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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對《詩經(jīng)》的接受及其文藝價值

2015-11-05 04:49張振龍
江漢論壇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接受曹丕詩經(jīng)

張振龍

摘要:曹丕對《詩經(jīng)》的接受,主要表現(xiàn)為詩文中對《詩經(jīng)》的引用。從曹丕引用《詩經(jīng)》的具體形式看,主要分為引用原句、整合句子、摘取詞語、以作品主旨入詩入文。就曹丕引用《詩經(jīng)》的目的而言,主要是為了更好地渲染氣氛與烘托環(huán)境、突出某一情感、增加文章的說服力和氣勢、增加文章的形象性和生動性。曹丕詩文中對《詩經(jīng)》的引用,發(fā)展了《詩經(jīng)》中的文學(xué)藝術(shù)手法。

關(guān)鍵詞:曹丕;《詩經(jīng)》;引用;接受;文藝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5)02-0091-05

曹丕作為建安文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者之一,不僅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引領(lǐng)了建安文學(xué)的發(fā)展方向,而且從理論上對建安文學(xué)進行了及時總結(jié),較好地規(guī)范與指導(dǎo)了建安文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就其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實績而言,表現(xiàn)出對前代文學(xué)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那么曹丕在創(chuàng)作中究竟在哪些方面對前代文學(xué)做出了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其具體表現(xiàn)如何?對此的研究,就目前學(xué)界已有的成果來看,還較薄弱。與之相關(guān),曹丕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史意義也就沒有得到具體地彰顯。為此,我們試圖從曹丕詩文的具體作品人手,來對曹丕詩文的文學(xué)史價值予以剖析。為了使問題的解決更具有針對性,本文主要就曹丕詩文創(chuàng)作中對《詩經(jīng)》的接受及其文藝價值進行探討。

曹丕詩文中對《詩經(jīng)》的接受,主要表現(xiàn)為對《詩經(jīng)》的引用。據(jù)筆者統(tǒng)計,曹丕詩文中引用《詩經(jīng)》共60次左右,多取自于《國風(fēng)》,其次取自于《小雅》、《大雅》,少數(shù)出自于《頌》。從引用的具體方式看,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直接引用《詩經(jīng)》中的原句入詩人文。例如,《短歌行》“憂心孔疚,莫我能知”用《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的“憂心孔疚”;《秋胡行三首》其二“企予望之,步立躊躇”用《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河廣》中的“跛予望之”;《秋胡行三首》其三“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用《詩經(jīng)·鄭風(fēng)·野有蔓草》中的“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善哉行二首》其一“今我不樂,歲月其馳”用《詩經(jīng)·唐風(fēng)·蟋蟀》中的“今我不樂”,“載馳載驅(qū),聊以忘憂”用《詩經(jīng)·鄘風(fēng)·載馳》中的“載馳載驅(qū)”;《黎陽作詩四首》其二“遵彼洹湄,言刈其楚”用《詩經(jīng)·周南·漢廣》中的“言刈其楚”;《武帝哀策文》“矧乃小子,夙遭不造”用《詩經(jīng)·周頌·閔予小子》中的“閔予小子,遭家不造”。這種引用方法比較直接明了,讀者一看便知。這說明曹丕不僅對《詩經(jīng)》十分熟悉,而且對其中的句子也十分欣賞,直接拿來為己所用。

