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品成,湖南瀏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國家一級作家。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赤色小子》《永遠的哨兵》,長篇小說《紅刃》《紅藥》等。曾獲第四屆、第五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第十三屆中國圖書獎,第十四屆冰心文學獎等。
第一章
沙堆后面有一排腦袋,是一些少年,他們趴在沙上往海峽那邊望。
遠處的海面上泊了些大船,海上風平浪靜。那時候海在睡覺,潮不起也不落。天上綴了些白云,天藍得透亮,白藍分明。有一些鷗鳥覓食,忽高忽低在那么飛,突然就箭一樣射入水里。然后又躥飛至半空。潘慶他們知道,鷗鳥在叼食小魚,那時它已經(jīng)得手。
往常潘慶他們愛看鳥觀云,然后踏浪戲水,沙灘上有小小沙蟹,孩童們與那些小生靈追逐,銳聲地叫喊,突然就猛地駐足,因為那有一些小小的洞穴。他們觀察那些洞洞,他們知道那些沙蟹就是遁于那些沙洞里。然后,他們掘沙,弄得沙塵飛揚。手里各捏有戰(zhàn)利品,一只兩只沙蟹。他們玩沙蟹,用細繩將兩只爪鉗綁了,看他們在沙灘上蠕動樣子,平常蟹梭走得飛快,浪走浪奔?,F(xiàn)在各有各的主意,鉗爪運作不能統(tǒng)一,在沙上畫出一些“符”或者“圖”來。孩童們就久久看那些線條,把各自的“符”和“圖”發(fā)揮想像,說出許多道道,最后都笑著鬧著跳入海里搏浪戲水,玩得疲了累了就回家。
海灘和大海,是海邊孩童的樂園。
但這些日子他們樂不起來。
有一天,孩童們突然發(fā)現(xiàn)海面是多了些艦船,他們看,大海里,那些艦船火柴盒兒一樣在海面漂泊。他們跑回家,“哎哎!”他們朝大人們叫著嚷著,他們覺得有了新發(fā)現(xiàn),神情亢奮??纱笕藗兊谋砬殄娜徊煌K麄冴幊林?,他們還伴有嘆息。
潘慶記得那天的情形,他興高采烈地和家里兄弟說這事情,潘家五兄弟,潘慶排行第三。他說:“海上有大船喲,鐵殼大船,還時不時喘氣,一氣就嗚嗚叫著吐黑煙?!?/p>
父親陰沉了臉說:“都看見了的?!?/p>
“那么多的船,那么多……”
娘嘆了口氣,潘慶不知道娘為什么要嘆氣,潘慶父親在這個鎮(zhèn)子上教書,家境算不錯,娘也是個開朗的人,潘慶鮮有見娘嘆氣。
后來,潘慶聽到大人們說到三個字:日本人。
后來,孩童們就都趴在了沙堆后面,他們往海上看。
“那是日本人的船?!毙∥遄诱f。
“日本人的船怎么了?”潘慶說。
“日本人要來了”南生說。
“日本人來了怎么了?”潘慶依然直了眼睛說。
“不是船,我爸說那是炮艦?!蹦仙f。
“那是炮艦怎么了?”潘慶說。
“看你說的?!”南生說,“日本人來了,要交火了,炮艦上都是炮,一交火他們會往鎮(zhèn)子上開炮……”
潘慶說:“那又怎么樣,我們的人不是也往海堤上架炮了嗎?我看見他們架炮了……”
“我也看見了。”
“那你還說?”
“我說要交火……”
“交火交火唄,槍炮交火放炮仗樣……”
“那很熱鬧吧?”
“當然熱鬧?!?/p>
孩童們很快就拋去了被父兄們沉郁表情所影響到的那點什么,他們想像了交火的樣子,覺得很新鮮。想像了海里和岸上兩軍對壘的情形,覺得很刺激。他們喊著叫著,在沙灘上跑。
阿成伯在整理他的漁具,日本人的船泊海上,沒法出海打魚,鎮(zhèn)子上的漁船都在港灣泊了。阿成伯抬頭看了看瘋張的孩童搖了搖頭。但潘慶他們仍然歡著。終于阿成伯吼了一聲。
“熱鬧你個鬼喲,炮彈槍子不長眼睛,誰挨著血肉橫飛,做個孤魂野鬼。”他說。
孩童們怯了,笑聲叫聲偃旗息鼓,表情蔫蔫。心上和天一樣,黑了一截。
鎮(zhèn)子和家里也失去往日光彩,大人的臉像沒抖干凈的米袋,陰沉得難看。
大半天的沒有人說話,一屋老小時不時往祖父的臉上脧望。
祖父不說話,瞇了眼長久吸煙,樣子有些神秘。吃飯時光聽得碗碟響,沒人出聲。到傍晚時候,祖父咳了一聲。大家支了耳朵,他們想,老太爺要發(fā)話了。
果然,祖父說話了。
祖父說:“香火不能滅了……”
大家在昏暗里點著頭,他們想,這是當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祖父說:“潘家到我手上一線單傳,好不容易我兒爭氣……在你手上花開五枝,不能讓日本人給毀了潘家香火……”
祖父的主意是,五個孫子放五個地方。
祖父說:“狡兔還三窟哩,難道人還不如兔子?我花開五枝,任你風任你雨總有一朵兩朵在的喲……”
“萬一真有什么情況,東方不亮西方亮。潘家不會絕了香火?!弊娓刚f。
然后是抓鬮?!耙磺刑於▎?。”祖父說。
他伸出握拳的右手,然后張開五指。
掌心里有五只紙團。每張紙上寫了一個不同的地名,那是島里有可靠親友的地方,把子嗣寄養(yǎng)在那放心。
潘慶五兄弟。依次小的先拈,潘慶排行老三,怎么的都是他第三個拈。大弟二弟拈了,不敢打開紙團,怯怯地盯了大人看。潘慶拈了,他沒覺得有什么。他打開紙團看了一眼,那有兩個的字,跳到他眼眶里,心上莫名涌上些欣喜。后來大哥二哥也拈了,大哥不僅打開紙團看,還大了喉嚨讀出紙團上地名。“八所……”
大哥說出的當然是個地名。除了最小的弟弟留在了爺爺身邊,其它四兄弟都將離家暫寄別處。
潘慶惦記的是???,那是個大地方。潘家?guī)仔值芤恢毕肴ツ堑胤?,那是他們外婆家,但他們兄弟五人,誰也沒去過。
鋪子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鋪前,其實是個漁港,自古來打漁的船只在那來來往往,就有了一家兩家的鋪子,后人隨口就把地名叫做鋪前。
潘慶家的鋪子也開在鋪前,那是爺爺?shù)臓敔斴吷系氖铝?。當然鋪前的?zhèn)名不是由潘家的鋪子而得名,那時候鋪前已經(jīng)有幾十家鋪子了。
潘家做繩的營生,潘家先人是個編繩的外地匠人。祖宗打的繩粗細不一,但特點是耐用。一根繩其實也有很大講究,在于用料。用過潘家先人繩的人就納悶,問:怎么同是繩潘家的就耐用?潘家先人當然不說,他用幾種料,繩就經(jīng)磨耐蝕了。船走海上,需要各種繩子,拋纜要纜繩,拉網(wǎng)要網(wǎng)繩。還有船上各種用途的繩,一條船,其實粗粗細細繩呀纜呀什么的到處都是。鋪前是個漁港,所以,潘家繩的生意奇好,漸就做大,成了鋪前富戶。
到潘慶父親手上,祖父就不想兒子繼續(xù)這門手藝,你讀書,你腦子靈活,你是讀書的料。祖父說。讀書做官。祖父說。父親也不想編繩,他想讀書。然后就去了海口求學。
父親就是在那遇上母親的。
他們戀愛的事讓外公知道了,外公說:“要我同意這門親事比上天還難,我們韋家東南亞都赫赫有名,韋家的千金怎么可能下嫁個編繩的人家?”
