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培元,陜西延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長篇傳記《群山》《修軍評傳》獲第一、第三屆全國優(yōu)秀長篇傳記獎。
一
終于又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而且是帶著兒子和兒媳還有孫女楠楠。
這也是我多年的一個夙愿,終于得以實現(xiàn)。在這魂牽夢繞的巍峨太行山中,面對叔叔的墳塋——烈士忠魂的安息之所,一時百感交集。在我少年時代每天放羊的必經(jīng)之地,那情形依舊歷歷在目。
那時每天都要深情地撫摸這座并不高大的墓碑,癡情地思念親愛的叔叔。每天都要在這墳前跪拜默哀,同未曾見過面的叔叔默默地對話交心……“李正彤烈士之墓”,墓碑上的七個紅色方塊漢字,深深地銘刻在我幼小的心靈中。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在叔叔墳塋的近旁,又多了一座新墳。那里面安息著我的父親李正修,一個終生都在故鄉(xiāng)土地上辛勤勞作的農(nóng)民。父親生前總說自己沒有資格埋在四弟身邊,可這是祖父李在公的臨終遺愿,說是他們兩兄弟生前感情最深,又是我的父親千里迢迢歷盡千辛萬苦拉著叔叔的靈柩歸來,因此最終安眠一起,兩個人都不會寂寞。
我和兒子仔細清除著叔叔墳前的雜草,并且用鐵锨精心修補被雨水沖涮的壕溝。按照家鄉(xiāng)民俗講究,只有清明這天才能在墳頭上動土。
孫女楠楠則認真地由山坡的草地上采來一捧五色野花,獻在二老墳前。我把一瓶二鍋頭打開,倒一杯灑在叔叔墳頭,又倒一杯,灑在父親墳頭。
這時候,楠楠的媽媽秋云遠遠站在那塊巨大的石頭上擺弄手機。
兒子太行趕忙走過去把性情古怪的媳婦拽了過來。在兩位長輩的墳前,接下來,兒子、孫女和我,我們老李家長子系脈的三代人為兩位前輩跪拜默哀。
下山的路上,十歲的楠楠不斷地問這問那,還不時地要我講述關(guān)于叔叔李正彤烈士的傳奇故事。
我同叔叔李正彤并沒有見過面。當他為人民流盡最后一滴鮮血的時候,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偉大的英雄,是我崇敬的偶像,于是我對楠楠說:“孩子你記著,記得在我也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老爺爺,就不止一次地向我講述了李正彤烈士的故事?!?/p>
二
那是1950年春天,當時我還沒有出生。一個寒冷異常的夜晚,我的爺爺、奶奶把全家人叫到石墻老屋,大家圍著炕桌上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共同商量著一件幾乎全家人都不能接受的事情:我的叔叔李正彤參軍離家13年了,只是在1949年的春天回過一次家并結(jié)了婚。此后一走,就再也沒有回里。
“如今,正彤,他,他犧牲了……”我的爺爺痛苦地說不下去了。兩個姑姑看見他手里那張已經(jīng)被淚水浸濕的“烈士證書”顫抖著泣不成聲。我的奶奶放聲痛哭。石墻老屋里一片哭聲。
“四弟的骨骸還在千里之外的陜西郿縣馬家山的山洼里呀,他的靈魂還在荒郊野外漂蕩……”我的父親強忍痛苦說。
幾乎是整整一夜,全家人面對那張“烈士證書”,就像面對著我那親愛的叔叔。大家痛苦地回憶著叔叔成長、參軍,以及長達十三年槍林彈雨中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特別是回憶起他最后同家人和鄉(xiāng)親們壯別的一幕……說到傷心時,父親再度哽咽著,姑姑們甚至大聲嚎哭,只有痛苦過度的爺爺、奶奶把悲痛的淚水悄然咽進心中……眼下,面對這“烈士證明”,全家人都在自責內(nèi)疚。陣亡通知上講得清楚,說按照規(guī)定,烈士的遺體已經(jīng)入殮,即將就地安葬。還說鑒于李營長的級別身份,靈柩也可以運回家鄉(xiāng)安葬,要家屬給予答復(fù)。
我的爺爺冷靜下來,說,“我看就不用回來了。陜西到河北,少說也有三千里吧,那么遠的路,怎么運回來呢?我看就安葬在陜西吧,讓正彤和一同犧牲的戰(zhàn)友們在一起?!?/p>
我的奶奶一聽就哭出聲來,兩個姑姑也哭得更加傷心。我的嬸嬸德貞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苦,她強忍了半晚上的哭聲終于爆發(fā)。爺爺?shù)囊庖婏@然難以通過了,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爺爺驚異地看看全家,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父親臉上。我的父親一直蹲在炕上拼命地抽著旱煙。石墻老屋里的空氣緊張得就要凝固。
過了好一陣,爺爺長長地嘆息一聲,說,“那好吧正修你拿個主意?!?/p>
全家人的目光都投在了我的父親身上。
只見我的父親一聲不響地站起來,把煙鍋在鞋底上使勁一磕,堅定地說:“爹、娘,我去陜西把四弟接回家來。”
聽他這么說,我的爺爺起初感到了意外,他原本是希望大兒子支持自己的。他的內(nèi)心其實也很矛盾,誰不想把死去的兒子運回身邊安葬?他只是不愿意再給部隊和地方政府增加負擔。
父親言辭的自信與堅毅,終于說服了全家,連我的祖父也不得不點頭同意。就這樣,全家商量決定,由我的父親李正修到陜西郿縣取運叔叔的靈柩。
西北黃土高原丘陵溝壑連綿,一老一少兩匹馬,一黑一白,一前一后地抬馱著一副厚重的紅漆棺材,更像是一葉小舟掙扎在黃河的波浪之中。頭上包著白毛巾、腰間扎著皮帶的趕馬的高個兒漢子,三十六七歲的年紀,就像是缺乏經(jīng)驗的舵手費力地把著舵柄。
叔叔的棺柩是他犧牲后部隊為他定做的,用的是三寸厚的松木板材,重得很,并且用大紅漆精心漆過。在棺柩的正前面,雕刻了交叉的鐮刀斧頭,路人一看就是革命烈士的靈柩。父親是把叔叔棺柩的重頭固定在老黑馬馱架上,小的那頭搭在小白馬背上。兩匹馬一前一后組合成一個馱子,當?shù)厝朔Q之為“架窩子”。如此日夜兼程,開始了這次漫長而刻骨銘心的艱難遠行。
這趕腳的漢子就是我的父親李正修,棺材里躺著的就是我的叔叔,赫赫有名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北野戰(zhàn)軍的獨立營營長李正彤烈士。
哦,原來已經(jīng)到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首府延安的南大門鄜縣境內(nèi)。父親李正修望著山川河流和城外路邊半山坡上一座古塔想著。
“請問,這是哪位烈士的靈柩?”
一路之上不斷地有人打聽。李正修便如實地告訴人們。他心想如今全國已經(jīng)解放,這可是光榮的事情,沒必要藏著掖著。
“是一位老八路,解放軍的營長,名字叫李正彤?!?/p>
“李正彤,對呀記起來了,《解放日報》上登過他的英雄事跡哩?!?/p>
“可惜呀,眼瞅全國就解放了,該享福坐江山了呀。功臣呀……”
于是,就有人點燃了一串鞭炮,更多的人跪在路旁默哀,大伙自覺地為心中敬仰的人送行。
架窩子顯然很沉。一黑一白兩匹馬喘著粗氣走得十分吃力。它們每邁出一步,就聽見背上的架窩子咯吱咯吱呻吟般地叫喚。長途而來的趕牲靈漢子,我的父親顯然已經(jīng)聽慣了這種痛苦的呻吟。他甚至覺得這就像是棺材里面的四弟正彤在哀婉地訴說。
三
這是1938年春天,晴朗的日子里太行山像一幅巨大無比的山水畫卷。英俊的少年趕著羊群在山坡上放牧。他開始吹奏竹笛。笛聲悠揚,委婉動聽。
不知啥時,一個美麗的小姑娘來到他身邊聽著。小姑娘叫王德貞,是隔壁王大娘家的小女兒。這個放羊吹笛的少年,是我的叔父李正彤,14歲的槐石峪兒童團團長。他如今做夢都想著參加八路軍,扛槍打鬼子。
突然,笛聲停了。少年警覺地站起身。他急忙把笛子別到腰間,拿起紅纓槍,手搭涼棚望去,遠處的山腳出現(xiàn)了兩團黑影。終于看清了是兩個行路人。等走近了些,眼尖的少年突然興奮地喊著,“爹、正民哥!”就飛快地溜下巨石,朝來人奔去。德貞也緊緊追趕在他的身后。果然,是我的祖父和三叔父李正民回來了。
我的爺爺李在公1927年參加革命。無論是革命處于高潮還是白色恐怖來臨,他總是長年累月在外奔波,很少回家。但是他一回來,就給孩子們講述革命的道理和紅軍長征的戰(zhàn)斗故事,還在村里秘密地建立起黨組織。我的父親李正修就是祖父發(fā)展的第一批黨員。叔父李正清、李正民和李正彤,還有姑姑正英和正蘭,六個孩子,都是從小在我的爺爺?shù)囊龑?dǎo)熏陶之下,接受了進步思想,以后又陸續(xù)走上革命的道路。好久沒有回家的祖父,眼下卻領(lǐng)著剛剛參軍的三兒子正民回來了!
