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宏桂
我的青春花骨朵
◎褚宏桂
站在山腰寨子入口處,看山下遠(yuǎn)方公路就像一條細(xì)線若隱若現(xiàn),它順著山腳彎彎曲曲的九曲回腸,向南到成都平原,向北到我們縣城,過了縣城向北走是藏區(qū)大草原。阿甲叔去過成都,說是一個非常大的城市,那里的人像山螞蟻一樣,密密麻麻擠在城市鋼筋水泥堆里。他說,成都大,如果比作一個湖,我們寨子就是一個小酒杯,縣城就是一塊青稞地。
我常跟著他去縣城,從寨子出發(fā)到山腳下要費(fèi)兩個多小時,下山羊腸小道陡峭地段鋪著石條,組成一級級階梯,平緩路段是山土。阿甲叔身著藏袍,頭戴布帽子,腰帶上掛著小佩劍,背上背著山貨。山貨是曬干的菌子、藥材、干果,還有山里的獵物皮等。我背的布袋很小,也是一些山貨,看見阿甲叔的大包,我為他高興,應(yīng)該能換不少錢。下山后我們坐上開往縣城的面包車。沿著岷江的公路鋪著柏油,一路上多是旅游大巴和小汽車,偶爾有貨車經(jīng)過。到縣城后把山貨交給收貨人達(dá)旺老板,在他店里換回面、毛巾、洗衣液、紅糖等。每次去都會選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早早地出發(fā),而到了城里,日光已正中照下,下車后我們就走過那條青石板鋪就的街道。
城門入口處有一個大廣場,彩色的經(jīng)幡迎風(fēng)飄揚(yáng)。廣場上有藏族同胞和來旅游的人,如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還有內(nèi)陸的漢人。我們穿著寬大的長袍,老外和漢人則是西裝和夾克。領(lǐng)隊(duì)舉著小旗幟,旅行團(tuán)的人戴著遮陽帽,他們目光都好奇于我們民居建筑,我們的服飾,我們的一舉一動。這些我再熟悉不過,沒有什么稀奇和值得頌揚(yáng)。比如穿著紅衣的喇嘛,一副高深莫測樣子,看似無所事事;還有老阿瑪著灰色布袍,手中拿著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著走著,這很平常;從遠(yuǎn)山來的阿叔與我們一樣,來縣城是想買點(diǎn)日用品回去。
廣場上有幾頭牦牛,它們沒有自由,同胞把它們拴在那里。牦牛是山里的精靈,應(yīng)是自由在山坡上啃食青草,在山泉邊痛痛快快地飲水,如今像明星似的被拴在那供漢人和歐洲人合影照相。阿甲叔說可惡的是那些人騎在牦牛背上,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叫人難過。我的同胞們有誰騎過牦牛,沒有,可為了錢,牧民臉上要浮起笑容??吹疥笈?,我就會想起在黢黑晚上山里的牦牛,它們眼睛會發(fā)出幽亮的光,這些游客是不曾看到過的。這些其實(shí)與我沒有關(guān)系,養(yǎng)牦牛的阿叔們高興就行,他們在收取那些人錢時,高原紅的臉上皺皮子歡喜得舒展開來。阿甲叔與眾人的思維有些不同,他說牧民需要錢,需要從山外來的布匹、彩電、洗衣機(jī)、冰箱等。威風(fēng)的是那棗紅色駿馬,它精神抖擻地立在那里,有時會噴個響鼻子,甩甩尾巴,蹄子在石板踩幾下發(fā)出“踢踏”的響聲。紅皮膚和白皮膚的游客會生硬地試騎馬,他們在阿叔的幫助下跨上馬鞍有模有樣地牽起馬韁,在城里溜達(dá)一圈后滿意地掏出鈔票。
我跟在阿甲叔的后面,有不懂的事就問他。他背著山貨,走路很沉的樣子。以前讀書時要來得少一些,雙語學(xué)校的幾年時光很快就結(jié)束了,我們家選擇了讓我放棄繼續(xù)學(xué)習(xí),那些高深的漢語知識也讓我畏懼。當(dāng)然,還是有人考上州里的學(xué)校,讓人好生羨慕,那些考上的人是少數(shù),是我們藏族人的天才。