潘慶媽哭了數(shù)天,一雙眼睛紅腫得嚇人。
外公視而不見,丟下一句狠話:“你要真跟那個姓潘的小子,你永遠不要進韋家的門?!?/p>
消息傳到鋪前潘家,老太爺也惱了火了?!八麄冺f家不是看不起潘家嗎?我們潘家在前鋪也算有名望的家族,韋家要給我們臉色,我還看不上他們哩。”
他敲著祖宗的靈位跟兒子說,“你回來!你要是倒插門去了韋家你就不是潘家的人?!?/p>
但父親做好犧牲一切的準備。
父親沒倒插門,海口韋家也真沒把前鋪的潘家放眼里。他們當然把外公的話當圣旨,跟三小姐申明,真跟那個姓潘的小子,你永遠不要進韋家的門。
那個夜晚,潘源遠牽了潘慶娘的手,說:“韋美珍,事情由你決定,你是依了你父親還是依了我。”
潘慶娘很堅決地說:“我跟你走!”
一對男女回到了前鋪,父親沒按祖父的意思去做繩鋪的掌柜,父親去了鎮(zhèn)上的學校教書。祖父有些生氣,但兒媳給他生下個孫子,氣就煙消云散了。后來又接連生了幾個,更是喜上眉梢。
娘嫁到前鋪就再也沒回過??诘募?。她當然想回,但外公是個倔性子,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外婆也想女兒,常常由大舅帶了來前鋪。外婆和大舅來時總要給五個外甥帶許多點心。潘慶很喜歡那些點心,有一種特殊的清香,他對外婆家所在的那個城市的最初印象就是點心的香味。
外公不讓他女兒女婿進家門,但沒說不讓外孫進。外孫身上有韋家的血脈,叫外孫但絕對不是外人。潘慶弟兄五個都去過??谕馄偶?,那條街叫水巷口,外婆家掛的是6號門牌。那是個深宅大院。第一次進那豪宅,潘慶猛吸鼻子。那時候正是秋天,他真的聞到那種點心的清香。其實不是來自點心,來自院里的那棵桂花樹。潘慶那時才明白,花是可以作點心的佐料的。他回前鋪后和娘說起那棵桂花樹,牽動娘那根心弦,淚水就下來了。
但直到外公病重,娘才回了??诩依铮匆娡夤珪r那個老人已經(jīng)神志不清,嘴里只會叨叨了含糊不清的什么。然而,他說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捱了幾天,外公過世了。
外公過世后兩個月,潘慶卻因為那個紙團,要來外婆家度過他人生中的最重要的時光。
外婆托人捎信到鋪前,說你們來??谶^小年。
娘看了信沒說二話就收拾了準備帶了老公兒子一大群回了??诘募?。娘給外婆寫信,娘說:“多好呀多好呀好些年沒跟娘一起過年節(jié)了?!?/p>
一家人歡天喜地了,兄弟五個更是亢奮,他們從沒到過???,他們聽說過???,他們知道這有繁榮的街市也有很多人還有一家親戚,但他們從來沒來過。大的小的都很妒忌潘慶,怎么就他拈到那只紙團兒?