其二,整合《詩經(jīng)》中的句子入詩入文。例如《短歌行》“靡瞻靡恃”概括《詩經(jīng)·小雅》中《小弁》“靡瞻匪父,靡依匪母”與《蓼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的句意;《以鄭稱授太子經(jīng)學(xué)令》“礱之以砥礪,錯之以他山”中的“錯之以他山”總結(jié)《詩經(jīng)·小雅·鶴鳴》“他山之石,可以為錯”而來;《辭許芝等條上讖緯令》“敢忘高山景行之義哉”中的“高山景行”是對《詩經(jīng)·小雅·車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整合的結(jié)果;《又與吳質(zhì)書》“瓶罄罍恥,能無懷愧”中的“瓶罄罍恥”是對《詩經(jīng)·小雅·蓼莪》“瓶之罄矣,維罍之恥”的歸納等。曹丕整合《詩經(jīng)》中的句子人詩人文的另一重要表現(xiàn),就是把原《詩經(jīng)》中的句子概括為一個詞入詩入文。這種情況在曹丕詩文中盡管運用的不是很廣泛,但卻反映出建安文人用典的日益概括化。如《黎陽作詩四首》其四“南望果園青青,霜露慘悸宵零,彼桑梓兮傷情”中的“桑梓”,由《詩經(jīng)·小雅·小弁》中的“維桑與梓,必恭敬止”概括而來;《臨渦賦》“魚頡頏兮鳥逶迤,雌雄鳴兮聲相和”中的“頡頏”,由《詩經(jīng)·邶風(fēng)·燕燕》“燕燕于飛,頡之頏之”而來;《與鐘大理書》“良玉比德君子,珪璋見美詩人”中的“珪璋”,由《詩經(jīng)·大雅·卷阿》“颙颙印印,如珪如璋”概括而來。這些詞語現(xiàn)在就成了固定的專用詞語。

其三,摘取《詩經(jīng)》中的詞語入詩入文。這在曹丕詩文中表現(xiàn)得比較充分。如《短歌行》“翩翩飛鳥,挾子巢楱”用《詩經(jīng)·小雅·四牡》“翩翩者鳥佳,載飛載下”中的“翩翩”;《善哉行》“飛鳥翻翔舞,悲鳴集北林”用《詩經(jīng)·秦風(fēng)·晨風(fēng)》“歟彼晨風(fēng),郁彼北林”中的“北林”;《悼夭賦》“步廣廈而踟躕,覽諼草于中庭”用《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愛而不見,搔首踟躕”中的“踟躕”和《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中的“諼草”;《登城賦》:“駕言東邁,陟彼城樓”用《詩經(jīng)·邶風(fēng)·泉水》“駕言出游,以寫我憂”中的“駕言”;《任城王彰增邑詔》“故能藩屏大宗,御侮厭難”用《詩經(jīng)·大雅·綿》“予日有御侮”中的“御侮”;《策命孫權(quán)九錫文》“故叔旦有夾輔之助,太公有鷹揚之功,并啟土宇,并受備物”用《詩經(jīng)·大雅·大明》“維師尚父,時維鷹揚”中的“鷹揚”;《有司劾田疇不受封宜免官加刑議》“昔蘧敖逃祿,傳哉其美,所以激濁世、勵貪夫,賢于尸祿素餐之人也”,用《詩經(jīng)·魏風(fēng)·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中的“素餐”等。除此之外,曹丕作品中還出現(xiàn)了同一作品中引用《詩經(jīng)》不同篇目中不同詞語的情況,且密度較高。如《雜詩二首》其一:“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fēng)涼。輾轉(zhuǎn)不能寐,披衣起彷徨?!┮暻逅?,仰看明月光。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此詩連續(xù)運用了《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的“烈烈”,《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中的“輾轉(zhuǎn)”,《詩經(jīng)·召南·小星》中的“三五”,《詩經(jīng)·召南·草蟲》中的“草蟲”等詞語。甚至出現(xiàn)了一篇作品中的一個詞語兼用了幾首詩中的同一詞語的情況。如《于明津作詩》:“遙遙山上亭,皎皎云間星?!?qū)車出北門,遙望河陽城。凱風(fēng)吹長棘,天天枝葉傾。黃鳥飛相追,咬咬弄音聲?!蓖瑫r兼用了《詩經(jīng)·邶風(fēng)·凱風(fēng)》、《詩經(jīng)·秦風(fēng)·黃鳥》、《詩經(jīng)·小雅·黃鳥》、《詩經(jīng)·小雅·綿蠻》等詩中的詞語“黃鳥”。王夫之《古詩評選》卷四評《雜詩二首》其一云:“意旖旎以無方,情縱橫而皆可。此‘凱風(fēng)、‘黃鳥,固不妨用衛(wèi)風(fēng),元無畫一之興故也?!?/p>