從阿尼寨到縣城,我總聽他發(fā)一些牢騷,他覺得累,罵寨子里的干部,說狗日的阿扎,黑心腸的阿扎。我也聽說過,縣里撥款幾次給阿尼寨修下山路,最后都不了了之。阿甲叔說,人家政府是撥了錢的,干部阿扎被魔鬼蒙蔽變成黑心爛腸的人,把錢吃了,一部分送給了鎮(zhèn)里的干部。路要修好了,下山也不會要兩個多小時,這我知道,為什么沒人管,我問阿甲叔。管錘子,現(xiàn)在人人都在為自己弄錢。你不是去鎮(zhèn)上鬧過嗎?我問他。是的,去鬧過,一個人不行,沒人理,寨子里的人們說去,但真去講理時又都閃人,覺得與自己沒多大關(guān)系,說這得罪人。阿甲說得很難過,看起來很無助的樣子。
我、阿曲、阿夏和伙伴們一起來過縣城,我們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從寨子里走出來下山并不覺得好累。阿甲叔返回寨子時卻累得直喘氣,他說,老啦,老了就不中用。我說,叔,你才多大年紀(jì),怎么就老了。五十多,五十多了,唉!他一個勁地嘆息。
旺珍是寨子里最漂亮的女子,當(dāng)然,阿夏也一樣,都是我最親密的玩伴。隨著年輕的成長,她們就像那北坡山上的格桑花骨朵,越來越叫人喜愛。她倆都一樣,辮子粗黑又長,圓臉上浮現(xiàn)著高原紅,嘴角一笑時露出潔白晶亮的牙,一雙大眼睛清澈得像遠(yuǎn)山流來的泉水透亮。
我們寨子里沒有駿馬,只有牦牛和黑豬。放假的時候,寨子里的孩子就會被大人指派去看護(hù)牦牛和黑豬,以防它們破壞青稞地里的莊稼。高山上有陡峭懸壁,也有平緩山坡,有灌木林地、松林地,也有草坡地、青稞地。北坡山是最大草地,牦牛和黑豬喜歡到那去啃食,它們吃到肚皮脹鼓的時候,西邊太陽也要落山了。我們開始了吆喝,“嘿嘿,喲嘿嘿”,齊聲地吆喝著。牦牛和野豬聽到吆喝就會歡騰,揚(yáng)開蹄子進(jìn)行回家追逐,開始向寨子奔去。一起來的女子們并不吆喝,旺珍、阿夏她們唱起了祖輩們傳下來的歌謠,“阿扎勒,阿扎勒,喲嗨哦,喲嗨哦,耶嗨嗨,耶嗨嗨?!鄙嚼锵肫鹆怂齻兏杪暫突芈暎﹃栂逻h(yuǎn)山明暗分明,光亮地方清晰明亮,遮住光亮的部分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風(fēng)中舞動的經(jīng)幡和遠(yuǎn)方顯眼的白塔就像不息的靈魂。我聽著旺珍、阿夏和女生們的歌唱,眼望著要回去的寨子,那寨子用石塊和片石砌成的房子此刻已冒出陣陣炊煙,它和世界融合在一起,空氣里透著青草的氣息。旺珍她們走在前面,回家時讓女子在前面走是我們藏族人的習(xí)俗。男子要在后面壓陣保護(hù)自己的女子,阿甲叔就這樣說過。我的伙伴們喜歡旺珍,喜歡阿夏,喜歡阿萌,喜歡女子們。此刻,大家都沉默不語,我走在最后面。
北坡山青草才剛剛返青,山里樹木上的闊葉和針葉也從枝頭里露出來,這是最美季節(jié)的開始,一直要延續(xù)到九月,到秋時紅葉滿山,白松林也變成深墨綠色。這幾年我的聲帶也變了,變得渾厚,腋窩也有了小硬塊。阿媽說阿紅要成為男子漢了,她說時臉上掛著笑意。我害羞感加重,再不和寨子里的胖女人們在一起了,我的眼里只有旺珍、阿夏這些伙伴。阿曲走在前面,他是隊(duì)長阿扎的兒子,他喜歡旺珍,這點(diǎn)我能感覺到。
天漸黑,寨子消失在暮色中。我們回到了各自的家,隱在自己的屋里。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夢,我和旺珍在一起,經(jīng)歷非常奇怪的一個場景。阿甲叔說懂女人也許就是那樣,那夢我記不太清,我的小褲衩濕了。清早,我悄悄收拾好衣服,到寨子里的泉溝邊去洗。
