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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翔的大板車

2015-11-06 16:13格尼
鴨綠江 2015年11期

格尼

1

二祥的臉丟了。臉丟就丟了,死不了人。對二祥來說,還不如死了。

在老家馬蘭店,二祥是個有臉面的人,心靈手巧,干啥像啥,木匠瓦匠都會,修機(jī)動車是高手,象棋也下得好;人仗義,喜歡說公道話;愛笑,還愛開玩笑,自來熟,一雙大眼睛給笑瞇了,高高的鼻梁兩側(cè)疊起一層褶皺。有人說二祥家里不用生火,他說句笑話,就把一鍋冷水逗開了;還有一點,沒事總愛淘弄野食,什么螞蚱、蠶蛹、蜜蜂,黑黢黢的蛤蟆他都敢吃。有誰家醬缸生了蛆,他會當(dāng)好東西撈來,拿油煎了下酒。一大早誰要老遠(yuǎn)聽到車板子叮咣響了,一會兒準(zhǔn)能見他趕著毛驢車飛馳而過,若不是下地干活,多半去淘弄野食了。這一點,像個野人;此外,二祥有股拗勁,沖勁。就說他趕毛驢車吧,比風(fēng)快,像閃電,車板子要顛碎了,他還喊駕駕駕,誰敢坐?誰又坐得穩(wěn)?只有二祥。為啥趕那樣快?因有人說他的毛驢是笨驢,只會拉磨。毛驢是笨點,硬讓他給馴出來了。都說,能干人誰沒點脾氣,二祥這人,牛性。臨走時,二祥帶著人們的希冀。他們都對他說,混好了可別忘了咱們,拉扯一把。他說,忘不了,忘不了。好像已經(jīng)混得很好了。

二祥丟了臉,就好比把老家人的臉都給丟了。

事情發(fā)生在二祥進(jìn)城后第七天,1994年7月7日,四十七歲。二祥認(rèn)為七是個坎,人死了要燒七,頭七、二七、三七,一直到七七。如果不燒七,陰魂就不散,怎么不燒八呢!小鬼專門在七那天亂竄,讓他撞上了。

那是個下午,二祥拉著大板車去市場買油。在馬蘭店,這樣的大板車上套著驢,馬蘭店在東北,嘉城在西北,西北不是沒驢,是驢不能進(jìn)城。換句話說,進(jìn)城還能買驢使喚嗎?進(jìn)城就是為脫離牲口,干些不沾地壟溝的事。

每天黎明之前,媳婦馬英把往驢身上套的繩索套在二祥身上,拉一車鍋碗瓢盆、桌面子和板凳腿,車裝冒高了,鋼筋棍做的凳子腿張牙舞爪地指向天空。二祥不舒服,也沒說什么,誰讓馬英先進(jìn)城,見了世面,張羅這一攤,人家有話語權(quán)。比如,剛來時二祥見有人在路上邊走邊對一個小小的長方形黑盒子說話,以為那人有瘋病,是馬英告訴他那是無線電話,叫大哥大,腦袋上有根天線,一拽出來就能接到信號;還有傳呼機(jī),有人一召喚就叫,那才方便呢。二祥就很佩服馬英??嗑涂帱c,不吃苦怎么賺錢,二祥不怕吃苦,賣力氣不算啥,怎么也比農(nóng)村活輕快。

車死沉。兩大盆發(fā)面,兩桶豆?jié){,一桶豆腐腦,還一桶稀飯,都是重量級的,自然沉。拉的時候不能亂晃,前轅橫綁一根木棒,長出來的兩頭掛著那兩桶豆?jié){,晃厲害點,豆?jié){就往外灑。二祥明白了,不僅要干驢干的活,還得做一頭巧驢。

二祥就笑了。二祥笑著對馬英說,臭老娘們,讓我來當(dāng)驢,你手里還缺根鞭子!

馬英一伸脖子,笑了。馬英在老家時遇點高興事,喜歡放聲大笑,加之粗嗓門,聽起來像只嘎嘎叫的大麻鴨。但馬英進(jìn)城后收斂了往日的習(xí)慣,覺得不文雅,讓人笑話,只微微張嘴從齒縫間“嘶”一聲,表情卻不是笑模樣,多少顯得痛苦了點。

