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8月，日寇集中兵力向我北岳、平西根據(jù)地大舉“掃蕩”。進(jìn)攻狼牙山的日本侵略軍，天天在狼牙山周圍轉(zhuǎn)，槍炮不住點地響。我們一團(tuán)，也在狼牙山麓、易水河旁和敵人周旋。瞅準(zhǔn)機會，狠狠打他一下，轉(zhuǎn)身就走，真把日本鬼子氣瘋了。

9月25日，管頭、龍門莊、界安的日本鬼子，共約3500余人，突然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妄想把我們一網(wǎng)打盡。團(tuán)長邱蔚同志，命令部隊立即撤到狼牙山下。

天黑以后，全團(tuán)都聚集在狼牙山腳下待命。我們剛到，團(tuán)長便派人叫我們7連上棋盤陀。剛攀到半山腰，團(tuán)長便迎了下來。他和連長交談了幾句，便命令我們6班和2班站到連隊前面去。這一切表明，一定有非常艱巨的任務(wù)在等著我們。我們都挺起胸膛望著團(tuán)長，心里說：“有什么任務(wù)就交給我們吧！天塌了我們也能把它撐起來！”

團(tuán)長命令我們兩個班負(fù)責(zé)掩護(hù)主力秘密轉(zhuǎn)移。他嚴(yán)肅地說：“主力能否安全地跳出敵人的包圍圈，全看你們能否把敵人死死地捆在棋盤陀上。你們要想盡一切辦法，把敵人拖住，明天十二點鐘以前，不準(zhǔn)敵人越過棋盤陀?！苯又?，他又囑咐我們：“你們一定要很好利用狼牙山的險要地形。這樣，你們一個人就能夠抵擋住一百個甚至更多的敵人?！蔽姨ь^望著棋盤陀，它像一個巨人，巋然屹立。我們熟悉這里的每一條路、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木。我們完全有信心把敵人拖在這里。

部隊陸續(xù)攀上山來，從我們面前向大連陀走去。邱團(tuán)長臨走時，又一次叮囑說：“同志們，狼牙山就交給你們了！希望你們像狼牙山一樣，屹立不動！”

主力完全消失在黑暗里。連長命令2班守北山腳那道口子，我們6班守東口。2班走后，他又詳細(xì)地交代了任務(wù)，挨個同我們握手，然后也帶著部隊走了。棋盤陀上只剩下我們6班五個人——班長馬寶玉、副班長葛振林、戰(zhàn)士胡德林、胡福才和我。

我們趁著月色，把團(tuán)部留下的幾箱手榴彈，捆作一束一束，像埋地雷似的從山腳一直埋到半山腰，然后便分別隱蔽在“閻王鼻子”和“小鬼臉兒”上。這是棋盤陀最險要的地方，路盤旋在突出的懸崖上。山風(fēng)颼颼地吹著，但我們卻絲毫沒有感到冷，每個人的心里都在燃燒著怒火。

雞已叫過兩遍了。突然，山下遠(yuǎn)處閃起一片火光，越來越大。這是日本鬼子在放火焚燒我們的村莊。葛振林氣得用拳頭直捶山崖。

“班長！”小鬼胡德林突然喊了一聲。我回頭一看，只見他耳朵緊貼石崖，細(xì)心地聽著。我們也照樣聽著。山下隱隱約約傳來了女人的哭聲，而且越來越近?！笆抢相l(xiāng)們！山上我們埋了那么多手榴彈，要是踩上那不就糟了！”我立刻緊張起來，剛準(zhǔn)備要求到山下去看看，只見副班長忽地跳起來，向班長說了聲“我去看看”，影子一晃就不見了。不一會兒，他領(lǐng)來一群婦女和孩子。她們一邊哭，一邊訴說著敵人的暴行?？粗@凄慘的情形，聽著敵人的暴行，我的心直往四下里裂。我們強力控制著心中的憤怒，勸說了半天，才把老鄉(xiāng)們勸走。

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色，山下就響起了槍聲。影影綽綽可以看出大約有五六百鬼子，正向棋盤陀移動。班長的兩眼瞪得大大的，嚴(yán)肅地說：“來啦！準(zhǔn)備好！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zhǔn)開槍。在這兒，每人只準(zhǔn)打五個手榴彈。”我們揭開手榴彈蓋，把子彈推進(jìn)槍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山下的野獸。

突然，天崩地裂般的一聲巨響，把整個狼牙山都震得抖動起來。緊接著，又響了第二聲、第三聲……頃刻間，狼牙山上響聲隆隆，煙塵四起，日本鬼子隨著硝煙飛上了天，又摔進(jìn)山谷里。副班長打趣地說：“嘿！咱們昨天夜里才下的種，今天早上就開花結(jié)果了，好快呀！”

