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月,女,20世紀80年代生,廣西欽州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
站在新房的陽臺上,仿佛置身建筑的叢林里,有風吹來,像森林里的山風,裹挾著愜意。就這么遠眺這座城市,會心生一種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豪情。
來這座城市十年,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雖然只是毛坯房,但思林似乎已經(jīng)看到一個月后這里的景象:陽光透過白色的紗窗灑進餐廳,胡桃木的餐桌上白色的骨瓷餐具閃著柔和的光,胡桃色的木地板光可鑒人,十八個月的寶兒光著腳在歡快地來回跑著,妻子則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叫著,寶兒慢點,別碰著桌子別碰著椅子……
只要這個夏天不下雨,工期便可如期完成。算算積蓄,或許還需要父母的一些資助。父母早就說過,如果錢不夠,他們那里還有一些。他們只有思林一個孩子,省吃儉用留下來也是要給思林的。但思林張不了這個口,不到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思林是不會接受父母的資助的。比如現(xiàn)在。
思林正想給爸爸打電話,媽媽的電話倒是打來了。
思林輕快地吐出一個字:“媽。”
電話那頭的母親卻全然不知道思林的歡喜,抽抽噎噎地說:“思林,你爸爸病了。”
思林的心猛地一沉,便像水桶失去了轆轤的牽絆,一頭栽向井底,直掉到水面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水花四濺。常年遠離父母,父母親對他總是報喜不報憂,但凡小病,父母都會說沒事,以前母親患了胃病,要做手術,父親只跟思林說是得了闌尾炎。父親做了一次膽囊切除,母親也只告訴他是重感冒。這一次……思林不敢往下想。
思林請了年假??偙O(jiān)幾乎沒給好臉,思林請了年假,就意味著別人要代替他的工作。
思林在收拾東西。寶兒蹣跚著走過來,抱著他的小腿,央求著:“爸爸,騎馬?!彼剂址畔率种械囊路?,把寶兒舉過頭頂,寶兒興奮地“哈哈”直笑。思林親了親寶兒的臉蛋,放下寶兒,說:“寶兒乖,去找外婆玩。”寶兒聽話地扭著小屁股走了。
春曉看著寶兒離開,一邊給思林遞衣服,一邊發(fā)愁:“本想著過一個月桃子要生孩子了,你爸也退休了,我媽回去照顧就換你爸媽過來看寶兒的,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思林不言語。春曉的弟媳桃子預產(chǎn)期在下個月,弟弟春歌早就要求母親回家照顧桃子的,桃子是獨生女兒,母親前幾年去世了,除了春曉媽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來照顧了。思林父母原也答應等思林爸爸單位體檢完了就會盡快過來的,沒想到這一等倒等來了思林爸爸生病的消息。岳母是想走也走不開了。
春曉又繼續(xù)說:“還好,下個月我放假了,我?guī)殐簝蓚€月,希望到時你爸恢復好了,你媽過來帶一下寶兒吧。唉,原來一直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yè),現(xiàn)在想想,就沖著每年的假期,我也該感謝這份職業(yè)。我只盼著,桃子不要早產(chǎn),我媽能等到我放假再回去?!?/p>
思林還能說什么呢?春曉是一畢業(yè)就應聘到這里,兩個人是同省鄰市,身在異鄉(xiāng)也算是老鄉(xiāng)了。當初娶春曉,母親并不是十分的樂意,春曉有個弟弟,如果春曉也是獨生子女,那思林就能生兩個了。但是春曉還是很快得到公公婆婆的喜歡,春曉性格好,不計較,對公婆也極為孝順。特別是生了寶兒后,思林媽都快把春曉當女兒了。
思林拉上行李箱的拉鏈,說:“遇事多往好的方面想想。說不定只是誤診呢?!?/p>
春曉擠出一個微笑,說:“但愿如此。”
