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娟

天上掉下個林美麗

■黃麗娟

爹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左眼緊閉著，右眼卻仍倔強(qiáng)地張開著。我好幾次用手合上它，都無濟(jì)于事。

滿頭銀發(fā)的奶奶老淚縱橫，輕輕拍打著床沿，就像哄著剛?cè)胨挠變海骸皬?qiáng)子啊，你還有啥放心不下的呢？你就好好走吧，娘很快會來陪你的……”

奶奶的話引得旁人紛紛落淚。只有我的眼睛干巴巴的，就像兩口枯竭了的井，再也流不出汩汩的水來。自從得知爹身患絕癥后，我的眼淚就沒有再淌下來過。憑良心說，我并不傷心，甚至，有一些慶幸，慶幸他終于一了百了了。

爹是下午一點(diǎn)左右走的。走的時候，林美麗不在，在家睡午覺。

這時候還睡什么午覺？真他媽的沒良心，我恨得咬牙切齒。

林美麗還真睡得著，若不是我打電話告訴她爹走了，真不知道她要睡到什么時候。

小時候，我一直搞不懂，為什么一吃過午飯，林美麗就像鬼附身似的立馬要去找張床睡覺。每次她睡午覺的時候，爹都會關(guān)緊所有門窗，然后靜靜地坐在林美麗的房間外。爹也不準(zhǔn)我發(fā)出任何聲音，若哪一次不小心弄出動靜來，那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后來，爹告訴我，這就像有的人喜歡抽煙，有的人喜歡打牌而已。林美麗就喜歡睡午覺，每天都雷打不動的。因?yàn)樗猩窠?jīng)官能癥，睡覺的時候聽不得一點(diǎn)聲響。

林美麗來了，頭發(fā)有些亂，但臉上的表情異常平靜，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她俯下身，順手捋了捋爹身下皺巴巴的床單，又直起身，看看我，淡淡地問了一句：“有啥叮囑的嗎？”

我厭惡地瞟了她一眼，有些不情愿地說：“誰讓你不在的？沒說什么?！蔽野训谖乙煤盟藕蛄置利惡湍棠痰脑捬驶亓硕抢铩?/p>

林美麗微微一怔，避開我咄咄逼人的眼神，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坐了下來。她握著爹的手，似乎在自言自語：“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

真是個薄情的女人，連一滴眼淚都舍不得流！我心里憤憤的。

其實(shí)，我已經(jīng)差不多忘記她的真名叫林美麗了。打從懂事起，我就一直聽到別人叫她“狐貍精”。連小屁孩兒都知道“狐貍精”就是張家三嬸娘——林美麗。曾聽奶奶一輩人說過，林美麗年輕時好像蠻風(fēng)光的，臉蛋漂亮，又唱又會跳，在一個文工團(tuán)呆過，后來由于家庭成分不好，被人擠掉了。大家叫慣了“狐貍精”，按著他們的邏輯，我被順理成章貼上“小狐貍”的標(biāo)簽。這個可恥的綽號讓我整整十二年抬不起頭來。

話說回來，林美麗的確長得很標(biāo)致，長辮子，大眼睛，細(xì)腰身，走起路來，兩個大奶子一抖一抖的。我家墻上的相框里就有她的藝術(shù)照，有穿戲服的，有舉紅花的，有拿扇子的，張張都很漂亮。不認(rèn)識林美麗的人還以為是哪個演員呢。村里那些大老爺們有時看不到林美麗，就看看墻壁上的照片也高興。他們常拿我爹開涮，強(qiáng)子本事大，弄來的女人好，夜夜有“熱饅頭”喂飽。對大家的說笑，爹開心的時候，不太會跟他們計較的，不開心的時候，那些人可慘了，準(zhǔn)會挨爹一頓揍。

林美麗不僅身段好，嗓子也好，什么黃梅戲、越劇，隨便起一嗓子就會把人的骨頭都酥了去。夏天，一到夜晚，村里的那些漢子們提著酒瓶，搖著蒲扇來我家乘涼。嘴上說跟我爹喝酒，其實(shí)是來聽林美麗唱戲的。有時，幾個漢子酒喝多了，就賴在我家院子里不肯走。他們的婆娘便氣急敗壞地找上門來指桑罵槐：“死鬼，你有種也到外面去買個狐貍精回來過呀，才不攔你呢！”