娘在信里說:“在海口過小年,在前鋪過年,這才讓我心安呀……”她抹了一下眼睛,眼睛那早已濕濕,那信箋也沾上了淚痕?!暗秸挛揖桶褢c兒帶來媽還有哥你們幫我管教好他喲?!蹦镌谛胖羞@么寫。
臘月二十,娘就帶了潘家兄弟五個來到水巷口6號。五兄弟歡天喜地了,??诘降资谴蟮胤窖?,街多。除了水巷口,他們喜歡在那八條街子里躥走,八條街都沾了個“興”字,除義興街外,還有大興、福興、彰興、同興、永興、新興、振興。還有得勝沙中山路。不像鋪前,就那么一條窄街,幾間鋪子。海口街多得很,鋪子就更不用說,串一天你也串不完。得勝沙還有五層樓。那是潘慶來到這個世界看到的最高的樓房了。潘慶想,小年那天要瘋玩?zhèn)€痛快。外婆已經(jīng)給了這五個外孫期望,外婆說:“小年那天讓大舅帶你們去街上走,喜歡什么買什么,想去哪就去哪。”
但日本人沒讓人過好小年。也是小年那一天,從早就一直響著的爆竹,掩蓋了西邊那些轟轟炮聲。直到前方撤退的國軍士兵愴惶地從街子跑過,人們才知道小年過不成了,日本人的艦船在澄邁的什么地方泊岸,日本兵蟻蟲樣往海灘上涌。
日本人當然也不想讓人過個好年,更多的是想利用國人過小年這么個時機。中國人對過年很有講究,小年是一場“演習”,他們全力投入。中國的守軍也一樣有這種小年情懷,要比平常松懈很多。所以,這是個機會。
日本人選擇在小年的前一天登上了這個島子。沒像祖父分析的那樣,祖父說:日本人鬼精的很,他們艦船是虛張聲勢,顯而易見,他們玩得是古兵法上的那一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喲。他們會找個偏遠的港口進攻。
日本人沒有選擇偏遠的海港,而是不可一世地直接由澄邁登陸進攻???。澄邁緊挨海口,也就幾十公里的距離。他們劍走偏鋒,他們出其不意。
??诤推渌胤揭粯?,那時候家家正在準備年貨,那時候街巷里張燈結彩,人人臉上張揚了喜氣,沒人想到日本人那么缺德那么陰險,挑了這日子來了。
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孩童們好奇,他們支了耳朵聽,先聽到“噼啪”喧囂。他們扒開門縫看,硝煙漫起,然而那時候什么也沒有,那些是街上人家放的爆竹。黃昏的時候他們才聽到零星的槍炮聲,不僅零星也并沒有持久。門縫里看到街子上日本兵整齊地列隊走著,踏得街石振動。
晚上,街上靜得像墳場。外婆和娘擠一張床,他們睡不著,說著話。潘慶支了耳朵聽。
外婆說:“我嫁來??趲资炅?,臘月里從來沒這么靜過,什么聲音都沒了,就聽得咚咚的心跳?!?/p>
潘慶聽得娘說:“媽,靜就靜點,只要不交火就是菩薩保佑的了……交火總熱鬧吧?那是要死人的事。”
外婆說:“家里離天后宮近,我連了半年給天后娘娘上香哩?!?/p>
娘說:“我明天帶了慶兒他們回澄邁。”娘是想,既然日本人來了沒像先前傳聞的那樣兩軍生死交火,潘慶也就沒必要呆在??诹?。
外婆不干,外婆說:“你把慶兒留下來?!?/p>
娘說:“又沒交火,又沒槍子炮彈漫天飛……”
外婆說:“你讓慶兒留下來?!?/p>
娘還想說什么,但外婆打斷她的話沒讓她說,外婆說:“你離家這些年,只把娘拋在家?,F(xiàn)在娘需要有個人在身邊,你哥你弟都成天在外面忙……你就依了娘。”
娘沒說什么,娘的聲音哽咽了,“都是命!”她說了三個字。
娘跟外婆說:“媽,正月十五我一定把慶兒送過來!”
第二天,街上有人開門,后來大家都開了門,畢竟是小年呀,不能關門閉戶的,打開門招財進寶,關門閉戶的不吉利呀。他們試了開窗,沒什么異樣;然后就開門,也如往常,繼而就小心地邁步出門,他們四下里看,好像一切都沒有什么異常。一個兩個的就試了出來,十個八個的就相跟了。平安無事,然后,街上又熱鬧起來人來人往。
潘慶歡天喜地,他當然愿意留下來,五兄弟都沒進過五層樓,他們想進那地方。他們說那地方像給潘家的五兄弟蓋的喲,一人一層。潘慶排行老三,當然是三層。他想像著在五層樓的第三層看海時的情形。五層樓正對了南渡江的出???,看得到港口船進船出,也看得見西邊出??谶|闊的海面。
日本人征用了五層樓,那是這座小城最高的樓,也是整個海島最高的樓。
潘家兄弟沒能進那張門,日本人占了那地方,當作了日本的憲兵司令部。他們也覺得那是個好地方,凡是好地方他們都想歸為已有,不然,這些日本人來這個島子干什么?不然這些日本人槍呀炮的攻城掠地為個什么?就是要把世界上的好東西歸為已有。
日本兵荷槍實彈地在那布哨站崗。潘家五兄弟和街上的伙伴去了得勝沙,但看見日本的枯葉一樣的冷臉洶洶目光和寒光逼人的刺刀,早早地收住了腳,在街角往這邊看了幾眼就沒再敢往前邁一步,他們更沒能登上五層樓。
總有一天我要進這門的。潘慶想。
第二章
正月十五一過,外婆就叫大舅去前鋪接女兒女婿走娘家。當然更重要的事情是把潘慶接去海口。
大舅穿著身黑衣服,他好像一直穿的是黑色衣服,戴了頂禮帽。前鋪的錢家阿公在榕樹鑿木頭做龍骨,聽得“突突”的聲響。抬頭,看見一艘小洋艇駛近碼頭。那艘小艇靠了岸,一個男人從舷窗里探出個頭來,捏了禮帽神彩飛揚地朝那棵大榕樹揮了揮手。那人就是大舅。大榕樹下站著潘慶的父母和潘慶。父親眉頭皺了一下,他一向不喜歡這個穿黑衫的男人,但畢竟算是一家人。父親擠了眼睛笑了一下。
大舅說:“我接你們去海口,正好運批貨?!?/p>
父親說:“日本人封鎖了海面呀?!?/p>
大舅笑了一下,“我有通行證嘛,我運的就是他們需要的貨。”
父親對此事一直耿耿于懷,晚上吃飯的時候突然擱下碗問,“你給日本人做事?”
大舅眨巴了眼看了父親好一會,“宏飛跟你說的吧?”宏飛是小舅的名字。
“很多人都在說哩。”
“怎么了?!說什么哩?”
“他們說你幫日本人做事?”
“幫誰做事不是做事?”
“可是……”父親想說,可是那是日本人,是侵略者。但大舅沒讓他說出來。
“我是個生意人,這么一大家人要吃飯……日本人把住了生意,你不跟他們做就會餓死?!贝缶苏f。
“街子上那些人是妒嫉我了。我在東洋呆過,學會了日本話。我和日本人做生意他們做不了,他們就說我漢奸賣國賊……”大舅說。
“是不是漢奸賣國賊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日本人來了人還得穿衣吧還得吃飯吧?那各樣生意還得做吧?日本來了誰家把店鋪關過了?都開門攬客哩……這些人眼紅我生意做得好指戳我罵我漢奸……”大舅說。
父親還想說什么,母親用眼色制止了他。母親把話題轉向了別處。她問外婆:“宏飛呢?”