思林上了火車,恨不得火車長了翅膀。半睡半醒之間幾個夢的片斷在穿插。思林夢到小時候去外婆家,爸爸騎著自行車,把他放在三角架上斜坐著,一路沿著江邊的小路出發(fā),上坡下坡,留下一路的鈴聲。雖然每次都顛得屁股生疼,但思林總是一回家就問什么時候再去外婆家。思林夢見下坡時自行車剎車壞了,車子因為慣性一直沖一直沖,思林害怕,把自己嚇醒了。一看窗外,還是一片漆黑。昏沉著再睡,又夢到坐船到江心,船翻了,爸爸把他舉起來,人們把思林拉上了,但爸爸卻飄遠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聽到報站的廣播,思林也顧不上洗漱,心急如焚地提著行李,就站在車廂門口等著。
父親在市人民醫(yī)院。思林帶著行李直奔醫(yī)院。母親一見到思林,眼淚就簌簌往下掉。父親責怪了一句,哭什么哭,我還沒死呢!橫豎不過一刀,你巴巴地讓思林趕回來,萬一領導怪罪怎么辦?在外可不比家里。
思林心里急,見父親這樣說,也只好笑笑說:“爸,沒事的,我請了年假?!?/p>
七拐八彎地找到一位在別的科室當醫(yī)生的高中同學,通過同學約了父親的主治醫(yī)生吃飯。按醫(yī)生的說法,情況不是很好。如果在省城做手術,把握會大些,但是醫(yī)保報銷部分會少許多。
思林跟媽媽商量了半天,還是決定上省醫(yī)院做手術。
到了省醫(yī)院,又做了一遍常規(guī)檢查。父親的臉色蠟黃,但哼都沒哼一聲。思林幫父親掖好被子,調(diào)好輸液的速度。父親的手掌粗糲,四指根的繭澄黃澄黃的,思林小時候常見父親拿著剪刀剪那些厚繭,剪開厚繭之后,父親還常喜歡用手摩擦思林的小臉,思林每次都一邊躲一邊向媽媽告狀。父親的繭子一定是許久未剪了,看起來那么厚實渾圓。
醫(yī)院只有一張陪護床,思林讓母親到醫(yī)院旁邊的招待所休息。父親要動手術了,不能連母親也累倒。
手術前一天,護士讓思林到醫(yī)生辦公室簽署《手術知情同意書》。思林頭一次看到這么多的醫(yī)術名詞,麻醉并發(fā)癥嚴重者可能危及生命,術中、術后可能會大出血也會危及生命,腦并發(fā)癥、精神并發(fā)癥、呼吸并發(fā)癥……術中、術后一共二十條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都會危及生命。
看著思林猶豫的樣子,醫(yī)生解釋說,這是慣例,都要簽的。
思林不解地問:“那手術有把握嗎?”
醫(yī)生說:“任何手術都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我不能給你任何保證。但你父親目前的情況,手術是最好的治療方法。”
面對思林的不信任,醫(yī)生已經(jīng)有點不耐煩了:“你可以想清楚再簽的,但是要快,等著手術的人都排到十天后了?!?/p>
思林拿著《知情同意書》走出醫(yī)生辦公室,靠在病房的外墻上,忽然有想抽煙的沖動。思林已經(jīng)戒煙很多年了,他只是下意識地摸煙,摸完口袋才死心。手上的一張紙如千鈞重,它決定著父親的生死,可如今這張薄紙卻要思林來抉擇。
思林走到走廊盡頭,給同學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酒興正酣。思林不好意思地說了情況。同學的酒興也有幾分上頭了,大聲地說著:“你放心,思林,只是走個程序而已,給叔叔主刀的醫(yī)生是我進修時的老師,技術肯定沒的說。你就等著老爺子平安歸來吧?!?/p>
聽同學這么說了,思林也放下心來,回到醫(yī)生辦公室,鄭重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像把父親的命交出去任人宰割一般,神色悲愴。
手術當天的早晨,思林早早從開水房打了熱水,讓母親給父親梳頭,母親梳得一絲不茍。母親說:“人要精精神神進去,也要平平安安出來?!?/p>
思林眼眶一熱,這情景好似三十年前,自己還小,母親也每天在出門前給自己梳一下劉海,說要精精神神上學去。當年的一家三口多么讓人羨慕,思林一回家,就有可口的飯菜,周末,坐在父親的單車三角架上,母親坐在后架,一起去公園,去圖書館,去兜風,父親永遠那么有活力,母親也永遠那么開朗。那樣的日子是什么時候悄悄溜走的?