回到家里,祖父把全家人都叫到一起說話。徳貞和正彤還有兩個妹妹一直圍在奶奶的身邊守著祖父正民。
祖父表情嚴肅地說:“我這次回來,有兩個消息要告訴你們,一個是喜事,正民光榮地參了軍,編入賀龍120師的王震359旅?!闭f著停下來,看看每個人的臉。正彤發(fā)現(xiàn)誰也不說話,連三哥的臉上也沒有半點興奮和喜悅。石墻老屋里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敏感的奶奶臉色開始發(fā)白,正民急忙上前拉住了母親發(fā)抖的雙手。
“再一件說出來你們也不要過于悲傷?!弊娓刚f著又停下來,看了看奶奶。大家的心一下子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怎么?該不是我的正清兒他……”奶奶焦急地問。
“是的,”祖父的聲音低得幾乎叫人聽不清,但是卻像晴天霹靂,“他娘,你可要挺住,我們正清因叛徒出賣被鋪,他堅貞不屈,任憑鬼子嚴刑拷打……在天津日本人的監(jiān)獄中犧牲了?!?/p>
叔父正彤一聽,猛然站起來,高喊著:“爹,娘,我要像三哥一樣參加八路軍,給二哥正清報仇!”
妹妹們和德貞一下子哭出了聲。
奶奶哽咽著緊緊摟住小兒子,說,“好孩子,你還太小,才不滿十四呀,等到了十八歲再……”
“不行,娘,我就要參軍殺日本鬼子!”
正彤哭著喊著:“爹,我要參加八路軍,同三哥一樣穿上軍裝打日本,替二哥報仇!替德貞的爹和哥報仇!”
母親說:“孩子,你還小,再過兩年吧!”
“不,我今年就要參軍,我要和三哥一同把小日本趕出平山,趕出中國!”
父親看到兒子態(tài)度如此堅決,就說,“那好吧,既然你態(tài)度這么堅決,我同意你和哥哥一同參軍。”
“爸爸,真的、同意了?”
滿眼淚水的正彤興奮地抱住父親。母親心疼地上前摟著小兒子不放手。正彤伏在娘的肩頭說,“娘,你放心,我命大,子彈打不到我。”
全家人都睜大眼睛驚異地看他。母親把兒子摟得更緊。天呀,剛剛失去了老二,這老三、老四就又要上戰(zhàn)場去了?!奶奶的淚水再次涌出了眼眶。
第二天一大早,正彤隨父親、哥哥剛要出門,德貞就勇敢地走上前,當眾大大方方地把母親做的新鞋和自己的平安荷包遞到正彤哥手中,說:“正彤哥,我娘說,無論走到哪里,你可別忘了咱槐石峪,可要早些回來呀?!?/p>
“德貞妹妹,你們大伙放心,我會時?;貋砜茨銈兊?。別忘了給我寫平安家信?!?/p>
四
天空下著濛濛細雨。雄偉的太行山峻拔的峰巒,隱沒在云霧之中。山腳下坐落著我們美麗的山村槐石峪。一大早,年輕漂亮的王德貞,照例穿起去年新婚時穿過的那件鮮紅綢子夾襖,打著一把油紙雨傘爬上村子南面的小山崗。她站在那塊巨大的青石上朝著西南方向盼望。順著她的視線,有一條大路,一直通向遠方的山嘴那邊。去年,也就是清明節(jié)這天,她新婚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叔父騎著那匹棗紅戰(zhàn)馬沿著這條大路,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那天,新婚才十多天的嬸嬸同全家人、全村人就是在這里目送著叔父離去。
隨著濃濃的炮火硝煙,新中國如同一艘歷盡艱辛的航船,它在黎明的曙色里已經(jīng)顯露出高高的桅帆。年輕的叔叔李正彤,義無反顧地迎著曙光而去。全家人心里既高興又很難過。他重返部隊不錯,但都以為他是生著氣走的。這位年僅25歲的熱血男兒,怎就忍心丟下新婚妻子和父母兄妹?他原本是打算回來完婚后留在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支前、為母親和那三位孤老的母親養(yǎng)老的呀。參軍已經(jīng)整整12個年頭的叔父,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戰(zhàn)功累累,卻還是頭一次回家探親。年輕的老戰(zhàn)士,九死一生的革命功勛,眼看全國就要解放,新婚之后他的心中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向往與美好憧憬……然而那天晚飯時,當他把自己的想法講出來想聽聽全家的意見時,卻不料遭到了強烈反對,甚至是“無情批判”。就這樣,在全家人看來,他大約是一氣之下改變了主意,從此一去不返的。而只有他新婚的妻子王德貞知道他的心思,他是完全想通了才冷靜地做出了決擇
五
鮮紅耀目的“架窩子”,依舊在黃土山巒間緩慢地行進。叔父李正彤的靈魂也就在這距離家鄉(xiāng)千里迢迢之外慢慢地飄向故鄉(xiāng)。一路上緊緊護衛(wèi)著靈柩的,就是他親愛的大哥,也是肩負全家重托的代表李正修。叔父從小敬重老成持重的大哥。我的祖父也就是他的父親時常不在家,是正修大哥從小就像一棵大樹,為他播蔭撒涼、遮風擋雨。當叔父在槍林彈雨中倒下,又是正修大哥一路呵護他回家。靈柩是由陜西秦嶺北麓的郿縣啟程,一路越過關(guān)中大平原,爬上渭北旱原,過了銅川金鎖關(guān),又攀上廣袤的黃土高原。一路曉行夜宿,我的父親已經(jīng)磨穿了嬸嬸德貞和我的母親連夜趕做的四雙鞋底。
眼下,這兩匹蒙古種的很有耐力的走馬,本是一對母子。那黑色的老馬已經(jīng)在槐石峪的石墻老院被我的父親喂養(yǎng)了十多年。父親知道,老黑馬它原本就是四弟正彤小時候時常騎著放羊的那匹小黑馬,更是他十分心愛的牲靈。那匹雪白的小公馬,雖然才剛剛四歲口,但是已經(jīng)出落成了一匹力大超群的昂奮駿馬。平日母子倆在家除了拉犁耕地,還拉車支前。如今與這兩匹馬千里同行,我的父親就不感到過于恐懼孤單。馬是通人性的牲靈,特別是那匹毛色黑亮的老馬,它似乎能夠聽懂主人的言語,更明白這次馱運烈士靈柩榮歸故里的特殊使命。它一路上除了奮力前行還傾聽主人哭訴,竟然也隨著主人默默地流淚。
黃土高原的風景,可不同于華北平原和太行山區(qū)。藍天白云之下,呈現(xiàn)無與倫比的粗狂與廣袤,還有那新鮮有趣兒的民俗風情。特別是那些住在土窯洞里穿著光板皮襖線衲褲和遍納鞋的勤勞的人們,說起話來就像唱曲兒一樣,更是淳樸和善、更是熱情好客。
“啊哦——行路的兄弟,眼看快晌午了,到我們窯里吃碗酸菜撈飯嘛,讓牲口也歇上一歇再走嗑?!?/p>
于是感動地吃著熱飯,我的父親就想:正彤兄弟從前時常在家信中夸贊陜北,還夸獎陜北老區(qū)人好,看來果真是這樣呀。一個素不相識的行路人,遇到了飯時,就會被邀請到窯里吃飯拉話,簡直親如一家。那窯洞人家其實并不富裕,但是寧可全家不吃不喝,也要叫過路的客人吃飽喝足。