二祥看不慣,也不說啥,只拿眼斜馬英,心里犯嘀咕,進(jìn)城才兩月,就變了。馬英笑著說,不給你上套,你還不是像頭驢。

二祥懂馬英的意思,臉膛感到發(fā)燙。剛進(jìn)城那天,馬英接了二祥,要叫個三輪車,二祥扛起滾圓的大包就走,不坐,不坐,邊往前走邊用腳點點地面說,這道溜光,沒坑沒洼,不硌腳,根本不用坐車,省點是點。你看,你看……說著他將兩只腳并在一起,“嗖”一下向前沖出一只,又“嗖”一下沖出另一只,他扛著行李“嗖嗖嗖”幾下竄出老遠(yuǎn)。馬英跟著后面攆,說你慢點,慢點。后來走累了,行李在肩膀上往下溜,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二祥用孩子一般純真的眼神看著馬英說,要是把咱毛驢車整來,這溜光的,可勁兒尥吧,那家伙……之后幾天,二祥只要空手走路,走著走著就跑起來。馬英說像驢撒歡。

二祥撞了人,跟這有一定關(guān)系。

中午收了攤,下午馬英要為第二天出攤做準(zhǔn)備,摘菜,剁肉,泡豆子,發(fā)面,囑咐二祥去買油時小心點,市場人多。二祥瞇了一覺,下午五點才去買油。風(fēng)很大,吹著高樓,吹著樹梢,吹著集市,也吹著二祥。二祥拉著空車,車上裝著空油壺,一下子少那么多重量,覺得連自己都輕得像風(fēng)一樣,腳跟發(fā)飄。加之美美睡了一覺,神清氣爽,幾日來為當(dāng)“驢”留下的不快一掃而光,濃郁的都市氣息擁擠著二祥,二祥這才覺得城里吃的穿的住的玩的,哪一樣都比農(nóng)村好,簡直沒法比。老家有電視嗎?沒有。只有收音機(jī),還老串臺。老家有大哥大嗎?沒有。整一部座機(jī),當(dāng)個寶。老家沒有的實在太多了。二祥胸中沖起一股干勁,當(dāng)驢就當(dāng)驢唄,將來賺了錢,回家時一定要買上這兩樣?xùn)|西。當(dāng)二祥看到這樣又看到那樣,眼睛撐得裝不下了,心想,看來只有把老人孩子都接來,才能看全吃全!然后二祥只覺頭頂閃過一道亮光,一個大膽的想法猛然升起:將來在這地方要有個家。這想法讓二祥自嘲地咧咧嘴,但立即想,別人能,我怎么不能?我也能,瞧好吧!

在撞到女人之前,二祥正懷著這美好愿望,情不自禁打了個呼哨,腳底更是乘了風(fēng)般拉著車小跑起來。

撞上女人時,二祥還在往前跑,只聽一聲喝斥,你站??!女人的聲音一點不狠,像誰吹響了一片樹葉,二祥聽到如此悅耳的聲音,為自己的兩只耳朵感到高興,它倆也太有福了,城里女人的嗓子都不一樣,不像馬英,一張嘴,像個大麻鴨,難怪馬英不嘎嘎笑了。當(dāng)時,二祥并未停下,女人便又喝斥,你還跑?二祥這才剎住腳,回頭笑著對女人說,我沒跑,你看這道多光溜,鞋自己往前骨碌,我不跟著,鞋就丟了!按照在老家的習(xí)慣,二祥一張嘴,那俏皮嗑就沒完沒了,二祥還想就鞋丟以后光腳丫子的事俏皮一番,才發(fā)現(xiàn)女人的臉拉下來了,二祥也把臉上堆滿的笑漸漸收起來,要不多尷尬。二祥又發(fā)現(xiàn)他和女人之間五米遠(yuǎn)的距離撒了一地花生,女人的手里抓著個空塑料袋,塑料袋破了個大口子,風(fēng)呼呼往里灌。女人臉拉下來,是因為花生撒了,撒了他給撿起來就是,這都沒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二祥被女人的穿著給鎮(zhèn)住了。時下流行踩腳健美褲,彈性緊身,顯得腿部修長纖細(xì),有種曲線美。這樣的服飾還沒流行到馬蘭店,愛打扮的姑娘媳婦們清一色直筒褲,講究的人褲線熨得筆直,不講究的任其成個褲腿即可。女人穿著黑色健美褲,一雙細(xì)高跟皮鞋,上身一件黑紗蝙蝠衫,半透明,若隱若現(xiàn)。二祥的眼睛就不知該放哪了,哪都放不了,熱血一股股往臉上涌,燒得眼眶發(fā)燙。