手機響了,是春曉。思林回過神來,時光偷走了父親的活力和母親的開朗,卻給他帶來了春曉和寶兒,時間是公平的。
春曉說:“爸起床沒有?寶兒要跟爺爺說說話?!?/p>
手機開了免提遞給父親,父親叫了聲:“寶兒,我的乖孫孫?!?/p>
寶兒在春曉的教導下,奶聲奶氣地說:“爺爺,你怪(快)點好?!?/p>
父親悄悄抹了一下眼角,笑呵呵地說:“好,爺爺好了去看寶兒?!?/p>
思林從心里感激春曉,這么一大早的,把寶兒弄清醒了,給老爺子說一句話,比誰說的都管用。
手術室的燈亮著,里面的護士偶爾進出,蒙著大口罩,看不清表情。綠色的手術服就在思林的眼前晃著。母親坐立不安,眼里噙著淚水。思林時不時站起來,在走廊里走動,看到護士出來,就問:“怎么樣了?”
護士都是統(tǒng)一口徑,說醫(yī)生正做著呢,別催。
母親手里捏著一團紙巾,眼淚出來了,把紙巾展開拭眼睛,拭完眼睛又捏成一團。再拭再捏,把紙巾團成了一個藥丸般大小。
思林坐在長椅上,兩眼空洞地盯著對面天花板的夾角,把手節(jié)關節(jié)掰得“咔咔”響,心里默默數(shù)著“一個,兩個……”
漫長又無助的等待在手術室燈滅的一刻得到解脫。沉重的大門被推開,醫(yī)生拿著一個托盤出來。
思林和母親迎上去,緊張地問:“醫(yī)生,怎么樣?”
醫(yī)生指著托盤里的油花說:“病灶已經(jīng)切除了,這些是患者的油。”
思林胃里一陣翻滾,那盆白花花的油讓他想起殺雞時的油花,此時血腥味和油腥味混合在一起,讓他幾乎吐出來。思林強忍著不適,稍稍退后半步,問:“我父親現(xiàn)在怎么樣?”
醫(yī)生說:“手術很成功,病人可能會在晚上十點醒過來,到時會比較難受?!?/p>
思林和母親連連感激。
護士把父親推出來,母親一見到父親臉似金紙,毫無反應的樣子眼淚又往下淌,抽噎著:“思林爸,思林爸?!?/p>
思林安慰著母親:“媽,不哭了,爸做了手術,就會好的。”
護士還要接著準備下一趟手術,給思林說了注意事項就把人交到思林手上,讓思林把病床推回病房。
思林和母親各扶著病床的一邊,把父親推回病房。但回到病房,思林的問題來了。早上父親是自己坐上移動病床的,現(xiàn)在父親暈睡著,要把父親從移動病床抱上普通病床。父親是個大個子,入院時測了體重是170斤,思林個子隨母親,中等身材偏瘦,若時在平時,130多斤的思林背父親倒也是背得動的,只是父親躺著,不省人事,把移動病床并靠著普通病床,就要有特別大的力氣才能把人從床上搬起來,再平移到病床上去。
思林試了幾次,完全抱不動父親。母親提出一個抱頭一個抱腳,也不行,父親還輸著液呢,思林和母親一起給父親挪動身體就沒有人同時移動輸液瓶了。
思林恨自己,一個大男人,竟然連父親也抱不動,本該是讓父母依靠的人,卻連最起碼的一個體力活也干不來。
鄰床的兒子看到了,說:“我?guī)湍惆伞!?/p>
鄰床的兒子在建筑工地干活,每天中午和晚上下了工地過來看一下老母親,平時是幾個女兒輪流照看。
思林一個人守著父親。
父親呼吸平穩(wěn),頭頂?shù)牡跗坷锿该鞯乃幩樦斠汗芤坏我坏蔚赝绿?,思林一滴一滴地?shù)著。父親的臉血色全無。思林握著父親冰涼的手,試圖將父親溫暖起來。
“小伙子,你爸回血了!”鄰床陪護的大姐搖了搖睡著的思林。思林一驚,果然父親的藥水已經(jīng)空了,血從輸液管倒吸上來。思林趕緊關了輸液器,按響床頭鈴。一會兒,一個微胖的護士走來,看了一眼,一邊換瓶一邊責怪說:“家屬要注意看。”
思林忙不迭地自責。胖護士交代了一番轉(zhuǎn)身又走了。
大姐說:“小伙子,就你一個人陪護?”