外婆說:“初三就離家了,一直沒見回來?!?/p>
母親說:“大過年的,還東跑西跑的……”
大舅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臉上神情暗淡下去。
潘慶覺得大人們的神情有些詭秘,這個春節(jié)不同往常,往常大家們的臉堆滿了笑,一屋子的喜氣繞梁而擁。今年像似有笑在,但笑里有著什么。
是什么?潘慶說不清。
父親和娘在外婆家住了幾天就走了,父親說年一過,就要開學了,那邊學校事多。父親不想潘慶留在海口,他隱約為兒子潘慶擔憂。但外婆卻不肯,外婆說:“我舍不得離開慶子了,我也活不多長了,你把他留些日子吧?!?/p>
大舅也說:“現(xiàn)在??谝磺卸己茫愕挂幼咚?,至少這里學校比那地方的要好喲?!?/p>
父親說:“慶兒,你說是去是留?”
潘慶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喜歡海口,這地方熱鬧,外婆和大舅及舅媽都對他挺好,他想留下來。但父親母親心思他是知道的,永遠覺得自己的孩子在身邊才放心,他看到他娘他爸的眼神,好像逼了自己表態(tài)。他吭嗤吭嗤了好一會兒,突然就從嘴里跳出幾個字。
“我想留下來!”潘慶說。
父親說得對,年一過,學校的門就大張了的嘴,那些孩童,飯粒一樣涌進了學校,填滿了每一個教室。
潘慶去的是一小。一小離家近,就在博愛北路路口,離水巷口一步之遙。
舅媽給他縫了只書包,大舅親自送他去的學校。潘慶插班進了三年級,其實一年級三年級無所謂,日本人來了,開設了一門新課,他們要學日語,大家都得從頭開始學。
大舅很那個,對什么都不是太放心,帶了潘慶去報到注冊,交費自然是大舅,還領了課本作業(yè)本。然后還帶著外甥校長室呀督學室呀校監(jiān)室呀地走了一遭,見人就說:這是我家外甥哩。潘慶理解大舅的心思,他是想今后讓潘慶多受點關照。督學室里坐著兩個日本人,大舅哇啦哇啦地和他們說了一番??慈ニ麄兒苁斓臉幼印D鞘桥藨c第一次聽大舅說日本話。
走廊一角,潘慶扯了大舅的廨說:“原來你還會日本話呀?!”
大舅說:“當然呀,要不然日本人怎么叫我做商會會長?”大舅說這話時有點小小的得意,“所以說要多學點技藝,藝不壓身嘛,多門技術多條路……慶兒你好好讀書喲。”然后,大舅肥厚的巴掌撫摸潘慶的后腦。潘慶感覺很溫暖,他喜歡被人這么撫摸。
潘慶進了一小,他讀三年級。每天,他都要和馬起方一起,從水巷口出發(fā)穿過一些細小的巷子去上學。馬起方也住在水巷口,馬家和潘慶外婆家一墻之隔,他們是鄰居。馬起方也讀三年級,他們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他們上學放學都一同穿街走巷。
巷子羊腸一樣,馬起方從小在那長大,熟悉那些迷宮一樣的巷子。每回潘慶走走就迷路了,困在巷子里走不出去。潘慶喜歡捉迷藏,他讓馬起方找他,可到后都是他找不著馬起方,躲躲潘慶就把自己躲丟了。馬起方總是適時地出現(xiàn),將他帶出那些迷宮一樣的窄巷。那以后,躲躲,躲丟了他也不急,他知道馬起方救星樣遲早會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從容地在那些變街曲巷里走,看那些榕樹。他喜歡看墻壁上的樹。海南這地方,老房子你常看見這么個景象,墻上長著樹。外來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是誰把樹種到墻上了?不是人種的那怎么就長出一簇兩簇的榕樹來了?其實很簡單,鳥吃了榕果,就把榕子弄在鳥屎里了。鳥到處飛,飛飛就棲在老屋的瓦檐上了,擠出一粒兩粒的鳥糞來,掉在墻縫里。雨落下來,順了墻淌,那粒榕子得到滋潤,就萌了根發(fā)了芽,天長日久,在壁上長成一棵榕。鋪前也有壁上之榕,但沒像??谀菢樱婚L溜的墻都長了榕樹,像壁上的森林。潘慶看老墻上榕樹看得癡迷,也忘了來路,迷路是注定了。他怎么走都走不出那迷宮一樣的巷道。
每到那時候,馬起方總能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所以他很佩服馬起方。潘慶說:“你怎么會知道我在這?”
馬起方笑了:“也沒什么奇怪的,我早先這條巷子要迷路一準是在這……你多迷幾回就不會迷了?!?/p>
果然如馬起方所說,過不久,潘慶把那些巷子跑得爛熟,就從不迷路了。
幾個月很快就過去了。父親不放心潘慶,來過幾次???。父親問起學校,潘慶說:“很好,很好呀?!备赣H說:“和前鋪學堂不一樣吧?”潘慶說:“不一樣不一樣,怎么能跟那地方的一個樣呢?”父親哦了一聲,說:“看樣子你還是喜歡學校的,喜歡就好。”潘慶知道父親的來意,他擔心自己的學習。父親把讀書看得高于一切。但潘慶說的不一樣不是父親所想,這里的學校和在鋪前完全不一樣,在鋪前,小學校里人不多,父親在那當校長,對潘慶幾兄弟的管教就格外的嚴。校長的兒子不守規(guī)矩,德行操守不如人,那父親這個校長怎么做?五個小子,個個都頑劣調皮,是那種無事生事,有事翻天的角色。家里守族規(guī)有祖父管教,學校守校規(guī)有父親管教。所以,在學校父親成天對他們板了張臉,在家里祖父也成天板著張臉。他們家里學校里都做縮頭烏龜。但潘慶來了???,總算解脫了。“喜歡加用心,讀書才能有長進。”父親說。
