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宇

鴿子

■李敬宇

1

于思微的排兵布陣和一般文人不同。

一般文人寫總結(jié)或是寫報告，差不多都是一個腔調(diào)，首先一個很大很空的帽子，“在區(qū)委、區(qū)政府和市局的正確領(lǐng)導(dǎo)下，我局堅持某某指導(dǎo)思想，認真貫徹某次會議精神，扎實推進某某任務(wù)，積極做好某某工作，負重拼搏，圓滿完成了各項工作任務(wù)?！泵弊哟鬟^之后，轉(zhuǎn)入第一大段，洋洋灑灑談成績；到第二段，突然小下來，小得可憐，有的干脆只有一兩句話，那是存在的問題和不足，只能蜻蜓點水；接下來再一轉(zhuǎn)，到第三段，又突然雄壯起來，是下一階段的工作展望，要放開眼界，要高屋建瓴。

于思微不，于思微有他自己的想法。

于思微上來就談問題，幾乎不用“帽子”過渡，寫的是：“某次會議之后，我局領(lǐng)導(dǎo)高度重視，根據(jù)市局的要求，積極查找問題，現(xiàn)已查出較大的問題有以下幾個——”

這是“不計后果”的開頭。當(dāng)然，這更是一種策略。

但是，新來的局長唐書義拿到稿子，仿佛沒有讀下去的耐心，只讀了前面幾行，看到“問題”部分還被作者用加粗加黑的電腦字打印出來，心里就極端不爽，把文稿往邊上一推，對走進門來的辦公室徐主任說，你去把小于叫來，這小于！

那一刻的于思微，還正在暗自得意呢！別的本事談不上，但寫文章，他有自己的想法。稿子交上去，時間不長就被領(lǐng)導(dǎo)召見，不難想象，領(lǐng)導(dǎo)是要跟他切磋一番。于思微謹慎地想，和領(lǐng)導(dǎo)交換意見的時候首先要謙虛，沒必要不謙虛呀；當(dāng)然，謙虛歸謙虛，自己的想法還是要向領(lǐng)導(dǎo)面呈清楚的。這么想著，心里的得意又往上泛起一層。

走進局長室，剛要在沙發(fā)上坐下，局長卻招一招手，招得既隨意，似乎又有點不耐煩。于思微已經(jīng)要落座的屁股只好抬起來，謙卑且茫然地朝局長走近一步。

局長說話了：“于主任，這是你寫的報告吧？——嗯，是你寫的。你看你這報告寫的，沒法看呀！”于思微動一動嘴，話還沒講出口，局長就把他的話堵住了。局長皺著眉，一副生氣的樣子：“于主任，你是教研室主任，你怎么連總結(jié)報告的基本套路都不會啊?”

于思微本來考慮好的思路，一下子就被局長打亂了。

他半張著嘴，想申辯，卻已經(jīng)開不得口。顯而易見，他已經(jīng)被打懵了。打懵的滋味可不是好滋味，身上一陣燥熱，感覺著就要冒汗了。

“你要好好改一改！你這稿子，沒法看！”局長看著他，態(tài)度坦誠。

被打懵了的于思微幾乎沒打頓，就小心地接話：“改，我改?！蹦闷鹱郎系奈母澹瑳]敢再停留，落湯雞似的逃出局長室。

回到自己辦公室，靜一靜，于思微心里便不平，覺得這唐局長，人家都說他有多大本事，看來本事也不大，起碼，文字上他是一竅不通。

這一刻，于思微開始懷念剛剛調(diào)走的前任劉局長了。

要說劉局長，文字上還真不行，但他識人，懂得文人的可貴之處。先前劉局長看了于思微寫的文章，也是先發(fā)懵，繼之不悅，然后生氣；但人家劉局長有耐心，能把稿子看下去。往下看，劉局長便覺得文章寫得確實好，針對問題談?wù)?，筆筆務(wù)實，針針見血，每句話都能說到點子上。

劉局長說，這樣的文章有個性，不隨大流，真是淋漓盡致啊，痛快，痛快！

就因為這一連串的幾個“痛快”，于思微由科員直接升了教研室主任。講起來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幾個資格老的，都瞄著正科的位子，想爭；但看著教研室主任這個位子被年紀輕輕的于思微坐上去，也沒有什么可說的。

一臉恍惚的于主任，只好向分管教研室工作的副局長黃毅請教。

黃毅說，聽人說唐局長對文字不感興趣，你以后寫文章，只求面面俱到，多講好話，總之過得去就行，不要太講究。

于思微唯唯而退，心里卻很不服氣。

2

這時候，一位高人指點了于思微。

人在失意的時候，最需要高人指點。但這位“高人”名不副實，其實就是局里辦公室一位不求進取的“老皮子”?！袄掀ぷ印泵姓拐?，人稱“展大俠”，因為《三俠五義》里有個大俠叫展昭，多了四點水。這展大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懂文學(xué)，還懂八卦，對人情世故也頗為練達，說“萬金油”也行，倒確實是個全才。這樣的人在單位，雖然沒有職位，但資格老，別說一般同志，就連領(lǐng)導(dǎo)，也要敬他幾分，是敬而遠之的意思。因為少有人搭腔，他自己也不見得想跟人多講話，所以活得要比一般人滋潤。

于思微是在召開全局大會時，和展大俠偶爾坐到一起，沒話找話地客套，說還請展兄多多指教。展大俠便說，老弟，不是我不謙虛，你還真應(yīng)該向我請教。于是會后，展大俠主動去了于思微的辦公室，關(guān)上門，傳授起了他的獨門技藝。

事后于思微好一陣子疑惑，覺得這展大俠連他們辦公室徐主任的賬都不買，何以這么勤快，特地登門來指教？倒是經(jīng)他一指點，于思微立刻如醍醐灌頂，頗多受益。談話涉及的內(nèi)容與細節(jié)，外人當(dāng)然是不知曉的，但自此，于思微開竅了。

開竅并不代表就能做到。講起來文人是書呆子，但也屬于聰明人；只是開竅容易做事難。是因為他們不愿意去做，也不好意思去做。于思微心知肚明，他自己就屬于這種人。

但既然有人指點了，指點得有道理，他還是應(yīng)該去嘗試一下。

他首先向基礎(chǔ)教育科的王科長學(xué)習(xí)。

王科長在中層干部里既不露尖，也不落后，但他的聰明是真聰明，不像有些中層，自以為聰明?；A(chǔ)教育科只有四個人，王科長像護小雞似的護著下面人，大家對他既隨便，又尊重。可能是因為年齡大，五十出頭了，對上對下的關(guān)系擺得都很正，相處也都很自然。比如有一回，年初，評比上一年度的優(yōu)秀公務(wù)員，本來局里答應(yīng)給他們科一個名額，后來人事科一盤算，名額分配不過來，就把基礎(chǔ)教育科和基建辦公室合在一起，產(chǎn)生一個優(yōu)秀公務(wù)員。王科長不愿意了，直接找分管副局長。副局長說，我雖然分管你們，可人事科不歸我管，這有點不好弄。王科長鄙夷地看他一眼，回過頭直接去找一把手劉局長。劉局長開始還為人事科說話，說老王這點小事你別計較。見王科長突然陰沉了一張臉，像要吵架，劉局長只好改口說，你先回去，這事我來解決?；仡^把人事科科長訓(xùn)了一頓，名額重新作了調(diào)整。

事情雖然不大，但能看出王科長的為人。在對上和對下的關(guān)系發(fā)生沖突時，王科長首先對下負責(zé)，然后才對上負責(zé)。為什么說“然后”呢？因為這事擺平后，王科長主動去找分管副局長，又找劉局長，承認自己做事欠考慮，給領(lǐng)導(dǎo)添了麻煩。

于思微所在的教研室，共六個人。和王科長一比較，他才覺到，他手下的五個人對他還真不貼心。三個老同志不用說，是表面上客氣、實質(zhì)上井水不犯河水的態(tài)度；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都在吊兒郎當(dāng)混日子。只有他自己，原先有劉局長寵著，還感覺不到，還連續(xù)拿了三年的優(yōu)秀公務(wù)員，調(diào)了一級工資。如今劉局長走了，唐局長給他冷臉看，這冷臉，誰看不見呀？手下的這幫人雖然對他還不至于冷嘲熱諷，但講話已經(jīng)開始戇戇的了。

于思微決定委屈自己，先把這些人給伺候好。

他到底年輕，三十八九歲，學(xué)起來不僅快，且有模有樣。怎么關(guān)心下級呢？只能從點滴做起。那天全科加班，和辦公室徐主任打招呼，要安排晚飯。訂好一桌菜，入座后，于思微多了個心眼，讓服務(wù)員去拿五包香煙，一人一包。那年輕女人說，我是女的，不抽煙。于思微說，不抽煙也要拿，有好處大家攤嘛。老同志便問，那你怎么不拿？于思微笑道，我是真的不抽，一包煙幾十塊錢，那叫浪費。

拿了煙的人都很高興，恭維話也開始講起來。那女同志，本來不喜歡文學(xué)的，居然說，我以前只叫你于主任，實際上應(yīng)該叫你于才子的，你每年都有散文在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你是真正的文學(xué)家呀！

肉麻了點。但于思微心里很受用，又叫服務(wù)員加了幾個菜。

第二天和徐主任打招呼，因為錢花得多，便要扯個謊。于思微說，昨天去吃飯，巧了，市局過來兩個人，原想另開一桌，人不多，干脆湊在一起，也為單位省幾個錢。

徐主任愛聽不聽，這類小事，根本就不往心里去。

看起來，下面的幾個人是糊弄好了，其實不然。坐機關(guān)的人，一般都各懷心思，何況是教研室，都會“研究”。這個教研室，主要負責(zé)全區(qū)中小學(xué)教學(xué)內(nèi)容、方式的設(shè)計，負責(zé)教學(xué)質(zhì)量評價、課程改革、教改實驗等，還組織對學(xué)科教學(xué)檢查，組織各類競賽，還要制定考試標準、試卷命題等等。應(yīng)該說，各人管幾攤子，事情蠻多的。偏偏是，為局里寫總結(jié)、為領(lǐng)導(dǎo)寫報告這類由辦公室干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沒理順，放在了教研室。當(dāng)然，也可能是前任劉局長看好于思微，故意這么安排的。于思微的文字功夫，的確是大家公認的；每年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的幾篇散文、隨筆，過去也常常在局里傳閱。這是于思微的得意之處，也是他陶醉其中、忽略對手下人關(guān)愛的原因之一。

以前不大考慮，如今一旦考慮起來，還真有點難。人是貪心的，不同在于貪大還是貪小。手下起碼有五分之四的人，既想多拿錢，又不想多干活，過上一陣子，還想去飯店打打牙祭，蹭一點酒肉。為討大家歡喜，于思微硬著頭皮帶他們?nèi)ワ埖?，去吃喝，回來以后想盡辦法，找各種理由，去找領(lǐng)導(dǎo)簽字報銷。

效果這下明顯了，不出幾個月，教研室便出現(xiàn)上下齊心、相處和睦、心情愉悅、其樂融融的局面。

然而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分管教研室工作的副局長黃毅，有一陣子見到于思微，表情僵硬，不似原先講話那么隨意了。后來有一次，于思微找辦公室徐主任聊天，徐主任說，黃局長前兩天喝多了酒講酒話呢，說你小于現(xiàn)在也可以啰，也會不時地耍點小聰明，背著我們干點小勾當(dāng)了。