思林苦笑著說:“跟我媽,我媽去吃飯了。沒想到我看著看著睡著了?!?/p>
大姐說:“唉,我媽手術時,我們也是幾天沒睡好,手術那天挺緊張的。做家屬的,都那樣,如果不是幾姐妹輪著,我早就崩潰了?!?/p>
思林羨慕地說:“大姐,你家真好。我家只有我一個孩子,想換個手也找不著兄弟姐妹啊?!?/p>
大姐安慰說:“沒有兄弟姐妹確實是辛苦多了。大家一個病房,有什么事你吱一聲,我們能幫的一定幫。唉,以前小的時候,家里兄弟姐妹多,為了一塊肉都能搶破碗,現(xiàn)在幸好有這么多的兄弟姐妹,不然真夠嗆?!?/p>
思林不語。從小,他都是院里孩子羨慕的對象。夏天吃西瓜,鄰居的孩子每人分得一塊,思林自己抱著半個西瓜用勺子挖著吃,別人吃的西瓜吃到白瓤才舍得扔,而思林往往只吃中間最甜最沙的部分。別的孩子只有新年才有新衣服,經(jīng)常還是老大傳給老二,老二接著往下傳,思林是想什么時候買就什么時候買。每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父母單位除了保健費還會額外給思林一個獨生子女的大蛋糕。
半個月后,思林爸爸堅持要出院。他說:“動了手術,沒有問題了,癌細胞都切了,自己也能下地走動了,只是按時吃藥而已,在醫(yī)院和在家里是一樣的?!彼剂职职执咧剂只厝ド习?。
思林爸爸是個急性子,說要出院就馬上讓思林媽媽收拾東西,讓思林辦出院手續(xù)。
父母在大堂的中央等著思林結賬。收款員一邊麻利地翻著賬單一邊飛快地敲擊著鍵盤,電腦里的數(shù)據(jù)刷刷地閃著。思林目光轉(zhuǎn)向父母,心里百味雜陳。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堂中央的父母顯得特別單薄。父親微微佝僂著身子,左手輕輕捂著腹部。醫(yī)生本不建議父親太早出院,才拆的線,就奔波幾百公里回去,于病人并不好。醫(yī)生還建議說最好放療一段時間,但思林爸爸堅持要回家鄉(xiāng)醫(yī)院放療。思林知道,父親只是顧慮著他,但他卻沒辦法讓父親放下顧慮。母親也老了,本來就瘦弱,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更是弱不禁風。平素整潔的母親已很久沒有燙頭發(fā)了。思林記得母親年輕時最喜歡燙大波浪的鬈發(fā),披著好看,扎起來也好看。但現(xiàn)在母親花白的頭發(fā)隨便用橡皮圈扎著,還有幾縷逃了出來,她攙著父親,站在那里等著思林的樣子讓人心酸。思林很害怕,眼前這兩個他最親的人正在老去,而且是加速地老去,萬一有一天,只剩下其中一位,那留下的人是何其凄涼!思林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整個暑假,春曉瘦了十斤。期末考試還沒考完,就傳來桃子要生產(chǎn)的消息,春曉媽一邊把寶兒背在身上去趕火車,一邊給春曉打電話,讓她放假就回老家。春曉回家和媽媽一起照顧桃子到出了月子,又帶著寶兒回到思林家。幸好思林爸爸生性樂觀,除了思林媽偶爾情緒低落,一家三代其樂融融倒也讓獨自在外的思林放心不少。或許,一切都不會變得更糟。
春曉就要開學了,思林爸爸卻再次住進了醫(yī)院,幾乎同時,春曉爸爸也住進了醫(yī)院,照顧桃子母子的春曉媽媽分身乏術。請個住家保姆要花費一個人的工資,本來就捉襟見肘了,思林也實在拿不出這筆錢。還在休產(chǎn)假的桃子說:“把寶兒送過來吧,總不能把孩子一個人鎖在家里?!贝簳院鴾I將兒子送到娘家。
思林猶豫著將請假單再次遞給總監(jiān)。微胖的總監(jiān)轉(zhuǎn)動著座椅,簽字筆有節(jié)奏地敲著桌子,看著請假條,又看向思林,眼鏡后面露出不悅的神色。
“思林,如果我沒記錯,你的年假已在兩個月前用完了。”總監(jiān)捏著筆,黑色的尖指甲總讓思林想起幼時看的《倩女幽魂》里的黑山老妖。
思林賠著笑臉說:“我知道用完了??晌野植×?,我真的需要請假?!?/p>
總監(jiān)皺著眉,筆遲遲不肯落下:“思林,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一年請幾個月的假,那公司豈不成了慈善機構了?”