父親來的那天,小舅正好從外地回來了。小舅對那個叫姐夫的男人說:“光曉得讀書,裝一肚子詩文有什么用?國將不國了喲……”小舅一臉不屑的蔑視神情。除了看外婆有笑臉,看誰都像借了他的米還的是糠。
大舅對妹夫說:“你別理他,他就那么樣?!?/p>
和小舅不一樣,大舅看誰都一副笑臉,何況他還長了張菩薩臉,眼睛鼻子全那么協(xié)調,就是胖也胖得恰到好處。那張臉討人喜歡,那張嘴更是討人喜歡,能說會道不說了,聲音輕柔,神態(tài)舒緩,舉手投足全一副大家氣度。別人說日本人找大舅做事,可能就是緣于這些原因。日本人要“維持”治安,找的就是人緣好,遇事能服眾的人。
如果說潘慶不喜歡小舅,那可能事出有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小舅似乎不喜歡他。整天繃著臉的小舅從來不主動跟潘慶說話,這讓潘慶感覺很不好。他不知道為什么小舅整天繃了臉,他也弄不明白只要大舅小舅兩個親兄弟坐在一起總是水火不容。在潘慶看來,責任來自小舅,小舅總要兇巴巴地和大舅說話,而大舅總是笑而不語,或者簡單輕柔地地低聲說一句兩句,一忍再忍,總是笑臉。何況小舅總是行蹤詭秘。做賊才那么個樣子呀。潘慶常常這么想。晝伏夜出,神密莫測,總是弄出一種神神鬼鬼的樣子,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
有時間小舅也會對潘慶溫柔一下,摸摸潘慶的頭,然后大眼睛一動不動看了潘慶,那么叫一聲“慶兒!”,可是那時潘慶心里已經(jīng)對小舅有了成見,因此回避了小舅某種目光,那種成見在潘慶內心根深蒂固。不過,那種時間很少,小舅總是來去匆匆,就是見了外婆,也是那么幾句常規(guī)客套的話。
不過在潘慶看來,喜不喜歡小舅在他并不重要,因為小舅不常在家,他似乎只是韋家的一個客人,隔不多處會上門一下。潘慶關注的最多的是他的學校,與他生活和成長息息想關的是他的學校。
可是,潘慶很快就不喜歡學校了。學校新是新,但新得離奇。每天進學校大門,就要給那面太陽旗行禮,還得給老師校長和高年級的同學行禮。繁瑣得很不說,還不能馬虎。行禮時,雙手自然下垂,雙腳并攏,手指并攏,隨著腰部的彎曲,身體向前傾。給校長行禮和有身份的貴客行禮時還格外不一樣,那叫大禮,腰須彎到臉部幾乎與膝蓋齊平的程度,然后緩慢直起身子。不能太快,太快了說你心不誠;也不能太慢,太慢了你腰就挺不直了。每天要花很多的時間去做這個動作,學校要求在家也要跟父母行大禮,出門行禮,進門行禮。當然,潘慶他們一進家門就不管那一套了。禮是中國人最起碼的做人規(guī)矩,但到日本人那,就夸張了,弄得成了一種形式,假模假樣的。
校長是個日本人,不常來學校,每周一來訓一次話,一口的中國話,讓人一時想不起,他是個日本人。校長一來,大家都要給他行大禮。那時候,督學那雙眼睛就在隊列中掃,誰要是動作做得不到位,他記得一清二楚。放學時會叫到懲戒室訓話,然后讓你“長見識”。讓你挨竹片或是抽臉,其實就是體罰。
其實學校的日常管理,就掌握在幾個督學手上。
督學也沒什么好的辦法,他們依賴懲戒室。其實可能會有很多種辦法開導和訓育學生,但他們不愿意用更多的辦法。他們覺得懲戒室很管用。
懲戒室里名堂花招不少,主要有兩樣,一是單個一人犯錯時,督學罰做一百下俯臥撐。別看那動作簡單,但要真做下來其苦不堪。兩個人以上,那就是立下了互相扇耳光。扇一下嘴里還要伴有喊聲,眼睛不能斜視,要專著了看對方的眼睛。
督學不止一個。
督學中的一個是個臺灣人,人長得瘦瘦長長,卻也一臉的斯文,戴一副眼鏡,看去像只螳螂。雖然是臺灣人,但一板一眼照日本人那套做,擼起人來兇得很。他名叫吳善薩。學生背面都叫他散沙,后來就引申叫沙皮。據(jù)說那些來島子上的日本軍隊中大多是臺灣人,這讓學生和大多居民都難理解。臺灣不是中國的嗎?那些人怎么穿一身日本人的衣服?端了日本的槍舉了日本的旗殺自己的同胞?那些臺灣人見了日本人還低三下四的。他們想了很久,想不通。他們想,大概是被逼了來的吧,但看上去卻不像。小舅說:“這有什么?做了亡國奴,有一天你們都會這么個樣子,成了人家的一群狗!”大舅卻說:“話不要說得那么難聽,臺灣是臺灣海南是海南……”小舅卻雙眼通紅,大了喉嚨說:“不把他們趕出海島趕出中國遲早全國人一個樣!”他們吵起來,直到外婆出現(xiàn),兄弟倆才住了聲。
潘慶那時弄不明白他們吵個什么,但在學??吹侥莻€臺灣人不舒服。不僅他,學生們都不喜歡吳善薩。
“沙皮!沙皮!”有一天督學吳善薩從大家面前過,譚浩飛沖了那背影喊了兩聲。潘慶歪了頭疑惑地看著譚浩飛。
譚浩飛只是笑,“就是呀,叫沙皮……”
有人點撥潘慶,“不是有種狗叫沙皮的嗎?”