我爹雖然也喝多了，但每每聽到這樣的話便會勃然大怒：“他娘的，說啥破話哪？看我不打爛你們的臭嘴！還不快滾！”他怒目圓睜，兇神惡煞般把那些醉漢和婆娘們統(tǒng)統(tǒng)趕了出去。

第二天，林美麗依然扭著大屁股，跟那些男人們大聲說笑，有時還故意跟他們開玩笑：“還敢不敢來聽?wèi)蜓?？我又新學(xué)了一段呢！”男人們訕訕地笑，女人們則在背后罵：“狐貍精！”

不過，自從爹去了外地后，來我家乘涼的男人漸漸少了，一來是他們不好再拿跟我爹喝酒作借口了，二來怕家里婆娘一哭二鬧三上吊。只有幾個還未討老婆的敢來。其中來得最多的是卷狗。

卷狗，天生一頭微微卷曲的頭發(fā)，又黑又密，白白的娃娃臉，怎么曬都不黑，一笑起來眼睛會說話。他會寫一手好毛筆字。他還是村里第一個志愿兵，轉(zhuǎn)業(yè)后在鄉(xiāng)電管站工作。卷狗不是他的真名，是村里人開他玩笑給取的。他的真名叫吳有才。大家都說他不是討不到老婆，而是不愿意討。

卷狗的二嬸是村里有名的老媒婆，凡經(jīng)她介紹的對象一般都能成?？奢喌浇o侄子卷狗介紹對象，偏偏橫挑鼻子豎挑眼，怎么也不成，氣得王嬸直罵卷狗小王八羔子，發(fā)誓再也不給他張羅了。

三十好幾的卷狗，依然不急著說媳婦，天曉得是不是他那玩意兒不靈光。

卷狗每次來，都會給我?guī)б恍┖贸缘?，我第一次吃到的金幣巧克力就是他給的。只要他一來，林美麗就會叫我去外面玩，說要跟卷狗叔談些事情。有時，我不太情愿，但一想到有巧克力吃，氣也就消了。

不知什么原因，我比同齡的小伙伴發(fā)育得要早些。上四年級時，我的胸脯開始微微隆起。洗澡時，我常用毛巾把兩粒鼓鼓的奶頭狠狠地往里掐。我不想讓它們肆無忌憚地長，怕它們會長成和林美麗的一個樣。

六年級時，我的胸脯已經(jīng)渾圓渾圓的了，像兩個饅頭似的堆在胸前。林美麗給我買了兩件小背心，讓我替換著穿。起先我不肯，但后來沒了胸衣的約束，我的胸脯像小兔亂跳。為了控制這種跳動，走路時，我總會刻意地含胸曲背。久而久之，我的走路姿勢越來越難看，越來越與眾不同。

林美麗似乎很在意我的走路姿勢，每次都逼我抬頭挺胸收腹，可我就是不當(dāng)一回事兒。有時說急了，我回她一個眼白：“丑一點(diǎn)有啥關(guān)系？漂亮能當(dāng)飯吃嗎？”林美麗氣得戳著我的腦殼罵：“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俗話說，丑女嫁不到好男。”鄰居聽了，笑話林美麗：“小偶還小呢，你就開始愁嫁啦！”

上了初中，同學(xué)們情竇初開，談戀愛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我也暗暗喜歡上了我的同桌，那個清瘦的男孩。可我有些自卑。我不敢給他寫情書，只能偷偷地寫在日記本里，密密麻麻地寫了一頁又一頁，然后鎖起來。我也不敢給他送禮物，怕同學(xué)們?nèi)⌒ξ野]蛤蟆想吃天鵝肉。更不敢直接拉他的手，甚至連正眼看他一眼都不敢。

我想起林美麗跟卷狗拉手的情景，不禁臉熱心跳。那天傍晚，西天的云霞出奇得紅艷，就像春天遠(yuǎn)處那一片盛開的桃花。渾圓的落日留下長長的影子，一片血紅。天色很快就暗下來了，狹長的瓜田被暮色涂得紫一塊，青一塊。一群鳥“撲哧撲哧”飛來，倏地鉆進(jìn)槐樹林里不見了。卷狗興沖沖地背著電工包來到我家。我很納悶，家里電器啥的都沒壞呀！可林美麗說：“家里線路老化了，常斷電，你爹又不在家，萬一出了事就麻煩了。”