思林僵硬著笑臉,無言以對。
副總走進來,看著兩人,問:“什么事,這么嚴肅?”
總監(jiān)把大致情況說了一下,副總說:“批給他。難得你有這個孝心,公司也不能沒有人情味。給你一個月,其他的按公司規(guī)定辦吧?!?/p>
思林千恩萬謝。
然而父親的病卻沒有第一次那么樂觀。癌細胞擴散到全身,游走于身體的各個角落??粗鴻z驗報告單,思林似乎能看到那些癌細胞舉著尖刀在兇殘地殺害健康的細胞。癌細胞在攻城掠地,紅細胞在節(jié)節(jié)敗退,已經(jīng)潰不成軍。父親的情緒也明顯不如第一次入院,他不愿意再到省城醫(yī)院,焦躁、不安、恐懼,思林和母親小心翼翼地順從著父親的心情。母親背地里對著思林哭:“你父親是怕死在外面呀!”
才化療一個療程,父親已經(jīng)不成人形。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一覺醒來,枕頭上全是落發(fā)。第一次住院時,父親的體重是170斤,而第二次住院,父親的入院體重還不到100斤。思林已經(jīng)可以輕松地抱起父親。母親想著法子給父親增加營養(yǎng),但父親吃不下,吃了就會吐出來。于是母親不斷地做,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吃,然后再吐得天昏地暗。
思林驚訝于母親的勇敢。父親病前,母親連只雞都不敢殺。為了讓父親快點好起來,母親聽說什么偏方都要去試一下。有人告訴母親,喝蛇湯吞蛇膽有特效,母親就每天去市場買一條活蛇給父親燉湯。思林親眼見過以前連見蛇都怕的母親親手殺蛇,差點哭了。
父親卻不領母親的情。抱怨飯菜沒胃口,抱怨母親不常來陪他。病中的父親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發(fā)火。而母親不管父親怎么指責抱怨,都是耐心地哄著父親。有時連思林都看不過去了,母親一天天消瘦,衣服像布袋子套在身上,母親的眼角總是血絲,思林知道她睡不好。思林想好好說說父親,母親卻不許。
打完了吊瓶,思林會推著父親去公園散步。父親越來越?jīng)]精神,坐在輪椅上也會睡著。睡著了就一直在做夢,有時會忽然喊,思林,要下雨了,快把陽臺的豆子收起來。思林,去換一瓶煤氣,你媽換不動。思林一邊迷糊答應著一邊看著父親,眼眶經(jīng)常不由自主地發(fā)熱。不在父母身邊的日子,父母親是否經(jīng)常會這樣叫著他?只是他聽不見。
有時,父親會感慨,如果當年違反政策多生一個就好了,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思林總有個伴,以后遇上什么事也有個人可以商量可以搭把手。
思林蹲在父親跟前,認真地說:“爸,這么多年來,我一個人獨享你們的愛,你們老了,我照顧你們,沒覺得有負擔。”
父親拍拍思林的手背,不語,只是看著玩耍的孩子們。良久,像是對思林說,也像是自言自語:“讓寶兒有個伴吧?!?/p>
思林心里苦笑著,嘴里卻應著:“好!”