遠(yuǎn)遠(yuǎn)的我就看見了旺珍,她在泉水溝邊用水桶打水。她也看見了我。哎呦,阿紅也勤快,來洗衣,她先開口說,臉上的笑容如春花燦爛。嗯,我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看她,我好像是對她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你會洗衣服?她有些不信地問。我一聽,臉上皮膚感覺怪怪的,覺得很尷尬。泉水從大山的石頭縫里流出,匯成一股細(xì)流晶瑩剔透,流到這里用手試還有些涼意。我沒有打水的桶。旺珍笑呵呵地說道,你呀,像電視劇里漢人里的公子,用我的桶舀水吧。泉水流過寨子到山下,山下也有人要用這水,寨子里人用水就只能用桶舀起。不會洗就學(xué)唄,我走過去回答她。我沒有急于拿桶,站在旁邊看她洗衣。她用手使勁搓著沾水的衣服,衣服上搓出泡沫。一瞬間,我看她的衣領(lǐng)扣子沒扣,衣領(lǐng)縫隙間胸里的世界若隱若現(xiàn),一對歡實(shí)的乳房能看到大部分,我怔住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看我一眼,看到我的目光,她一下子明白過來,臉一紅埋下頭。
我像一個做錯事的人拿起桶快速逃開,跑到水溝邊用桶舀水倒進(jìn)盆里,心里此刻像小偷被人發(fā)現(xiàn)一樣不安,水舀滿了,人怔怔地愣在那兒。旺珍停下了,她拿著洗衣液袋子過來,阿紅,看來你是真不會洗衣,舀這么多水。她把盆里的水倒掉一半,將洗衣液倒些到盆里,用手將衣服揉揉,先泡一會兒再洗。
泉水歡快地流淌著,我的思緒也隨著它奔向遠(yuǎn)方,從山腳下的岷江想到幾百公里外的成都平原。漢人老師曾說過,岷江的水流到成都平原后一直會向南,流到一個有大佛的山區(qū),流水轉(zhuǎn)向匯入長江,一直到江蘇入大海。大部分藏人都不會走很遠(yuǎn),沒有機(jī)會看那繁華的城市,看高樓和漂亮的車。我望著正洗衣的旺珍有些傷感,她阿爸說女子不需要讀好多書。我也不知道讀多書有什么用,漢人們講書中自有黃金屋,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拿一本書看好像沒看到??磥恚ミ^成都的阿甲叔說得有道理,城市多繁華,我們卻不習(xí)慣,我們是建白塔,轉(zhuǎn)轉(zhuǎn)經(jīng)筒,去圣地朝拜。
我落在寨子里了,我說。洗衣的旺珍聽懂了我的意思,這我們曾討論過。寨子也好哇,不是人人都能出山的,出山不出山都是過日子。她又說道,山清水秀,靜靜的草地,白松林,雪山都很好。旺珍用漢語老師講的話來回答我。還有一句話是,我們是藏族人,是藏族的孩子,這些我一直都記著。
你想過遠(yuǎn)行嗎?我問。那是男人們的事吧!她答話。哦耶,是的,這是男人的事,阿甲叔說過,男子漢要遠(yuǎn)行,要么去做生意,要么去朝圣,像鳥兒飛翔一樣飛出去。我還沒想飛出去,旺珍在阿尼寨呢,我也會留在寨子里。阿甲叔就講過一個故事,說另一個寨子里的阿剛,去了遠(yuǎn)方的城市,游蕩在黑夜的街道上,和年輕的漢人互看了幾眼。人家喊,看啥子,錘子,有什么好看。阿剛氣不過,一刀捅了那漢人。漢人死了,阿剛也進(jìn)了監(jiān)獄,阿剛的一生完蛋了。漢人跟我們不一樣,他們講金錢,名利,誰闊綽,誰產(chǎn)業(yè)大,他們不會有我們心中的圣地。哦耶,我附和阿甲叔說過,漢人是很了不起,背著那貴重的相機(jī),聽說要好幾萬,那衣服也許是外國佬產(chǎn)的,哦耶,可是,他們來了,像看稀奇似的,照相機(jī)一番咔嚓響,一群一群地穿行在縣城,在大山,在藏民居家里。為什么?好奇?取樂,是因?yàn)橛锈n票?你在遠(yuǎn)行的時候去過漢人家嗎?我問阿甲叔。去干什么?他反問我。來的都是客人,他們來消費(fèi),搞活經(jīng)濟(jì),政府的人都是這樣說的,會給藏民帶來實(shí)惠,阿甲叔用政府人講的話來回答我。