過了鄜縣,路旁的樹木突然增多起來,漸漸就進入了密集的梢林。道路在林子里穿行,陽光被篩落成碎片。陰冷的空氣中散發(fā)出誘人的草木幽香。這大概就是陜北梢溝特有的氣息吧。特別是延安南泥灣的風光,本來就被正彤在家信中描述成令人向往的天堂。如今大概就要到那個賽過江南的“好地方”了吧,可惜還是在早春,草木都還沒有發(fā)芽,林中還是一片蒼黃寂靜。
梢林中靜悄悄的。除了馬蹄聲與那移動中的架窩子發(fā)出的咯吱聲之外,父親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就像打鼓。路邊枯黃的草叢,偶然也有野雞突然驚飛,把行路的人和馬嚇得一跳。隨后就又是令人不安的靜寂。如此枯燥地行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靈柩就像是在莽莽無際的黃色的海底沒完沒了地潛行。
夜晚來臨,氣溫突然就變得陰冷。眼前突然就變得漆黑。道路也不知去向,只得找一片林中空地歇息了。我的父親就近揀些干樹枝燃起一堆火,烤著被霜露打濕的衣服取暖。兩匹卸了棺材馱子的馬,正在安詳?shù)亟乐萘?。深夜沉沉,人困馬乏地正想打個盹,周圍突然就傳來奇怪的聲響。嗷嗷——,嗷嗷——,那顯然是動物的叫聲又像是山風呼嘯。聲音由遠漸近。漸漸像嬰兒啼哭,隨后又像是半大小子怪叫。等到后來才聽清是一群狼在仰天嚎叫。父親急忙坐起身,就勢操起身邊一根棍子。再壯著膽子仔細觀察周圍,就見黑暗里一雙雙圓睜的狼眼像磷火般閃爍。我的父親頓時頭皮發(fā)緊,舌根都有些發(fā)硬。他急中生智地踹踹身邊的老黑馬,那馬立即很重地打個響鼻就躍起身子轉(zhuǎn)著圈地大聲嘶鳴。狼群立馬就被嚇退。一場虛驚過后,林中又恢復(fù)了寂靜。但是我的父親卻再也無法入睡。
六
又是清明時節(jié),這是一個晴朗溫暖的日子。嬸嬸的粉紅夾襖,就像一樹盛開的梅花。梅花照例開放在槐石峪南面山崗那塊大青石上。遠處的大路空空蕩蕩。嬸嬸顧盼著山嘴那邊行路的人來了又去了。她是日日夜夜,望眼欲穿呀。她每天都掐著手指數(shù)呀,整整365天過去了,還不見心上人的影子。毛主席已經(jīng)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莊嚴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卻怎么還不見正彤勝利歸來?嬸嬸只是無數(shù)次地在夢中見到英氣勃勃的正彤回到了槐石峪……可一驚醒來摸摸,身邊依舊空著,她還是單身一人獨守空房。她再也躺不住了,就點起油燈,面對著那一封封正彤的來信,拼命地做鞋。那麻繩穿過鞋底的聲音,就像是閨中少婦心底的哀怨在宣泄無盡的思念。她堅信正彤哥他完全能夠聽得見,她堅信正彤哥一定能夠回來的。她每做完一雙新鞋,就感到正彤離家近了一些。
“親愛的正彤,”她放下手中的針線,又開始給親愛的人寫信,“你離家轉(zhuǎn)眼已經(jīng)快滿一年。咱娘想你,她老人家天天念叨你,咱娘把你寄回的家信,叫我念了一遍又一遍。她老人家聽得淚流滿面。她不識字,卻還要自己親眼看看你的信,用手一遍遍地撫摸你寫的每一個字,一邊摸一邊就流眼淚,眼淚把信紙都打濕了……”
寫到這里,德貞就再也寫不下去了,覺得不該把這些令人心酸的實情都告知正彤,于是就又開始寫那些能叫正彤放心高興的事情。
“親愛的正彤,怎么還是見不到你的回信?明天就是1950年的清明節(jié)了,在這你離開家鄉(xiāng)的日子……”她寫著,吃力地寫著,忘情地寫著,一直到燈油熬干,一直到窗戶透亮。
眼下,原本清涼的天空不知怎么就突然陰云密布,轉(zhuǎn)眼之間就下起了小雨。德貞冒雨站在那塊巨石上面,身邊盛開著飄香的槐花也隨著天雨哭泣。堅石與香花,這是槐石峪春夏之交的標志。年輕嬸嬸的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她感到自己的懷里滾燙滾燙,那熱乎乎地揣在心口的是叔父正彤最后一次寄回的家信,還有她自己新寫的言辭熱切的回信?!胺榛疬B三月,家書抵萬金”。正彤的回信,那上面浸透了妻子和母親的眼淚。他日夜思念的新婚妻子德貞,多么希望能夠當面把自己寫的信遞到親人手中呀!此刻,翹首盼望的嬸嬸心中充滿了期盼與熱望。正彤以往的來信中,講了許多有趣而動人的新鮮事情和解放戰(zhàn)爭節(jié)節(jié)勝利的好消息。
她一遍又一遍地默誦著正彤的來信:“親愛的德貞,你還好吧……”一讀到這句,她的臉就發(fā)燙,鼻子就發(fā)酸?!澳锖透赣H好吧,正修大哥和妹妹們好吧,全村人都好吧,告知爹娘和大伙兒,我十分想念他們,每當戰(zhàn)斗的間隙或是夜深人靜,我就會想起咱槐石峪,想起你們大伙兒,想起一同在山上揀柴禾挖野菜的那幫小伙伴,想起小黑馬還有我放過的羊群,還有娘烙的發(fā)面餅、石子饃,想起小時候我們一同上學念書、站崗放哨,一同吹笛子唱山曲兒的情形,還有你我在一起玩過家家,直至幽會、通信、結(jié)婚和相親相愛的分分秒秒……”
多么親切的話語,如同春風浸潤心田,引發(fā)多少美好回憶。更像是在枕邊發(fā)出的竊竊私語。年輕的嬸嬸,完全沒覺得天在下雨,癡情的她似乎又聞見了正彤身上那誘人氣息。那是她鐘情的男人特有的氣息,在那令她陶醉的氣息里,聽著他一遍又一遍親切地呼喚“德貞”,新婚的媳婦頓時感動得臉頰發(fā)燙,渾身顫抖……
雨依然在下,嬸嬸陶醉在幸福的回憶中。突然,遠處雨霧之中出現(xiàn)了一個騎馬人飛奔的身影。嬸嬸突然一陣興奮,緊張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兒了。難道正彤他果真勝利歸來了!她急切翹首盼望,激動得心中一遍遍地呼喚著正彤,視線完全已經(jīng)被淚水和雨水遮住。
騎馬人終于走近,卻不是正彤而是區(qū)上的郵遞員。嬸嬸德貞大失所望,又希望能收到正彤的平安家信??墒侨f萬沒想到盼來的竟是他陣亡的噩耗……嬸嬸悲痛欲絕,奶奶當場昏了過去。全家人哭成一團,全村人都沉浸在萬分痛苦之中。一夜盛開的慘白的槐花,仿佛令整個槐石峪和太行山都披上了悲涼的祭衣。
七
叔叔李正彤的靈柩,像一只鮮紅的風箏,悠悠地飄蕩在他戰(zhàn)斗過的黃河西岸的黃土高原群山之間。我的父親伴隨著四弟的靈魂,進行著一次艱難痛苦的長征。過了延安的南泥灣,他們一路又穿過延長、延川、清澗到了綏德。這些都是叔父當年信中時常提到的地名,父親感到格外親切。
李正彤營長的靈柩過了綏德城,涉過無定河,前面又到了一個叫義和的著名古鎮(zhèn)。消息不脛而走,人們口口相傳著相關(guān)的消息。
“李正彤?不就是那個當年駐守咱義和鎮(zhèn)的李連長?那可是個好后生呀!高個子,人精干,怎么說犧牲就犧牲了!”