醫(yī)院的催款單下來了,思林稍稍皺了皺眉頭?;丶抑埃呀?jīng)跟春曉商量好了,那套鑰匙拿在手上尚未溫熱的房子還是賣了吧,雙方老人都病了,除了醫(yī)保,自己還需花大筆的錢。春曉哭了一個晚上,在異鄉(xiāng)漂泊了近十年,好不容易才有自己的房子,還沒住進去就要賣了,她舍不得。但第二天一早,春曉還是親自去中介公司掛了房子。遇上樓市不景氣,賣房的比買房的多,房子沒能掛上好價錢。只是急錢用,賤賣也是必須的。
檢驗越來越頻繁。每檢驗一次,思林的心就往下沉一次。后來,父親的腿開始淌水。先是一滴一滴地往外沁,后來要直接用腳盆接著,半天就裝了一盆水。
思林問主治醫(yī)生,這是怎么回事。醫(yī)生說的術語讓思林一頭霧水,說晚期病人都有這種情況。思林找到那個高中同學,同學猶豫地告訴他,恐怕是腎衰竭的征兆。
思林心里的水桶往無底洞直掉,再也聽不到回聲。
父親的精神卻比往常好。吃的粥也多了些。拉著思林說小時候的趣事。說起思林小時候調(diào)皮,抓了一把黃豆玩,不小心把一粒黃豆塞鼻孔里了,黃豆越來越大,思林呼吸困難,醫(yī)院又遠,大人想了各種方法,最后是父親用一個小鐵絲彎成一個帶圈的小鉤子,把黃豆鉤出來。父親邊說邊笑,看起來也有力氣了。
思林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晚上,思林去機場前特意到父親病床前,告訴父親,自己回去處理點事情就回來,讓父親好好吃飯,等他帶著寶兒一起來看他。
思林輕輕關上病房門,父親留戀的眼神在越來越窄的門縫里生了根,思林幾乎不忍關閉。
遞交辭呈,賣掉房子,這些事情在半年前思林幾乎不敢想。但此時此刻,卻變得無足輕重。對于賣房,春曉沒有多說什么,畢竟兩家的父親都躺在醫(yī)院里。但對于辭職,兩人爆發(fā)了婚后的第一次激烈沖突。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工作了十年,所有的關系、人脈都在這里,思林當了主管好幾年,眼看著就能再上一個臺階,將一切放棄,回到那個小城,從零開始,等于把一棵種了十年的樹砍了,再重新播種,談何容易!何況歲數(shù)也在那擺著。辭職不只影響思林,這個家會因為思林的一個舉動從此被改變命運。
春曉勸他考慮清楚,他握著春曉的手,只說了一句話:“我想了很久了,我也不能丟下父母?!?/p>
春曉勸不下思林,準備讓思林母親勸他。但婆婆的電話恰在這時來了:“父親病危?!?/p>
思林恨不得飛機再多長兩雙翅膀。一路急趕慢趕,終是沒能見上父親最后一面。思林不敢想象父親在最后一刻苦苦盼著兒子孫子的情景。
思林在太平間門口失聲痛哭。
母親不愿離開家鄉(xiāng),她說:“家鄉(xiāng)有父親的氣息,寶兒可以帶回家讓她照顧?!?/p>
思林遞交了辭呈。副總極力挽留,思林還是毅然決然。
思林收拾行李回家鄉(xiāng)的當天,春曉黯然不語。思林說,如果春曉實在不愿意回去,他也將選擇權留給春曉。賣房子的錢還余下一部分,夠春曉在這座城市買一間蝸居,這也是思林唯一能為春曉做的事。
思林帶著寶兒踏上回家的列車。夢中,看見父親穿著年輕時常穿的白襯衣和黑西褲,束著皮帶,一身清爽地向他走來,嘴里還哼著歌,是父親最愛唱的《把根留住》。父親說,他的病全好了,一身輕松。
思林伸手抱向父親,卻抱了個空??诖锸謾C震動,是春曉發(fā)的短信。
“照顧好寶兒,放假我去報考家鄉(xiāng)的教師職位。我也有父母,當他們老了,我也不想只留下遺憾!”
思林放下手機,緊緊抱著熟睡中的寶兒。
責任編輯 ? 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