其四,以《詩經(jīng)》中某一作品的主旨人詩人文。這又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直接引用《詩經(jīng)》中的篇名人詩人文。如《至廣陵馬上作詩》“豈如《東山》詩,悠悠多憂傷”,《與吳質(zhì)書》“三年不見,《東山》猶嘆其遠”,用《詩經(jīng)·豳風(fēng)·東山》之意;《出婦賦》“信無子而應(yīng)出,自典禮之常度。悲《谷風(fēng)》之不答,怨昔人之忽故?!傍B翩而高飛,愴哀鳴而相慕”,用《詩經(jīng)·邶風(fēng)·谷風(fēng)》篇的詩意。二是把《詩經(jīng)》中某一篇的主旨或描寫的主要事件、人物入詩人文。如《封朱靈為郇侯詔》“威過方、邵,功逾絳、灌”,前句分用《詩經(jīng)·小雅·采芑》中周宣王時大臣方叔曾率兵車三千攻楚而獲勝的史實,和《詩經(jīng)·大雅·江漢》中所記邵穆公率軍戰(zhàn)勝淮夷的事;《詔褒張既擊胡》“功過南仲,勤逾吉甫”用《詩經(jīng)·小雅·六月》所載周宣王大臣尹吉甫,在宣王五年,率軍反擊儼狁,兵至太原的事;《撫勞西域奉獻詔》“西戎即敘,氐、羌來王,《詩》《書》美之”用《詩經(jīng)·商頌·殷武》“昔有成湯,自彼氐羌”的事跡;《典論·內(nèi)誡》“故《詩》刺艷妻,書誡哲婦”用《詩經(jīng)·小雅·十月之交》“楀維師氏,艷妻煽方處”的主旨??梢姴茇б谩对娊?jīng)》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

就曹丕引用《詩經(jīng)》的目的而言,不同作品的表現(xiàn)也不盡相同。整體來說,主要是為抒情言志服務(wù)的。但具體而論,又有差別。

首先,引用是為了更好地渲染氣氛,烘托環(huán)境。其表現(xiàn)是借助《詩經(jīng)》中描寫環(huán)境的典型語句與詞語,及其所產(chǎn)生的輻射效應(yīng)與巨大影響力,來達到營造典型環(huán)境的目的。如《雜詩二首》其一:“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fēng)涼。輾轉(zhuǎn)不能寐,披衣起彷徨。……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分別引用《詩經(jīng)·小雅·四月》中的“冬日烈烈”?!对娊?jīng)·陳風(fēng)·月出》中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詩經(jīng)·召南·小星》中的“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詩經(jīng)·召南·草蟲》中的“喓喓草蟲,趯趯阜螽”等詞語,來渲染游子客外凄清孤獨的氣氛,使游子思婦之意寄寓其中。又如《煌煌京洛行》“夭夭園桃,無子空長。虛美難假,偏輪不行”,引用《詩經(jīng)·周南·桃天》中的“桃之天天,灼灼其華”,借以說明虛美之貌難以持久,為本詩后面列舉歷史人物成敗之事做好鋪墊,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五評云:“意取功名善全之士,比意新警,刻意作高古之調(diào),雜引前人,并以抒其議論,故事事無不生動,此可以得使事之法矣。此等處極摹乃父?!薄独桕栕髟娝氖住菲渌摹澳贤麍@青青,霜露慘悸宵零,彼桑梓兮傷情”,用《詩經(jīng)·小雅·小弁》“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的句意。桑、梓乃古代家宅旁常栽的樹木,后因以之代指故鄉(xiāng)。此詩借此主寫行軍路過故鄉(xiāng),面對荒涼的景象。觸景生情而發(fā)的感慨。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五:“數(shù)言耳,景與情畢盡,且能生動悲涼,知其用筆之妙?!?/p>