我是不會飛出去了,那天洗衣我問了旺珍,她好像也不是很在乎這事。這里的北坡山,這里的阿尼寨,這里的青稞地,哦耶,風(fēng)中舞動的經(jīng)幡,有時冒著青煙的白塔,還有美麗的格?;ǘ际俏业纳?/p>
格?;ü嵌溟_花季節(jié)是最美的時候,開花時細(xì)細(xì)的莖,幾片大花瓣,白色的瓣,粉紅的瓣,藍(lán)色的瓣,紫色的瓣看得人心生愛憐。豌豆花開時,山上的格?;ü嵌湟矔攀㈤_,我要邀請旺珍一起去看格?;ā?/p>
我走到旺珍家門前時,聽到屋子里有吵鬧聲,細(xì)聽是旺珍的聲音,進(jìn)去看,旺珍正把阿曲推開。她臉上露出怒容,阿曲,不要這樣,一個寨子里的人。阿曲呆呆地立在那,臉上滿是失望,面色如山土色樣。阿曲這龜兒子做什么讓旺珍這般模樣地生氣?不知來的是不是時候,我沒吱聲。屋子里一陣沉寂。阿曲瞪了我一眼,他像看一個仇人。
阿紅來啦!旺珍招呼我說。
我是來請旺珍的,還有寨子里的伙伴們。旺珍特別喜歡北坡山上的格?;ǎ俏宀实母裆;ㄊ俏覀儾刈迦说尿湴?,她盛開在向陽的山坡上,能看見她的人卻很少,花枝高出青草,花骨朵在枝頭怒放,讓寂靜的草坡充滿生機(jī)。高原的天空蔚藍(lán)如洗,群山延綿,陽光下遠(yuǎn)方的圣山白雪皚皚。從少年到青年,我們阿尼寨的孩子們每年都會相約在北坡山看那盛開的格桑花,我們唱著“阿扎勒,阿扎勒”,望著遙遠(yuǎn)的圣山齊聲地高喊,我們是藏族的孩子。今天看來是不行了,我只好說,去山上采松菌去不?松菌是大山給我們的禮物,在白松林里,松菌總會在雜草中露出光滑的頭來。阿甲叔是寨子里采菇的能手,哪些山有他都了如指掌,寨子里的孩子們都跟他去采過菇。他將滿袋子菇曬干,去縣城換回大票子,每次賣了山貨,他都會買些好吃的奶糖分發(fā)給大家。
旺珍說,去吧。她看了看阿曲問,你去不?阿曲還在氣中,一甩袖,不去。他扭頭走開。
后來,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阿曲喜歡旺珍大家都知道,寨子里喜歡旺珍的人又不只他一個。阿曲那天突然抱住了旺珍,他要親她。旺珍面對他的熊抱不知所措,她扭動著身子,喊著阿曲不要這樣。阿曲去親她的嘴。她發(fā)火了,一急用手推開了他。阿曲怔怔地立在那,我剛好進(jìn)去看見。
阿曲去了縣城,也許是旺珍讓他失望,或許是他想去縣城里混得有名堂。寨子里晚上篝火舞會再也沒有他的身影。雙語學(xué)校學(xué)習(xí)完成后,有同學(xué)去了遠(yuǎn)方的大學(xué),也有的去當(dāng)了兵,還有的去做生意買賣。阿曲的阿爸認(rèn)識鎮(zhèn)里的干部,讓他插上翅膀飛離阿尼寨。阿甲叔說,狗日的阿扎,認(rèn)得人就是好,兒子也跟著沾光。我卻不這樣認(rèn)為,應(yīng)該是旺珍的事。當(dāng)然,阿曲在外面混好了,他也會像其他混得好的人一樣,拿著美國佬的煙和糖,在寨子里大聲吆喝,吃糖,來,來抽煙。我以前也湊過熱鬧,只是美國佬的煙有股怪味,那糖甜得有些怪異。
我是藏族的孩子!我心里的歌唱就這么一句,而這種歌唱會常常在心里,那心發(fā)出呼喊,壓制我出山的沖動或者說是愿望。寨子里的那些傳聞有時很有誘惑力,特別是有關(guān)做買賣的故事,關(guān)于洋房和豪車,這些只能是白日夢,我明白自己沒有發(fā)財?shù)谋惧X,還是算了吧!就這樣在阿尼寨,看這里的藍(lán)天,穿行在白云繚繞的山里,感受沁涼的山風(fēng),看風(fēng)中無數(shù)的經(jīng)幡在飄動,每年去看北坡山的格?;?。