卷狗爬上木梯，“啪”一下，拉下了電閘，屋里頓時漆黑一片。

“東廂房那組線有問題，我替你換一下?！本砉犯置利愓f。

“大約多久能好？黑燈瞎火的，小偶還要寫作業(yè)呢！”

“那急不了，兩三個小時要的吧?！?/p>

林美麗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小偶，你今晚就住奶奶家吧，別耽誤了功課?！?/p>

我很不情愿地一邊走，一邊回頭望，林美麗和卷狗還站在木梯旁說話，但兩人的距離似乎離得很近了。突然，卷狗抓住了林美麗的手。我頓時火冒三丈，正想立即轉(zhuǎn)身沖進(jìn)屋，讓卷狗松開他那雙可惡的手。但是，林美麗又沖我喊了：“時間不早了，還不快走，磨磨蹭蹭做什么？”我只得悶聲不響地朝奶奶家走去。為了撒氣，我踢了一路的石子兒，鞋頭上都磨出了一個洞洞眼。反正是林美麗買的，壞了就壞了！

林美麗跟爹活了大半輩子，也吵了大半輩子。在我的印象中，每次吵架都是林美麗在發(fā)瘋，爹往往悶聲不響的。林美麗常常罵：“我真是瞎了眼了，一朵鮮花怎么就插在了你這堆牛糞上？”

爹這堆牛糞外表是差了點(diǎn)，但總還算得上是一個能干的人。

在我們王莊村里，爹是第一個朝外闖蕩的，腦子很活絡(luò)，做過小販，也做過小包工頭。據(jù)說有一年各地都發(fā)大水，好多人家都被洪水沖走了。王莊村也不例外，直到現(xiàn)在，村里那座老房子的墻上還能隱隱約約看到被洪水浸泡過的痕跡。村頭那條大河邊也還留著水位警示標(biāo)志。幸虧爹手腳快，工程完成得早，工程款一分都沒有少。每當(dāng)說起這事，爹都很得意，說自己吉人天相。

林美麗對這件事卻很反感。只要爹一說起發(fā)大水，她就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起火來。有一次，爹和一哥們邊喝酒，邊侃山海經(jīng)，說著說著又扯到了那次發(fā)大水，爹神氣活現(xiàn)地拍著胸脯說幸虧自己能干，不然……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林美麗氣沖沖地走過來，端起一碗熱氣騰騰的菜湯就往爹身上潑，燙得爹嗷嗷直叫。那時我還小，嚇得都尿濕了褲子。

長大一些后，有一次和爹閑聊，也不知怎么的又聊到了那件令爹得意的事。我偷偷問爹，為何林美麗不愛聽到發(fā)大水。爹深深吸了口煙說：“你兩歲那年，好多地方都發(fā)大水，你外婆家被洪水沖走了，什么都沒留下。唉，也難怪你娘……”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從來沒有見過外婆，更沒有去過外婆家了。

爹每次從外地回來都會給我?guī)Ш贸缘暮秃猛娴?，偶爾也會給林美麗買好看的衣服和首飾。有一次，爹帶回來一個小小的銅匣子，锃亮锃亮的，上面鏤刻著花紋。一把鎖很小巧，鑰匙就更小了。我看著好奇，總想拿過來玩玩。爹呵斥我大人的東西不能隨便碰的，他像寶貝一樣藏在一個不常用的柜子里，并且叮囑我不要告訴林美麗。有一天，我偷偷看見他將一沓嶄新的鈔票鎖進(jìn)了匣子。第二天，我趁他不備，拿了他身上的鑰匙，準(zhǔn)備打開匣子取點(diǎn)錢，結(jié)果被爹發(fā)現(xiàn)了，挨了一頓打。

小伙伴們不僅羨慕我有一個會掙錢的爹，還妒忌我有一個會唱戲的娘。尤其是王小淘，他是我同桌，也是我鄰居，外號叫“鼻涕蟲”。他很邋遢，每次擤鼻涕或者吐痰，都弄在我的座位邊，惡心死了。為此，我跟他吵了無數(shù)次。有時吵不過他，我就笑話他的娘，因?yàn)橥跣√缘哪锸俏覀兇宄隽嗣膽衅拍?。這話戳到了他的痛處，他越來越記恨我，總在背地里說我和林美麗的壞話。