“唉,不當呀,可是不當呀!”
人們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
當日義和鎮(zhèn)上遇集,路窄人多,戲臺上鑼鼓絲弦伴奏,縣劇團正唱著秦腔大戲《楊門女將》。見到靈柩過來了,唱戲的趕忙就停了。這令我的父親十分感動。轉(zhuǎn)眼之間,整個人山人海的義和鎮(zhèn)突然就沉靜下來。聽說走過來的是王震將軍手下李正彤營長的靈柩,人們肅然起敬。許多人都從《邊區(qū)群眾報》上讀到了英雄李營長的事跡。
“這可是一位大英雄呀!當年曾經(jīng)在咱義和鎮(zhèn)駐守河防,時常帶領(lǐng)戰(zhàn)士給咱們擔水掃地,還給孤寡老人送吃送喝。”
不少人都認識他,知道的人就更加的動情在意。圍上來要看個究竟。都爭著要給烈士磕個頭。
“難道真的就是當年的李連長光榮了?”
靈柩走過來了,人們就紛紛地讓出一條道來。戲班的吹手,突然就吹起了哀曲子。許多的人,特別是婆姨女子,就嗚嗚地哭了起來。聽說英雄的靈柩是從千里之外的關(guān)中秦嶺山根根出發(fā),已經(jīng)走了整整二十天。聽說護送靈柩的人就是英雄的親大哥李正修,人們頓時肅然起敬。鎮(zhèn)街上賣吃喝的就給我的父親端來熱騰騰香噴噴的蕎面饸饹,還有賣綠豆涼粉的,加足了調(diào)料也端過來一碗。一個賣果餡的光腦老漢竟然追過來,把一大摞子果餡硬往我的父親挎包里塞。我的父親感激地推辭著。那老漢就說:“好兄弟,你可要收下,路上慢慢價吃去?!?/p>
“對,收下,好老哥哩不用客氣,這老漢就是當年李正彤連部所在的房東曹大爺。”
“李連長可是個好人呀,在我們家里住了二年,我們早就成了一家人?!?/p>
老人家的言行使我的父親感動得不知該說什么。就這樣,在沉痛的哀樂聲中靈柩過了義和鎮(zhèn),行進到了黃河畔上的吳堡縣境。聽說翻過眼前這架大山,就要到黃河岸畔了。
此日正午,靈柩好容易跨過一座山溝又攀上一道山峁。往前看,還是數(shù)不清的山溝溝和山峁峁。兩匹馬實在累得邁不出蹄腿。我的父親也累得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再也不想動彈。烈日正是暴曬。眼瞅兩匹馬都在大喘氣。特別是老黑馬,更是累得不成樣子。真是人困馬乏,實在無法再趕路了。恰巧就近有棵老杜梨樹,我的父親從馬馱子上取下兩條凳子用力扛起靈柩前后支撐著,馬就輕松地打著響鼻歇息了。周圍又是孤寂無聲。我的父親就勢躺倒在樹蔭下昏昏沉沉地閉目養(yǎng)神。突然就感到一陣耳鳴加劇,幻覺就又突然出現(xiàn)。我的父親又是隱約聽見兄弟正彤在棺材里呼喊:“大哥,你這是把我往哪里運哩。蘭州、新疆還沒有解放呀,你這是把我往哪里弄哩?”如此地喊著,棺材板就被敲得叮咚亂響。
我的父親突然一驚,急忙站起來身子伏在棺材上仔細聽,卻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了。他這才意識到是又一次出現(xiàn)了幻覺。這樣的情形近日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他已經(jīng)習以為常。甚至覺得能聽到四弟的聲音也是求之不得。一路之上,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溫飽冷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他只是可憐眼前這兩匹過于疲勞的牲靈。母子倆眼瞅著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了。老黑馬幾乎僅剩一副骨頭架子。小白馬的脊梁上竟然磨破了一塊,正滲著鮮血。我的父親心疼地用鹽水為它洗濯傷口,又從棉襖袖子里揪扯一塊棉絮燒灼了用棉花的灰燼墊著止血包扎。他一邊做著這些,一邊就心里難過。他很擔心這兩匹牲口突然倒下或是站不起來,那可咋辦呀。過度的憂慮,再加這二十多天沒有刮過胡子,使得年僅三十出頭的我的父親一下子看著就像個六七十歲的老漢。他抬頭看看前方,依然是山巒起伏,路途遙遙無期。蒼涼的太陽就像老天爺?shù)囊恢簧匣鸬难劬?,冷冷地當頂戲謔地瞅著他們。時間就像是被高原的寒風吹僵一樣。人和牲靈的體力與耐力都已經(jīng)達到了極限。到了這個時候,我的父親方才意識到危險的存在,意識到自己這次自告奮勇的行動該是多么的盲目冒險。當時只一味想著要把四弟的靈柩尋找回來,就絲毫沒有想過這千里迢迢,孤身一人,路途上有多少艱難險阻。眼下,最最緊要的,就是千方百計不能讓這兩匹牲靈倒下。
于是,我的父親就掙扎著起身,打開馱子后面的草料袋子,用手掬著一掬黑豆,給兩匹馬上料。那老黑馬顯然已經(jīng)疲勞過度,連張嘴嚼料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閉目呼呼地喘著粗氣。小白馬起初吃得歡勢,但是嚼著嚼著就停了下來,滿嘴的黑豆糊子直往外流。我的父親才知牠連下咽食物的力氣也沒有了。這是很危險的信號呀。我的父親心疼地撫摸著小白馬的肚子,又抱著老黑馬的脖子,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他深知這兩匹馬一旦倒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這可怎么辦呢?兩匹馬身上的汗水經(jīng)冷風一吹,突然就變得冰冷異常。我的父親趕忙取下頭上的毛巾,為兩匹馬擦著汗?jié)?。同時為它們按摩放松著過于緊張疲勞的筋骨。
八
千軍萬馬逐鹿鏖戰(zhàn)。人民解放軍勢如破竹,國民黨軍負隅頑抗。戰(zhàn)斗經(jīng)歷過白熱化的程度,眼看大勢已去,剩余的殘敵,全部集中在最后一道防線做垂死掙扎。
夜里,槍炮突然停了下來。偵察連長李正彤奉命帶領(lǐng)全連趁著夜色摸到敵人守備部隊的最前沿。他們的任務(wù)是在黎明發(fā)起總攻之前,為大部隊沖鋒掃除敵人火力封鎖的障礙。根據(jù)得到的可靠情報,有一組暗堡火力必須事先掃除。但是狡猾的敵人就是不暴露具體火力點的位置。李連長決定在火力偵察的基礎(chǔ)上,再以佯攻方式誘敵暴露火力。他布置好火力掩護,就立即命令司號員吹號誘敵。號兵站起來剛剛吹響沖鋒的號角,敵人一排子槍就把他打倒了。第二位、第三位號兵都是這樣犧牲的。正彤連長一下急了眼,他不顧一切,親自操起軍號沖出掩體,立在陣地最高處就吹響了沖鋒號,隨即還高喊著“同志們,不怕死的跟我沖啊!”敵人這回沉不住氣了,所有暗堡中的重機槍一齊吐出了火舌。子彈在李連長的頭上腳下嗖嗖亂飛,但是他卻絲毫不躲!號聲再度響起,終于引誘敵人暴露了全部的暗堡火力。那一刻,李正彤也知道十分危險,但是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事后對戰(zhàn)友們說,自己這條命完全是撿來的。為了完成任務(wù),全力以赴準備犧牲!不料死神竟被他的大無畏英雄氣概嚇跑了。眼瞅子彈嗖嗖亂躥,可就是不向他身體上飛。敵人的火力分布終于徹底搞清,并為炮火的有效打擊定準了位置……
三名戰(zhàn)士的犧牲,換來了大部隊的總攻順利,大大減少了傷亡。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偵察連集體榮立三等功,李連長個人榮立二等功,并被提升為獨立營營長。全團召開嘉獎大會那天,團長要求李營長代表立功集體講話。李正彤披紅戴花走上臺去,卻半晌說不出話。一千多雙眼睛盯著他。只見他慢慢地由挎包里掏出一把號穗帶血的軍號,高高舉過頭頂沉痛地說:“黃團長、馬政委,同志們,大伙看得出嗎,這號柄的穗子上面沾著什么呀?這是三位戰(zhàn)士的鮮血呀!他們是我連司號員王田順和偵查員韓長鎖、高大牛?!彼曇暨煅手v不下去了。