聽得此言，于思微方知原委，不覺又亂了方寸。

3

于思微命好。此話怎講？在他不知進退、處于兩難境地的時候，又一位高人出現(xiàn)了。

趕上市局召集各區(qū)縣的教研室主任開會，會期兩天，在培訓(xùn)中心住一夜。晚上同行聚在一起，又是由市局招待，不免要喝上幾杯。橋南區(qū)的教研室主任姓方，接近五十了，特別能喝，特別能講，酒桌上的氣氛因之活躍起來。聊到北門區(qū)新任局長唐書義，方主任來勁了，一副知根知底的樣子。也是自然，唐局長在來之前，就是他們局的局長。方主任說：“你們唐局長最大特點有兩個，一是喜歡喝酒，二是喜歡下跳棋，你只要抓住這兩個特點，想跟他搞好關(guān)系，容易！”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飯后，于思微尾隨了方主任，說是要跟他出去散散步。方主任說，正好酒喝得多，出去散散酒。兩個人便走出了培訓(xùn)中心。

方主任說：“我這個年齡就算了，你小于還是要努力，你還有努力的空間。”于思微說：“都是混碗飯吃，還能努力到哪一步？”方主任說：“那你小于，志向就不高遠了。你才三十幾，四十歲不到吧，正好拼一拼，現(xiàn)在是正科，拼上幾年，怎么也要拼個副處?。　庇谒嘉⒏袆拥貌恍?，心臟跳跳的，不說話。方主任點撥道：“你小于，應(yīng)該從關(guān)心領(lǐng)導(dǎo)開始，你不關(guān)心領(lǐng)導(dǎo)，還能讓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你？”于思微說：“我們做中層的，和領(lǐng)導(dǎo)靠得太緊，群眾會有意見?！狈街魅未笮?，借著酒勁在路上走醉步，邊走邊說：“群眾？群眾是什么？你不主動去聯(lián)系領(lǐng)導(dǎo)，光聯(lián)系群眾，群眾能給你解決副處嗎？”于思微的心跳愈發(fā)厲害了，挨過去說：“我搞文字慣了，和領(lǐng)導(dǎo)靠，還真不知道該怎么靠呢?！狈街魅斡执笮?，笑出知己知彼的意思，然后收住酒意，嚴肅地說：“聯(lián)系領(lǐng)導(dǎo)，你肯定不能送錢送物，也不是領(lǐng)導(dǎo)不想收，這是什么時代，人家不敢收??！老唐過去大半年了吧，還好，時間還多，離換屆還有四年呢。既然老唐喜歡喝酒，喜歡下跳棋，你就應(yīng)該多陪陪他。慢慢來，啊？”

話題漸漸入港，又扯到辦公室主任老徐。方主任說：“你們那個徐主任，蠻厲害的，鞍前馬后，貼身服務(wù)，老唐召集我們這些舊部吃過兩次飯，每回他都到場，陪吃陪玩，從頭陪到尾?！庇谒嘉⒄f：“他是辦公室主任，他當(dāng)然要陪。”方主任說：“話不是你這么說的。我是講，這家伙操蛋得很。第一次，他給我們每人送一盒“小包裝”，哄一哄我們；到第二次，他把人頭碼熟了，知道誰誰和老唐關(guān)系近，誰誰和老唐關(guān)系遠，就只撿關(guān)系近的幾個送，送的是‘床上四件套’?！庇谒嘉⒄f：“方主任你肯定沒拿到?！狈街魅涡α?，說：“你小于也不傻呀，一點就通。我看你以后，能上！”

于思微掂量掂量方主任的話，再回頭想想展大俠的話，就覺得方主任到底是在單位當(dāng)中層干部的，講的話實用，快捷，不像展大俠，雖足夠穩(wěn)健，但時間漫長，漫無邊際。于思微決定采用方主任的建議，走捷徑。

然而，第一次請?zhí)凭珠L吃飯，于思微就卡了殼。

倒不是唐局長沒給面子，唐局長聽于思微說要請他吃飯，先是愣一愣，之后說：“好啊?？擅魈焱砩喜恍?，明天已經(jīng)有人請了，后天晚上怎么樣？”于思微說：“那還不是由你局長來定？”唐局長當(dāng)即點了幾個人，都是跟他跟得緊的。到了后天晚上，酒桌上吃喝，講講說說，都是場面上的話，都是廢話，所以特別愉悅。但是，酒才喝到一半，于思微的腿腳便已經(jīng)發(fā)軟，不住地往下滑，被人拽了好幾次，到底還是鉆了桌肚。是被唐局長和一班人等灌醉了。這一醉，跳棋也下不成了。

于思微是真醉，醉得一塌糊涂，仿佛大病一場，第二天連班也沒去上。

躺在醫(yī)院的躺椅上掛葡萄糖，他心下忐忑，覺得自己太不爭氣了，第一次和領(lǐng)導(dǎo)親近，就鬧出這般下場。到了第三天，于思微去上班，想著應(yīng)該去局長那兒賠個禮，道個歉，可坐下來還不到半小時，唐局長竟然下樓來了，拐進了他的辦公室。

領(lǐng)導(dǎo)親自登門，于思微就緊張了，是有點后悔，沒有及早去局長那兒。站起來，說：“我昨天……昨天沒來，也沒請假……”

唐局長擺擺手，說：“你昨天表現(xiàn)很好，行了吧？”

于思微聽此言，就笑了，知道局長并沒把這事往心里放，不僅沒放，還要過來安慰他。于思微突然覺得，唐局長其實很好相處，雖然和前任劉局長性格上有差異，但人其實都不錯。有了這種心理基礎(chǔ)，接下來的聊天，就顯得格外隨便。唐局長絕口不談工作，于思微即便談起，對方也將話題岔開，又聊起閑話來。

于思微和唐局長的關(guān)系，看著就比較近了。

這種關(guān)系，自然會影響到其他關(guān)系。就連副局長黃毅，對于思微的態(tài)度也轉(zhuǎn)彎了。

到此，于思微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了。到底是文人，走一步便喜歡觀望兩眼，凡事做起來都探探的，像工兵探地雷。便又想到橋南區(qū)的方主任了。

電話打過去，也不好直接提這事，就閑扯。方主任問到這邊情況，倒是主動問起他和老唐最近相處得怎樣，于思微順水推舟，把請客被灌醉的事情說了。方主任笑道：“你小于，是真醉還是假醉？要是真醉，你水平就高了！那你還不趁熱打鐵，再請他一次？”

于思微到底是文化人，想想凡事要悠著步子，不能操之過急；當(dāng)然叫他立刻再請，他也不好意思，人家即便是熱屁股，你也不能拿個熱臉硬往上貼呀！

便等著，慢慢尋找機會。

那天快下班的時候，唐局長走進他辦公室，聊了幾句工作，就說：“小于你喝酒蠻有意思的，風(fēng)格獨特。哪天找個機會，等大家都有時間，再聚一聚?！庇谒嘉⒃锹斆魅?，立刻接話說：“什么叫有時間，我哪天沒有時間？那就今天晚上。”局長笑了，說那就由你來約人。于思微問，約哪些人？局長說：“你請客，還問我，那我不是喧賓奪主嗎？”

于思微當(dāng)即拿起電話，給幾個科長主任打過去。老實說，這幾個家伙，包括辦公室徐主任，他一個都不喜歡；不過他們都是局長喜歡的人，約上他們，應(yīng)該是沒錯。

果然，唐局長在一旁坐著，大腿翹二腿，悠閑地搖晃。

于思微帶足了錢，當(dāng)晚便去了飯店。這個晚上，一切正常，于思微沒有喝醉。

于思微沒醉酒，并不是因為他酒量上來了，而是唐局長照顧他，一開局就跟大家打招呼，說思微酒量有限，我們不勉強他。

酒宴結(jié)束，因為清醒，于思微記得很清楚，當(dāng)他付了款，出門時，唐局長把手搭在他肩上，輕描淡寫地說：“你在剛才那張發(fā)票上簽個字，就寫上級來人，招待，明天拿到我辦公室去，我簽個字?！币娪谒嘉l(fā)愣，又補充一句：“名義上叫你掏錢，還當(dāng)真叫你掏??！”

這倒是意外的收獲，于思微想都沒敢想的。他心里一陣發(fā)熱，一種融入、感恩的心情透遍全身。這感覺不僅奇妙，而且相當(dāng)舒服。

4

于思微的老婆小季，是在丈夫初次請?zhí)凭珠L吃飯的半年以后出現(xiàn)的。所謂出現(xiàn)，是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因為從那時候起，小季已經(jīng)時常到于思微的辦公室來，和自家丈夫一起切磋跳棋技藝了。

小季在區(qū)農(nóng)水局下屬的一個排灌站工作，比較辛苦，拿錢還不多。說實話，于思微當(dāng)初看上她，是因為看上她的漂亮。換上別人的丈夫，或許早就行動起來，考慮老婆的工作調(diào)動了；可于思微是文人，文人有文人的難處，凡事懶得向人張口。

小季來他辦公室，差不多都是踏著機關(guān)下班的鐘點進門的。那邊才一下班，這邊，夫妻倆就擺開了場子。所謂擺場子，其實也簡單，就是一副跳棋，比象棋的棋盤還小。小夫妻靜靜地坐在辦公桌的兩側(cè)，中間一個拐角，遠看像是談心，其實是在下棋。這時候，該走的人都走了，沒人愿意留在單位。不過，唐局長下班通常都不大守時，有時晚走七八分鐘，有時晚走二十分鐘或半個小時，說不準。門開著，從樓上下來的人拿余光就能看清房間里的情形，所以小季幾次一來，就被拎著包下樓的唐局長“發(fā)現(xiàn)”了。

“喲，你們下跳棋？”唐局長進門來，驚訝地說。

于思微趕緊站起身，喏喏地打招呼。小季也跟著站起來，扭過頭，一臉?gòu)趁摹?/p>

“你們下，你們下?！碧凭珠L不停地擺手，示意他們繼續(xù)，待他們坐下了，說，“是小于愛人吧，早就聽說了，是個美人?！?/p>

“哪里，哪里?！庇谒嘉⒅t虛地應(yīng)答，“局長，那……你來下？”

“我？……”唐局長矜持了一下，看看棋盤，“我還有事，你們玩，你們玩?！?/p>

二人又站起來，把局長送出門，目送他下樓。一會兒，樓下傳來汽車駛?cè)サ穆曇簟?/p>

“這盤還下完嗎？”小季問，模樣看上去有點傻。

“那就……不下了吧。”于思微說。

于思微早就聽橋南區(qū)的方主任談過唐局長下跳棋的細節(jié)，說唐局長下跳棋已經(jīng)到了癡迷的地步，他根本看不上商店里賣的那種跳棋，線路簡單，棋子少，下起來不過癮，他是拿圍棋的棋盤和棋子來下跳棋呢！我們知道，圍棋棋盤是十九行乘以十九列，三百六十一個落子點；棋子就更不用說了，一抓一大把，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一邊白一邊黑，下起跳棋來就像兩個螞蟻群打仗、廝殺，氣象慘烈，氣勢磅礴。唐局長把跳棋在圍棋的棋盤上又運用到了極致。有時候是兩邊對陣，一邊擺三行、四行甚至五行棋子；有時候是兩角對陣，將棋子布放在棋盤的對角，形成兩塊大三角形。普通跳棋，十來分鐘就能下一盤，唐局長的跳棋，因為棋子多，雙方絞殺在一起，通常一個小時都下不了一盤。橋南區(qū)很有幾個人，整天陪著唐局長下跳棋；可來到北門區(qū)，這技藝因為太“另類”，沒法施展了。