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語文老師布置我們寫一篇關(guān)于母親的文章。那時我還沒有恨林美麗，所以寫了她的很多好。比如長得漂亮，會織毛衣，還會唱戲。結(jié)果，語文老師將我的作文當(dāng)作范文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讀了。正當(dāng)我有點(diǎn)沾沾自喜時，“鼻涕蟲”王小淘在班上爆料：張小偶的娘是他爸花錢搞來的。這一消息立刻在班上炸開了鍋，同學(xué)們有的嘲笑我，有的在我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我當(dāng)然受不了這種侮辱，就和王小淘大打出手，結(jié)果兩敗俱傷。事后，班主任雖然批評了王小淘，但我看她的眼神總覺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后來，我爹也知道了這件事，大發(fā)雷霆。爹在王小淘上學(xué)的路上將他攔住了，劈頭蓋臉地訓(xùn)了他一通，還警告王小淘爹要管好自己兒子的嘴，嚇得王小淘再也沒有亂嚼過舌頭根。

一次，爹從外地回來過中秋節(jié)。離吃飯時間還早，我們邊下棋邊聊天。我問起他當(dāng)年怎么就看上林美麗了。沒想到，爹一下子變了臉色。他“騰”地站起身，緊張地朝屋外看了看，然后迅速關(guān)上房門，壓低聲音，狠狠地對我說：“是不是你談戀愛了？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將來要后悔的！”

什么？我剛想開口解釋，爹又指著我的鼻子，語氣十分嚴(yán)厲：“你給我記住了，這個問題以后也不許問別人，尤其是你娘！”

夜晚，我們坐在院子里，十五的月亮正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我心事重重。爹和林美麗讓我吃月餅，我索然無味。

初三那年，終于有一個男孩子大膽地向我表白，說喜歡我。正當(dāng)我沉浸在戀愛的喜悅中時，爹不幸患上了胃癌，割去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胃。一個家一旦失去了一個男勞力，那生活境況自然就會窘迫起來。

看著林美麗那雙勾人的大眼睛一天天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村里那些愛嚼舌頭的婆娘們有些幸災(zāi)樂禍：“看那狐貍精還神氣不？”“唉，強(qiáng)子這一病啊，那玩意兒恐怕也就沒勁兒了吧？”“哈，那么說來，狐貍精不是要寂寞死了？不找男人才怪？”說者無心，聽者有心。有些婆娘便暗暗地對自家的男人看得更緊了。

還好，林美麗只找卷狗。

“美麗，我一個同學(xué)說賣血能掙大錢。人家辛辛苦苦做一年才掙七八百塊錢，賣血一個月就能掙回來。”卷狗對林美麗說。

林美麗眼睛一亮：“這么好掙?。磕强焱心阃瑢W(xué)介紹我去?！?/p>

“賣血是掙錢快，可太傷身體了，你吃不消的。”

“那又能怎樣呢？那死鬼要吃藥，小偶上學(xué)也需要錢哪！”

“那我們一起去，兩個人掙總比一個人要強(qiáng)?！?/p>

后來，村里人總看到卷狗帶著林美麗往市里跑。兩人同進(jìn)同出，親密得就像一對熱戀的情人。大家議論紛紛：“狐貍精本事厲害啊，卷狗這愣頭青到底還是被迷住了。”

爹也多次反對林美麗去賣血。“不賣血難道去賣人？你吃藥不要錢？小偶還要不要去上學(xué)了？”每次，林美麗一通大罵，爹便像泄了氣的皮球，沒聲兒了。

過了大半年，不知是誰從醫(yī)院里得知了林美麗和卷狗賣血掙錢的事兒。這消息一傳開，村里人都眼紅了，賣血的隊(duì)伍便越來越壯大起來。

“要想富，袖子擼”，對于那個干一天活只有兩塊錢收入的年代，賣血的確是掙錢最快的方式。沒過幾年，村里人紛紛買回了電器，蓋起了小樓房。

林美麗也動起了蓋房的心思。為了湊錢，她賣血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有時一個月要抽兩次。卷狗心疼林美麗，他顧不得上班，偷偷跑到外縣市賣血。反正只要哪里有醫(yī)院哪里就有他的獻(xiàn)血證。年底，卷狗給了林美麗一沓厚厚的鈔票。村里人都說卷狗這小子病得不輕，為了一個狐貍精連命都不要了。這些閑言碎語聽著讓人難受，但我的內(nèi)心深處卻對卷狗有了一些感激。