潘慶也笑了,“是喲是喲……可他更像螳螂的呀,不過應該叫他沙皮……”
譚浩飛坐教室最后一排,因為個頭高。在班上能做孩子王卻不是因為他個頭,是因為他家在老街上賣涼茶,是大家夏天喝的那種消暑茶。也是怪了,老街上做什么生意的都有,藥鋪當鋪南貨店綢布店……那些看去都是賺大錢的生意呀??勺T浩飛家賣茶水賣了幾代人,靠那一杯黑黑的涼茶發(fā)了家在老街上置地建屋,那杯茶能做出名堂真是讓人百思不解。人家說譚家有神靈扶佐,不然那么一杯清茶能發(fā)家?但老輩人不那么說,老輩人說,你制一碗茶試試?苦是苦,但喝后苦盡甘來,舌面久久津甜不絕,不僅消暑解渴,還泄火。說起功效。街上人說起來頭頭是道:清肝明目,益胃健脾;散瘀消腫,利濕退黃……還哪是茶喲,就是一味神藥。其實街子上人還真就將其當作藥,家里有人遭風寒感冒,說,去譚家茶攤喝涼茶去。連喝兩天,熱退了鼻子通暢了四肢也不酸脹了……
譚浩飛常帶了班上同學去他家喝涼茶。他爸很大方,凡譚浩飛帶去的人喝茶不收錢。譚浩飛的威信就是因他家的茶樹立起來的。沒人不對他家的茶饞,就是日本人在海南最高指揮官太田奉湯佟也對那茶衷情,不然怎么成天板著的那張臉一到譚家茶鋪前就松馳了,小眼睛瞇了笑。“大大的好。”他朝譚浩飛的爸翹拇指。第一回譚掌柜還不知所措,搓揉了一雙手,嘿嘿了。司令官向他行個禮,譚掌柜也跟樣回了個禮?!按蟠蟮暮茫 比毡救苏f。譚浩飛的爸說:“好……好?!彼麄兂闪伺笥眩藗円娔莻€叫太田奉湯佟常常坐在茶鋪的那張竹椅上和譚浩飛的爸聊天喝茶。長官常去,那些日本人也都三五成群地去。有人不知道具體來路,覺得譚家勢力真大,有日本人撐腰。所以,譚家的名聲更加大了,生意也越來越好。
也因此,譚浩飛在學校很放肆,督學和老師對他常常網(wǎng)開一面。
他給督學起了個外號叫“沙皮”,而且時不時指戳了督學吳善薩的背影做著鬼臉,“沙皮沙皮”那么叫,常常引一大片的哄笑。
很長時間,督學總覺得自己身后的笑聲有些放浪且有所指,但聽不出所以然。
那天,他又聽到“沙皮”兩字,然后是一大片的笑聲。
他搖擺了瘦長的身子走到潘慶他們身邊,伸長脖子瞪大小眼往每個人臉上那么看。
“沙皮?!”他那么說出兩個字來。
潘慶有點緊張,那些學生除譚浩飛外都有點緊張。他們偷偷往譚浩飛臉上瞄。譚浩飛笑笑,朝督學吳善薩有模有樣的行了個禮,說:“是個老師,我們在說英文哩。SharPei,怎么樣?我發(fā)音還可以吧?”
督學吳善薩是日文老師,他不懂英文。他看了看大家,帶一臉的茫然走開。他支了耳朵,想捕抓那些放肆而開懷的笑,卻沒有。待他拐進巷子,才感覺后頸和肩背地方精靈樣一些東西在跳,那些笑終于拐著彎撲到了他的身上。
第三章
潘慶最喜歡上的是生物課,生物課常常走出課堂到野外去這是一個原因,最重要的是老師。
教生物的老師也是日本人,叫原田志乃。潘慶和大多數(shù)同學開始也不喜歡這個老師,凡日本老師,他們都本能地抵觸。何況原田志乃先生長得小眼睛大鼻梁那張嘴嘴角還有些歪斜,就是說長相很丑,人都不喜歡那張臉。再說,人丑點其實沒什么,笑就像花,丑臉上多掛些花呀。原田臉上什么時候都一副刻板表情,眼珠兒也少有蠕動時候。只有看見小蟲小草,只有到了野外看見花草樹木,原田的眼睛才靈動起來。原田一口標準的國語,他和你說中國話你根本看不出他是日本人。原田身后還常常跟了個尾巴,是個日本男孩,據(jù)說是從大洋那邊帶來的。男孩瘦瘦小小,但和潘慶他們一般大,也正讀三年級。這個日本男孩叫青木未央。原田叫他青木央,同學們卻在后面加了個字叫他青木央央,其實不是央而是秧。秧秧是指小苗苗,意思是這個日本男孩就是根不起眼的嫩苗苗。
他們都不懷惡意地在那個日本男孩后面喊:“青木秧秧……青木秧秧……”但青木未央少有回應,那是個寡言少語的男孩,整天跟屁蟲兒一樣跟在原田先生的后面,就像原田的一只影子。
譚浩飛說:“原田先生,這是你家公子嗎?”
原田笑著,說:“你覺得呢?”
譚浩飛說:“我覺得像,不然我怎么會問起你呢?”
原田說:“你也不看看兩個人的姓,中國人也講姓氏的呀?!?/p>
譚浩飛說:“那也不一定的呀,萬一是拖油瓶呢?”
原田的中文不錯,可他卻不懂拖油瓶是什么意思。女人沒了老公改嫁帶了孩子過夫家,孩子就叫拖油瓶。起先大家以為是原田的兒子,可名字卻看出端倪,就猜想原田老婆一定是個改嫁到原田家來的女人,連了前夫的兒子一起入門了。原田是個繼父。后來大家知道,其實什么都不是,青木未央是原田在日本收養(yǎng)的一個孤兒。原田要來中國,也就把青木央央帶了來。
秧秧讀書很認真刻苦,但學習成績卻平平,不只是平平的事了,常常在班上屬倒數(shù)一二。他最好的功課就是日語,但他不能因此平衡呀。日語他娘肚子里一直學著的,是他母語,在一大群初涉日語的中國少年里,他當然優(yōu)勢顯著,鶴立雞群。但除此外,別的功課大多平平,很符合他個頭長相,屬班上最未最后。
但秧秧對榮辱似乎無所謂。對來自任何人任何方向的指戳眼色均反應平平,甚至有幾分呆滯。沒人跟他玩,他也不愿跟人玩,除了教室,他多呆在西苑里那間小屋子里。西苑不是花園,是幾棟日式的小屋子組成的院子,有一處花園包擁,小花園又為院墻包擁。地處學校的西面,日本人給起了個名叫“西苑”。院墻和屋墻,用的是火山石,那種石頭看去堅硬而陰冷。那是學校專為那幾個日本藉教師修建的。
那種屋子潘慶他們沒見過,據(jù)說里面也和海口民居的擺設大不相同。有種叫榻榻米的東西。潘慶和同學真以為是個什么物件,比如類似桌椅鍋盒什么的日常用品。他們很好奇。學校規(guī)定中國學生不能輕易去日本老師的住所,有事情就去老師辦公室不能去西苑。
潘慶幾個總在西苑那探頭探腦,沙皮見了,總是喝斥,“看什么看,賊一樣喲!”只有原田朝他們微笑。
“你們看什么呢?”