其次,引用是為了突出某一情感,通過《詩經(jīng)》中表達特定情感的語句、詞語或篇章,借以昭示深摯真切的感受與體會,從而達到既含蓄委婉,又言約意豐、意味無窮的效果。如《短歌行》中的“呦呦游鹿,草草鳴麂”,用《詩經(jīng)·小雅·鹿鳴》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的句意。黃節(jié)注:“言草草鳴麂者,謂游鹿勞心而呼其子,比操之于己也?!蓖ㄟ^引用作比,以動物親子之情反襯自己失去父親之悲。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五評云:“思親之作,哀情徘徊。用鳴鹿飛鳥,比體甚切。一意承接,異于孟德者矣?!薄渡圃招小分械摹帮w鳥翻翔舞,悲鳴集北林”,引用《詩經(jīng)·秦風(fēng)·晨風(fēng)》“馱彼晨風(fēng),郁彼北林”中的“北林”,來抒發(fā)自己對太子之事的憂慮。朱乾《樂府正義》卷八曰:“昔魏文侯廢太子擊而立訴,其傅倉庚為誦《晨風(fēng)》之詩,而中山君得復(fù)以為嗣。‘悲鳴北林,正文帝為太子時危心處?!薄吨翉V陵馬上作詩》中的“豈如《東山》詩,悠悠多憂傷”,用《詩經(jīng)·豳風(fēng)·東山》之意,抒寫臨江觀兵之時產(chǎn)生的息兵罷戰(zhàn)之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五評云:“本不能飛渡耳,卻作此論,命意據(jù)勝。后段使事,借古形己,皆有意義,故但覺雅切,曾無滯累。如此使事,雖多何傷?!?/p>

再次,引用是為了增加文章的說服力和氣勢。這主要是借助引用事實的權(quán)威性、眾知性來實現(xiàn)的,即把所引的事實作為權(quán)威性、眾知性的例證來達到為己張本的目的?!斗庵祆`為邰侯詔》“威過方、邵,功逾絳、灌”,前句分用《詩經(jīng)·小雅·采芑》中描寫周宣王時大臣方叔曾率兵車三千攻楚而獲勝的史實,和《詩經(jīng)·大雅·江漢》中所記邵穆公率軍戰(zhàn)勝淮夷的事,突出朱靈的威武?!对t褒張既擊胡》“功過南仲,勤逾吉甫”,用《詩經(jīng)·小雅·六月》中周宣王大臣尹吉甫的事。在宣王五年,尹吉甫曾率軍反擊嚴狁,兵至太原,作者主要借此表現(xiàn)張既的功勞不凡?!稉釀谖饔蚍瞰I詔》

“西戎即敘,氐、羌來王,《詩》《書》美之”,則是引用《詩經(jīng)·商頌·殷武》“昔有成湯,自彼氐羌”之句意以自喻。黃初三年二月西域派使者來朝,曹丕將此與成湯之時氐羌來朝相提并論?!恫呙鼘O權(quán)九錫文》“太公有鷹揚之功,并啟土宇,并受備物”,引用《詩經(jīng)·大雅·大明》“維師尚父,時維鷹揚”中的“鷹揚”。作者以太公的威武之功受封受賞,說明自己賞賜孫權(quán)猶如武王封賞太公?!队兴聚捞锂牪皇芊庖嗣夤偌有套h》“昔蘧敖逃祿,傳哉其美,所以激濁世、勵貪夫,賢于尸祿素餐之人也”,化用《詩經(jīng)·魏風(fēng)·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之意,以孫叔敖拒不受賞勝過素餐之人,來說明自己對田疇不受封的態(tài)度。