對林美麗，我也漸漸改變了態(tài)度。放學(xué)回來，我主動幫她一起做做飯。吃過中飯，我洗碗，讓林美麗早點(diǎn)去午睡。晚上，我會挨著她的床頭跟她說一會兒心里話。林美麗生日那天，我還給她買了一塊花手帕。每次聽到我們母女倆嘻嘻哈哈的笑聲，爹既高興又嫉妒?，F(xiàn)在想來，那一陣的確是我們母女關(guān)系最好的時光。

我們的新樓房終于建好了。搬進(jìn)去當(dāng)晚，爹讓林美麗請卷狗來喝酒，說要當(dāng)面好好謝謝他。那天，林美麗穿得很喜慶，上身一件紅色小襖，胸前繡著大朵的牡丹，下身一條黑色寬松褲，那俊俏模樣像極了舞臺上飄飄欲仙的青衣。林美麗燒了好多菜，雞鴨魚肉的，擺了滿滿一桌子。

好久沒喝酒了，爹顫顫巍巍地端起酒杯：“來，卷狗，我敬你一杯！這些年來多虧有你的照應(yīng)啊！”說完，一仰頭，把酒都喝了。

爹又倒了一杯：“美麗，我也敬你一杯！為了這個家，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真難為你了！”

兩三杯酒下肚，爹終于不勝酒力，醉倒在沙發(fā)上。因?yàn)槲业诙煲谀┛荚?，也早早地上床睡了?/p>

半夜里，我突然有了尿意，很急。剛要起身，只聽得隔壁房間里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吱嘎吱嘎的。我不敢開燈，屏住氣，那房間里又傳來吭吭哧哧聲。我的心怦怦亂跳，躡手躡腳地移到窗前，驚呆了，床上有兩個黑影在糾纏。

“這么多年，多虧有你！”

“嗯。噓！”

朦朧中，我看見一個人影翻身壓住了另一個人，隨即傳來粗粗的喘氣聲和吃吃的嬌笑聲。霎時，我感到有一股熱血“嗖”地直沖腦門，全身頓時燥熱難忍。

那團(tuán)黑影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突然明白他們在做什么了。一對狗男女！我恨得咬牙切齒。那一刻，我憎恨世上所有的男人，他們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動物。我更恨林美麗！

兩天后，爹突然跟我說他和林美麗離婚了，問我選擇跟誰過。

離婚？雖然我早料到會有這么一天的，但我還是感到有些愕然。

“她要離，還是你要離？”

“我要離?！?/p>

“離得好！”我竟然脫口而出。

爹詫異地望著我：“小偶，你……”我連忙打斷他的話：“放心，我跟你過?！?/p>

爹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林美麗終于跟了卷狗。這事兒成了村里人茶余飯后總要消遣的話題。

因了那次偶然的偷窺事件，我開始拒絕那個大膽表白男對我的熱烈追求。男人只會讓我感到惡心。我要將全部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我考取了省里有名的師范大學(xué)。

我很驕傲，我是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爹給我辦了一個謝師宴，他把林美麗也請來了，說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才會給老師們留下一個好的印象。

林美麗似乎刻意打扮了一番，粉紅色連衣裙，頭發(fā)綰了個髻，看上去挺年輕的。她給我買了一雙運(yùn)動鞋，一個雙肩包，還塞給我一個紅包，囑咐我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那天，林美麗喝了好多酒，話也特別多。一時興起，還在酒桌上唱起了戲：“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啊不，天上掉下個林美麗……”“哈哈哈！”老師們紛紛鼓掌，夸，“唱得好！女兒隨娘啊，怪不得張小偶聰明又漂亮！”

“謝謝老師們！今兒真高興，女兒考上大學(xué)是我們張家的福氣啊……”林美麗的臉上開滿了桃花。我狠狠地朝她剜了一眼。

上大學(xué)后，林美麗也來看過我?guī)状?，每一次都被我冷冷地拒之門外了。爹知道后，很生氣，將我訓(xùn)了一通：“離婚是我們大人之間的事情，娘還是你的娘。更何況你娘為了這個家，為了你，付出了很多，你要孝順?biāo)攀牵　蔽衣犃瞬灰詾槿弧?/p>