阿甲叔確定我不會出山后當(dāng)起了我的師傅,整整一個夏天,他教會了我如何打片石和炸山。阿曲的阿爸卻把我當(dāng)成了小仇人,他見到我時總是陰沉著臉。阿甲叔才應(yīng)該是他的仇人,總是在寨子里講關(guān)于縣里的撥來錢款被吃掉的事,說寨子里的壞人,鎮(zhèn)里的壞人,還有縣里的壞人都穿著一條褲子。轉(zhuǎn)經(jīng)筒的老奶聽了,念著罪過,這些人應(yīng)該被打倒。關(guān)于壞人,寨子里的人也只是說說,沒有誰去抗議或者是文明地去理論。當(dāng)然,阿甲叔是例外,他去鬧過,但最后變成了寨子里的笑話。我老了,氣力大不如從前,這是每次出山阿甲叔必說的話,這路要修也只靠后輩了。原來他那么賣力地教我是有目的,讓我們這輩修好路。這目地其實(shí)也是我的想法,下山的路如果能修好,能騎漢人造的摩托,如果后面還馱著旺珍那真是讓人高興的事。我也挺佩服阿甲叔,他也是寨子里見過世面的人,在他的描述中,成都平原,南方廣州城,還有去朝拜的西藏,他講起,眼里都透出不一樣的光芒。最后還是回到了阿尼寨,他坐在山坡上講著游走的故事,說有一次差點(diǎn)死在雪山的路上。哦耶,我是藏族人,假如我真的倒在那無人的山路上,我的肉體會消失,但我的靈魂會留在大山里,他自言自語說著。
這個阿甲叔,有時我覺得他了不起,有時我又覺得他很可憐。去外面見過世面,又孤獨(dú)地回到了阿尼寨,又是寨子里獨(dú)一的光棍,而他好像不覺得自己慘,有時他會唱幾句,雪山啦,草地耶,馬兒羊兒啊,風(fēng)中的經(jīng)幡飄舞,格桑花骨朵滿山坡,我們藏區(qū)好地方。我最討厭他唱歌,不是說他唱得不好,而是他那表情,就好像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其實(shí),這里只有我一個人在聽,他唱得好像是有人出錢請他唱那么賣力。我佩服他砌片石墻,那是他最拿手的活,給人修房子時他就會喊上我,并教我把石墻砌得整齊、好看又牢固。他說他最害怕孤獨(dú),遠(yuǎn)行會遇到很多人,可沒有說話的人,還是阿尼寨好,有山里流來的泉水,還有青稞地,還可以撿拾野菌和打獵。轉(zhuǎn)經(jīng)筒的老奶奶就說阿甲這輩子完蛋了,阿甲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穿紅衣的喇嘛是有見識有學(xué)問的人,從他們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我有時覺得阿甲應(yīng)該去當(dāng)喇嘛,后來我才想明白,他守不住寂寞也守不住誠。他的那些神話經(jīng)歷故事講多遍了就失去了新鮮感,關(guān)于朝圣翻越雪山,或者是到繁華的大都市留宿街頭,或者是講述看見漢人女子在小店里露出白花花的奶子亮瞎眼睛,我只記住了他的嘆息,他“唉”的聲音有些絕望。有時他講的故事讓我覺得他就是一個流氓,他講得很平靜,說花錢和漢族女子玩,把她們整得直叫喚,最后得性病,賺的錢都讓小游醫(yī)騙走了,又說后來才知道,治那病其實(shí)用便宜的青霉素就可以治好。
