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英

黃河流域水源豐富，氣候溫和，植被茂盛，具備發(fā)展農(nóng)業(yè)得天獨厚的條件，重農(nóng)的周民在這里強大起來，并產(chǎn)生了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其中的農(nóng)事詩歌或直接用人們熟悉的植物作喻，或以農(nóng)事意象作為起興的載體。

女性的采集活動和男性的狩獵活動是農(nóng)業(yè)的重要組成成分。周代蔬菜種植不發(fā)達，需要女性采摘植物?！对娊?jīng)》中周代女性常在采摘植物的勞動場合中出場，樸實無華。如“參差荇菜，左右流/采/芼之?！保ǎㄙ媚稀りP(guān)雎）“采采卷耳，不盈頃筐?！保ǎㄙ媚稀ぞ矶罚安刹杀捷眩⊙圆?有/掇/捋/祜/襭之?！保ā锻稀て]苢》）“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保ā墩倌稀げ商O》）“爰采唐/麥/葑矣？沫之鄉(xiāng)/北/東矣?！保ā多{風(fēng)·桑中》）“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繁祁祁?！保ā夺亠L(fēng)·七月》）水生植物多在水中隨水飄浮擺動，讓人聯(lián)想到陰柔之美，各個動詞襯托出女子們熟練靈巧的技能和勤勞持家的溫情。采集的另一個原因是紡織做衣，這是女子們維持家計的重要T作。在河里浸麻、洗麻、漂麻是一項艱苦的T作，因漚麻的水有濃烈的臭味。所以，在河邊浸麻用以織布的勤勞女子值得追求。如“東門之池，可以漚麻/纻/菅。彼美淑姬，可與晤歌/語/言?！保ā蛾愶L(fēng)·東門之池》）采摘勞動的重要性使其成為當(dāng)時女子婚前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在至少三個月里，女性一般被隔離于水中的高地或兩水交匯之處，男子只能隔水相望?！蛾P(guān)雎>中的“在河之洲”、《兼葭》中的“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應(yīng)該就是女子的隔離地所在。因此，采摘行為根植于深厚的社會現(xiàn)實土壤，貫穿《詩經(jīng)》，是周代女性的社會屬性和性別身份的標(biāo)簽。

采摘植物與女性密不可分，自然花卉常用來比喻女性的容貌。詩歌用不同的花贊賞女子，幾乎達到一種極致。如“何彼穠矣？唐棣之華。曷不肅雝，王姬之車。何彼穰矣，華如桃李。平王之孫，齊侯之子?！保ā墩倌稀ず伪损σ印罚坝信?，顏如舜華”（《鄭風(fēng)·有女同車》）“視爾如莜”（《陳風(fēng)·東門之枌》）“有女如荼”（《鄭風(fēng). 出其東門》）這些詩句中男子將女子依次比成美麗的桃花、李花、木槿花、錦葵花、白茅花。反過來，植物的凋零讓人聯(lián)想到紅顏老去。如《召南·摽有梅》中當(dāng)女子看到成熟的梅子不斷地下落，聯(lián)想到歲月無情，青春轉(zhuǎn)眼消逝，于是發(fā)出“追求我吧”的呼喚，表現(xiàn)出對愛情和婚姻的渴望。

在鄭國三月三是修禊的日子，也是青年男女互相求愛，贈送定情之物的時機。如“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保ā吨苣稀ぞ矶罚┡魅斯盟烧木矶ń衩n耳）來寄托對遠(yuǎn)方征役的丈夫的思念?！耙疗湎嘀o，贈之以勺藥?！保ā多嶏L(fēng)·溱洧》）這種草勺藥（不是像牡丹的木勺藥）是離草，古代情人分離時贈送以表恩情?！办o女其孌，貽我彤管”“自牧歸荑，洵美且異”。（《矧風(fēng)·靜女》）在約會中，姑娘贈送情人一根紅管草和一把初生的柔嫩白茅以傳達情意。雖然詩歌中沒有對姑娘細(xì)節(jié)性的刻畫，但紅色和白色的草烘托jLI_：她含蓄的美麗和純潔的愛情。女子向男子贈花或投果以示愛。如“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衛(wèi)風(fēng)·木瓜》）男子除了以美玉相報外，狩獵活動使男子可以用捕獲的獵物來追求女性。“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橄，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保ā墩倌稀ひ坝兴厉濉罚┠信ベ泟趧庸麑嵤乔笈歼^程中頗有吸引力的方法，體現(xiàn)了周朝人民樸素的生活風(fēng)貌。

三月上巳節(jié)是周朝制度化的一種節(jié)日，目的在于促成男女結(jié)合，增加人口。周民族在生產(chǎn)力水平比較低下的情況下要農(nóng)業(yè)發(fā)展，必須保證足夠的勞動力。《詩經(jīng)》中的有些比喻表示孕育生命。如“椒聊之實，蕃衍盈升?！保ā短骑L(fēng)·椒聊》）這首詩用花椒一串串結(jié)實繁盛、遠(yuǎn)遠(yuǎn)飄香的意象比喻子孫多而強壯，贊美一位多子的婦人。“綿綿瓜瓞，民之初生?！保ā洞笱拧ぞd》）瓜瓞分別指大瓜和小瓜，因為沿著蔓藤瓜一個挨著一個結(jié)得很密實，古人