爹每次來電話，都要扯上卷狗跟林美麗，說什么卷狗給林美麗買了輛“雅馬哈”啦，卷狗給林美麗過生日啦……爹總是很興奮，我卻聽著心煩。一天，爹又說到了林美麗，但說到后半句，情緒明顯低落了。

我忙問：“林美麗咋了？”

“慘了，慘了……”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在電話里連問了幾次。

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卷狗死了。”

“死了？”我感到有些意外，“怎么死的？”

“丙型肝炎。”

“丙型肝炎？”我第一次聽說這種病。

“嗯，長期賣血感染上的。唉——”爹重重地嘆了口氣又不說話了，只有電波在我耳邊“咝咝”作響。

晚上，室友們請我去參加一個party，我拒絕了。我怎么了？卷狗死了，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對??！可我卻莫名地有些難過。

那一夜，我輾轉(zhuǎn)難眠。眼前一會兒出現(xiàn)卷狗那張白白的娃娃臉，笑起來眼睛亮亮的，一會兒又變成了一張黑瘦黑瘦的臉，兩只眼睛空洞得嚇人。

放假回去，正好路過卷狗家。朱紅色的大門緊閉著，門楣上還有他手寫的大紅對聯(lián)“春到大地暖，福臨人間祥 ”。一只白貓落寞地蹲在門外，往日整潔的庭院也雜草叢生。竹竿上，只有林美麗的白襯衣在風(fēng)中嘩啦啦地飄著。

卷狗一死，林美麗自然又成了大家談?wù)摰脑掝}。上了年紀(jì)的人都說林美麗命宮里是一個克星，誰跟她在一起，誰就短命。此話一傳開來，原來那些喜歡纏著林美麗聊天、聽?wèi)虻哪腥藗円捕技娂姳芏h(yuǎn)之了。

林美麗依舊每天都要放上一段黃梅戲或越劇，但是很少開口唱了。她還穿那件紅色小襖，只是胸脯不再高聳堅挺，而像兩株干癟的稻穗，軟弱無力地耷拉著?！昂偩钡姆Q號也被那位新過門的陳家小娘子代替了。偶爾有人說起林美麗，都搖著頭嘆息：“可憐的女人呢！”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正忙著找工作，爹卻又做出了一件讓所有人都吃驚的事，把林美麗接回了家。

“分分又合合，你們在玩過家家嗎？”我沖著爹喊。

“你這孩子，難道你就忍心看著你娘、你爹各自一個人孤獨(dú)地老去嗎？”

“娘？她像一個娘嗎？”我的淚噴涌而出，心中積壓的怨恨也一股腦兒全都發(fā)泄了出來。

“不要恨你娘，你娘也是苦命人?！?/p>

“苦什么？她是個掃把星?！?/p>

“唉，有些事情你不知道?！?/p>

“不知道什么？你們有事情瞞著我？”我很驚訝。

“沒，沒……”爹有些結(jié)巴，“小偶，現(xiàn)在，我只想和你娘在一起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p>

“算了，你們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吧，我也懶得管了?！?/p>

那天，爹執(zhí)意讓我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吃飯，我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那是十月的最后一天，明艷如金的秋陽從窗子里灑進(jìn)來，泛著柔和的光影。桌上有臺錄音機(jī)，里面正“咿咿呀呀”地唱著林美麗最喜歡的黃梅戲。

由于離家遠(yuǎn)，工作又忙，我很少回家，平日就打打電話問問情況。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爹和林美麗可以互相照顧，我也省心多了。

今年年初，我突然接到了林美麗的電話，說爹腰部疼痛難忍，讓我馬上回去一趟。

我?guī)У鶃淼结t(yī)院一檢查，結(jié)果令我目瞪口呆。醫(yī)生確診爹胃癌復(fù)發(fā)，已轉(zhuǎn)移到肝臟，癌細(xì)胞有十多公分大。

醫(yī)生說爹已失去了手術(shù)的機(jī)會，目前只有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才能起到穩(wěn)定病情的作用。爹很樂觀，他叮囑我千萬不要讓林美麗知道。