會場上每個人都陷入沉痛之中。三個生龍活虎的大活人,一場戰(zhàn)斗下來就沒有了。你的身邊,親兄弟一樣的戰(zhàn)友,一轉(zhuǎn)眼工夫就再也看不到了!槍炮聲就像是催命的鬼魂怪叫。戰(zhàn)爭就是這樣的殘酷無情,敵我雙方,原本都是爹生父母養(yǎng)血肉之軀,可是到了戰(zhàn)場上就成了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仇敵。
“他們?nèi)齻€人,都是我的好戰(zhàn)友、好兄弟,都是我們平山人民的好子弟。我們今天的勝利和功勞,就是他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呀?!?/p>
李營長說著哽咽地語塞了。會場上傳出一片啜泣聲。人們自覺起立,隨著李營長脫下軍帽。全團低頭默哀之后,李營長恭恭敬敬把那把軍號擺在鋪著臺布的講桌上,又摘下自己胸前的光榮花戴在軍號上面,退后一步,深鞠三躬。臺下頓時掌聲雷動。李正彤轉(zhuǎn)身,語氣沉重地說:“同志們,我了解過了,三位烈士家里生活都很困難,而且都有年邁的老母無人照顧。從今往后,我李正彤就是他們的兒子。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決心回家把三位母親都接到我家里,我要把她們同自己的親生母親一同孝敬服侍,為她們養(yǎng)老送終……”
黃團長、馬政委帶頭鼓掌。臺下再起長久不息的掌聲。
戰(zhàn)役勝利結(jié)束。李正彤所屬部隊奉命揮師西進,將繼續(xù)參加解放大西北的戰(zhàn)斗。部隊行軍至河北省平山縣境內(nèi)宿營休整。
這晚,黃團長、馬政委把李正彤營長叫到團部,鄭重其事地說,“李營長,你那天在表彰會上講的那些話,在全團引起很大反響。我和政委也都十分感動。大伙都理解你的心情。我們商量過了,得知你家里還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戀愛對象,如今到了家鄉(xiāng)境內(nèi),你就順便回家完婚吧?!?/p>
李正彤起初感到突然。便說:“報告黃團長、馬政委,戰(zhàn)爭還沒有結(jié)束呀,西北地區(qū)還沒有完全解放,我作為一營之長不能離開部隊呀?!?/p>
馬政委說,“部隊暫時沒有仗打,你也正好回去看看家人,順便完婚,也好有人照顧家人呀?!?/p>
聽到政委講的有道理,李正彤只得答應(yīng)。第二天他便要徒步上路,不料剛出村,就見團長和政委一起牽了一匹棗紅大馬帶了一個勤務(wù)兵等在那里親自為他送行。他們一直把正彤送出村子很遠。臨別團長握著他的手說:“李正彤同志,你參軍12年,可謂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戰(zhàn)功累累。和你一同參軍的,許多人都犧牲了,也有的受傷復(fù)原了,你是九死一生,不簡單呀!如今革命即將勝利,你回家成親后,如果愿意歸隊就回來,如果愿意在家鄉(xiāng)搞地方工作或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就把這匹馬留下,讓勤務(wù)兵趕回部隊吧?!本瓦@樣李正彤離開部隊回到家鄉(xiāng)。
九
太行山區(qū)老家的槐石峪。晚飯時候,全家人都聚齊在石墻老屋里。炕桌上擺滿了我的奶奶親手做的茶飯。其中都是正彤叔叔喜歡吃的。自從他回到家里,我的奶奶就千方百計變著法的為他做好的吃。什么黍子瓜飯,玉米煎餅,石子兒餑餑,槐花麥飯,莜麥漏魚魚,還有香油調(diào)山野菜,小雞子焞山蘑菇,真是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四哥,瞧你還愣著干啥,快嘗嘗咱娘蒸的槐花麥飯,這可是新鮮的,里面還有我和正英姐姐的功勞哩,我們天不亮就上山摘槐花去來。”
我的小姑姑正蘭說著,就動手為我的叔叔盛了一大碗。叔叔把飯碗端在手中,卻并不像平日那么痛快地吃,倒顯得心事重重。
“怎么,該不是又想回部隊了?”我的爺爺說著看了看德貞,“你可老老實實給我在家待夠一個月再說走的話?!闭f罷還往叔叔的碗里加了一張煎餅。
叔叔慢慢地嚼著煎餅,眼睛直直地瞅著一桌子豐盛的飯菜,卻不像平日那樣狼吞虎咽。甚至不時地舉著筷子發(fā)呆。我的奶奶就一個勁兒地讓他快吃,吃多點。叔叔就是不愛動筷子。
“吃吧,正彤哥,這一回,你可得聽咱爹的話,好好跟德貞嫂子多住幾日,等嫂子有了身孕,然后再想著回部隊的事情。”
正英說。德貞紅著臉照屁股上打了小姑子一巴掌。
我的父親嚴肅地說“對呀,別剛剛結(jié)婚沒幾天就想著要走,那可不行?!?/p>
聽到此話,我的叔叔干脆把碗筷往炕桌上一放,抬頭異樣地瞅瞅爺爺,又看看我的父親和兩個姑姑。正要開口說話,卻遇見德貞制止的目光,他便又陷入了沉默。
“吃吧正彤,到了部隊可就吃不上咱娘做的這些好吃的了。”
我的父親說。叔叔再度欲言又止。
“吃吧,正彤,你娘可為你把啥好的都端上來了。你還想什么?我了解了,部隊最近在陜西西安郊外休整,準備西進打蘭州,眼下并沒有什么戰(zhàn)事?!蔽业臓敔斦f。
叔叔看看我的爺爺,又看看我的父親。他知道這兩個人是家中的主心骨,他話到嘴邊,依然還是欲言又止。叔叔到底是怎么了?全家人都感到納悶。
“正彤,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我的爺爺停下筷子認真地說。
叔父張了張嘴,還是閉上了。
“正彤,你干脆說嘛,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說的。你想要提前歸隊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呀,你說出來讓全家聽聽?!蔽业臓敔斦f。
叔父一下紅了臉,看看他的母親,又看看媳婦德貞。我的奶奶投來鼓勵的眼神,他就鼓起勇氣說:“爸媽,大哥,正英、正蘭還有德貞,我,我想這次回來,就不再回部隊了,我打算在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或參加地方建設(shè)工作,離開部隊時我們團長政委也有這個意思……”
我的爺爺聽得一愣。我的父親卻像只顧吃飯,什么也沒聽見一樣,其實心中也是一驚。全家人都感到了意外。
“你說什么?不想回部隊了?四哥呀,吞吞吐吐鬧了半天,你是想當逃兵?”
心直口快的大姑姑正英幾乎喊著站了起來,還毫不留情地用筷子指著叔父。
全家一下子炸了鍋!
我的叔父李正彤出人意料的打算頓時遭到全家人的激烈反對和嚴厲“批判”。
我的爺爺話音低沉,但是卻擲地有聲:“我說正彤呀,你想過沒有,你十四歲參軍,出生入死地打了整整十二年仗,眼瞅著革命就要成功,你怎么就甘心落個‘半截子革命呢?這不像是你李正彤的想法呀!”說著還瞄了一眼身邊的兒媳德貞。我的才過門的嬸嬸臉就忽地一下紅到了脖根。
大姑急得幾乎要哭,忙說:“正彤哥,你可不能當逃兵呀!你要當了逃兵,連妹妹我都沒臉見人了!”
平時性情溫和也是最佩服和尊敬正彤哥哥的小姑姑正蘭竟然也說:“四哥,我看你是怕死哩!”
這一句話,一下子激怒了叔父。他再也忍耐不住,突然把手中的筷子往炕桌上一拍,生氣地說:“對,我怕死,我是逃兵!你們有能耐到戰(zhàn)場上試一試,一顆炮彈過來就會把你嚇爬下!”