于思微不是沒有想過，事實上，他已經(jīng)把一副上好的云子圍棋準備好了，就備在辦公桌的抽屜里，只不過時機未到?！珦Q句話說，何時又是“時機”呢？

那天唐局長宴請幾個老同學(xué)，把于思微拽上了。大家正在酒桌上吃喝，小季打來電話，說臨時加班，連晚飯都解決不了，叫于思微去買兩個熟菜，帶回家。于思微說，你自己想辦法解決吧，我在飯店呢，上面來人，還不曉得要吃到幾點。關(guān)了手機，唐局長說：“我好像聽到說，沒飯吃？”于思微說：“是我愛人，單位加班，還要半個小時才能下班。”唐局長說：“那你叫她過來嘛，都是弟兄們，沒外人，不就多一雙筷子嘛?！庇谒嘉⑼谱專f不要管她。但唐局長堅持說：“叫她過來吧，你告訴個地點，讓小孫開車去接?！?/p>

不用于思微出馬，唐局長的駕駛員小孫就把小季接來了。

小季人漂亮，就是比較浮，有點飄飄的，一接觸就知道沒有什么心計，也不大動腦子。憑著漂亮，喝了點酒，小季講話便無所忌憚，當(dāng)著唐局長一幫老同學(xué)的面，就為自己打抱不平，說現(xiàn)在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眼里哪有我們這些小職工，自己貪污腐敗也就算了，害得我們這些人連晚飯都吃不上。于思微覺得她話說得離譜，很尷尬，幾次要打斷她，但唐局長似乎在興頭上，瞇著半醉的眼睛看小季，鼓勵說：“讓她講，讓她講，我就喜歡這種率真。”

因了小季“率真”，大家講話也都放得開，有人就講起葷段子。才講了三個，小季便按捺不住，也講了一個，講的是“小母?！毕盗校c“?！痢庇嘘P(guān)的，但屬于最新版本，別人都還沒聽過。三十多歲的女人，講起這些，正是風(fēng)韻勃然。一桌人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便起勁地笑。局面如此，于思微難堪得不行，覺得下不了臺。

不過，這倒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凡事總要有個開頭，這樣的開局，雖然俗了點，也未嘗不是一種獨到的開始。唐局長說：“沒想到，小季還喜歡下跳棋呢。哪天有空，我來跟你下幾盤?！庇谒嘉⒄f：“還用哪天嗎，今天?！碧凭珠L說：“好，好，今天，今天！”

客人對跳棋不感興趣，都走了。唐局長和小季直接去局長室，于思微則回辦公室去拿跳棋。拿棋的時候，他留了一點心，沒拿圍棋。他知道，拿圍棋來下跳棋時間太長，吃不消。

還好，唐局長還算節(jié)制，只下了三棋。當(dāng)然，三棋全是他贏。下第一棋的時候，于思微還擔(dān)心，擔(dān)心老婆出手太快，贏了局長，會讓他心里不高興；走到半程，唐局長的功力立刻顯現(xiàn)出來，已疾步如飛了。他借著自己的棋子，借著對方的棋子，左右騰挪，跳躍飛進，說是八路軍的游擊隊，說是敵人的夜襲隊，反正，怎么說都行?？粗粗?，小季就力量不支，跟不上了。

當(dāng)然，于思微也徹底放心了。

不用說，唐局長的棋癮被勾了回來。

這以后，唐局長只要一有私下活動，需要邀上于思微一班人馬了，都會跟于思微隨口搭上一句：“要不你把小季帶上吧，她在場，能活躍氣氛?！庇谒嘉Я藥状?，也推了幾次；在次數(shù)上，基本上是一半對一半，既讓領(lǐng)導(dǎo)滿意，自己心理上也能承受。

這一來，于思微在單位就有了“新貴”的意味。有人見了他，笑，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種笑，意蘊仿佛無窮；但多數(shù)人還是誠懇的，很明顯，是誠懇的巴結(jié)。

5

然而這一回，出了點小麻煩。

這一回是本系統(tǒng)外地來人，要接待，但唐局長居然沒有叫上徐主任，只把于思微帶上了。帶上于思微，就等于帶上了小季。喝酒吃飯，都進行得很順利，然后，有幾個客人走了，留下三四個，似未盡興。有人提議去歌廳唱歌，唐局長笑道：“都什么時候了，還搞這個！回我辦公室，下棋！”

幾個人來到唐局長闊大的辦公室，于思微和小季為大家沏了茶，還沒聊上幾句，唐局長就打了個長長的酒嗝，說：“棋呢？小于你的棋呢？不瞞你說，棋盤棋子，我是全套，沒好意思帶過來?！?/p>

于思微趕緊出門，說：“我去拿棋?！?/p>

也是喝多了酒，一時心血來潮，于思微把他那副云子的圍棋搬過來了。

見到圍棋，唐局長頓時酒醒了一半，弓著身站起來，兩眼像是突然放了光：“乖乖，跳棋，正而八經(jīng)的跳棋！你從哪兒搞來的？”瞧他興奮的面目，就如同一個小頑童，面對心愛的寶貝，完全是忘乎所以了。

于思微心里一陣熱，不知是酒勁上沖，還是受到“感召”產(chǎn)生的熱力。反正，很明顯。

掃平茶幾，鋪開塑料棋紙，于思微便和唐局長分別放置黑白棋子。沒想到，于思微動作真夠老練的，從沒拿圍棋下過跳棋，他居然憑著感覺，上來就擺出了唐局長所需要的陣形。當(dāng)然，這也談不上什么陣形，雍雍塞塞，沿著兩邊墻壁布滿幾行而已。

擺好了陣勢，下棋，還是要由小季親自來。唐局長大度地伸出右手，請對方先行。

小季從中路行棋，上來便跳。唐局長則另辟蹊徑，走邊路，而且第一步居然不跳，只是緩慢地往前拱了一步。

這棋就漫長了，你一步我一步，即便行棋飛快，也抵擋不過每方的四行棋子。何況小季還時常要想一想，動作上明顯拖泥帶水。

幾個客人在一旁看著，哈欠連連，顯見得提不起精神。幸虧還有一個忠實觀眾，于思微，看棋，并且不時地為各位的茶杯里續(xù)水。

事情就在這時候發(fā)生了。事后叫于思微回想，他也不是很清楚，好像當(dāng)時正在給客人添水。而小季則因為一步棋走錯了，想悔棋，連跳了好幾步的一個棋子，本已落下，又拿起來，放回原位，重新拿起一個棋子。唐局長不愿意了，“不行不行，不帶這樣的?！边@么說著，他的手已經(jīng)伸過來，一把抓住小季的手腕，牢牢地抓住了。小季感到突然，意欲掙脫，手腕扭了兩下，竟未扭開。

“噯，局長，局長?！庇谒嘉⒓泵Ψ畔滤?，過來勸架。

“沒你事，沒你事?！碧凭珠L醉眼迷離，但手抓得更牢了。

局長醉了，像是忘了自己是在下棋了；并且，也忘了小季到底是誰了。

瞧局長一副陶醉的樣子，而這大膽越位的動作著實有點麻煩，幾個客人酒都醒了，投來莫名的、好奇的眼光，只盯著那只手和被手抓著的那手腕。

小季在極力擺脫，從動作上就能看出來，她已經(jīng)盡了最大努力了。但她不能拼命掙脫，不能像路人甲遇到色狼乙一樣針鋒相對，更不能和領(lǐng)導(dǎo)翻臉。如此，小季就更加狼狽，身子半站不站的，扭來扭去，缺少章法。

于思微看在眼里，酒已經(jīng)醒了一半。唐局長穩(wěn)坐在那里，頭稍稍歪著，嘴角似有垂涎欲下而未下。唐局長的舉動太出格了！便是親哥哥對親妹妹，這種動作也過于曖昧，施展不得；便是在歌廳里對待陪唱小姐，作為領(lǐng)導(dǎo)干部，施展這種出位的舉動，在下級面前也是夠難堪的。于思微周身的血開始往上涌，那血熱騰騰的，如同一場大規(guī)模的人員集合，更像是一場有組織的武裝叛亂。

看著唐局長始終沒有松手的意思，再看看旁邊，有客人在笑，于思微的酒又醒了一半。那一刻，于思微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小季那一對高挺的乳房，因為半欠著身，乳溝完全暴露在唐局長的眼里，相信唐局長即便不想看，視線也無法躲開。

此情此景，于思微沒法不清醒。若是換一個場合，不是唐局長，而是一個陌生人，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于思微怎么也該動手了——打不過也要打呀，不動手不行??！否則，你于思微不是成“縮頭烏龜”了嗎？

于思微沒有出手，簡單地勸了一下，沒勸開，他便坐回到沙發(fā)上，只是朝前欠了欠身，甚至，在欠身之后，又把后背仰靠在沙發(fā)背上了。他瞇縫著一雙眼睛，盡量不去看小季，盡量不去感受她的狼狽?？墒牵难劬Φ降走€是不聽使喚，偏要往那個方向追過去，像負有使命的公安人員，不追便不足以平民憤。

小季呢？這時候的小季，一張臉雖然已經(jīng)快要扭曲了，但也只能笑，而且是微笑。她已不再掙扎，被動地把手伸給唐局長，任由他握著，搖著，晃著。這一刻的小季，是風(fēng)度盡失以后仍要保持風(fēng)度而做出的一種姿態(tài)，顯得倉皇，更顯出了識大體。

客人們終于忍不住，哈哈大樂?！?/p>

回到家，小季哭了，哭得異常傷心；看上去，傷心得都有點做作了。

這一回，于思微算是動了感情，陪老婆一起哭。一邊哭，一邊憤然道：“還能這樣當(dāng)領(lǐng)導(dǎo)呢，太不像話了！”然后當(dāng)著老婆的面發(fā)誓：“下一次……什么下一次！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我一定找理由，再也不讓你去了！”

不巧，隔一個禮拜，區(qū)委組織部來人了，帶了表格，叫局里所有在職人員填寫，推薦區(qū)管后備干部?！憧矗@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于思微前腳才向老婆發(fā)了誓，你組織部怎么后腳就跟到了呢？

兩天時間，又是開會，又是個別談話，最后還要聽取局領(lǐng)導(dǎo)的意見。局里幾個中層干部，大差不差，其實都有希望；然而，唐局長首先推薦的就是于思微。

唐局長還算沉得住氣，隔了好幾天，才把組織部來考察的情況告訴于思微。事逢湊巧，那天晚上，唐局長又有飯局，在和于思微閑聊之后，說：“我那邊來了幾個人，你晚上去不去？去吧！”見于思微并無推辭之意，又說：“小季也一起去吧?！?/p>