女人朝二祥走來,鞋跟敲著地面,兩腿先后落定二祥跟前,發(fā)出兩聲重重的咔噠。二祥慌忙把頭扭向一邊,女人身子朝前一挺,舉起空塑料袋說,你看你,怎么那樣急躁!二祥不敢抬頭,不抬頭又不行,總得把事解決了。越緊張越出錯,目光閃來閃去,一不小心,竟落到女人襠部,女人的大腿略粗,褲子繃得緊,輪廓畢露。這一眼讓二祥驚詫到極點,腦袋嗡一聲,又嗡一聲。世上怎么有人穿這樣的褲子,看臉盤還像個大閨女,這和光腚有什么兩樣?倒是,馬英說了,城里人時髦,愛打扮,可也不至于穿這么一條跟沒穿一樣的褲子,丟不丟死人吧!二祥有兩兒一女,要是小英子也穿這么一條褲子滿大街走,那臉還往哪擱啊,非得,非得打斷她的腿!二祥想著竟來了氣,好像面前的女人就是自家小英子。但二祥知道不能發(fā)脾氣,人家愛咋穿咋穿,跟他一根毛關(guān)系也沒。可是二祥沒勸住自己,一股莫名的火氣在胸中竄來竄去,擾得他煩躁,竟厭煩起這座城市來,這叫什么破地方。

二祥沒好氣地說,嚇我一跳,黑不溜秋,我尋思一只癩蛤蟆蹦過來了。

自古都是把姿容姣好的女性比作天鵝,這倒好,反了,反了。

女人上前一步,踩在二祥剛要撿的花生上,踩得稀碎。

我給你撿的,又不是我要,你踩它干啥?

二祥繞過女人的腳,去另一邊撿。

女人很生氣,繃嘴蹙眉瞪著二祥,一會兒,大吼,有細(xì)菌!

細(xì)菌?二祥拈起一?;ㄉ试陉柟庀抡?,看吧,干干凈凈,啥都沒有。又忍不住嘟噥,在老家,我連蛆都敢吃,這沾點灰就成細(xì)菌了,它就算掉糞坑里,洗洗照樣是花生。

女人再次上前一步,制止二祥。

二祥直起腰,為不看女人,頭扭向一邊。二祥說,行,賠你錢,說吧,多少?

女人不說話。

二祥掏出五塊錢遞過去,女人半天不接。二祥就抬起頭,見女人乜斜著眼,正盯自己的腿看。二祥前前后后看了又看,褲子上也沒沾什么東西,沒哪地方開線。

既然不要錢,那他可以走了,二祥要去拉車,女人卻擋住了去路。

這是要干什么?二祥怔愣著不得不抬頭看。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二祥發(fā)現(xiàn)過往的人擁來擠去,撞的都是他,他一會兒一個趔趄,他們就撞不著她,她一手叉腰,身體前傾,一條筆直的腿向前彎曲,像在保護(hù)自己的領(lǐng)地,要把他給驅(qū)出去。

二祥忽然明白了,他太招人煩了。二祥的心就驟然跳了幾下,身體發(fā)飄,像是地下有只魔爪正抽取他的真氣。

被這樣一個像是光腚的女人堵著,挨那樣近,二祥滿臉通紅,恨不能變成瞎子。汗水在額頭形成一小股,彎彎曲曲流進(jìn)眼里,二祥沒敢去擦,只把眼睛瞪得溜圓。因為二祥忽然感到情況不妙,他想尿尿,那尿來得那樣洶涌急迫。平時他沒尿急的毛病,撞鬼了,肯定有鬼在擠他的小肚子。

得走,馬上走。

但二祥沒勇氣突破面前這個“光腚”女人,看都不能看,別說碰,如果那樣,像是犯了某種骯臟的罪。他想罵人,可此時哪怕用張張嘴的力氣,尿液都可能噴出來,他只有耐心等待,等待那些相勸的人把這陰魂不散的女人勸走。他緊緊夾著雙腿,偶爾身子一抖,嘴里發(fā)出短促的嘶嘶聲。

等了多久,二祥記不清了,覺得有幾個世紀(jì)那么長,女人終于一扭身子,哼一聲走了。人群漸漸散去,二祥本該拉起車走,但剛剛松口氣的工夫,尿液冷不丁噴出來一股,就像醫(yī)生猛推了一下針管里的藥水。有了可乘之機(jī),一發(fā)不可收拾,憋急了的尿液洶涌而至,二祥感到一股股熱流沿著大腿往下淌,就拉起車,哇哇呀呀狂奔而去。