爹只跟林美麗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兒，肝臟上長了幾個血管瘤，做個介入就好。

手術(shù)做好了，爹卻逐日消瘦，面色一天不及一天，胃口也不好，疼痛加劇，藥量增多。這一切像千斤重石壓得我胸口生生作痛。每次去看望他，都不敢與他正視相對，我怕我的哀傷會點(diǎn)燃他的絕望。

林美麗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她偷偷問我：“你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胃又犯病了？”

不問還好，一問，我眼淚奪眶而出?！岸荚鼓?，你是掃把星，是大克星！”我絕望地尖叫著。

林美麗愣住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我又早早來到醫(yī)院，送一些零食給爹吃。爹說周身疼，日里夜里都睡不安穩(wěn)。我便從超市里買了許多他愛吃的和沒吃過的零食，讓他悶的時候消遣消遣。我幻想著用最樸素的方法消減他病痛的折磨。

林美麗進(jìn)來了，眼圈有些紅腫：“起來喝點(diǎn)魚湯吧，我一早燉的。”

爹像個聽話的孩子，任由林美麗一勺一勺地喂。

“你好好地養(yǎng)病，我先去外地住一陣?！绷置利惖穆曇粲挠牡?。

“??？你要去哪里？”爹疑惑地抬起頭。

“隨便去哪里，要不就去做個尼姑?；蛟S，我真的是克星?！绷置利惪嘈χ铱戳艘谎?。

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一把抓住林美麗的手：“美麗，別聽人瞎說。是我對不起你，我是該死的，是該死的……嗚嗚……”

“唉，也不知我們前世造了什么孽？”林美麗茫然地望著窗外。

聽著他們的對話，看著泣不成聲的爹，我像一個木偶呆呆地立在一旁，他們這是在演哪出戲??？

林美麗沒有走。除了每天午睡外，她大部分時間都在醫(yī)院里照顧著爹。有幾次，我看著鹽水，讓她在邊上打下盹。我發(fā)現(xiàn)林美麗的頭發(fā)里夾雜著好多銀絲，是老了。爹醒來，第一聲便問你娘呢。想起這幾年來的大吵小鬧、分分合合，可如今卻像連藤的瓜。若能一切重來，人生該多么圓滿。

唉，我也好久好久沒叫她娘了。

辦完爹的喪事，林美麗收拾屋子，我整理爹的衣物。

整理到爹的皮夾時，我發(fā)現(xiàn)皮夾里層有一把小鑰匙。這把鑰匙對爹一定很重要吧，不然不會時時刻刻藏在身邊的。我將屋里所有的鎖一一試了過去，居然都不是。奇怪，這究竟是哪把鎖的鑰匙呢？突然，我眼睛一亮，記起以前爹有個小匣子的，是他的命根子呢。我打開那個柜子，沒有。我又在屋里仔細(xì)搜尋起來，終于在床下一個大盒子里發(fā)現(xiàn)了，正是那個銅質(zhì)的小匣子，上面積了厚厚一層灰塵，雕花鏤刻的部分也早已失去了光澤。匣子上掛著一把小銅鎖。

趁林美麗不在，我連忙搬出小匣子，用布一擦，便又露出了銅的光澤。我小心翼翼地將鑰匙插進(jìn)了鎖孔，輕輕一轉(zhuǎn)，匣子開了，一股發(fā)霉的味道撲鼻而來。匣子里用紅色的絲綢墊著，我仔細(xì)地將匣子的里里外外都檢查了一遍，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有一個空白信封。我疑惑地打開信封，里面掉出一張泛黃的收據(jù)，上面的字跡已模糊不清，努力辨認(rèn)也只能看到幾個殘缺不全的字“我將女兒林美麗……立據(jù)人林建×”，建后面那個字看不清了，還有金額這一欄里似乎寫著1000，數(shù)字旁歪歪扭扭地簽著“林美麗”三個字，字上有個淡紅色的大拇指印。

我的精神徹底崩潰了。這個午后，有琥珀色的陽光從窗口投射進(jìn)來，一圈圈光暈在我眼前晃動。墻上的林美麗一臉淺笑，依然那么迷人。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像一只落單的刺猬，被巨大的哀傷密密實(shí)實(shí)地包裹著。我緊緊地拽著那張收據(jù)，努力想回憶些什么，卻什么都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