于思微心里一聳，有點發(fā)呆。怕被局長看出破綻，趕緊一低頭，躲過去了。

回到自己辦公室，他著實糾結(jié)了良久。這個電話是打呢，還是不打？左右為難了。

思前想后，最終，還是咬咬牙，打了。

于思微是這樣對小季說的：“別的我都不講了，暫時也不跟你多解釋。你過來吧。你只要記住一句話—以大局為重?！?/p>

6

小季果然以大局為重，即便心里不悅，也不擺在臉上。

于思微知道，她是給自己面子，應(yīng)該說，這面子也給足了。

吃喝之后，因為唐局長還有其他事情，沒有提出要回去下跳棋。所以這個晚上，還算是風(fēng)平浪靜。

但于思微發(fā)現(xiàn)，夫妻倆的矛盾已經(jīng)就此展開了。

隔閡是顯而易見的，回到家，兩個人幾乎不講話，于思微逗她講，她也懶得講。只有在雙休日的時候，孩子回來了，不講不行了，小季才應(yīng)付性地答一兩句話。

于思微結(jié)婚晚，女兒才八歲，上二年級。當(dāng)初他也是挑來選去，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老是想找漂亮的，才在三十歲的時候找到了小季。小季家在外地，家境一般，找到身為公務(wù)員的于思微，公公婆婆又分別是中學(xué)老師和幼兒園阿姨，對小季來說，也是一段美滿的婚姻。如今公公婆婆雙雙退休，專司帶孩子，小兩口只在雙休日的時候才將孩子接回來。這樣的日子，可謂幸福指數(shù)很高了。

沒話的日子，也挺難受。尤其是到了晚上，在床上，于思微更難受。以前小季也耍過小性子，每當(dāng)她不高興的時候，到了晚上，上了床，她就不真不假地拒絕他動手。現(xiàn)在，她是真的擺臉了，連話都不愿意講了，哪還用談什么“拒絕”？于思微知道，事情確實比較棘手。

又上床了。床不能不提，一個正常人，在床上的時間基本上占了每天的三分之一。

于思微是文人，知書達理，凡事都不來硬的。既然小季冷著臉，他暫時也沒有動手的意思。是無從下手。

他決定把話談開；不談開，憋在心里，不是個事。

“組織部來人了，正式考察?！庇谒嘉⒁羲倬徛袷侵v給自己聽，“這次我們單位推薦了兩個后備干部，我排第一。要在以前，我是不敢想的。”

于思微頓住聲，望著頭頂上昏黑的天花板，等待旁邊的動靜。但旁邊沒有動靜。

關(guān)燈還沒有十分鐘，小季當(dāng)然是不會睡著的。她入睡向來很慢。

既然對方了無聲息，于思微決定講下去。

“我們局有一個副科長，小金，是德育體衛(wèi)科的，江湖味很重，先前的劉局長，把他整個看扁了，但唐局長一來，他得勢了。他的辦法，叫我看，也沒有什么高明的，就是死纏爛打。以前和辦公室徐主任還吵過架呢，唐局長一來，他馬上就轉(zhuǎn)了舵，首先和徐主任搞好關(guān)系。每天要去徐主任房間好幾趟，窮聊，你只要去徐主任那里，差不多都能見到他。估計背后啊，他會給徐主任送點什么實惠的，要不然，徐主任干嗎要吃他那一套？那邊關(guān)系剛搞好，這邊，正好單位組織出去考察。外出嘛你知道，我們都是兩人一個房間，一把手特殊，單獨一間，有時候還是套房。第一次出去，小金就把手段施展開了，每天安排住宿，他不是在唐局長房間的旁邊，就是在對面。就連辦公室正副主任的房間，還隔開他一間呢！你說那時候小金算什么？就是一個普通辦事員，狗屁也不是！人家就有本事，唐局長剛來兩個月，就給他搞了個科長助理。后來提一批副職，他排在第一個，提了德育體衛(wèi)科副科長。唐局長這才來多長時間，一年半還不到呢，人家小金，上個月就已經(jīng)是計財科科長了！你看多快！”

小季還是沒有聲音，甚至沒有呼吸聲。

“我們副局長老魏，和劉局長關(guān)系特別鐵，是劉局長一手提拔上來的。現(xiàn)在的機關(guān)，人員關(guān)系復(fù)雜得很，老魏和前任的這層關(guān)系，唐局長一來就聽說了。你看人家唐局長，在酒桌上當(dāng)著我們這撥中層的面，就說，你們自己比一比，你們哪一個不比他魏局長水平高，他上來了，你們?yōu)槭裁瓷喜粊?？這種話，不出半天就會傳到老魏耳朵里。你說老魏會怎么辦？他不是從此記恨老唐，正好相反，他是一下子就往老唐身上貼上去了。單等唐局長下班的時候沒有宴請，他就過去，去逗老唐，說我們找?guī)讉€人，聚一聚，怎么樣？老唐大風(fēng)大浪闖得多了，還在乎他這個？所以從那時候開始，幾乎每個月，老魏都要拽上唐局長兩三回。反正他是副局長，下面那么多學(xué)校，那么多校長，還怕沒人給他買單呀！你看，現(xiàn)在他們倆關(guān)系，好得都能穿一條褲子?！?/p>

于思微知道，小季仍然沒有入睡；要是睡著了，她會輕輕打鼾的。

“我這次，應(yīng)該說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這機會來得特別意外，既可以說是唐局長送的，也可以說是我自己爭取的；其中你在里面發(fā)揮的作用，你自己也能看到，我敢說，沒有你，我就走不到今天。雖然是搞教育的，但老唐對文化一點興趣都沒有，官場上的那一套，他卻游刃有余。我們這種文化人，書呆子，要么就離他遠遠的，自甘墮落，誰也不會把你當(dāng)二分錢數(shù)；要么，就像現(xiàn)在這樣，往前走一步。人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實際上不是的，現(xiàn)在是往前走的時代，進一步才能海闊天空。我告訴你美喻，官場上的聰明，比寫文章簡單多了，首先第一，就是臉皮要厚，臉皮不厚，肯定不行。你看區(qū)里，科級干部成把抓，到了處一級，雖然也多，但大家重視多了，對自己、對家庭，都有好處。你委屈一點，是暫時的。相信我美喻，我及時調(diào)整思路，走這條路，不會走錯的。你看現(xiàn)在，老唐才來了一年多，不是已經(jīng)驗證了嗎？”

小心地摸一摸旁邊的小季，還是沒有反應(yīng)。于思微知趣地收回了手。

但少頃，小季便轉(zhuǎn)過身來，將一條裸腿搭在了他的身上。

于思微知道，冰已經(jīng)化了。

7

然而，接下來，于思微發(fā)現(xiàn)，小季在外面有名堂了。

小季的加班越來越頻繁，手機也時常關(guān)閉，聯(lián)系不上。有兩次，于思微有心，叫單位駕駛員開了車子，悄悄地去了伍家山河老江口段的排灌站。小季卻不在。但回到家，問她，仍舊說是加班。

問題出來了?！蚱揲g的欺騙，自以為聰明的欺騙。

于思微這下感覺到問題嚴重了。他很痛苦，比眼見著唐局長對小季動手還要痛苦。那是眼見，能夠把握得?。豢涩F(xiàn)在，視線所不及，把握不住了。

——她怎么學(xué)會騙人了呢？做丈夫的百思不得其解。想想看，會跟誰？

首先想到的，就是樓下養(yǎng)鴿子的老秦。

老秦住在底樓，在樓頂上養(yǎng)了一大群鴿子。老秦心細，常年給七樓天花板的蓋子上鎖，怕人爬上去，驚擾了鴿子。但樓頂上許多人家都有太陽能熱水器，經(jīng)常漏水，老秦額外地又幫每家觀察太陽能是否漏水。于家的太陽能漏過水，得到老秦通知，在找人維修太陽能的同時，于思微也爬上樓頂，與老秦聊天，順帶著看看他的鴿子。好幾個大鐵籠子，分布著眾多的鴿子，咕咕咕，咕咕咕。到了放飛的時候，鴿子便呼啦啦地飛向天空，盤旋，遠去。這真是城市的一道風(fēng)景！

但有一次，于思微下班上樓，正走到四樓，就聽到五樓家門口有兩個人在說話，一聽就聽出是小季和老秦的對話。小季說：“養(yǎng)鴿子要很多技術(shù)吧？”老秦說：“要什么技術(shù)？不要，會放就行?！庇谒嘉⒈阍谒臉邱v足，想多聽兩句。小季說：“秦大哥你講話真逗，放鴿子，誰不會？光會放，怎么行？”老秦說：“放鴿子可要技術(shù)啦，我就不會?！毙〖菊f：“你養(yǎng)這么多鴿子，還不會放呀？我那天順著你的梯子爬上去看，很有意思的。我要是能做一只鴿子，整天飛來飛去，就好了。”老秦說：“你要是做一只鴿子，我就天天放你?！毙〖究┛┛┑匦Γf：“可我長不出翅膀呀?！眰鱽砝锨赝闲邉拥穆曇?，說：“要什么翅膀？放鴿子不要翅膀?！毙〖具€不罷休，又說：“要是給我一雙翅膀，我愿意天天被你放?！?/p>

于思微聽不下去了，吭了一聲，往上走。老秦雖然臉皮黑，但高大挺拔，長得有點像美國電影演員格列高里·派克，說他幽默、說他不正經(jīng)都可以，卻很招女人喜歡。

顯見得，小季是不懂得“放鴿子”的意思，老秦在耍她呢！

于思微妒忌地想，給你一雙翅膀，哼，還給你一根撬棍呢！給你撬棍，你就能當(dāng)阿基米德，就能撬動地球了！

但于思微回頭想想，就釋然了。老秦是在外面混世的，從本質(zhì)上講，小季看不起他。

那么，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唐書義。

到底是文化人，有耐心，凡事不動聲色?！ㄟ^近兩個禮拜的察顏觀色，兼帶明查暗訪，于思微得出結(jié)論，唐局長應(yīng)該沒有陰謀。也就是說，小季的騙局，與唐書義不搭邊。

于思微心里好受多了。其實不是好受，是更加糊涂。

沒別的辦法，只能跟蹤，而且不能發(fā)動群眾。因了不能發(fā)動群眾，相當(dāng)于開展地下工作，于思微的行動就更加詭秘、艱難。

奇怪的是，小季這陣子已經(jīng)不去排灌站了，去的是和排灌站完全兩岔的區(qū)農(nóng)水局。這是怎么回事呢？懸念一下子就把于思微的心吊起來了。

回到家，想出種種理由，拐著彎子一問，才知道小季是被農(nóng)水局暫時借調(diào)的。問借調(diào)過去干什么，也沒講出個所以然，只說，還沒安排具體工作，暫時幫幫忙。

看來還是有名堂。

以往像這樣的事情，別人不說，小季自己就會按捺不住，在去之前就會向于思微透出風(fēng)口；可這一次，她沉住氣了，人已過去多日，卻不聲不響。

于思微不甘心，繼續(xù)他的跟蹤。

又經(jīng)過十多天的艱苦努力，眉目終于清晰了，責(zé)任人也找到了?！愕朗钦l？竟然是小季的頂頭上司，農(nóng)水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長汪明！

這就有點奇了，小季和汪局長怎么能搭得上？

汪局長比于思微大七八歲，很會打理自己，所以看上去也很年輕。講起來，小季先前去找過汪局長，找過還不止一次。排灌站站長是個小肚雞腸的男人，有兩回給小季穿了小鞋，逼得小季沒辦法，只好去找汪局長，討要公道?，F(xiàn)在看來，這個調(diào)動，可能與“小鞋”事件有關(guān)。不過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怎么那時候始終解決不了，如今小季經(jīng)常在外面跑，心也放寬了，早就把“小鞋”的事不當(dāng)回事了，她倒反而被借調(diào)了？