最后,引用是為了增加文章的形象性和生動性,這主要是借助引用詞語的動作性或動態(tài)性,使作者所要表達的對象栩栩如生、血肉豐滿,宛如目前。如《秋胡行三首》其二“企予望之,步立疇、躇”,直用《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河廣》中的“跂予望之”,借主人公與愛人約會的急切心情,以寄寓自己期待賢人之意,細膩真實?!渡圃招卸住菲湟弧拜d馳載驅(qū),聊以忘憂”,引用《詩經(jīng)·鄘風(fēng)·載馳》“載馳載驅(qū),歸唁衛(wèi)侯”的“載馳載驅(qū)”來抒情。對此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五評云:“此首客行之感,言之酸楚。發(fā)端四句,情在景事之中?!畱n來無方,言憂始深。意中有一事可憂,便能舉以示人,憂有域也。惟不能示人之憂,戚戚自知,究乃并己亦不自知其何故,耳觸目接,無非感傷,是之謂‘無方。非‘無方二字不能寫之。‘高山二句,興語,高古。未解正是憂深?!Y驅(qū)定不能忘憂,然憂終不可忘,反不如姑且馳驅(qū)耳?!薄队谧S作詩》“獻酬紛交錯,雅舞何鏘鏘”,用《詩經(jīng)·小雅·楚茨》“獻酬交錯,禮儀卒度,笑語卒獲”中的“獻酬交錯”。來展示當(dāng)時宮廷飲酒享樂的盛況?!兜控操x》“步廣廈而踟躕,覽諼草于中庭”,用《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和《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中的“踟躕”“諼草”,來表達作者因女夭折而帶來的憂傷不安與痛苦。所有這些通過對《詩經(jīng)》中具體形象詞語的化用,在表情達意方面確實收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

曹丕詩文中對《詩經(jīng)》的引用,發(fā)展了《詩經(jīng)》中的文學(xué)藝術(shù)手法。曹丕之前,文人引用《詩經(jīng)》經(jīng)過了幾個階段。顧頡剛先生在《(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中論周人用詩時說:“一是典禮;二是諷諫;三是賦詩;四是言語。詩用在典禮和諷諫上,是它本身固有的應(yīng)用;用在賦詩和語言上,是引申出來的應(yīng)用?!焙檎亢钕壬凇?lt;詩經(jīng)>學(xué)史》中也指出:“春秋時主要是言語引《詩》,戰(zhàn)國時主要是著作引《詩》?!钡搅怂斡?,其作品中對《詩經(jīng)》的引用、化用,藝術(shù)性與審美性較以前有了重要提高。如《登徒子好色賦》中“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直用《詩經(jīng)·小雅·苕之華》中“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的詩句?!对娊?jīng)·小雅·苕之華》主要抒發(fā)的是主人公在生不逢時、處世艱難境況下痛不欲生的自傷之情,宋玉則借以表達男女相戀、贈詩傳情感動無比的心理狀態(tài)。情感類型不同,但表達感情的強度則一。這說明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們引《詩》的目的主要在于實用,雖然出現(xiàn)了審美性的化用,但并不占主流。

兩漢時期,因受經(jīng)學(xué)的影響與《詩經(jīng)》本身的經(jīng)學(xué)化,文人作品中對《詩經(jīng)》的引用仍以經(jīng)學(xué)化用為主。如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游于六藝之囿,馳騖乎仁義之涂,覽觀《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騶虞》,弋玄鶴,……掩群雅,悲《伐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述《易》道?!蔽闹兴对娊?jīng)》篇目是與五經(jīng)并列的,詩義也是經(jīng)學(xué)意義上的。直到東漢以后,像宋玉那樣對《詩經(jīng)》句意的審美化用又出現(xiàn)在文人作品之中。如班彪的《北征賦》:“日晻晻其暮兮,睹牛羊之下來。寤曠怨之傷情兮,哀詩人之嘆時”,化用《詩經(jīng)·王風(fēng)·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中的情景以抒情;蔡邕的《青衣賦》“盼倩淑麗,皓齒蛾眉。玄發(fā)光潤,領(lǐng)如蝤蠐……修長冉冉,碩人其頎。綺繡丹裳,躡蹈絲扉。盤跚蹴蹀,坐起昂低”,則化用《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寫人手法來突出女主人公的美麗動人。不過這些對《詩經(jīng)》句意的審美化用,與對《詩經(jīng)》的經(jīng)學(xué)化用相比,還是處于弱勢。

