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聽說俗語里有一句話,人家的老婆與自己的文章總覺得是好的。既然是通行的俗語,那么一定有道理在里邊,大家都已沒有什么異議的了,不過在我看來卻也不盡然的地方。關(guān)于第一點,我不曾有過經(jīng)驗,姑且不去講她。文章呢,近四十年來古文白話胡亂地涂寫了不少,自己覺得略有所知,可是我毫不感到天下文風全在紹興而且本人就是城里第一。不,讀文章不論選學桐城,稍稍辨別得一點好壞,寫文章也微微懂得一點苦甘冷暖,結(jié)果只有“一丁點兒”的知,而知與信乃是不大合得來的,既知文章有好壞,便自然難信自己的都是好的了。
聽人家稱贊我的文章好,這當然是愉快的事,但是這愉快大抵也就等于看了主考官的批,是很榮幸的,然而未必切實。有人好意地說我的文章寫得平淡,我聽了很覺得喜歡但也很惶恐。平淡,這是我所最缺少的,雖然也原是我的埋想,而事實上絕沒有能夠做到一分毫,蓋凡理想本來即其所最缺少而不能做到者也?,F(xiàn)在寫文章自然不能再講什么義法格調(diào),思想實在是很重要的,思想要充實已難。要表現(xiàn)得好更大難了,我所有的只有焦躁,這說得好聽一點是積極,但其不能寫成好文章來反正總是一樣。民國十四年我在《雨天的書》序二中說:
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國文學才有此種作品,自己還夢想不到而能做的一天,因為這有氣質(zhì)境地與年齡的關(guān)系,不可勉強,像我這樣褊急的脾氣的人,生在中國這個時代,實在難望能夠從容鎮(zhèn)靜地做出平和沖淡的文章來。又云:
我很反對為道德的文學,但自己總做不出一篇為文章的文章,結(jié)果只編集了幾卷說教集,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
近日承一位日本友人寄給我一冊小書,題曰《北京的茶食》內(nèi)凡有《上下身》 《死之默想》 《沉默》 《碰傷》等九篇小文,都是民十五左右所寫的,譯成流麗的日本文,固然很可欣幸,我重讀一遍卻又十分慚愧,那時所寫真是太幼稚地興奮了。過了十年,是民國二十四年了,我在《苦茶隨筆》后記中說道:
我很慚愧老是那么熱心,積極,又是在已經(jīng)略略知道之后,——難道相信天下真有奇跡么?實實是大錯而特錯也。以后應當努力,用心寫好文章,莫管人家鳥事,且談草木蟲魚,要緊要緊。
這番叮囑仍舊沒有用處,那是很顯然的。孔子日,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與。中國是我的本國,是我歌于斯哭于斯的地方,可是眼見得那么不成樣子,大事且莫談,只一出去就看見女人的扎縛的小腳,又如此刻在寫字耳邊就滿是后面人家所收廣播的怪聲的報告與舊戲,真不禁令人怒從心上起也,在這種情形里平淡的文情哪里會出來,手底下永遠是沒有,只在心目中尚存在耳,所以我的說平淡乃是跛者之不忘履也,諸公同情遂以為真是能履,跛者固不敢承受,諸公殆亦難免有失眼之譏矣。又或有人改換名目稱之曰閑適,意思是表示不贊成,其實在這里也是說得不對的。熱心社會改革的朋友痛恨閑適,以為這是布耳喬亞的快樂,差不多就是飲暖懶惰而已。然而不然。閑適是一種很難得的態(tài)度,不問苦樂貧富都可以如此,可是又并不是容易學得會的。這可以分作兩種。其一是小閑適,如俞理初在癸巳存稿卷十二關(guān)于閑適的文章里有云:
秦觀詞云,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王鈺?!赌洝芬詾槠溲匀绱?,必不能至西方凈土。其論甚可憎也。……蓋流連光景,人情所不能無,其托言不知,意本深曲耳。
如農(nóng)夫終日車水,忽駐足望西山,日落陰涼,河水變色,若欣然有會,亦是閑適,不必臥且醉也。其二可以說是大閑適罷。沈赤然著《寄傲軒讀書續(xù)筆》卷四云:
宋明帝遣藥酒賜王景文死,景文將飲酒,謂客日,此酒不宜相勸。齊明帝遣赍鴆逼巴陵王子倫死,子倫將飲,顧使者日,此酒非勸客之具,不可相奉。其言何婉而趣也。大都從容鎮(zhèn)靜之態(tài)平時尚可偽為,至臨死關(guān)頭不覺本性全露,若二人者可謂視死如甘寢矣。
又如陶淵明《擬以挽歌辭》之三云: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這樣的死人的態(tài)度真可以說是閑適極了。再看那些參禪看話的和尚,雖似超脫,卻還念念不忘臘月二十八,難免陶公要攢眉而去。夫好生惡死人之常情也,他們亦何必那么視死如甘寢,實在是“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耳,唯其無奈何所以也就不必多自擾擾,只以婉而趣的態(tài)度對付之,此所謂閑適亦即是大幽默也。但此等難事唯有賢達能做得到,若是凡人就是平常煩惱也難處理,豈敢望這樣的大解放乎??傊e適不是一件容易學的事情,不佞安得混冒!自己察看文章,即流連光景且不易得,文章底下的焦躁總要露出頭來,然則閑適亦只是我的一理想而已,而理想之不能做到如上文所說又是當然的事也。
看自己的文章,假如這里邊有一點好處,我想只可以說在于未能平淡閑適處,即其文字多是道德的。在《雨天的書》序二中云:
我平素最討厭的是道學家(或照新式稱為法利賽人),豈知這正因為自己是一個道德家的緣故。我想破壞他們的偽道理不道德的道德,其實卻同時非意識地想建沒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來。 我的道德觀恐怕還當說是儒家的,但左右的道與法兩家也都摻合在內(nèi),外面只加了些現(xiàn)代科學常識,如生物學人類學以及性的心理,而這末一點在我較為重要。占人有面壁悟道的,或是看蛇斗懂得寫字的道理,我卻從“妖精打架”上想出道德來,恐不免為傻大姐所竊笑罷。不過好笑的人盡管去好笑,我的意見實實在在以我所知為基本,故自與他人不能茍同。至于文章自己承認未能寫得好,朋友們稱之日平淡或閑適而賜以稱許或嘲罵,原是隨意,但都不很對,蓋不佞以為自己的文章的好處或不好處全不在此也。
二十五年九月二月,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