如果換作別的男人，于思微也便罷了；汪明是何等人物？他是犯了錯誤，被市里降職到區(qū)農(nóng)水局的，干個副職，主持工作，卻始終不給他挪正。這么一來，于思微更不甘心了，工作之余，陪唐局長之余，把時間基本上都放在跟蹤小季身上了。

這是一個痛苦的選擇，但于思微只能面對。

8

于思微看得清楚，有幾次，小季鉆進汪明的辦公室，一進去就出不來；還有兩次，她分明是坐進了汪明的私家車，轎車一溜煙把他甩下老遠。

他的思維開始受阻，腦子不管用了。

母雞不點頭，公雞不敢猴。他突然想到這么一句民間俗語。

畢竟是教研室主任，于思微很快穩(wěn)住陣腳，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沒有直接去找汪局長，他覺得直接面對，不是辦法，弄不好還會自受其辱。他也沒有去找小季的父母，他們在外地，隔得太遠，遠水解不了近渴。他甚至沒有和小季敞開心扉，來一個肝膽相照。一來這種事情，很難談出結(jié)果；二來小季也根本沒有敞開心扉的意思。于思微斟酌再三，終于拿定主意，去找區(qū)紀委。

接待他的，不是紀委一把手書記，書記是區(qū)委常委，抓的是全區(qū)性工作，不可能事無巨細，連這點小事也照單收納。當(dāng)然，一般同志，于思微也不可能去找。結(jié)果，一位副書記非常耐心地聽他講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有證據(jù)嗎？你知道，處理這類事情，要以證據(jù)說話?！备睍浾f。

于思微掏出手機，快速地按鍵。

“這是我白天拍的，你看他們倆，膽子多大，大白天在一起，靠得這么近！”

于思微切換著三張照片。副書記看了，神色似乎木然。

“你再看這兩幅，這是天快黑的時候拍的，那么晚了，兩個人在一起，也不回家?！?/p>

“還有嗎？”副書記問。

“沒有了。跟蹤他們難度太大，主要是空間太窄?！蚁肟纯此氖謾C，看有什么內(nèi)容，可她把手機上了鎖，打不開。她以前，手機從來都不加鎖?！庇谒嘉⒂悬c茫然，“五張照片還不夠呀？”

“不夠。”副書記肯定地說，“沒能反映出實質(zhì)性問題。像這樣的照片，十張也說明不了問題。他們兩個，也就是走在一起，靠得比較近一些，還是沒有實質(zhì)性內(nèi)容?！?/p>

“真要在床上，我能拍得到嗎？”于思微破釜沉舟地說。

“所以呀，還是要有充分的證據(jù)。真要是拍到在床上，那就證據(jù)確鑿了。”

于思微突然覺得這事變得異常艱難，艱難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那書記你的意思，我……就沒有一點辦法了？”

“能有什么辦法？證據(jù)。我們憑的是證據(jù)?！备睍浺荒樛?，講出的話卻又斬釘截鐵，“就像這樣，憑著五六張照片，上下級之間，一男一女，在一起，你就能給人家定性？我看不能?！?/p>

于思微知道碰了釘子，雖然極度地不甘心，也只好悻悻地回去。

周六，于思微破例沒帶女兒回家，而是呆在父母這邊，蹭吃蹭喝。

父親似乎看出了端倪，說話了：“這段時間，你和美喻是不是鬧矛盾了，好像啊，鬧得還不小呢?！?/p>

“沒……沒有鬧?！庇谒嘉⒅?。

“還沒有鬧，這不一眼就看出來啦？”父親是個明白人，“都幾個禮拜了，她人也不來，電話也不打。你看你那張臉，整天掛著，掛得跟咸肉似的?！?/p>

母親也過來湊熱鬧：“你們鬧不鬧我不管，你說，哪有像美喻這樣當(dāng)媽的，孩子往這兒一丟，連個面都不照！我看再過十天半月，她連孩子長什么樣都想不起來了！”

父親跟著應(yīng)和：“你媽講的是實話。你們鬧歸你們鬧，我們管不著，可鬧矛盾就是理由嗎，就能當(dāng)甩手先生，不帶孩子？”

于思微知道，他們小夫妻不帶孩子，父母一直有想法，找不到機會發(fā)泄而已。

等吃完了飯，母親索性向他攤牌：“我要和你講清楚，思微！你把孩子帶走，該帶哪兒帶哪兒去！我也是從年輕過來的，我們當(dāng)年怎么樣，可以叫大家評一評！你看美喻，現(xiàn)在還像個樣子嗎?! 在你們自己家她干不干活我不管，可來這兒，你看她干過什么?! 我和你爸都是當(dāng)老師的，連我和你爸都干活，她一個排灌站的，有什么了不起！思微我跟你說過了，你今天就把孩子帶走！”

可以想見，他們是忍了再忍，實在忍不下去了才這樣的。換一種說法，當(dāng)兒子的不大自覺，當(dāng)兒媳的更不自覺，都做得過分了。于思微把頭埋在褲襠里，架不住父母的輪番轟炸，終于向他們道出了實情。

聽說兒媳有外遇了，望著可憐兮兮的兒子，母親先自不知所措了。

父親也顯不出多大的能耐，只會一個勁地唉聲嘆氣，發(fā)感嘆：“唉，現(xiàn)在的思想政治工作啊，真是一團糟！以前，企業(yè)單位的書記、居民委員會的老太太，都會管這種事；這種丑事啊，沒有市場！現(xiàn)在好了，一轉(zhuǎn)眼，沒人管了?！?/p>

母親氣不服地說：“我去找她！我去好好罵她一頓！真是想不到，我們堂堂正正的家庭，還會有這么不要臉的東西?。　?/p>

“你去談，還不如我去跟她談呢。”于思微沮喪地說。

“你談？你能談出什么名堂?!”母親沖動地說，“我不聽你的！你沒用！聽你的，大鹽都能賣餿！”

“你這次，媽，要聽我的！”于思微一臉懊喪，卻十分理智，以撥亂反正的氣勢說，“我現(xiàn)在，是后備干部人選，在局里排第一。這個時候，這么關(guān)鍵，你們還鬧什么?!”

母親突然顯出了應(yīng)有的遲鈍：“……什么后備干部？”

父親小心地說：“應(yīng)該是……副處吧。”然后拿詢問的眼光看兒子：“是不是副處？”

于思微沒有回答。

9

思想工作還是要于思微本人來做。當(dāng)然，做工作的第一步，是要把事情弄清楚。談話的切入點也是容易找的，女兒問題，回避不了。

在談過女兒的學(xué)習(xí)、生活情況之后，于思微機智地一轉(zhuǎn)，把言談引向焦點。

“有些事情，你不該瞞著我。我們且不談道德不道德吧，夫妻之間，連簡單的信任都沒有了，還談什么感情？”這是事先想好的，也算是單刀直入。

“我有什么瞞著你的？我從來不瞞。你不是都知道了嗎？”小季居然針鋒相對。

“我知道什么？”于思微反而吃驚了。

“你不是一直在跟蹤我嗎？你怎么會不知道？”

沒想到話題一打開，就出乎自己的意料，于思微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我沒有跟蹤。我跟蹤什么？……我是對你不放心?！庇谒嘉⒅荒茏鳠o謂的辯解。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要你不放心？”小季冷眼瞧著他，口氣顯得很平淡，“跟我講一講，你都跟蹤到什么了？”

“我跟你說我沒有跟蹤！我跟蹤什么？”

“做人怎么還這樣，一點都不光明磊落！做過的事，也不敢承當(dāng)?！?/p>

于思微方寸已亂，有點發(fā)傻。他想，做賊應(yīng)該心虛，怎么做賊的人反倒振振有詞啦？

談話深入不下去，只能作罷。

于思微陷入了沉思，就像下圍棋陷入長考一樣。他沉悶地想，她敢這樣，肯定背后有人為她出謀劃策，她不該突然變得這么聰明。這么想著，他覺得事情更加難辦了。

果然是難辦。小季表面上收斂了許多，“加班”開始減少，偶爾也去公公婆婆那兒，去了卻不和公公婆婆講話，只是看看女兒的作業(yè)，當(dāng)然更不在那里吃飯。問題是，夫妻倆為一兩句話爭吵起來之后，她居然會不計后果地說：“大不了就是個離婚，誰在乎誰呀？”

這話可不是隨便說的，但是她說了，隨隨便便就講出口了。

的確，這兩個字一旦隨便講出口，以后便常常被她掛在嘴邊，仿佛成了殺手锏，又似乎上了癮。尤其是，講這話的時候，她會把臉撇向一邊，一副洋洋乎乎的樣子，很慪人。

于思微終于感覺到，小季越來越不按常理出牌了。

因了她的出乎常規(guī)，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種危險，像是走上了一條兇險的不歸路。

……真正撕開臉皮，是因為母親領(lǐng)著孫女上門來，和小季打了一架。

那天，于思微正好又被唐局長叫去吃飯了，不在家；要是在家，就不可能鬧出后來那樣的結(jié)果。事實上，那天的飯局，唐局長同樣多了一句話，說把小季叫上吧。于思微已知自己能力不濟，只能尋找理由，搪塞過去。唐局長當(dāng)時還開了一句玩笑，說思微現(xiàn)在開始金屋藏嬌了。

雖然事后，母親堅決不承認是自己先動的手，但于思微心里明曉，小季不可能先對母親下手。由于母親占了上風(fēng)，把小季打得落花流水，本來是要把孩子送過來，打算從此不再幫著帶孩子的，結(jié)果，只能重新牽上孫女的手，氣呼呼地回家去。

這邊小季住了醫(yī)院，母親也不甘示弱，跟著就住進了醫(yī)院。

這婆媳兩個，遙遙唱起了對臺戲，仿佛都心懷鬼胎，說不清真假。

看來小季是真的，她是真的受了傷，臉上、膀子上幾片烏紫，沒有作假的心情。

最能說明問題的是，當(dāng)她得知婆婆也住了醫(yī)院后，當(dāng)即從醫(yī)院走出來，捂著一張難看的臉，直接去了法院。

事情就鬧大了，原本只是掛在嘴上，說說而已，現(xiàn)在付諸行動了。

……直到接到法院送來的傳票和起訴狀副本，于思微才知道，局面已難以挽回。

離婚官司正式打起來。

都在區(qū)機關(guān)，法院自然有熟人，于思微也去找了。但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想通過熟人傳句話，說這事鬧到自己頭上，太難堪，請案件承辦人千萬別聲張，范圍越小越好。

承辦人果然不聲張，再通知他去法院的時候，只是打電話。

于思微按時去了，小季早已在法庭上坐定，是正經(jīng)八百一定要離婚的架勢。

法官說，我們今天主要是調(diào)解，希望你們和好，原、被告分別談?wù)勔庖姲伞?/p>

小季坐在原告席上，表現(xiàn)出一副清高冷淡的樣子，只說要離婚，別的并不提。

該于思微講話了。于思微先是囁囁嚅嚅，接著也只是談道德、責(zé)任、互相信任之類的空洞話。每句話都在打擦邊球，并不談具體事件。

小季當(dāng)然能聽出弦外之音，就急了，說：“當(dāng)初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好好的，你干嗎要把我?guī)С鋈?？帶出去吃飯也就算了，干嗎還硬要把我往人家懷里推？你想當(dāng)官，你有本事就當(dāng)嘛，把我推出來干什么？”