就用“瓜”類比人類的繁衍能力。又如“桃之天天，有黃其實”“桃之天天，其葉蓁蓁”。（《周南·桃夭》）這首詩的上文描寫新娘似桃花嬌美，下文用滿樹桃果祝福她將來子孫滿堂。

植物除了被用以詩情畫意地描寫愛和歡樂，也用以作怨嘆的載體：個人的嘆息、戀愛婚姻中棄婦們的哀怨、以及社會政治生活中因繁重的戰(zhàn)爭徭役引發(fā)民眾的不滿。

《詩經(jīng)》中有三首名為“杕杜”（意為“孤立的杜梨樹或棠梨樹”）的詩?！坝蟹鲋?，其葉清湑湑”“有杕大之杜，其葉菁菁”。（《唐風(fēng)·杕大杜》）一位流浪者感慨自己遠(yuǎn)離父母兄弟只身遠(yuǎn)走他鄉(xiāng)，雖有很多路上同行的人，卻無人愿意幫助他?！坝蟹鲋?，生于道左”、“有杕大之杜，生于道周”。（《唐風(fēng)·有扶之杜》）女子白比一株孤獨的杜梨，盼望心上人來看她?！坝蟹鲋?，有畹其實”“有杕大之杜，其葉萋萋”。（《小雅·杕大杜》）一位婦女孤單中苦苦思念長久在外服役的丈夫。三首詩中，一株路旁孑然而立的棠梨令主人公觸景生情，各自倒出一番傷感與苦悶。

“葛”和“蘞”都是蔓生植物，性喜纏繞依附于大樹才能生存。“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楚，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唐風(fēng)·葛生》）一位妻子獨守空房哀悼亡夫，聯(lián)想到“葛”“蘞”既然無所依附便會死去，現(xiàn)在她和丈夫生死相隔，她又如何能夠過得下去呢！

《邶風(fēng)》《鄘風(fēng)》和《衛(wèi)風(fēng)》中的民歌約有一半涉及到婚戀，其中不乏棄婦詩。上文《衛(wèi)風(fēng)·氓》的姊妹篇《邶風(fēng)·谷風(fēng)》描述了一個被拋棄的妻子如泣如訴的哀告?！安奢撞煞疲瑹o以下體?！薄拜住焙汀胺啤狈謩e為大頭菜和蘿卜，人們主要取其地下的莖塊為食，而不是地上部分的葉子。女主人公以此比喻丈夫重色輕德，只圖新歡貌美，不記念自己勤儉持家的美德。妻子不忍離開親手創(chuàng)建起來的家，沒想丈夫冷冷地只送到門口，全然不顧數(shù)年的夫妻之情?！罢l謂荼苦，其甘如薺”，“荼”是苦菜，其苦不言而喻，然而這種被棄絕的痛苦滋味在心中是如此強烈，這位棄婦以反話的形式說它還是和薺菜一樣甜，反襯心中痛苦的劇烈程度?！拔倚衅湟?，蔽芾其樗”“我行其野，言采其蘧”“我行其野，言采其葍”。（《小雅·我行其野》）是另一首棄婦詩，主人公用“樗”、“篴”和“葍”來影射丈夫的品行低劣，“樗”是一種葉片散發(fā)臭味的樹，“蘧”是一種野菜，多食使人腹瀉，“蕾”是一種纏繞草本植物，對農(nóng)作物有害。婦人被休回娘家，路旁的惡草惡木似乎暗示著丈夫不仁不義、喜新厭舊的惡劣品性。

農(nóng)耕社會中有勞作收成的歡樂，也有因出現(xiàn)社會不公、分配不均而產(chǎn)生的抱怨。如魏國國土面積狹小，自然環(huán)境惡劣，經(jīng)濟發(fā)展落后，《魏風(fēng)》中多有悲苦憂愁之作一《葛屨》《伐檀》《碩鼠》?！洞T鼠》用肥碩的大鼠比喻橫征暴斂的官吏，主人公以直接和大鼠對話的方式表達了勞苦大眾對統(tǒng)治者的控訴和吶喊，譴責(zé)他們就像大鼠多年以來蠶食于民，老百姓卻無以果腹，民不聊生。

戰(zhàn)爭徭役繁重也是產(chǎn)生怨嘆詩的一大原因。周代北方的獫狁（即后來的匈奴）已十分強悍，經(jīng)常入侵中原。歷史上有不少周天子派兵戍守邊外的記載?！缎⊙拧げ赊薄分v述了一位邊疆戰(zhàn)士終于踏上歸途時的心情。作者用采集野生豌豆苗起興，描述隨著四季更替，豆苗從發(fā)芽、生長到變得又老又硬的過程，唱出了從軍將士以薇為食的艱辛生活以及思家難耐的情懷。

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司馬遷說：“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对娊?jīng)》的作品都是作者真情的流露，反映了農(nóng)耕時代敦厚的風(fēng)俗民情和對昊天上帝的古樸信仰。在原始采集、漁獵和農(nóng)耕相結(jié)合的生活背景下，作品廣泛取材于各種動植物，使之成為感情的引發(fā)者和精神追求的載體，通過隱喻的思維、比興的手法，使客觀的自然界和詩中主人公的思想情感融為一體，充滿了詩意的藝術(shù)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