硝煙過后，日本兵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山上爬來。越來越近了。我們死死盯著那一張張鬼臉，把手榴彈的木柄幾乎都快攥碎了。

只有二三十米了。

“打！”班長猛地站了起來，吼聲像炸雷，把手榴彈狠狠地投向敵人。緊接著，我們四個人的手榴彈也一齊飛進(jìn)鬼子群里。手榴彈帶著我們的憤怒，猛烈地爆炸著。鬼子兵就像被戳亂了的螞蟻窩，滾的滾，爬的爬，亂七八糟地退下去了。

日本兵被打下去以后，便用猛烈的炮火向我轟擊。一剎那，“閻王鼻子”和“小鬼臉兒”上，濃煙滾滾，鐵石橫飛。整個棋盤陀都在抖動，像要塌陷下去。硝煙把我們包圍得緊緊的，啥也看不見，耳朵也被震得嗡嗡響。我伸出手想摸摸誰在我的身邊，結(jié)果一個人也沒有摸到，心里一陣緊張，一個可怕的念頭立刻出現(xiàn)了：“難道他們都犧牲了嗎？”

炮火終于停下來。我睜大眼睛向四處搜尋。硝煙漸漸消散，仔細(xì)一看，五個人一個也不少，班長就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班長的眼睛火紅，滿臉滿身全是塵土。他爬到我的身邊，關(guān)切地問：“怎么樣？沒打著吧？”我說：“沒有。我還以為你們都犧牲了呢！”副班長葛振林，一面擺弄著手榴彈，一面不緊不慢地說：“叫咱死，可沒那么簡單。我還要親眼看看日本投降，親眼看看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呢！”胡德林和胡福才兩個小鬼，滿臉都是黑灰，只有幾顆牙齒還是白的。他們正非常認(rèn)真地爭論山上落了多少炮彈。胡德林說有二百，胡福才說三百也不止。班長調(diào)解似的說：“算啦，管它多少，反正沒碰掉我們一根毫毛?！焙２湃哉J(rèn)真地反駁道：“這怎么能算了？將來要是團(tuán)長和同志們問起來，咱說多少？說少了不符合實際情況，說多了，那不成了吹牛？”說完，兩個人又爭論起來，越爭越有勁，最后還比畫著鬼子倒下去的各種姿勢。

敵人已經(jīng)被我們吸住了，班長決定繼續(xù)把敵人往山上引。他命令我先走。我剛爬起來，成群的炮彈又呼嘯著飛來。班長一把把我按倒，又緊緊地把我抱住。炮擊過后，我們便利用濃煙作掩護(hù)，一邊向山上爬，一邊用冷槍殺傷敵人、逗引敵人。爬到我們接受任務(wù)的那個山坡，班長停了下來。他看了看太陽，對我們說：“咱們必須在這兒堅守一會兒，不能把主力轉(zhuǎn)移的路暴露給敵人。必要的時候，咱們就往陀頂上爬，把敵人引到死路上去。”大家立刻分散隱蔽起來。

鬼子吃了一次虧，又不了解我們有多少兵力，也不敢橫沖直撞。他們一會兒用機槍掃，一會兒用炮轟，一會兒又一小股一小股地試探著輪番沖擊。他們這樣做，還有一個企圖，是想尋找一條攀上棋盤陀的捷徑。我們心里非常清楚，通往頂峰的路，只有我們扼守的這一條。讓他們尋找吧，我們非常歡迎，我們所需要的正是時間。

敵人的沖鋒一次緊接著一次。太陽卻好像老在東邊斜掛著，一點也沒動。昨天趕了一天路，今天又戰(zhàn)斗到現(xiàn)在，滴水未沾牙。肚里餓，嘴里渴，煙嗆火烤，連呼出的氣都覺得燙人。我看看其他同志，班長和副班長的嘴唇干裂得淌血;胡德林和胡福才把褲帶緊了又緊?？墒?，水和飯這兩個字，大家都像忌諱一樣，誰也沒有提過。

日本兵搖晃著洋刀，揮舞著旗幟，嚎叫著，擁擠著，又向我們沖來。班長的槍打得真準(zhǔn)，一槍一個，槍槍不落空。可是鬼子兵還是一個勁地往上擁。副班長葛振林憤怒得發(fā)抖，每打一槍，都要大吼一聲，好像那個細(xì)小的槍口泄不出他滿腔的怒火。我高舉起手榴彈，為了使出足夠的力量，狠狠地甩了一下胳膊，才拋了出去。胡德林和胡福才，臉繃得緊緊的，不喊也不叫，只是一槍一槍地瞄著敵人射擊。一直打到太陽掛到正空，敵人始終未能爬上棋盤陀。相反地，在那崎嶇的山路上，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鬼子兵的尸體。