于思微臉上頓時潮紅一片，說我們不談，我們不談，請法官給我一點考慮的時間。

這種一方要離、一方不同意的情形，法官多半是要“冷處理”，所以承辦人隨即順著這話說下去，說離婚問題確實要慎重，你們還是回去再考慮考慮。

“回去考慮”的于思微，不免露出恍惚之色。唐局長看出了他的恍惚，也沒往心里放。倒是于思微，起初還嫌難堪，瞞著領(lǐng)導(dǎo)。法院調(diào)解過了，他思前想后，覺得畢竟是離婚問題，不算小事，于是，決定向唐局長匯報一下。

于思微越過分管領(lǐng)導(dǎo)黃毅，只向唐局長一人作了匯報。

這是一件難于啟口的事，于思微結(jié)結(jié)巴巴，敘述得很費力。豈料，唐局長在聽了他的講述后，眼睛直發(fā)怔，半天也說不出話來。于思微瞧著對方半似走神的模樣，心里真是說不出的別扭。他實在是無法猜測，唐局長這怔怔的面目，到底反映出怎樣的復(fù)雜心理。

當(dāng)然，許久之后，唐局長還是說話了。

他說：“思微，怎么說呢，叫我說，你家小季，還是蠻浮的?！?/p>

10

領(lǐng)導(dǎo)解決不了的問題，不代表別人也解決不了。展大俠適時地出現(xiàn)了。

那天于思微是在廁所里碰上展照的。其時兩個人都在蹲坑，左右挨著，中間隔了道木板屏障，又沒有外人，便閑聊。展照說，老弟你最近氣色不好，心里有事吧？于思微忙說，沒事，我能有什么事？展照說，你說沒事，那就沒事，就等于我什么都沒問。

聽到展大俠拿草紙擦屁股的聲音，于思微終于耐不住了，不打自招，三言兩語，道出了真情。

展照說：“老弟不是我多話，你這兩年，做得有點過了。當(dāng)初我是看你太本分，才幫你出點子的。我跟你講的意思，你雖然理解了，但在實際運作中，有過之，無不及。”

于思微就不大好意思了。事實上，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喜歡經(jīng)常反省自己；對于“有過之”，他心里何嘗沒有數(shù)喲！

“這些就不談了，我想聽聽展兄的高見。”見對方悠閑地系褲帶，于思微尷尬地說。

展照笑了，一副不經(jīng)意的樣子：“我給你出個餿點子，老弟你看可行不可行。你干脆去找那個鳥局長的老婆，跟她談?wù)?，看看會有什么結(jié)果?！?/p>

“這樣……妥當(dāng)嗎？”見展大俠開門要走，于思微夠著頸子問。

“到時候你別縮手縮腳，表現(xiàn)得無所謂一點，該談什么就談什么?！闭拐瞻雮€身子已經(jīng)出門了，“不信你看，能否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實未可知?！?/p>

于思微無心繼續(xù)蹲下去，跟著不干不凈地擦了屁股，回到房間。關(guān)門的時候，他已經(jīng)暗下決定，就照展大俠的辦法，不妨試一試。

于思微想象著，汪局長的老婆該是怎樣一個女人。長相很丑陋嗎？行動很慵懶嗎？或者，外表一看就特別地沒文化？總之吧，就是沒有女人味。在打探到那女人的下落，去找女人的路上，于思微心里嘀咕著，揣摩著，一點兒底都沒有。他想的是，這幾樣，只要這女人沾上一樣，他于思微就徹底完蛋，等于做的是無用功。

女人在港務(wù)局下屬的第二公司工作，第二公司以前叫第二作業(yè)區(qū)，簡稱二區(qū)，在于思微的印象里，與碼頭、船運、煤炭、鋼材緊密相連。女人也是坐機關(guān)的，但這并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他丈夫是區(qū)農(nóng)水局常務(wù)副局長，以前職位更高，僅這一點，她就完全有理由坐機關(guān)。在一間很大的、擺著七八張辦公桌的房間里，于思微終于找到了這個女人。

令于思微吃驚的是，女人高高的個子，身材勻稱，顯得特別有氣質(zhì)。氣質(zhì)和漂亮是兩回事，比如像小季，人是蠻漂亮的，但氣質(zhì)明顯不夠。于思微向來以為，女人漂亮是先天的，氣質(zhì)卻既有先天成分，也是后天造就，后天的因素或許更多一點；因了這，于思微更偏重于女人的漂亮。但是，在見到這個女人之后，于思微的心理仿佛在瞬間發(fā)生了變化。他突然覺得，以前自己的想法都是錯的，至少，是結(jié)論下得比較輕率。眼前這女人，雖然年紀已經(jīng)不輕，因為有氣質(zhì)，在他眼里，忽然就變得比小季還要漂亮了。

在被女人引領(lǐng)出門的過程中，于思微的陣腳有點亂。

帶進一間半空的舊倉庫，于思微與女人面對了。他適時地想起展大俠的話，便正一正身，以無所畏懼的口吻，不卑不亢，卻義憤填膺地，道明了事情的原委。

女人不大相信，嚴肅地說：“照你這么說，你家老婆，不是爛貨嗎？”

于思微說：“她以前還真不是爛貨，不知道你家男人是怎么勾引的?！?/p>

女人說：“你來找我，想干什么？”

于思微說：“我什么也不想干，老婆現(xiàn)在要跟我離婚，我才來找你。我是提醒你，你自己，做好下一步離婚的準備。”

女人便虛起眼睛，像是想心思，半天才自言自語道：“我還是不相信?！?/p>

直到這時，于思微才把手機掏出來，展示那幾張圖片。末了，他說：“這種照片，我能給別人看嗎？我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來找你，給你一個人看?！?/p>

女人又虛起眼睛，良久才自語道：“他還有這個膽量?!”

于思微不講話，給對方充分的思考時間。女人終于平淡地說：“行，我來收拾他。”

臨走，于思微問她要不要自己的手機號碼，女人回答得很爽快：“沒必要?！?/p>

于思微在家等著。這是一種滑稽的等待，像天氣沒有預(yù)報，火車沒有信號，像和誰有了一個真實的約定，但一轉(zhuǎn)眼，這人沒了，人間蒸發(fā)了，你還等什么？

這等待，真是茫茫戈壁了。是時間的戈壁，無邊無際。

家里卻發(fā)生了變化，重大變化。小季變得恍惚了；是真的恍惚，六神無主，靈魂仿佛要出竅。于思微開始還覺得奇怪，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可當(dāng)有一個晚上，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季竟然躲在衛(wèi)生間里，半掩著門，一個人兀自撕扯自己的頭發(fā)，他才突然有了覺悟，像是夢醒一般。

——不用說，那女人行動起來了。果敢，決絕，不拖泥帶水，不留一點情面。她是如何收拾她那位局長丈夫的，于思微不得而知；只是，有一點是明確的，效果顯著。

的確，“效果顯著”，這是于思微近來在寫報告和總結(jié)時，頻繁使用的短句。

在鬧離婚的日子里，兩個人分床睡。然而，從拽頭發(fā)那一晚開始，小季突然在半夜回歸大床了，是主動回歸。于思微只裝著睡著了，心里在想，她下一步會采取什么行動呢？僅僅是把裸腿搭在他肚子上嗎？正待興奮，汪明的身影一下子跳了出來。汪明的出現(xiàn)有如一劑敗火針，頓時澆滅了他的一團欲火。——她和汪明有過這種實質(zhì)性的行為嗎？大概有吧。噢，可怕的肌膚！

他翻轉(zhuǎn)一個身，送給她一個后背，像是沉沉地睡去。

……隔幾日，于思微悄悄地去法院，向承辦法官打聽離婚案件的進展。法官說，季美喻已經(jīng)提出撤回起訴了，我們還沒來得及通知你呢。于思微雖然已有感覺，但還是顯得懵懂，說，她怎么就撤訴了？法官說，和好了唄，你們的事，你還問我？

11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大半年又過去了。于思微雖然對小季心存芥蒂，但也不想對她怎么樣；是覺得沒意思，鬧起來太麻煩，自己也難堪。

這時候，單位副局長一事又有了說法，像是要動人了。尤副局長年齡剛到五十五，還沒足月呢，組織部門就找他談了話，緊跟著正式文件便下來，他的所有職務(wù)均被免去。那幾天，老尤都有點傻了。本來他也是開通之人，還在閑聊時和大家說，自然規(guī)律抵御不了，誰都會有這一天?？梢坏┟饬寺?，他還是顯得非常落拓，幾個禮拜都緩不過勁來。

但是，一個副局長下去了，許多個正科級同志都興奮起來。辦公室徐主任、計財科金科長，一干人等都蠢蠢欲動。于思微既是“新貴”，在后備干部里排名第一，只會比別人更迫切。你若謙虛、謙讓，機會就過去了；搶還來不及呢，誰還會等你？

雖然小季幾乎不參加這邊活動了，但這樣一來，倒反而理順了關(guān)系。唐局長如今似乎也想通了，對小季來與不來，已不太在意；何況人家夫妻前陣子才鬧了矛盾，雖然這陣子好了，但總還有個過渡期，凡事也不必勉強。

好在，于思微好像比唐局長更能想得通，領(lǐng)導(dǎo)不提想法，他倒是走在領(lǐng)導(dǎo)前面，為唐局長想到了。這話怎講？有一回，唐局長又要請人吃飯，照例叫上于思微。于思微看著唐局長心情好，吃飯前，便主動給小季打電話。小季經(jīng)了那樣一個領(lǐng)導(dǎo)，不清不楚地被人甩了，如今也想開了，丈夫叫來她就來，既不推辭，到了場也不多話，倒反而顯得極有分寸。唐局長對小季，——這話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表述——好像就是有一種特有的情愫，看了就喜歡，仿佛丟不下。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見于思微先斬后奏，其實是先斬不奏，已將小季帶了來，很驚訝，當(dāng)然更是歡喜。這頓飯，包括后來的“轉(zhuǎn)場”下跳棋，唐局長帶著小于和小季，引領(lǐng)著客人們，相當(dāng)愉悅。

“今天滿意了吧？”回到家，小季像是問話，更像是下結(jié)論。

“什么滿意？滿意什么？”于思微故作不解地問。

“你說呢？——你的前途?！?/p>

“我有什么前途？‘圖錢’還差不多?！?/p>

丈夫是在裝傻，小季何嘗看不出來？于思微近來對她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明擺在那兒，不冷不熱，不咸不淡，是以往她對他的態(tài)度的翻版。但小季仍然很高興。那邊受了冷落，這邊被人接納，她憑什么不高興？于思微看在眼里，仍舊裝傻。

的確，這不一晃，都已經(jīng)過了四十歲了；四十歲一過，還有什么機會？于思微只覺得前途黯淡，睜大眼睛也看不清楚。老實說，現(xiàn)在于思微有點懷念先前了。先前，劉局長在位，他于思微只想著好好工作，只想著寫好文章，回家還想著搞點散文方面的小創(chuàng)作，那日子過的，無憂無慮，什么心思都沒有，多好！便是那樣散淡的心情，劉局長照樣沒忘了他，一下子就給他提了正科。現(xiàn)在唐局長來了，情形怎么就發(fā)生了變化，而且變化如此之大？是唐局長那頭出了問題呢，還是自己這一塊出了毛??？于思微想不通。