全家人都愣著了。
奶奶心疼小兒子,忙說:“正彤,別上火,慢慢說話嘛?!?/p>
“娘呀,這能不上火嗎,我提著腦袋在槍林彈雨中沖殺了整整十二年,卻被自己的親人扣上‘逃兵、‘怕死鬼的帽子,我能不上火!”
“正彤,有理不在聲高嘛,你慢慢講道理讓大伙聽清楚?!蔽业母赣H沉穩(wěn)平和地說。
“是呀,我是逃兵,是怕死鬼,可你們知道嗎,一次戰(zhàn)役中,我為了發(fā)起一次沖鋒,身邊死過3名司號員,我是第四個吹響沖鋒號的人!你們知道嗎,當我迎著嗖嗖的子彈沖出戰(zhàn)壕的那一瞬,我嘴里喊著沖呀,心里卻叫著爹娘,叫著哥哥、妹妹……永別了!”
我的叔叔痛苦地說不下去了。他的話把全家人都惹得傷心難過。他自己卻一甩門離開堂屋回自己的新房屋去了。
“快,快,德貞你快過去,陪著他?!蹦棠碳泵ψ尩仑戇^去陪著正彤。
堂屋里長久的沉默。祖父和我的父親比賽一樣地一鍋接一鍋地吸旱煙,兩個姑姑都默默地傷心流淚。她們真后悔出言不慎重,顯然是冤枉也激怒了正彤哥哥。但是他們依然不能接受四哥離開部隊的打算。我的爺爺和父親的心里也都十分的矛盾,唯獨奶奶一個勁地流著眼淚說,“正彤娃想留下來有什么不好,難道還真要他光榮了你們這才甘心?”
過了好一陣,我的爺爺才開口說:“這件事,再不要提起。去留由正彤自己決定吧。實在想留下也行,現(xiàn)在戰(zhàn)爭最困難的時候已經(jīng)度過,地方工作也需要人來做?!?/p>
奶奶當然心中高興,但卻又為難地不知該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兒地埋怨兩個閨女說話尖酸、不懂事理。
我的叔父回到自己屋里,就倒在炕上悶頭睡了。他的心里其實也很矛盾。他并不是完全生父親和妹妹們的氣,而是心中仿佛有兩個李正彤正在辯論。一個生了氣的李正彤,只覺得自己委屈。另一個是冷靜下來的李正彤,覺得全家人講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一個覺得自己為國家已經(jīng)付出的夠多夠多!一個卻仔細檢點自我,覺得心里頭的確也不是沒有貪圖安逸的雜念。一個不能接受和原諒兩個他最心疼的妹妹的態(tài)度,難道你們果真就不怕你們的哥哥一去永不回還?一個卻反問自己為什么在部隊時黃團長、馬政委提出讓自己留下來自己先沒有接受,而回到家結(jié)了婚同親人團聚之后,就打算留下來呢?這難道不是私心雜念作怪又是什么?一個又說,可是誰又能沒有一點私心雜念呢?打了十二年仗,想留下來和全家人一起過幾天太平日子也是人之常情呀!憑什么就非要我李正彤繼續(xù)在槍林彈雨中沖鋒陷陣?一個說,如果每一個戰(zhàn)士都有這樣的自私想法而離開部隊,那中國革命還能取得最后勝利嗎?那不就果真出現(xiàn)了父親講的“半截子革命”的問題?
那一夜,我的叔父輾轉(zhuǎn)難眠。他的心里矛盾重重,思想上進行了一場痛苦的生死抉擇。新婚的妻子王德貞一直默默地陪伴著他。我的嬸嬸她雖然始終沒有講一句話,但是她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就在正彤思想斗爭激烈、抉擇萬分痛苦時,她默默地在燈下為他縫衣補鞋,整理著出征的行裝。
眼看天要亮了,我的叔叔正彤皺起眉頭,說,“德貞,戰(zhàn)爭是殘酷無情的,假若我此去真的倒下,你一定要堅強,一定不能過分悲傷……”他說此話時,緊緊地握著嬸嬸的手,嬸嬸一下子抱著他哽咽著哭了。
“德貞,你不要難過,我這不過是假設(shè)嘛,你要有信心,等著我回來……”
德貞停止哽咽,抬頭望著正彤的臉,見他很認真,即破涕為笑。我的叔叔又說:“說真的,戰(zhàn)爭是殘酷的,子彈沒長眼睛,假若我真的不幸犧牲,你一定不要難過,更不要為我守寡,不要苦了自己……”
嬸嬸急忙用手捂住叔叔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叔叔李正彤決定立即返回部隊。我的爺爺、奶奶和父親都勸他再多住些日子,他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他的兩個妹妹都檢討自己錯怪了哥哥,他就是板著臉不同她們說一句話。分別的場面一度十分地難堪。我的嬸嬸德貞很是為難,她還是始終沒講一句話,只是仔細地把行囊牢牢地捆上戰(zhàn)馬的鞍背上。我的奶奶只是拉著小兒子正彤的手不松開,仿佛是害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
早飯過后,我的叔叔要出發(fā)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等在小南山大青石旁為他送行。我的叔叔李正彤面對大伙兒,一臉的沉重與嚴肅??吹剿膹?fù)雜表情,全家人心里都很難過。臨行前他緊緊地摟著母親舍不得松手。德貞替他牽著馬站在一旁,強忍著淚水。人們一直隨著他走上南面的大路口。大青石旁頓時聚滿了人。看到這么多人都在為正彤兒送行,我的奶奶痛苦地推開兒子說,“正彤兒,你走吧,革命勝利了,一定要早早回來呀,爹娘和德貞等著你早早回來,全家、全村人都等著你早早回來呀?!?/p>
十
叔叔的靈柩終于渡過了黃河。那母子兩匹馬真是拼了命了。一路蹄下打著滑,架窩子幾次都險些撂在冰面上。勉強到了河?xùn)|,人馬一上岸,我的父親就跪倒在河邊,捧起一掬河沙,痛哭起來。他的耳邊又想起了祖父臨行的囑托:“好吧,正修兒,你就代表全家走一趟吧,去把你正彤兄弟接回來,讓他魂歸故里,回到太行山老家,這也是吾兒生前遺愿呀……”
我的父親難忘,老人家突然就像是衰老了許多。那突然蒼老的眼神中滿含著淚水,呆癡地望著面前的石墻。他也許是后悔當初沒有同意兒子留下來的決定,他也許是為自己的狠心地把一個一個的親生兒子送上戰(zhàn)場而心疼懊悔,他也許為自己有這樣幾個好兒子而感到自豪和欣慰,他也許是為奶奶和德貞的哭聲而心若刀絞……
“我們就要回來了老爹!”我的父親哭訴說。在那一刻,他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祖父他老人家徹夜呆坐沉默的情形。老人家的心思常人難以猜透。為理想與信念而生活的他們那一代人,他們的精神如同大海一般的博大。
“好吧,爹呀,你這下放心吧,再苦再難,我也一定把四弟給你接回來。”
那晚,在黃河?xùn)|岸的柳林縣城客店,我的父親睡夢之中還對祖父發(fā)誓,還有那兩個可憐的妹妹。
“大哥,讓我跟你一道兒去吧,路上也有個照應(yīng)?!贝蠊谜⒄f。
“我也要去?!倍谜m說。
當時,我的爺爺?shù)善鹧劬φf,“你們就不要再添亂了。女孩子出門不方便,還得你大哥照顧你們,反倒成了累贅?!?/p>
“正彤兄弟,這就過了黃河,你快睜眼看看呀!又到了你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你在這里打過日本鬼子,破壞過鬼子的鐵路,端過鬼子的炮樓,聽,那槍炮聲似乎還像正響著哩?!?/p>
叔叔的靈柩過了黃河,又在呂梁山區(qū)行走了這幾天。此日黃昏,就在太陽即將落山之時,終于看到了雄偉的太行山了,那熟悉親切的山峰,使得我的父親十分地興奮。準備著回家了!父親在一條溪流旁洗了臉,嘴里哼著家鄉(xiāng)小調(diào),心中別提有多高興。連一旁那兩匹疲憊不堪的走馬,也沖著那夕陽里的山峰歡快地打著響鼻。
“爹——我們要回來了!”