“我們的任務(wù)完成了，走！”班長在打退了敵人的又一次沖擊后，看了看太陽，下了命令。他剛邁出兩步，忽然又停住了。他一會兒望著棋盤陀的頂峰，一會兒又望望主力轉(zhuǎn)移的路。擺在我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主力轉(zhuǎn)移的那條。走這條路，我們可以很快回到同志們的身邊。可是日本兵就在身后，我們走到哪里，他們就會跟到哪里。另一條是通往棋盤陀頂峰的路。到了頂峰，三面都是懸崖。班長顯然是在考慮應(yīng)該走哪一條路。

山腰又傳來了日本兵的嚎叫。班長望著棋盤陀的峰頂，提起槍，堅決地說：“走！”然后，抓住一棵小樹，帶頭向峰頂攀去。用不著說服，也用不著解釋，班長的行動正是我們每個人的意愿。大家緊跟在他的后面，用帶著嘶啞但卻是非常堅定的聲音說：“走！”

我們抓著石縫里伸出來的小樹，踏著凸出的巖石，向棋盤陀的頂峰攀登著。敵人發(fā)覺了，緊跟在我們后面。胡福才轉(zhuǎn)身看了看跟上來的日本鬼子，對班長說：“班長，你看，這些傻瓜蛋全跟上來了！這會兒他可上了大當(dāng)啦！”說著，端起槍，砰一聲就把前面一個鬼子打翻到深谷里。我們一面攀登，一面依托著巖石和樹木向敵人射擊。有的鬼子兵中彈滾下山去，有的踏落了石頭墜入深谷，有的拔掉了巖石中的小樹，連喊一聲都沒來得及，就送了命。他們每前進(jìn)一寸，都要留下尸體和血污。

“班長，你說團(tuán)長他們能走出多遠(yuǎn)？”小鬼胡德林抓住一棵小樹，喘息著問。

“一定很遠(yuǎn)啦！”班長回答。

“敵人追不上了吧？”胡福才也停下來，兩只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班長。

“他們長四條腿也追不上啦！”副班長葛振林搶先替班長回答了。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

“嘿！”胡福才頑皮地捅了胡德林一下，擠了擠眼，又順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汗珠，繼續(xù)向上攀登著。

太陽還有一竿子高，我們便攀上了棋盤陀的頂峰。日本鬼子也像一群瘋狗似的跟了上來。現(xiàn)在，擺在我們面前的，三面是萬丈懸崖，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引敵人了。

日本鬼子還在拼命向頂峰上爬。班長一扣扳機，吸了一口涼氣，子彈打完了。

葛振林一扣扳機，槍膛里也是空空的。

胡德林不住地眨著眼睛，望著班長。

我們?nèi)珱]有子彈了?？上驳氖呛２胚€有一顆手榴彈。他剛要往下扔，班長搶前一步奪了過來，咬著牙插在腰里。鬼子兵這一陣沒有受到打擊，爬得更歡。副班長不知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力氣，搬起一塊大石頭，舉過頭頂，狠狠地向最前面的一個鬼子砸去。鬼子立刻像被擊中了的烏鴉，飄飄搖搖落進(jìn)深谷里。

“好?。≡已?！”胡福才高興地大叫起來。我們一齊舉起石頭，狠命地向敵人砸去。一霎時，石頭撞擊著鬼子，唧哇亂叫，滾滾而下……

督戰(zhàn)的洋刀在敵人隊伍中閃著寒光。鬼子兵還是繼續(xù)往上爬，而且離我們越來越近了。班長突然住了手，嗖一聲拔出那顆手榴彈。我們明白到了什么時候，一齊靠向班長。四個人都昂著頭，挺著胸，八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班長，四個喉嚨喊出了一個聲音：“拉吧，班長！”

正在這時，又傳來了鬼子兵的嚎叫。班長猛地轉(zhuǎn)回頭，胳膊一掄，好似用盡了生平所有的力氣，把手榴彈甩向日本鬼子。我們都一齊目送著它，希望它能用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的力量爆炸，把這群吃人的野獸從這個世界上消滅掉。