然而歲數(shù)是一往無前的，不饒人，拖不起。在機關(guān)，在基層，在這片“低級別”的官場，副處仿佛是一塊美味的火腿肉，許多人都試著要嘗一嘗。因為正處是以后的事，屬于山珍海味，嘗不起；而正科，相當(dāng)于一大碗家常的紅燒肉，大批同志最終都要堅守在這塊廣闊的紅燒肉的平臺上；只有副處，味美，價錢適中，能吃得起，敢去想一想。

于思微的痛苦在于，他不能不急，除了歲數(shù)不等人，他還已經(jīng)“付出”了，他的付出不能說不“巨大”。

組織部門這次到局里來搞的民主測評，結(jié)果竟出乎于思微的預(yù)料，很不妙。組織部門登門的第二天，于思微就單獨請?zhí)凭珠L吃了飯，當(dāng)然，小季是必須參加的。現(xiàn)在于思微和唐局長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了任何話都可以直說的地步；但即便如此，于思微仍舊稍嫌拘謹。這沒辦法，文化人嘛。

三個人吃飯，眼神就不像多人在一桌那樣可以四處泛濫，只能在兩個人的臉上來回跳躍。于思微能看出來，唐局長很想把視線在小季臉上多逗留一會兒。男人都是這個德性，領(lǐng)導(dǎo)也不例外。于思微不去看唐局長，只是不經(jīng)意地望著筷子尖，說著話，任由局長大人的眼睛定在那里。后來他發(fā)覺，唐局長的眼神有點異樣了，不是貪婪，也不是“色”，是另一種異樣。他用那種怪怪的眼光看小季，也看于思微。于思微突然就有了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他想唐局長真夠敏感，已經(jīng)看清他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了。

“思微，這事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沒把握住。嗯，沒把握住?！碧凭珠L有點痛心，又仿佛有點拿腔拿調(diào)，“上一次我極力為你爭取，你都看見了；這一回，大家好像跟你摽上勁了?！?/p>

于思微沒有接話。他是感到難堪。他始終不明白，大家怎么會跟他摽上勁的。自從成為后備干部第一人選后，他是處處小心，多賠笑臉，連單位后院里時常走動的那只野貓都不敢輕意得罪。可大家對他還是有意見。有意見又不放在臉上，這就叫人頗費思量。像昨天，組織部那位副部長坐在主席臺上，解釋填寫表格的注意事項，手下人配合他的解釋，給大家發(fā)表格，那一刻，于思微特別留意地掃了會議室一眼，他發(fā)現(xiàn)，好幾個同志都在躲避他的眼睛。干嗎要躲避呢，如果心里沒有鬼的話？于思微當(dāng)時就警惕起來。

“民主測評也就算了，那是大家的事，人多口雜，亂；我就鬧不懂，黃毅對你怎么也有想法？”當(dāng)著小季的面，唐局長掏起了心窩子。

“我也不清楚，……我，還真不清楚?！庇谒嘉⒅嶂?。

“當(dāng)然，他也沒提什么大的意見，只說你過去文章寫得蠻厲害，現(xiàn)在很少見到了，變懶了。說上次上面要提交一篇調(diào)研文章，你把文章交去了，他一看就知道，你是為了應(yīng)付差事，從網(wǎng)上下載下來，拼湊的?！?/p>

“我……我確實沒太認真?！?/p>

唐局長定定地看著他，像要為他打氣，自己倒先自泄氣的樣子，說：“好事多磨。我只能這么說，思微，好事多磨?！?/p>

然后，又把眼光轉(zhuǎn)向小季，非常多余地說：“好事多磨，對不對小季？”

于思微走神了，當(dāng)然也可能是多喝了一點酒。事實上，他一直想做一件冒險的事，他想給唐局長制造一個機會；至于制造的是什么機會，用這個機會來干什么，連他自己都沒想清楚。簡單地說，于思微想把事情做得過分一點，至于怎么做，他還欠考慮，只是念頭在腦子里閃了幾下。

12

看來很快就要動人了。機關(guān)里的動作有點說不清，慢的時候比蝸牛還慢，一旦快起來，快如火箭，能夠升天。

一切都明朗化了。辦公室主任老徐徹底沒戲，于思微最大的競爭者，竟然是計財科科長小金。關(guān)于小金，可以這么說，當(dāng)初迫使于思微對領(lǐng)導(dǎo)改變方式方法的，除了有人指點，一多半原因還在小金對他的刺激上?！〗鹂康氖鞘裁?？不就靠他那張比城墻拐彎還要厚的臉皮嘛！連小金這樣的人都呼呼直上，他于思微怎么可能沒有危機感？

現(xiàn)在不談這個了，當(dāng)務(wù)之急要考慮的，是該怎樣付諸行動。

剛剛喝過酒，僅隔兩天，于思微又要請?zhí)凭珠L了。仍舊是單獨請。

“什么意思？”唐局長半開玩笑半當(dāng)真地問。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的意思，你還不理解嗎？老板，我是你心里的一條蟲子?！庇谒嘉⒕尤徊缓蠒r宜地撒了嬌。

“操之過急了，思微?！碧凭珠L笑了，手指一點，“操之過急?！?/p>

于思微選擇的是302招待所。

這302，又可稱為高原病療養(yǎng)院，是大西北鐵路系統(tǒng)在北門區(qū)建起的一家專門對付高原病的機構(gòu)，里面設(shè)施配套齊全，能吃能住。302招待所是內(nèi)部的稱法。

冒險提出，不料，唐局長一笑，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還是三個人，于思微駕車，帶著唐局長，帶著自家老婆，連唐局長的駕駛員都不用。于思微是新手，才拿駕照；但既然有心，就親自獨駕。

于思微已事先訂好了小包間，轎車小心地滑行，拐進療養(yǎng)院的大門。

落座以后，于思微問局長：“這酒怎么喝，老板你定?！?/p>

唐局長說：“客隨主便，我聽你的。”

“那就喝白酒，‘天之藍’。喝別的，也不是領(lǐng)導(dǎo)的風(fēng)格?！庇谒嘉⒐室獯蟠筮诌?。

“小于，思微，我說吧，操之過急了?！碧凭珠L一笑，居然還用了雙關(guān)語。

“局長要這么說，我就難做人了?！庇谒嘉傄奶?，現(xiàn)成的句子已從嘴里冒出來，“那我們今天只談喝酒，不談別的，一句都不談，總可以吧？”

唐局長看看小季，見小季有點矜持，就笑了。

有了這樣的開頭，接下來喝酒就容易多了。這一日唐局長心情也格外地好，因為上午剛剛?cè)ナ欣?，開了個關(guān)于在校生法制教育工作的大會，區(qū)局歪打正著，獲得了“在校生零犯罪”一等獎。其實說“歪打正著”已是譽美之辭，唐局長是真正的“不打正著”。他從來也沒有認真抓過這事，即便分管副局長在抓，也是做做樣子；實干的，是各所學(xué)校的校長。因為情緒好，又有小季陪喝，這酒下得就比較快。

事情看起來像是偶然發(fā)生的，缺少必要的過渡。就在他們興致最高、都喝得比較多的時候，于思微的手機響了。

于思微酒量到底是不行，還沒真正練上來，所以醉態(tài)早已顯露；唐局長體諒下級，從一開始就不讓他多喝，這時候也一疊聲地說：“小于你少……喝，你……少喝?！豹氉院燃t酒的小季，因為那瓶里裝的是一斤半的酒，喝了將近半瓶，也到位了。

“哪……哪一位？”于思微接聽并詢問。

兩位喝得過量的男女，都豎起耳朵，不動酒杯，像是緩一緩勁。

“啊你……你家那么大……事啊，不敢……想象！……好，好，我……在302，你過來？也……也行，那你現(xiàn)在就……開車過來，我去……去大門口?！?/p>

合上手機，望著驚愕的兩個人，于思微大著舌頭解釋說，一位老兄家里出事了，他們馬上來人接我，去一趟。唐局長也大著舌頭說，出什么大事了？于思微站起身說，他家養(yǎng)了一大群鴿子，飛出去，被人用汽槍打了，回不來了。唐局長聽了大笑，喝多了酒，笑起來跟打嗝似的，說這算什么大事啊，屁都不如。小季插話說，是誰，是老秦嗎？于思微說，你就知道一個老秦；是老六，裘老六！小季說，哪個裘老六，我怎么沒聽說過？于思微說，你怎么沒聽過，我小時候的朋友，當(dāng)年我從房頂上掉下來，要不是被他家老娘接住，哪還有今天？唐局長說，是什么鴿子？肉鴿吧，又叫菜鴿。于思微說，信鴿，參加比賽的信鴿，被打死了。唐局長大度地說，那今天，到此結(jié)束。于思微說，怎么可能呀，我喝得正在興頭上呢！我去一下就來，這還不快？小季坐在那里，有點起不來的意思。唐局長瞥她一眼，明顯有憐香惜玉之意，說，你小于，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來，跳棋都準備好了。房間也訂了，小季知道?！庇谒嘉咽⒎旁谱訃宓牟即鼜呐赃呉巫由狭嗟阶郎?，然后按住唐局長的肩膀，連聲說，“我攪局，我攪局。”

通過一雙手他能感覺到，唐局長根本沒有起身的愿望。

于思微確實喝多了，但他能挺住。走出大樓時，他故意擺出大方灑脫的模樣，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出了大院門，他回頭看看，療養(yǎng)院里了無聲息。

他放心了，慢下步子，朝家的方向緩步蕩去。

四月的風(fēng)吹在臉上，已是暖意融融。幸虧有風(fēng)吹來，腦袋瓜經(jīng)風(fēng)一吹，還算清醒。

手機又響了，于思微無心細看，直接按了接聽鍵。

還是剛才那個聲音，問：“于哥，我要不要開車過去接你？”

于思微一聽就火了，看看四下沒人，大著嗓門粗魯?shù)卣f：“人說你是二傻，你他媽還真是傻呀！我早就跟你說過，打個電話就沒你事了，你還真以為有事啊?!”不待后面幾個字說完，一把將手機合上了。

正獨自生氣，遠遠過來一輛面包“黑車”。于思微心思一轉(zhuǎn)，伸手攔了車。

鉆進去，指了方向，坐穩(wěn)，于思微復(fù)又掏出手機，給小季打過去。

“美喻，我今天晚上……回不去了，你跟……唐局說一聲，我在路上就給……弟兄們……纏住了。”他把手機伸向駕駛室，故意錄入汽車引擎的噪音，“你的任務(wù)，就是把唐……唐局陪好，陪……陪好我就放……放心了?！?/p>

他朝椅背上賴一賴，相當(dāng)于伸個懶腰。他對自己這個晚上的表演基本滿意。

他知道，唐書義是大酒量，不會因為七八兩酒就醉倒在酒桌上；至于小季，她和她的汪明局長，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故事，于思微還沒來得及追究呢！

但是，很突然地，于思微心里一陣發(fā)梗，作痛。接下來，一陣陣的，居然止不住。

13

再和唐局長照面，于思微就有了一種很微妙的感受。這感受，或許是通過唐局長的眼神和動作傳遞給他的，也可能是他自己境由心造，自發(fā)生成的。但不管怎樣，唐局長現(xiàn)在是不大自然了，看于思微的眼光總是躲躲閃閃，而且，突然就再也不提小季了。