到了建安時代的曹丕,其詩文中對《詩經(jīng)》的審美引用較其前文人更廣泛了。其突出表現(xiàn)就是通過對《詩經(jīng)》的審美引用,進一步發(fā)展了《詩經(jīng)》中的文學(xué)藝術(shù)手法。首先,曹丕繼承了《詩經(jīng)》中的比興手法,使其擺脫了《詩經(jīng)》中的輔助地位,成為抒情言志的載體。在《詩經(jīng)》中用來起比興作用的對象,一般只是文本中的輔助部分,并不構(gòu)成作品的主干成份,如《詩經(jīng)》中的《關(guān)雎》《蒹葭》等作品中的開頭。但到了曹丕作品中用來起比興作用的對象則呈現(xiàn)出新的風(fēng)貌與特征,它們或成為景物描寫的有機組成部分,或成為直接抒情言志的載體。如曹丕在其作品中經(jīng)常運用《詩經(jīng)》中借助景物描寫來襯托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手法,但與《詩經(jīng)》相比,不僅更加靈活,而且也更加成熟。如《燕歌行》其一,開頭三句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秋風(fēng)蕭瑟、草木凋零、白露為霜、群燕南翔的景象,這些詞語都來自于《詩經(jīng)·秦風(fēng)·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蒹葭凄凄,白露未唏”,《詩經(jīng)·小雅·四月》:“秋日凄凄,百卉具腓”,《詩經(jīng)·邶風(fēng)·燕燕》“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等。這種寫景的興句由于飽蘸了詩人的內(nèi)心情懷,達到了物與情、景與情的高度統(tǒng)一,所以形成了富于感情特征的形象畫面,成為詩歌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又如他的《寡婦詩》:“霜露紛兮交下,木葉落兮凄凄。候雁叫兮云中,歸燕翩兮徘徊。”這四句也引用了《詩經(jīng)·秦風(fēng)·蒹葭》、《詩經(jīng)·小雅·四月》、《詩經(jīng)·邶風(fēng)·燕燕》中的詞語,借這種秋風(fēng)霜露、樹葉飄落、歸燕翩翩的背景,來襯托寡婦內(nèi)心的悲涼與絕望,從而使那些詞語在詩中充當(dāng)了一種情感性的意象,擺脫了其在《詩經(jīng)》中的輔助地位。

其次,曹丕作品中還運用了《詩經(jīng)》中的許多興象和象征意義,使其意義不僅得到了引申,而且也使其得以規(guī)范與定型。如《燕歌行二首》其一“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中的“牽??椗保@兩個意象在《詩經(jīng)》中就出現(xiàn)了?!对娊?jīng)·小雅·大東》:“維天有漢,監(jiān)亦有光。跛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皖彼牽牛,不以服箱?!痹凇对娊?jīng)》中牽牛、織女只是兩顆星的名稱,意為有其名而無其實,后成為神話傳說。漢末的文人在創(chuàng)作中繼承了這兩種意象,如《古詩十九首》其七云“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蓖瑫r他們通過引用,突出了這兩種意象神話傳說中所蘊涵的愛情意義。如《古詩十九首》其十:“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凰g,脈脈不得語?!钡搅瞬茇У摹堆喔栊卸住菲湟徊粌H完成了牽牛、織女意象的外在形式上的直接整合,而且使其愛情的內(nèi)涵得到最后定型,被以后文人在創(chuàng)作中廣泛運用,如唐代杜牧《秋夕》中的“天街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恰本褪侨绱?。《與鐘大理書》“良玉比德君子,珪璋見美詩人”中的“珪璋”,最早見于《詩經(jīng)·大雅·板》“天之牖民,如塤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攜”與《詩經(jīng)·大雅·卷阿》“颙颙印印,如珪如璋”。珪、璋,原為玉制禮器,用于朝聘、祭祀,如《莊子·馬蹄》:“白玉不毀,孰為珪璋”;后喻為高尚的人品,如《禮記·聘義》:“圭璋特達,德也。”《黎陽作詩四首》其四“南望果園青青,霜露慘悸宵零,彼桑梓兮傷情”中的“桑梓”,由《詩經(jīng)·小雅·小弁》“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的句意而來。桑、梓,原為古代人們住宅前常栽的樹木,東漢以后以之借指故鄉(xiāng),如張衡《南都賦》中的“永世克孝,懷桑梓也;真人南巡,睹舊里焉”。與“牽??椗币粯?,“珪璋”、“桑梓”等詞語涵義的固定是文人不斷引用的結(jié)果,并得到了后代文人的普遍認可。如張說《送蘇合宮顳》中的“疇昔珪璋友,雍容文雅多”;潘岳《為賈謐作贈陸機詩》中的“旋反桑梓,帝弟作弼”等都是典型的例證。我們說,在這些詞語涵義演化過程中,曹丕作品中的引用起了重要的連接與強化作用。