寨子里住著的人生活基本是自足自給,阿爸阿媽都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背負(fù)重物上山下山,一個人單行的羊腸小道。這路就不能修好嗎,我專門問過阿甲。阿甲回答我時面色很憤怒,說,修過幾次,只是帶頭人阿扎變成了鐵石心腸,把修路的錢弄到自己的口袋里。剛開始還有人跟著響應(yīng),半途廢了泄氣后就沒人覺得可以再修成。如果再修會有哪些問題,我問他。哎呀,不得行,光人工費(fèi)用現(xiàn)在就漲得不行,起碼翻了十倍,還要炸山,不敢想,人心散,人心散啦,當(dāng)年只要萬把塊的事,現(xiàn)在,唉!他說不再相信會修路。他又說,都是那龜兒子,沒見過錢,吃喝招待,寨子里的人也當(dāng)撥款是肥肉,罪過,罪過呀!我也感到深深的遺憾,路要是修好,我買上摩托,后面馱著旺珍,那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格?;ㄊ㈤_的日子,人們在白塔的焚燒池點(diǎn)燃了松柏枝,白塔旁的誦經(jīng)坊亮起了酥油燈光,空中飛著拋灑的隆達(dá),北坡山的平緩處支起許多帳篷,寨子里辦著看花節(jié)。這是寨子里人最快樂的日子,甩袖、抬腳、單跳、身子來回地擺動,男人和女子們快樂地跳著。阿爸阿媽們,還有寨子里轉(zhuǎn)經(jīng)筒的奶奶都來這里,白天接受陽光的沐浴,夜晚接收明月的洗禮,讓涼風(fēng)吹拂,聽大山呼吸。前輩們的帳篷在一起,旺珍、阿夏我們伙伴們的帳篷在一起。阿曲的阿爸也變成了好人,他去縣里買回來羊,阿甲叔成了他的幫手。晚上平坡上燃起篝火,扒了皮的羊在篝火上翻轉(zhuǎn)烤著?;ㄓ瓴枷碌娜藗冏谔鹤由希钟筒?、青稞酒、熏干的牦牛肉豐盛的美食供人們享受。阿曲、阿甲和寨子里的老男人們圍在一起,大家變得客氣起來,皺皮子面部表情變得和善,往日的仇恨也煙消云散。
阿甲叔說這是他最高興的日子,他融入在阿尼寨人這個大家庭。看花節(jié)要守山,夜里在帳篷里我卻怎么也睡不著,想著帳篷里的旺珍、阿夏們,她們是否和我一樣伏在羊毯子上用心去聽山神的心跳。山神啊,保佑我吧!讓我和心愛的旺珍在一起!這是我今年看花節(jié)的許愿。我虔誠地許著愿,而阿甲叔和阿扎那些漢子們卻喝得爛醉如泥。他們的帳篷就在不遠(yuǎn)處,我在阿甲叔的帳篷里坐了一會,酥油燈照著滿臉通紅的他,那臉像一個火疙瘩。他突然說到死,如果死在這北坡山上就一了百了。我勸道,阿甲叔,你的任務(wù)還沒完成呢,下山的路還等著你去張羅,你的作用可大呢。他喘著氣,搖了搖頭說,我怕是等不到那時候了,過幾天我?guī)愕侥苄蘼返纳狡伦咭蛔?,我有把水平尺子,把它給你,我告訴你怎樣用它來測量。這尺子是我去朝圣的路上,遇到一個寨子里的人在修路,他們一把水平尺子就把山路規(guī)劃好了。我本是去朝圣的,無奈病倒在路上,修路的人救了我。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我的身體得到恢復(fù),我留下來了,人要感恩,我?guī)退麄兏闪藘蓚€月,路修好了,他們把水平尺送給了我。
我聽著他的敘述,他就像一個有學(xué)問的喇嘛一樣,更難得的是他希望有一天能修好下山的路。寨子里的干部,還有那些出門發(fā)了財回家發(fā)奶糖的人,我沒聽他們說過要修路這事。我的伙伴阿曲的阿爸有能力,但他卻把阿曲弄到縣城里去。阿甲叔他說到了阿扎,阿扎是魔鬼纏身,有權(quán)不幫大家,這哪是什么干部。說到這他面部表情顯得很悲傷,眼里還流出渾濁的淚。我想安慰他,就說,叔,我們這幫后生不是起來了嗎,能行的,大家都來出力,這事一定能成。
酥油燈芯燒起了疙瘩,光亮有些暗。唉!他嘆息說,我這一生一事無成,年輕時還辜負(fù)了一個好女子。當(dāng)年也是看花節(jié),去人家的帳篷里懂女子,懂了人家卻不珍惜,被外面的世界誘惑,出門遠(yuǎn)游不歸。幾年后我回寨子,聽寨子里的人說,那女子不知懷了誰的孩子,沒有漢子去迎娶,女子后來跳崖自盡了,這個壞事是我做的,我是罪人。我聽了沒有吱聲,在阿甲叔的身上還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我沒想到他也是壞人,難怪他一個人孤苦伶仃,他的痛苦折磨應(yīng)該是咎由自取。