這事之后,二祥認(rèn)為小鬼一直藏于體內(nèi)搗亂,他把這次事件稱作他的“七七事變”。女人那副架勢,不就是一個地道的“劉胡蘭”嗎?她這是把他當(dāng)成日本鬼子了,厭惡他,進(jìn)而仇視他,驅(qū)逐他。在中國歷史上,“七七事變”是在盧溝橋引發(fā),此后日本全面展開侵華戰(zhàn)爭;而他的事件在嘉城引發(fā),此后,屢遭不順,連風(fēng)都追著對抗他的臉,左邊右邊,躲都躲不過,像一個個大耳光,鬧得沒消停過。

2

面醒了。面在二祥頭頂?shù)陌赴迳希瑑纱笈?,冒著泡,像哧溜屁。這是二祥的鬧鐘。二祥用腳蹬馬英,馬英睡得死。實際馬英知道二祥叫她,她想賴到鬧鐘響。她無力制止二祥,哪怕回一腳,也耽誤兩秒睡眠時間。

二祥怕鬧鐘,那劇烈的持續(xù)不斷的嘀嘀聲,很容易讓他想到呼嘯的警車。他沒犯法,又那樣想家,但怕警車?yán)锎┲品娜藬f他們回去。進(jìn)城那天,剛下火車,他吐了口痰,就有個穿制服的來罰了五塊錢。五塊錢啊,得買多少東西。但無論他怎么說都不行,必須罰,那身制服就是權(quán)力。

想回家,可以回家,又不能回家,還沒賺到錢,讓人笑話。從那天丟了臉,二祥心里就開始長草,瘋長,想家,折磨得二祥泛酸水,想當(dāng)驢。天天拉大板車,不就是驢么?二祥是想像驢那樣嚎叫,叫出來,心里要好受些??墒莿e說叫,白天在飯攤上,馬英讓他少說話,他一說話就得罪人。他自己也奇怪,在老家誰都喜歡他這張嘴,怎么到了外面就不好使,說出的話也怪腔怪調(diào),不像他想說的,還是他想說的,又分明是他說出來的。吃早點的有人喜歡兩根油條一碗豆?jié){,花一塊錢;有人喜歡餡餅和豆腐腦。天天吃,往長凳上一坐,不用吱聲,敲敲桌面,馬英就給拾掇上了。有次二祥笑瞇瞇地對一個老主顧說,你那兩根指頭比驢蹄子還好使。人與人之間交流會產(chǎn)生磁場,相斥相吸自有體會,二祥本想開個玩笑,說完就感到一股氣流把他那句話彈了老遠(yuǎn)。那老主顧沒說什么,卻不再來吃飯了。馬英怪二祥得罪了一個兩塊五,一上火,嘴起了泡。二祥不是怕馬英,是心疼馬英,又想多賺錢,啥也沒錢好使,長臉。只好收斂著嘴,少說話。就是管不住。二祥看不慣那些喂孩子吃飯的父母,也看不慣嬌氣的孩子。一次有個小男孩喝豆?jié){要加糖,加了一次又一次,加了糖又要把油條切了,說他嘴太小裝不下那么胖的油條。二祥一一做完,小男孩又讓爸爸喂。小男孩的爸爸開始給小男孩喂油條,說,乖來吃一口,用你的小嘴狠狠咬一口,啊嗚。小男孩笑著學(xué)爸爸那樣張開嘴啊嗚一聲咬了一口。這樣一口一口哄著吃完,天快晌午了。二祥哪見過這陣勢,農(nóng)村孩子沒一個這樣喂的,還不都壯壯實實的。二祥就說,這家伙趕上伺候祖宗了,要我看啊,你把他扔豬圈里待幾天,保準(zhǔn)上食。這樣,二祥就又得罪了一個老主顧。

鬧鐘要響了,二祥明知道。只要一響,他就把它關(guān)上。鬧鐘響的一瞬,二祥還是嚇一哆嗦。很多時候,馬英都是被二祥哆嗦起來的。馬英迷迷糊糊說,你怕什么?二祥說,我怕他媽了個巴子。馬英說,你怎么罵人?二祥說,這地方人就是欠罵,穿的那叫什么褲子!馬英知道二祥不順心思,動不動喝點悶酒。這活計,有能耐的人沒人干,沒能耐的人干不了。二祥在家沒伺候過人,都是人家伺候他。馬英沒吱聲,二祥還在嘟囔,大不了一死,誰怕誰?誰敢干?馬英嚇一跳,說,干啥?二祥沒動靜,馬英推推二祥,才知這人是說夢話呢。