第三,曹丕作品中引用《詩經(jīng)》的意象不僅多而且密集,并出現(xiàn)了一篇作品中的一個詞語兼用了幾首詩中的同一詞語的情況。有些作品中還出現(xiàn)了對《詩經(jīng)》中眾多意象的引用,形成了意象群或意象集合。如《雜詩二首》其一中連續(xù)運用了《詩經(jīng),小雅·四月》中的“烈烈”,《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中的“輾轉(zhuǎn)”,《詩經(jīng)·召南·小星》中的“三五”,《詩經(jīng)·召南·草蟲》中的“草蟲”等詞語。再如《善哉行二首》其一“上山采薇,薄暮苦饑”用《詩經(jīng)·小雅·采薇》“陟彼南山,言采其薇”的詞語:“今我不樂,歲月其馳”用《詩經(jīng)·唐風(fēng)·蟋蟀》“今我不樂,歲月其除”的句意;“載馳載驅(qū),聊以忘憂”用《詩經(jīng)·鄘風(fēng)·載馳》“載馳載驅(qū),歸唁衛(wèi)侯”的原句。余冠英認為此詩與《詩經(jīng)·小雅·采薇》用意相似。王堯衢云:“以行舟之似客游,亦取《柏舟》余意。策馬被裘,馳驅(qū)自適,即詩中‘以遨以游之意也。夫人生忘憂自適,又奚必裘馬翩翩,始稱佳境!亦魏文之所有事乎爾。”這些意象的廣泛運用,既增加了文章內(nèi)涵的豐富性,也賦予了意象本身的彈性與張力。

我們認為曹丕對《詩經(jīng)》的引用,既有時代原因,也與其從小博覽群書有關(guān)。正如他在《典論·自敘》所說:“少誦詩論,及長而備歷五經(jīng)、四部、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钡覀冋J為更重要的是建安文人對《詩經(jīng)》文學(xué)性的認識。楊修在《答臨淄侯箋》中云:“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fēng)》《雅》無別耳。修家子云,老不曉事,強著一書,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儔。為皆有愆邪!君侯忘圣賢之顯跡,述鄙宗之過言,竊以為未之思也。……損辱嘉命,尉矣其文。誦讀反覆,雖諷《雅》《頌》,不復(fù)過此。若仲宣之擅江表,陳氏之跨冀域,徐劉之顯青豫,應(yīng)生之發(fā)魏國,斯皆然矣?!辈苤病肚颁浶颉芬舱f:“君子之作也,儼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質(zhì)素也如秋蓬,搞藻也如春葩。汜乎洋洋,光乎皜嘀,與《雅》《頌》爭流可也?!边@種以《詩經(jīng)》中《風(fēng)》《雅》《頌》作為衡量文學(xué)作品文學(xué)價值高低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典型的理論例證。

(責(zé)任編輯 劉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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