看花節(jié)結(jié)束了,我的愛戀和幻想也慢慢地消失。我曾那樣癡迷喜歡過旺珍,曾偷看過她那飽滿歡實(shí)的奶子,旺珍對我好像也不錯,可一想到阿甲叔的故事,我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shí)。藏族孩子的婚事大都是父母來定,子女的意見只能作為參考。我繼續(xù)過著簡單重復(fù)的生活,太陽日復(fù)一日地從東邊的山頭升起到西邊的山頭落下,山風(fēng)、雨、霧、遠(yuǎn)處的雪山都還是老樣子。不同的是阿曲,他在縣城里混得不錯,有一天,他穿著工裝回來了,工裝有點(diǎn)像警察的服裝,他頭發(fā)也抹得油亮,人顯得很神氣。寨子里傳出消息說他當(dāng)上了城管隊(duì)里一個小頭目。他見到我后熱情地喊著,阿紅,來吃煙,他手里拿著美國佬的煙。我笑著說不抽,謝謝!阿甲叔接過煙,臉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他罵了一句,龜兒子,一根煙不行,太少了。阿曲一聽,把那散開的一包都給了他。
沒幾天,阿扎領(lǐng)著阿曲和一幫人背著禮物去了旺珍家說親成功。旺珍跟著阿曲去了縣城。愛情就是這樣,取舍、放棄,有時就像一個長不大的芽。謝謝你,旺珍,花骨朵盛開的時光里有一段溫情。
阿紅,跟你說,阿夏喜歡你,她跟我說過好幾次,你就主動點(diǎn),你們蠻般配的呢。旺珍臨走時把這些告訴了我。
阿甲叔也走了,他說他是一個罪人,他要一路叩拜到西藏,去圣山接受洗禮。他把水平尺給了我,并教會了我怎樣用,還帶我去看了修下山路的路徑。去西藏這次我不能再半途而廢,說話間他眼里閃著希望的光。
我一個人又去過幾次縣城,有些山貨賣給了來旅游的客人,他們還邀請我同他們合影紀(jì)念,他們說,漢族藏族一家親。我和他們一起發(fā)出“耶”,照相機(jī)發(fā)出“咔嚓”的響聲。
阿紅哥,我也撿拾了些菌子,帶我去縣城吧,我也要用山貨換錢,補(bǔ)貼家用。阿夏第一次給我說時滿臉通紅。我一看,她撿拾得并不多,就說,夏,我給你帶去賣就是了。后來她說要去縣城看看,我說下山累,來回要上一天的時光,我給你捎著賣是一樣。不,我也要去,不累的。她說。
深秋來臨,紅葉滿山,和阿夏一起下山時,我有點(diǎn)擔(dān)心,夏,慢點(diǎn),小心點(diǎn)。在走過一段山崖段,我讓她靠著山走,我在外邊護(hù)著,怕她滑墜。
過了一段時日,我去了白塔,點(diǎn)燃了誦經(jīng)坊的酥油燈,我匍拜在那里,聽山神的教誨。阿夏慢慢地走過來,她也匍在一旁。
我把要修路的事告訴了阿夏。她聽完睜大眼睛說,好哇,我也參加。
還有一事,我看著她說。什么事,她望著我問。
我鼓足勇氣大聲說道,阿夏,明年看花節(jié),在北坡山,我要邀請你到我的帳篷里成為我的女人。她聽完那高原紅的臉更紅了,一轉(zhuǎn)身跑開。
我怔怔地站在那,這個阿夏沒回答我竟然跑開了。阿夏,你還沒回答我呢,我大聲喊道。
哎,小心我阿爸聽到了揍你喲!她在遠(yuǎn)方答道。
來吧,他來揍我呀,我不怕,我要成為他的女婿。說完我又問,阿夏,你還沒回答我勒,你愿意不?
明年吧!阿夏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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