我的父親第一次扯開嗓子吼喊著,聲音顫抖著。似乎要把心中的艱辛與惆悵統(tǒng)統(tǒng)釋放出來。
1949年7月10日至14日,彭德懷指揮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與國民黨軍部隊進行了著名的“扶眉戰(zhàn)役”,基本殲滅了陜西境內(nèi)之國軍,完成了陜西關(guān)中全境解放的歷史使命,充分體現(xiàn)出一野在西北戰(zhàn)場上勢如破竹的雄風。
那是一場波瀾壯闊的大戰(zhàn),更是一場艱苦卓絕的苦戰(zhàn)。雙方投入全部兵力,兵力之多,戰(zhàn)場分布之大,也是西北戰(zhàn)場上空前。雙方二三十萬兵力在秦嶺山下的渭河沿岸數(shù)十里的開闊地帶在短短的四天之內(nèi),晝夜展開激戰(zhàn)。胡宗南所屬國民黨軍各部,眼看大勢已去,當?shù)厥剀娕c退出西安的部隊企圖與青海、寧夏的馬家軍配合呼應(yīng),對西北野戰(zhàn)軍的強大攻勢展開垂死抵抗。我軍集中優(yōu)勢兵力,各個擊破,發(fā)揮士氣高昂與民心所向的優(yōu)勢,兵貴神速、迎頭痛擊,乘勝進擊,不給敵人有喘息之機。像關(guān)中農(nóng)民吃鍋盔一樣,一口一口地把敵人分割圍殲,使敵人首尾難顧,潰不成軍。敵軍就像誤入火陣的一群瘋牛,開始了盲目的掙扎。戰(zhàn)斗激烈異常,形成一片混戰(zhàn)。
7月天,正是陜西關(guān)中酷熱難耐的季節(jié)。人民解放軍西北野戰(zhàn)軍的參戰(zhàn)部隊迅速進入秦嶺山下集結(jié)。彭總親自召開作戰(zhàn)會議部署兵力。隨即各部隊按照總部戰(zhàn)略意圖分頭進入陣地。官兵士氣高漲,大戰(zhàn)在即,地方民眾支前繁忙。雙方各自調(diào)兵遣將,氣氛熱烈而緊張……
我叔叔李正彤所在的部隊,經(jīng)過浴血苦戰(zhàn),擊潰敵軍后,奉命圍殲金渠鎮(zhèn)敵人守軍。敵人利用鎮(zhèn)上民居進行抵抗,使得解放軍的重炮失去用場。為了保護民眾,只能智取,不可強攻。如果派一支精干部隊強占鎮(zhèn)子南邊的制高點馬家山后,既可以防止敵人增援又可以逼迫敵人投降。李正彤代表全營主動請纓。戰(zhàn)斗開始前,獨一營光榮地擔任了控制馬家山制高點的任務(wù)。部隊經(jīng)過一夜急行軍,趕到馬家山前,這才發(fā)現(xiàn)敵人已經(jīng)在山上布下重兵。情況發(fā)生了如此重大變化,也就是說,我們的攻打鎮(zhèn)子的部隊將腹背受敵。
“情況十分危急,必須趁著敵人立足未穩(wěn)、情況不明,一舉拿下山頭陣地。”
營長李正彤經(jīng)過偵察,迅速搞清馬家山上是敵36軍165師495團占領(lǐng)。一個營能攻下一個團的陣地嗎?戰(zhàn)斗一旦打響,獨立營的處境將會十分地危險。眼看天色微明,時間萬分緊迫。面對高地上三倍于自己的敵人,李營長來不及想更多的問題。為了整個戰(zhàn)斗的勝利,他義無返顧,只有率領(lǐng)全營拼命奪下山頭,才有可能扭轉(zhuǎn)危局。他深知戰(zhàn)斗一旦打響,敵人的火力一定會很猛烈。他迅速命令一連、二連作為預(yù)備隊。自己則親自帶領(lǐng)三連作為首攻。戰(zhàn)斗打響,敵人居高臨下,火力很猛。部隊剛剛接近,就被壓在一個山坳里,封鎖住了前進道路。這時英勇的營長李正彤帶領(lǐng)三連奮勇沖鋒。天還沒亮,解放軍從天而降,還沒等敵人反應(yīng)過來,部隊就占領(lǐng)了山頭陣地。敵人開始瘋狂反撲,占領(lǐng)山頭的三連遭到嚴重阻擊。李營長奮不顧身,組織活力反擊,掩護后續(xù)沖上來的一二連進入陣地。不幸就在這時,李正彤腹部中彈,倒在了陣地上。一營部隊按照預(yù)定計劃占領(lǐng)了高地,成功地阻止了敵人援軍,保證了戰(zhàn)斗的勝利。
十一
雨夜,部隊急行軍。道路泥濘,不斷有人滑倒。要過敵人封鎖線了,刺眼的探照燈在遠出掃來掃去。前面不斷地傳來連長的命令。
“快,跟上,跟上!不許掉隊!”
“是哪個又掉隊了!真要命!”連長壓低嗓門厲聲喝問。
李正民回頭一看,果然又是弟弟正彤。他的臉呼地就發(fā)燙了!真丟人呀,弟弟正彤又掉隊了!他看到長得還沒有槍桿子高的正彤正拼命追趕隊伍,卻滑倒了,他爬起來又追,又滑到了,爬起來再追。如此反復(fù)多次,人就更加沒有了力氣,槍在肩頭顯得更加沉重。他弄得滿身是泥,狼狽不堪,但仍然努力掙扎著前行。一道閃電,正民看見正彤臉上的表情仍是那樣堅毅:牙關(guān)緊咬,眉頭緊皺,仍然一副不服輸?shù)臉幼印?伤€是被拉下了,急得幾乎要哭。正民被他深深感動,就停下來,等他走到近前,二話不說,把槍拿過來自己背上。正彤也顧不得再爭奪,乖乖地跟在身后拼命邁開腳步趕路??爝^敵人封鎖線了,部隊的行軍速度越來越快,干脆跑了起來。
到了宿營地,人累得早趴下了。難得有夜晚宿營的時候。正彤睡得很死。正民半夜就推他起來小解。正彤半天不醒。正民就不停地搖晃他的身子。因為他每夜不這樣叫他起來撒兩次尿,行軍打仗疲勞的正彤,就可能尿濕褲子,他還是個孩子呀。正彤很不高興地起來小便,真是讓正民操了不少心。哥倆的感情別說有多深。如今正彤犧牲了,只剩了正民一人,跟隨部隊進疆,回想起以前和弟弟在一起的日子,他一路上的心情別說有多痛苦。
雪夜,部隊行進在翻越祁連雪山的艱難征途上。那又是悲壯而震撼人心的一慕。那是在初夏,就在那天夜晚,部隊在沒有時間做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奉命翻越祁連雪山。當行進到半山腰時,暴風雪突然襲來,黑暗中道路完全無法辨認。正民所在的尖兵連,接連有戰(zhàn)士走著走著就落入懸崖犧牲了。為了給后續(xù)部隊指路,我的叔叔李正民主動站在一個拐彎處的懸崖邊上為部隊作路標。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他咬牙堅持著。結(jié)果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煎熬,當所有部隊過去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凍僵犧牲了。他在臨犧牲的時候,嘴里還一個勁地念叨著弟弟正彤的名字。他平時不愛說話,不像弟弟那樣活潑外向。但是他是心中有數(shù)的人。當眼看著弟弟犧牲后,他就有了一種為革命流盡最后一滴血的打算。在那風雪之夜,在那高高的祁連雪山上,他為了保護戰(zhàn)友,實現(xiàn)自己的入黨誓言。不然,他感覺沒有臉回家見親人們。
默默無聞的李正民,他同李正彤烈士犧牲得同樣悲壯。他以雕塑的形式,永遠地挺立在了祁連雪山上。人們沒有辦法把他的遺體運回來安葬,他就同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們一同化入了祁連山的巍峨與峻拔,化入了大自然的永恒。
祁連山中,被凍僵的李正民,他渾身披著冰雪,像一尊冰雪的雕像依然挺立在風雪之中,他咬緊牙關(guān),但還是面帶微笑,一手攔著懸崖峭壁,一手指著前進的道路。那刻骨銘心的形象令每一個通過的戰(zhàn)士都深受鼓舞,難以忘懷。李正民在生命彌留的時刻,在面對失望的一刻,難以忍受的痛苦漸漸地離他而去。他的心中出現(xiàn)了幻覺。
“正民哥,你醒醒,可不敢睡著呀!”