有膽大的就回答原田,“他們說里面有榻榻米,我們想看看榻榻米……”
原田笑了笑,朝他們揮了揮手,“來吧,你們看個夠?!?/p>
他們就進了西苑,然后看見了榻榻米。
“那沒什么嘛,不就是一墊子?”有人說。
“就是就是!”大家說。
然后,原田沒說生物,他給他的學生說榻榻米。
“就是就是,就一墊子你們沒說錯。”
他說榻榻米是從中國傳到日本的,就是房間里供人坐或臥的一種家具。是盛唐傳統(tǒng)房間“和室”鋪設地面的材料,傳至日本后演變成為其傳統(tǒng)房間內鋪設地板的材料,成為日本家庭用于睡覺的地方,即日本人的床。
從原田的嘴里他們知道,傳統(tǒng)的日本房間沒有床,也不使用桌椅板凳之類。就只榻榻米,晚上在上面睡覺,白天把被褥收起,在上面吃飯和進行各種活動??腿藖砹?,坐在上面喝茶交談。所以,一進日本人的家,一定要脫鞋。不脫鞋就如穿鞋踏在我們中國人的床上一樣。日本人十分喜歡“榻榻米”。
他們說原來榻榻米就是日本人的床呀!
他們說原田老師你真好。
開學之初,大家對原田沒什么好感。不僅原田,對大多日本老師都沒什么好感。那是入侵者,他們占我們的城池,殺我們的同胞,能好感得起來?
潘慶生物課的第一天,就給原田老師弄了點事。
他把那只鐵盒子放課桌一角,是藥店里裝丸子的那種小鐵盒。這沒什么異樣,他們常常用這種盒子裝鉛筆橡皮什么的。潘慶前面坐的是蔡其偉,是老街上“泰昌隆”家的公子?!疤┎ 笔羌衣玫辏碳邑敶髿獯?,但這個蔡家后人卻很柔弱老實,常常是人欺負的料。但蔡其偉卻是個逆來順受的人,什么事都笑呵呵的。他還有個毛病,好動,平常手腳不安分。你說一個柔弱的小人兒,手腳老那么動著干什么?不是常常莫名惹事端嗎?他不在乎,似乎惹了事端就惹人注意了,在人眼里了,不然,他怎么老笑?
開始督學老找他“麻煩”,拉去懲戒室“教訓”。他依然是那么種不以為然。“沙皮”曾火冒三丈,親自動手狠抽了他幾個耳光,一邊臉都打腫了。
蔡其偉他爸找到學校,他算是個有身份的人,所以校方很慎重。校方說,這事由善薩督學跟你談吧。
沙皮就把蔡其偉他爸領到一間大屋子里。屋子空空蕩蕩,有些幽暗,窗子被掩了厚厚的簾子。海南是一年皆夏,一雨成秋的地方,整天的晌晴曝日,怎么就閉門掩窗的?弄得奇熱難當,還有那么點陰森森感覺?那就是學校的懲戒室。沙皮別出心裁,把蔡其偉他爸帶到這地方來,首先讓對方心理上被影響。
沙皮跟蔡其偉他爸說你家兒子如何如何……
蔡掌柜說:“我都知道,他天生中了邪魔……就是人說的鬼上身驅不去,整天都那樣……你總不能把他殺了吧……我就這么一個兒子喲……”邊說眼淚邊在那雙老眼里打滾。
沙皮說:“原來是好動癥呀,你們沒請郎中看看。”
蔡其偉他爸說:“請了怎么沒請?郎中給了藥,吃了沒用。叫神婆也來過,神婆說就是中邪了。邪魔附體附個緊,要個三五年才能掙脫哩?!?/p>
沙皮說:“哦哦……那就只有這樣了,順其自然。”
他們的談話以這種結論結束了。于是,很多老師對蔡其偉的好動視而不見。
蔡其偉再也沒挨訓也沒挨抽。
就是上課蔡其偉也難得安分,前面的同學戳戳,沒人理他他依然不停有動作。趁老師回身寫黑板,蔡其偉老回身弄事,說借個筆呀借個什么的。
今天當然也不例外,果然動了動了就回過頭來,蔡其偉的手就伸向那只盒子。潘慶裝了沒看見,其實盒子里今天裝的不是文具,盒子里裝著的是只毛蟲。
很快就聽到蔡其偉的驚叫聲。他最怕的就是毛蟲。
課上不成了,同學都站了起來往蔡其偉那邊看,看不見什么,他們眼里都是驚疑,一片嘈雜。
潘慶往原田先生那邊看,原田推了推眼鏡走了過來。他小心地從盒子里拈出那只毛蟲,周邊響起一片噓聲。原田那臉依然那副表情,他擺了一下手,示意大家坐下來。大家重又坐回坐位上,教室也安靜了。
原田站回到講臺上,他舉了那只毛蟲。潘慶以為會有風暴,但風平浪靜。
“一只毛蟲?!彼f。
“好!好!正好過幾天我們要講到這個……”他說。
他叫人找來只罐頭瓶子,然后一節(jié)課上成了玩耍。他到學校的園子里摘了些樹葉草葉,把蟲和那些葉兒都放進了瓶子里,瓶口用一塊透風的紗布蒙了。誰也沒明白這個日本人玩?zhèn)€什么名堂,他竟然找來根繩,把那只瓶子不高不低在懸在黑板上。
潘慶沒弄成事讓那個日本人尷尬,倒像是被那個叫原田的老師把大家都捉弄了。
潘慶他們的心思都在那只瓶子上了,那些天,進出教室誰都踮了腳往那看。
有人說:“蟲子好像吃草葉哩”
“喲是喲是喲!”
“毛蟲長肥了你們看是不?”
過兩天又有人喊:“毛蟲不見了你們看是不?!”
還真不見了,那瓶里出現(xiàn)的是一截棕色的硬殼,但依然在里蠕動,嘴里似乎不斷地吐了絲絲,那些絲絲把自己纏了。
原田終于講毛蟲了,他說:“今天我們說說毛蟲的一生。”
沒人吭聲了,大家都被那個丑模樣的老師吸引,“你看它現(xiàn)在成為蛹,蛹不吃也不動,但在殼內發(fā)生著劇烈的體態(tài)變化?!?/p>
“你們過幾天后看看它會是什么樣?”