因了唐局長的不磊落，到后來，連于思微也感到不大自然，也有了躲避的意愿。

而小季呢，仿佛對一切都無所謂了。倆人面對的時候，于思微不講話，她也不開口，于思微看她，她也直著眼睛看于思微，而且，那眼神里似乎還有一點淡淡的怨情。

令于思微糾結(jié)的，還是最本質(zhì)的那個問題——那個晚上。

提問是愚蠢的，于思微不可能蠢到那樣的地步；但不問，小季也沒有向他述說或交代的心情。這就難了。那天夜里，小季是三點四十二分回來的。聽到門上動靜，于思微迅速看了一下時間，然后佯裝沉睡。小季進門后，先來臥室一趟，動作很輕，很詭，也不開臥室的燈，是開櫥門找衣服的聲音。然后，她去衛(wèi)生間，半掩了門，像是嘔吐了一陣，之后才放水洗澡。于思微記得很清楚，她洗的時間很長，起碼洗了五十分鐘。她要洗那么長時間干嗎，頭天晚上不是才洗過嗎？她想洗掉什么？

通過那個晚上，于思微不得不理性地承認，季美喻的確是個破貨了。如果說此前，她和她的領(lǐng)導(dǎo)汪明之間，還有什么叫人難以肯定的判斷，那么這一次，她的行為已經(jīng)昭然若揭，不折不扣了。

想到這些，于思微情緒黯然，對床笫之事更無興趣。他懶得與小季多搭腔，晚上也主動與小季分了床。小季呢，似乎也沒有什么興致，倒像是反過來跟丈夫賭氣一般，沒話可說?！蚱拗g沒有了愛，再這樣團在一起，就顯得很假，很沒意思。似乎從一個門里進出都是一種負擔(dān)。

這樣別別扭扭又過了一陣子，于思微便不想再維持這種表面正經(jīng)、實質(zhì)齷齪的夫妻關(guān)系?，F(xiàn)在他考慮的是，該如何跟妻子妥當(dāng)?shù)靥岢鲞@個問題，而不至于鬧得沸沸揚揚，不體面。離婚是夫妻間的事，大可不必向外人宣傳；要說例外，就是女兒了。想到女兒，于思微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疼痛感。

在準備和小季攤牌前，于思微打算給女兒先吹吹風(fēng)。去年小季和他鬧離婚時，女兒還小，才八歲，上二年級，所以于思微并沒想到要跟她談什么；現(xiàn)在不同了，女兒已經(jīng)九歲了，一晃就要上四年級了，該懂的也都懂了。關(guān)鍵還在于，這一次是他決定離婚，不像上一回，被動。這么大的一件事，背地里征求一下女兒的意見，也說得過去。

不料，話才出口，女兒就嘟著小嘴，說開了：

“世界上就找不到你們這種當(dāng)爸爸當(dāng)媽媽的。你看爺爺奶奶，多辛苦。你們呢？你們只顧了自己享受，管都不管我。你還好，你還經(jīng)常來看我；你看媽媽呢？老師說，要尊老愛幼。你光叫我尊你們老，你們尊老愛幼了嗎？”

女兒聲音不大，細細的，軟軟的，但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記悶棍，擊打在于思微身上，令他不知所措。于思微感到陌生。女兒先前不是這樣的呀，怎么像是背好的臺詞，一連串就打過來了。

于思微突然有了一種罪責(zé)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離開女兒，他又有點氣惱，心里想，現(xiàn)在的小孩子，哪像我們那時候，個個都變成人精了！

他心煩意亂，決定還是撇開女兒，跟小季談，好來好散。

以為談話會很艱澀呢，其實也不難。小季似乎早有準備，于思微正囁嚅著不知如何開口，她倒是非常誠懇地把話講開了。小季說：“你的那點心思，我全懂。你別以為別人都是傻子。我當(dāng)初憑什么會看中你，你自己說。你應(yīng)該清楚?！撻L相，你算長相好嗎？太一般了呀！要說是為了錢，這你知道，你們于家的家底到底怎么樣，你比誰都清楚。”

“那你看中我什么？”于思微故作鎮(zhèn)靜。

“看中你什么？不就看中你那點才氣嘛?！毙〖纠湫σ宦?，“那些年，要不是你拿雜志上的那些小文章來哄我，我憑什么要看上你？比你有權(quán)有勢的人多呢！唉，過去就過去了，那是我自找的，自作自受，是我瞎了眼！于思微，你知道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會想什么嗎？我還想回到那幾年，回到我拿你的文章到處給人看的那幾年。為什么？你想想看，為什么？”

于思微驀然有了懷舊感，是被對方引逗的。那個有點張狂、實則可愛至極的小女人、小少婦，一下子就蹦到了他的視線里。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記憶?。?/p>

“我是拿那時候的你跟現(xiàn)在比較。這幾年，你自己說，你還有什么？”小季的語氣像是突然變硬了。

于思微心里微微一震。從小季講話的口吻里，他聽出了一點無所謂的態(tài)度。這是與前一陣子大不相同的、對家庭生活完全失去耐心之后的無所謂。

后來于思微想一想，也算是捫心自問，覺得這兩年多來，自己只顧著級別的提升，只顧著與一把手領(lǐng)導(dǎo)打貼身戰(zhàn)，回頭想來，確實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這么想著，他不禁黯然神傷，是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感。

14

年底的時候，組織部又來人了。仍舊是發(fā)推薦表，叫大家打勾或打叉。

于思微坐在人群當(dāng)中，清楚地聽到有人說，煩不煩呀，真是煩死人了！是不是故意講給他聽的，不好肯定。因為名單上的兩個人，又有于思微。

于思微只能裝傻。裝傻的時候，他的眼神有點迷離，他在迷離中忍不住地想，這兩年多來，我為之奮斗的，也就是一個副處了，唉，這一回，到底能不能實現(xiàn)呀？

……怎么不能實現(xiàn)呢？這不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嘛！

這次動作奇快，僅僅過了雙休日，組織部就來電話，通知局里去拿公示材料了。被公示的副局長只有于思微一個人。去拿公示材料的辦公室徐主任，在回來張貼前，特地跑到他房間來，說：“于局長，現(xiàn)在謎底揭開了，我就向你透個底。這次你的投票，很玄乎；唐局長這次是動真格的了，力挺你！那天和組織部楊副部長交換意見，他差不多都要跟人吵架了。”于思微明知對方是見風(fēng)使舵，有巴結(jié)討好之意，也十分感激，忙不迭地說：“謝謝徐主任！謝謝，謝謝徐主任！”徐主任輕拍一拍于思微的腰，說：“我們倆還用客氣嗎？我這就下樓，去把它貼上?！?/p>

五天公示期，于思微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過大家看上去像是比他更加小心。很多人以較為生硬的微笑迎接他的腳步，像是一夜之間全都變得文質(zhì)彬彬了。最典型的，就是徐主任手下的大牛，牛德伍，以前講話洋洋乎乎，誰也不買賬的樣子，現(xiàn)在突然變了，中午休息時，居然拿了塊抹布，敲開于思微房間的門，來幫他抹窗子了。這樣的待遇，大家都知道，只有正副局長才能享用到。

瞧大牛勤快的樣子，于思微先是感到別扭，但很快就適應(yīng)了，覺得心里蠻受用。

受用之余，他不免又更加懷疑，懷疑小季那個晚上與唐局長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想到小季把身體交給那樣一個不相干的男人，于思微心里便隱隱作痛，如針扎錐刺。

現(xiàn)在，于思微最不感興趣的，就是小季的身體。一個男人怎么會對一個嬌好的女體不感興趣呢？這的確很怪。不感興趣并不代表沒有欲望，在夜里，于思微學(xué)會了用自慰的方法，應(yīng)急一下，暫時度過一個男人的難關(guān)?！前?，人真是一種感情動物，是不同于其它任何動物的特殊動物。那么好的一個身體，曾經(jīng)被他迷戀得一塌糊涂，現(xiàn)在到底是怎么了，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

副局長黃毅還要來搗蛋，在公示期的最后一天，下班前，跟于思微開起玩笑，說：“緊張期過去了，你現(xiàn)在可以放松一下了。我懷疑啊思微，今天晚上，你會不會和你家小季采取瘋狂的方式，隆重地慶祝一下。老弟你可要悠著點兒。”

于思微哈哈大笑。那笑里的空乏、蒼白，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15

這一段是后話，可以說，也可以不說。

要說于思微提了副局長，一點兒都不激動，也不現(xiàn)實?？伤募?，成分又比較復(fù)雜，就像在小菜里加了油又加了過量的醋，香是足夠了，但是酸味更濃，是另一番滋味。

鑒于這種心態(tài)，如期履職的于思微，別人以為他要燒起三把火呢，可他，連一把火也沒燒?？陀^上，他是副職，沒有燒火的資格；主觀上，卻是別人不知曉的，他正另辟蹊徑，悄悄地動用一切能夠想到的人力資源，準備調(diào)動工作。

這種事情辦起來并不容易。也算是絞盡腦汁，他想到了小季的一個遠房舅舅，在省政府工作的。岳母曾經(jīng)提到過那個人。于思微通過多方打聽，還真找到了這么個人。

于思微瞞著小季，拎了比較厚重的禮物，去了這位遠房舅舅家。提小季，人家沒有印象；提丈母娘，人家想了半天，可能是關(guān)系實在太遠，總算是想起來了。于思微畢竟已經(jīng)干了副局長，老練多了，并不急于求成，掛上關(guān)系，回來了。

過一個月，于思微拎著更加厚重的禮物，再次登門。這次登門來意明確，人家也看出來了，于思微便不繞彎子，開門見山，表明來意。人家倒也爽快，說平級調(diào)動嘛，也不算為難，我這就寫條子，你去市里，找某某。

于思微提了同樣厚重的禮物去找某某。這位說，于局長你自身條件很不錯，要求條件也不高，只要調(diào)到市區(qū)來，換個系統(tǒng)就行；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跟橋南區(qū)一把手打個招呼，你去他們那邊。

于思微矜持地說，我聽領(lǐng)導(dǎo)的。

看看，就這么簡單，在于思微升任副局長的四個月后，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北門區(qū)，換了崗位，到橋南區(qū)高新技術(shù)工業(yè)園來報到了。

這個高新技術(shù)工業(yè)園本身就屬于新建單位，打眼望去，高樓聳立，連泥土和石灰都是新鮮的。不僅與原先的北門區(qū)隔了一道長江，工作性質(zhì)也毫不搭界。應(yīng)該說，展現(xiàn)在于思微眼前的，是一條全新之路。

透過高樓的窗子，對面居民區(qū)的頂樓上，也有一家在養(yǎng)鴿子。一大群鴿子整天響著鴿哨，在頭頂上盤旋，飛來飛去。瞧著這些鴿子，于思微的意識流呈現(xiàn)出發(fā)散的狀態(tài)。他想到了老秦，想到了老秦飼養(yǎng)的那些鴿子，想到了老秦在樓道上和小季的對話，想到了……

在家，因為與樓頂隔了好幾層，所以還感覺不到老秦家那些鴿子的存在；而在這間辦公室，窗子就在身側(cè)，只要一扭臉，就能看到鴿子飛，只要一打開窗戶，就能聽到悅耳的鴿哨聲。

想到老秦和小季的對話，不免就想，“鴿子”也并不完全代表祥和、寧靜，有時候也會隱含著別的意思。

這么想著，突然就有點煩躁，——這倒霉地方，對面樓頂上的鴿子，是不是老天故意給我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