在彌留之際,他一定聽到了弟弟正彤在呼喚自己。這令他振作起來。那是在延安背糧食的路上,同樣是一個風雪彌漫的日子,在崎嶇的山路上,那天他正患著嚴重的瘧疾,渾身發(fā)燒,打著擺子,腿軟得邁不動了。
“來吧,正民哥我替你分背一些?!?/p>
正彤不由分說,就把正民背上的糧袋子卸下來,給自己的口袋里勻了一多半……那也是行進在茫茫的風雪之中。山路又濕又滑。……正民的眼睛里充滿了最后的淚水,這也許是他即將凍僵的身體中所能夠發(fā)出的最后的熱能,很快連那未曾涌出眼眶的淚水,也就凝結(jié)成了冰霜。然而,他的心臟還在跳動,他的生命的意識,也還在回味著那美好的往事……
“為了戰(zhàn)爭的需要付出自己的一切!”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李正民仿佛還聽到了弟弟正彤堅定有力的聲音。
十二
經(jīng)過了難以言說的千辛萬苦,我的父親終于把叔叔李正彤的棺柩運回來了。聽母親說,父親當天走進石墻老屋的院門,就癱倒在院子里。他形容枯槁、臉色蒼白,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那兩匹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痛苦折磨的骨瘦如柴的馬,也早已是筋疲力盡。它們也像是通著人性,掙扎著一跨進院門也就癱倒了。不幸的是整個的靈柩,就一下子壓在了老黑馬的頭上。老黑馬嘶鳴一聲,喘著粗氣掙扎了幾下,就不再動彈。當人們急忙把棺材抬起來,發(fā)現(xiàn)老黑馬已經(jīng)斷了氣。小白馬見到它的母親倒下了,一直臥在老黑馬的身邊,眼睛里淌著淚水,不停地用舌頭舔著老黑馬頭上的傷口。
就在回家的當天夜晚,家里人在村西南小山上的巨石旁邊為叔叔選了墓地。安葬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到了。臨下葬時,大家都要求打開棺柩,再看上正彤一眼。于是,在墓地打開了棺蓋,只見叔叔安詳?shù)靥稍诶锩妫夭扛采w了一面鮮紅的繡著鐮刀斧頭的黨旗。叔叔的頭部和腹部都用白色的繃帶多層纏繞著,繃帶上凝結(jié)著深紅色的血跡。顯然,他是頭部、腹部都受了致命的槍傷而犧牲的。
“正彤兒,你總算是回來了呀!”
奶奶伏在棺材上,拼命地哭泣著說。兩個姑姑和嬸嬸都扶她起來??墒抢先思覝喩硪呀?jīng)癱瘓了。山風吹起老人滿頭的白發(fā),墓地的氣氛十分的凄涼。
在場的人挨個手扶著棺材,含淚瞻仰叔叔的遺容。人們和叔叔最后道別。村支書致了簡短的悼詞,然后燒紙,上供品,燃放鞭炮,掩埋。披麻戴孝的家里人和村里人都趴在墳頭嗚嗚地哭。就這樣,剛剛完成叔叔的靈柩安放,晴空里突然就聚集了烏云,下起了陣雨。人們的衣服剛被淋濕,雨就停了。空曠的天空透出一道彩虹。低沉哀婉的嗩吶聲,回響在太行山的巖壁上,仿佛是把人們痛苦的哭聲撞碎了又拉得老長,更加顯得悲壯。
那天,聽父親講,我的母親是懷著我參加叔叔葬禮的。也就是說,我在母親的肚子里參加了叔叔這個簡單卻又是隆重的葬禮。葬禮上,人們對于叔叔的哀悼與緬懷,成了對我刻骨銘心的一次胎教。
十四年后,我中學剛畢業(yè)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在生產(chǎn)隊里當上了“羊倌”。四年之內(nèi),幾乎每天都是趕著羊群上山,都要從叔叔的墳前經(jīng)過。我常常蹲在山頭上,兩眼久久地凝視著叔叔的墓塋。這時候,沒有見過面的叔叔的形象總是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他站在山頭上吹響了沖鋒的號角;他端著沖鋒槍向瘋狂的日軍掃射;他用刺刀扎向鬼子的胸膛,敵人慘叫倒下;他騎著高大的戰(zhàn)馬,高舉著馬刀,率領(lǐng)著全營向前奔騰,勢如排山倒海,銳不可當;他受傷了,額頭上裹著繃帶,用手捂著淌血的腹部,在那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奮不顧身地向敵人爬去……
又是清明時節(jié),又是春暖花開。我再次趕著羊群,來到埋葬叔叔的山頭附近。遠遠就看見嬸嬸為叔叔掃墓的身影。嬸嬸當時已經(jīng)在省城工作,不盡的思念總是涌上她的心頭。嬸嬸每年清明節(jié)都要從省城回到槐石峪為叔叔掃墓。她雖然上了年紀,但是還要穿起鮮艷的衣服。這是許多人都不理解的。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是為了紀念他們新婚的日子。有時候,會有幾個青年陪她而來,那是她收養(yǎng)的孤兒。她自己沒有兒女,就把自己的工資用于救濟那三位司號員烈士的母親和收養(yǎng)烈士遺孤。直到三位老人相繼去世。嬸嬸的故事,在家鄉(xiāng)一帶傳為了佳話。她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個高尚的人,她對我也很好,但是要求很嚴,從不寵幸。那時農(nóng)村生活困難,我以后外出上學,也都是由嬸嬸供養(yǎng)。她樂觀堅強,任勞任怨,像太行山的石頭一樣的質(zhì)樸無華、厚重實誠。她是我們老李家全家人心中的女神,也是我們家為革命犧牲的所有人精神的化身。
我的家鄉(xiāng)太行山下,至今流傳著我叔叔和嬸嬸的傳奇故事,更流傳著許多八路軍抗日的故事與動聽的歌謠。
“佇馬太行側(cè),十月雪飛白。戰(zhàn)士仍單衣,夜夜殺倭賊。”
從小就會朗誦這首詩,但是長大后才知道這是朱德元帥的抗戰(zhàn)詩。這詩歌如今就寫在太行山上,更銘記在太行兒女的心中。
我的心目中,高高的太行山就像一座聳立云表的豐碑。太行山的軍民就像這碑上的血寫的字句。那些犧牲了的與活下來的,都是值得我一生品讀與敬仰的。而令我自豪的叔叔和嬸嬸,就在這殺敵與支前的勇士的行列中。有趣的是,叔叔參軍之前,也是在家放羊。我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恰巧也是十四歲,可我只能當羊倌,不能當八路軍。這也許是我終生的遺憾。
我十八歲那年,要參加工作離開家了,臨別那一晚,我的父親講完叔叔的故事,便慎重地由衣柜中取出珍藏已久的這張復(fù)制放大裝了鏡框的照片和那把帶血的軍號遞給了我,說:“孩子,你要參加工作了,從此離開家,要自己管理自己了,帶著這個吧,讓你的叔叔時刻伴隨著你,讓我們老李家的家風時時提醒著你,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p>
這珍貴的肖像照與帶血的軍號,幾十年來隨我走過了許多地方。伴隨我由一個幼稚的小青年成長為擔當重任的國家有用之才。它們在我心中的地位始終若嚴師鏡子,時時督促和鑒照著我的思想言行。無論何時何地,只要面對或是想起這張照片和軍號,就好像見到了親愛的叔叔,我的心中就會肅然起敬,就會感到自己應(yīng)盡的責任與誠實守信、端莊處世的約束。如今自己年過花甲已經(jīng)是退休賦閑在家,但每天走進書房看書、寫作,時刻與這老照片與軍號相伴,就時時感到那種責任與約束的存在。眼前時常會浮現(xiàn)出叔父那早已熟悉的音容笑貌,還有他那令人羨慕又興奮的炮火連天、青春似火的崢嶸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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