或者大料好,小料不行。只有八爺是大料小料都做得特別出色的師傅。老街大料小料師傅都有等級,小料師傅最高級別叫做木八仙;大料師傅最高級別稱為掌墨爺,所以就叫他八爺。我又問,八爺為什么瘦得這么可怕?爹說,八爺屬鐵骨人,這種人身體好,有力,又不害病。我再問:八爺?shù)男槭裁词沁@個樣子,兩樹眉毛都被肉皮擠成了八字?爹說:笑有兩種,一是假笑,假笑是皮笑肉不笑;二是真笑,真笑是皮笑肉也笑,因為八爺瘦,因為八爺?shù)男κ前l(fā)自內(nèi)心的,所以八爺?shù)男εc眾不同。
有一年放暑假前,父親要去縣里開會,臨行前特別叮囑我:等我散會回來再送你回家,這段時間有空就去你八叔家。于是,我就像八爺?shù)奈舶?,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下街頭上的一家修屋造宇,請八爺做掌墨。修屋要砍樹,砍樹在八爺口里叫伐青山,伐青山砍的第一顆樹是屋梁樹,這顆樹必須由掌墨爺親手砍伐,砍伐前還有很莊嚴的儀式。這天砍梁樹的時候,只見八爺把唾液吐在手心,兩手猛搓幾下,抓起斧頭,揚上了天,明亮的斧頭像一道閃電落下來,“吃”進了樹蔸,儀式正式開場:
斧頭一把砍四方,
鋸子一把人站兩旁,
木碼一對兩耳張張,
墨斗一架定準中陽,
魯班打從半天過,
要借大師把尺量。
八爺唱出的韻律就像驚雷,滾過叢林,穿越峽谷,開創(chuàng)了修屋造宇的模式,成為老街民俗之一種,進而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梁樹砍倒,山上像卷起一陣狂風,呼嘯而下。這時,八爺?shù)难劭舯饬耍济闪税俗中?,開始點香燒紙,兩手合掌,十指向上,虔誠地送魯班歸天。
“手拿糾尺四角方,
主東請我贊屋梁。
造宇選到這匹梁,
幸福日子萬年長……”
八爺唱罷又問徒弟們:“這匹梁生在何處,長在何方???”
“生在峨嵋山上,長在鳳凰頭上!”
梁樹從山上抬下來,放到修屋的平馬上,八爺來了:“兩腳忙忙走,手拿鋸子和斧頭,主東請我開梁口?!?/p>
八爺?shù)穆曇敉蝗桓甙硕?,就像土家族柳子戲的唱腔,高昂激越,穿云破霧。
開梁口,開梁口。開朵金銀灌百斗。
梁口開,梁口開??陂_財源滾滾來。
徒弟們接著八爺?shù)馁澰~,一邊用斧頭和銼子開口,一邊唱道:
你開東,我開西,子子孫孫穿朝衣。
我開北,你開南,孫孫子子像神仙。
梁口開了,八爺把墨斗拿在手上,徒弟牽著墨線從八爺這頭跑著到梁樹的另一端,把線定在梁樹的中心,也就是八爺說的“中陽”。八爺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在“中陽”處把墨線捏緊垂直向上提,拉提到極限時,猛一松開,“嗒”的一聲,筆直的一條墨線,彈落在“中陽”。八爺又手舞足蹈地唱起來:
手拿墨斗溜溜圓,
主東請我接墨線,
接墨線來彈墨線,
接起富貴萬萬年,
彈出金銀家滿貫。
八爺師徒把梁翻過身來,用同樣的程序再彈墨線,山歌的高腔唱得地皮都在抖動。
調(diào)轉(zhuǎn)龍頭背朝天,子子孫孫點狀元。
東邊一朵紅云起,西邊兩朵紫云開。
紅云起,紫云開,天上掉下玉帶來。
手拿玉帶軟如綿,黃龍頭上纏三轉(zhuǎn)。
左纏三轉(zhuǎn)生貴子,右纏三轉(zhuǎn)點狀元。
在老街,懸山穿斗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梁是靈魂。從砍梁樹到把梁上到屋頂?shù)倪^程,是文化積淀的過程,是故鄉(xiāng)人對美好生活憧憬的過程,也是人生的過程。老街人非??粗睾驼湎н@個過程,因此上梁是修屋造宇最神圣的時刻。
木扇豎起來了,纏著紅絲綢的屋梁隨著兩端的棕繩,像一輪抽象的太陽冉冉升起,最后穩(wěn)穩(wěn)地擱在兩扇中柱頂端木檁下面的榫頭上。八爺站在中柱的磉墩邊,仰視屋梁。一串贊詞沖出他洪亮的嗓門,像沖擊波一樣,滿場回旋:“雙手招羅綺,雙腳踏云梯,腳踏云梯步步高,脫了藍衫換紫袍……”滿場的喝彩聲中,八爺?shù)母杪暼绱簌i展翅直沖云霄:“一上二上,狀元登榜,三上四上,四海名揚,五上六上,六月科場,七上八上,金銀滿堂,十步登出頭,要想有的都皆有,鷂子翻身騎梁頭,代代兒孫作諸侯?!?/p>
在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鞭炮燃放出的紫氣藍煙里,屋梁登位。八爺就像騰云駕霧而來,端一簸箕苞谷粑粑,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诹荷希媸翘焐系麴W餅了,鄰里親戚們搶梁粑的場面,就像土家民族搶花炮的體育運動一樣,地動山搖。搶的是吉祥,搶的是熱鬧,搶的是紅火。第一輪拋完,搶罷,八爺?shù)牧呼昔钨澰~回到了現(xiàn)實,回到了真實的生活。拋一把“正月立春雨水才過年”,拋二把“二月驚蟄春分才種田”,拋三把“三月清明谷雨才播種”,拋四把“四月立夏小滿才插秧”,拋五把“五月芒種夏至才扯草”,拋六把“六月小暑大暑谷才黃”,拋最后一把“七月立秋處暑谷進倉……”
八爺總結(jié)創(chuàng)造的這些上梁細節(jié)和贊詞,如今難得一見了。說是絕版絕唱也毫不夸張。
八爺?shù)氖炙囀琼敿獾模藸數(shù)臑槿艘彩茄劾飺讲坏蒙匙雍敛缓摹?/p>
老街的阮跛跛兒要給兒子修屋造宇,八爺因為被外鄉(xiāng)人請去做掌墨爺,一時半會兒抽不開身,就把手藝最好的一個徒弟派去。八爺完工回來過家門而不入,先到阮跛跛兒修屋的場子上。八爺問阮跛跛兒:“離立屋只有幾天了怎么柱頭穿枋都還沒打眼啊?”
“小師傅回去快一星期了,一直沒來,帶了幾次口信都沒來,我估計十有八九是屋里有重要事?!?/p>
“我親自去喊!”八爺正準備開步,徒弟來了。
“為么事回去這多天?”八爺問。
“我屋里堂客不講道理,找我扯皮,說我在阮跛跛兒屋里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酒肉不離,她在屋里受苦。阮跛跛兒你給我評評理,你是最清楚的,你看我在你屋里還是伐青山那天喝了酒的嘛……”
“放屁!”八爺頓時怒了?!澳闵賮磉@一套!阮跛跛兒一個跛子,婆娘患風濕一個癱子,你好缺德!”
徒弟面紅耳赤。
“學手藝,要先學做人!”
徒弟囁囁嚅嚅認錯,阮跛跛兒也幫忙討保。
八爺臉一黑,黑得像巖殼,眼睛一鼓,鼓得像燈泡?!皾L!我沒有你這個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