有懸念留在那些孩童心里了,那些天他們談論的都是這樁事。進出教室都齊心往那只瓶子里看。他們又驚驚詫詫地喊著叫著。
“看嘍看嘍……看到那薄薄的絲破了喂……”
大家就看,那棕色的殼兒真破了,拱捅有東西。折疊的濕潤的紙片一樣的東西,后來就全展開了,成了張有彩色畫紋的“薄紙”,后來他們都看出來,那是兩片翅膀,那是只蝴蝶。
原田又來講課了。
他說:“你們都看到了,你們也都參與其中了,蟲子的一生大致都是這樣一個蛻變的過程?!?/p>
他將瓶口紗布解下,用指尖小心地拈了蝴蝶,放在自己眼前看了好一會,又走到大家中間,讓大家看個明白,然后原田把那只蝴蝶放在巴掌中間。所有的人都屏息靜氣,教室很安靜,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得到,他們視線繩兒樣拴在那只蝴蝶上。
那只蝴蝶在原田的掌心掙扎了,撲扇了幾下翅膀,翩翩飛舞了起來。在教室里繞了兩圈,飛飛就飛出了窗子,飛向那片綠色。
教室里眾人齊齊地“吁”出了一聲。
原田說這課就上到這了,你們寫點你們想說的話吧。
又是異口同聲地一聲“吁”,潘慶他們就大眼小眼地瞪了臺上的先生。這就叫上課?你也沒講幾句話呀。他們想。
那天,潘慶寫滿了兩張紙,他從沒寫那么多字。大舅那天看了潘慶寫的東西,一臉的驚詫看了外甥好一會,“哦哦!慶兒真有長進了喲,看來到??谧x書真沒白來……”
還有,蔡其偉竟然安分了,手腳沒那么動來動去的。潘慶想了想,這幾天上生物課,蔡其偉就沒亂動過。
潘慶他們雖然不喜歡日本老師,但卻有個例外。其實在原田之前,他們最初卻很仰慕一個叫牧野的日本督學。
開學之初,早操時草坪里站滿了人,學生排了整齊的隊伍,那邊老師就過來了。只要牧野一出現(xiàn),學生那整齊的隊伍必定會有些亂,大家都把頭偏向那個方向。有人嘴里不由自主就發(fā)出“嘖嘖”聲。開始潘慶他們不知道那個日本人臉上有什么東西吸引他們。是牧野臉上線條特別?那是,呈一臉的英俊不說,還透現(xiàn)剛毅??上胂?,又覺得不是。是他的頭發(fā)?頭發(fā)確實有特色,一般情況下牧野都戴了一頂軍帽,看不見他的頭發(fā),可他摘了帽,那頭頭發(fā)則讓人眼睛一亮。寸長的頭發(fā)油黑發(fā)亮。發(fā)式特殊?想想,也不是。牧野喜歡穿一身軍裝,天再熱也要把上衣的每一粒紐扣都扣個妥貼,腳上還套了雙軍靴,這軍裝也確讓人精神??膳藨c他們想想,也不對呀,滿大街都是日本兵,怎么那些人穿了同樣的軍服沒有讓人側目的呢?
潘慶觀察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后來想出點眉目,是因為牧野身上某種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吸引大家。
大舅有次問潘慶,“喜歡你們的老師嗎?”
潘慶搖了搖頭。
大舅說:“總有喜歡的吧?”
潘慶想了想,終于點了點頭。
“誰呀!”
潘慶說出了牧野的名字。牧野不知道是因為外貌或者說身上的什么東西,在小小的??陲@得很特別,是經(jīng)常被人說到的人。大舅小舅都知道他。
小舅聽了潘慶的話,猛地跳了起來,“怎么可能?!你怎么會喜歡這么個人?你怎么能喜歡上這么個人?!”小舅的嗓門很大,這舉止讓潘慶嚇了一跳。
潘慶怯怯的,看了看小舅,不理解他為什么會這樣,大舅外婆也很詫異。
小舅憤憤也洶洶,“狗東西,他們的目的達到了……你看慶兒他們都接受了什么喲?”
潘慶依然很茫然,連大舅也一臉的茫然,外婆則不住地搖頭。
小舅說:“那畜牲身上的武士道精神還有那身狗皮欺騙了你們喲……慶兒,我看這學不上也罷喲,在那種學校會越學越壞的!”
外婆說話了。外婆臉都氣歪了,“鬼話!自古來哪有不讀書的?!進學堂知書達理開智曉事,哪有叫后人不讀書的?!”
小舅說:“我沒說不讀書,只說不要讀害國害人的書?!?/p>
外婆說:“什么叫害國害民?!識文斷字是本事,你看你個宏飛喲,你不安份讀書,你還讓你家外甥也不好好讀,難道都像你這樣成天在外晃蕩,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情游手好閑……”
小舅說:“媽,我是你生的兒子,不會讓你丟臉,我做的事為國為民光明正大?!?/p>
“你要是有你哥一半就好了,媽也放心了?!?/p>
“他算個什么?聽聽外面都說他些啥喲……我都替他丟臉……”
外婆哭起來,外婆揮了揮手示意小舅離開她身邊。
學校還設有柔道和劍術,教授這兩門的也是牧野。每到這時,牧野總是格外的亢奮。因為柔道和劍術,他都學有專長,曾經(jīng)在某個級別的比賽中拿過冠軍。所以,他一進入那種場所,更是顯得神采奕奕,更是吸引了潘慶他們的目光。而那些來自學生的傾慕神情,也更讓牧野精神煥發(fā)。
柔道和劍術,每一堂課都上得很精神。牧野很得意,一切都在按他的意愿進行著。他跟原田說:“我們在支那辦教育,最核心的是要把支那人馴服,讓他們的后人絕對忠于天皇,永遠為大日本帝國所用,造就精英式的良民?!痹镲@然對這話不怎么認可,總是淡淡一笑:“是嗎?”他說。
“怎么?!”
“你是想把他們馴化成戰(zhàn)爭機器……”
“怎么?原田先生,這有錯嗎?”
“到那一天,戰(zhàn)爭也就結束了,世界大同,都是大日本帝國的天下了,不會再有戰(zhàn)爭,要的只是科學……”
牧野無語以對。天皇要的就是這目標,天皇旨意里也有這說法。他不能說原田說得不對,你看軍隊勢如破竹,看情形不出半年,整個亞洲全在大日本之手。到時候還真用不了軍隊了。
可他對原田的存在很不滿,甚至有點恨意。
但牧野很長時間都是潘慶他們的偶像,要不是原田,可能一直是他們的偶像。
那是后來的事。
(本文為同名小說的前三章。)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