手榴彈帶著我們五個人的仇恨爆炸了。隨著狼牙山的一聲吼叫，又有好幾個日本兵被掀到深谷里。

敵人還是步步向我們逼近。我們并沒有絲毫畏懼，一個共同的聲音在我們五個人的心里響著：我們渴求著英雄的一生，絕不活著當(dāng)俘虜，絕不能讓親愛的人們臉上無光，絕不能讓這崇高的山嶺蒙上恥辱。

班長舉起他那支從日本兵手中奪來的三八大蓋說：“砸吧，同志們！砸吧，不能把武器留給敵人！”當(dāng)我們耳聽著老人和婦女哭訴敵人暴行的時候，沒有流淚;當(dāng)我們迎著班長手中的手榴彈走去的時候，也沒有心酸?？墒?，當(dāng)我們舉起心愛的槍時，眼淚卻搶先滾落在巖石上。胡福才舉起槍，又放了下來。他輕輕撫摸著槍筒，滿眼含著淚花，看著班長。大概是班長那嚴(yán)峻的目光說服了他，他咬緊嘴唇，跺了一腳，又把槍舉了起來。

砸了槍，班長和副班長交談了幾句。然后，班長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放在膝蓋上匆匆地寫著什么。寫好后，向我們?nèi)齻€人招了招手，我們便一齊向他圍攏過去。

沉默了一會兒，班長說話了。他的聲音是那樣激動：“同志們！我和葛振林是共產(chǎn)黨員，以前我們倆對同志們的幫助和照顧很不夠。這次戰(zhàn)斗證明你們?nèi)齻€人都具備了做一個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的條件。將來如果同志們能找到我的尸體，他們會在我的衣袋里發(fā)現(xiàn)我和葛振林介紹你們?nèi)齻€人入黨的信?，F(xiàn)在就讓我們都用實際行動，表示我們對黨的無限忠誠吧！”說完，他把小本子裝進(jìn)口袋，大步向懸崖走去。我們也都學(xué)著班長的姿態(tài)，昂著頭，挺著胸，緊跟在他的后面。

我們站在懸崖上，一齊轉(zhuǎn)過頭來。狼牙山仍像一個巨人矗立著，易河水仍閃耀著皎潔的光。在這座山上，我們送別過親愛的戰(zhàn)友，歡迎過新來的同志，無數(shù)次地消滅過敵人;在這條河里，我們洗過澡，用河水煮過飯，在河岸阻擊過日寇。現(xiàn)在，我們就要和這英雄的山河永別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說：“永別了，親愛的祖國，親愛的黨！永別了，親愛的戰(zhàn)友和母親。我們完成了黨和祖國人民交付我們的任務(wù)，我們把敵人擋住了。”

班長正了正帽子，拉了拉衣襟，然后，像每次發(fā)起沖鋒一樣，大喊一聲：“同志們！跟我來！”第一個縱身飛向深谷。同時，狼牙山也傳來了豪壯的回聲：“同志們！跟我來！”我們緊跟著這回聲，一齊跳了下去。

我緊閉兩眼。起初，還能聽到呼呼的風(fēng)聲。突然，像有個什么硬東西在腰間撞了一下，接著便失去了知覺。原來是半山腰伸出來的一棵樹，把我掛住了。同時被掛住的還有副班長葛振林。

我的腰摔斷了。第二天，老鄉(xiāng)們把我送到醫(yī)院里。同志們告訴我，我們團(tuán)已安全跳出了包圍圈，現(xiàn)在正在打擊敵人;我們班長馬寶玉和胡德林、胡福才卻光榮犧牲了。聽了這個消息，又高興，又痛苦。有人又對我說，班長他們?nèi)齻€人還在，和狼牙山一樣矗立著，他們?nèi)栽诶茄郎缴?。雖然我知道這是為了安慰我，但是我卻相信這樣的話，相信他們永遠(yuǎn)不會死。因此，我也向別人這樣說：“他們還活著，和狼牙山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選自《星火燎原》第6集，解放軍出版社，1959年。

宋學(xué)義（1918—1978）河南沁陽縣人，“狼牙山五壯士”之一。1939年夏，參加八路軍，被編入晉察冀一分區(qū)一團(tuán)七連。跳崖后，被樹叢掛住，腰部受重傷。后榮獲晉察冀軍區(qū)頒發(fā)的“堅決頑強”五星獎?wù)隆?944年，宋學(xué)義回到河北省易縣北管頭村，任農(nóng)會主席。1947年，返回家鄉(xiāng)沁陽北孔村。多年任縣、公社黨委委員和村黨支部書記，先后出席全國烈軍屬和殘廢軍人積極分子大會，全國民兵英雄代表大會，中國共產(chǎn)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1978年6月26日在鄭州逝世，安葬在沁陽烈士陵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