馬英開燈起床,十五瓦的燈泡讓整個房間變得恍惚,熬豆?jié){的大鐵鍋、木柴、電磨、舊木桌、水盆、小馬扎以及那條狹長的排水溝、一切棱角都軟下來,拉長,具有了更多曲線。馬英打著哈欠,綿軟的腳步走向水盆,洗了手,然后開始用兩個拳頭搋面。馬英的拳頭一點不軟,一陣噼啪,面很快死去。馬英再去洗手,上床,關(guān)燈。有時,馬英夜里做完這一切,清早鬧鐘再次響起時,她竟拿不準(zhǔn)是否起來搋過面,總恍惚那是一場夢境。好像每天都和昨天一樣,昨天又在昨天里,虛虛實實,沒清醒過。

夜再成為夜,馬英沾床就睡。二祥醒了,想睡,睡不著,想那丟臉的窩囊事,心緒起伏。一個多月了,一想起來,臉還一陣陣漲紅。

那天發(fā)生的事,見過的人很快就忘了,不會往心里裝,司空見慣,城里哪天還不發(fā)生點插曲,甚至沒人知道同樂市場那個拉大板車的人狂奔,是因為尿了褲子。但二祥忘不了,也接受不了。一個大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尿了褲子,這樣的事竟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臉丟了,一層層,丟盡了。他感覺那些笑著看熱鬧的人,眼角的皺紋夾著他的臉走了;他的臉落在地上,被人們一腳腳踩踏,不成樣子;還有天上的鳥,銜著他的臉飛上云端,風(fēng)一吹,他的臉丟得到處都是,那張漲得通紅小丑一樣的臉。還有一件事他不明白,女人為何盯著他的腿看呢?

在農(nóng)村二祥從沒審視自己的腿,認(rèn)為不瘸就是好腿。但現(xiàn)在,二祥沒法忽略這個重要部位了。他想起昨天無意間在一家嶄亮的窗玻璃上看到自己在人群中的身形,加上衣著,真叫歪瓜咧棗,那副破爛相,如果蹲在路邊,會讓掃大街的不小心一掃帚給當(dāng)垃圾摟了。那衣褲還是進(jìn)城特意到成衣鋪做的,花了一筆讓人心疼幾夜的錢。他明白了,女人是笑話他這雙羅圈腿。他分析他的腿是因為經(jīng)常騎驢才羅圈的,要么就是小時候營養(yǎng)沒供上,挨了餓。要是他也生在城里,他就不會有這么雙羅圈腿。這是他和城里人的分別。就像種黃豆,有成有癟,成的圓潤光潔,好看,營養(yǎng)供上去了;癟的坑坑洼洼,誰也不愿看,但它還是豆子。說到底是質(zhì)量問題。二祥覺得自己就是那癟豆子。癟豆子就不該往成豆子堆里混,要不就侵犯了人家地盤,人家不跟你吵也不跟你鬧,往那一站,用眼睛就把你給骨碌出去了。

再說住的這房子,叫十一棟,聽起來多好聽,以為十一棟高樓呢,實際是十一排平房,土坯做的,外墻抹層黃泥,遠(yuǎn)遠(yuǎn)看去,黃乎乎一片。走進(jìn)院子,才會明白,之所以黃乎乎一大片,是因為面朝戈壁,滿眼黃沙。極遠(yuǎn)處綿延著祁連山脈,山上有長年不化的積雪。真正的城市在十一棟背后幾百米遠(yuǎn)的坡上,中間隔一道干溝,干溝的道路連接處鋪了幾條木板,二祥的大板車總在那木板處卡住。在老家,二祥有三間瓦房,門前一條河,河對岸一大片草甸子,還有一片樹林,除去秋冬,總是綠瑩瑩的。從住房來看,他們是進(jìn)城了,卻住進(jìn)了比老家還破的房子里。以至于總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這是逃荒來了。對此,二祥沒少埋怨馬英,是馬英硬把他叫到城里的,要不他在家種地,趕著毛驢車,想去哪就去哪,多自在。馬英說,那你回去爬你的地壟溝吧。二祥卻說,等我攢夠錢才回去風(fēng)光,這樣回去,光桿司令,臉往哪擱?

二祥沒把尿褲子的事給馬英說,馬英那張嘴,她知道的事,老家沒有不知道的。馬英不會刻意敗壞他的名聲,但馬英會把這當(dāng)個笑話來講。就算馬英嘴把得嚴(yán),二祥也不會把這事告訴馬英。二祥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丟臉。

睡意襲來,二祥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耳朵卻醒著。屋外在刮風(fēng),沙子在沙子上奔跑,沙子又在鵝卵石上奔跑。跑什么,跑到哪都是沙石。二祥沒想到城市邊上會有那么多沙石,望不到邊,好像嘉城是天上一不小心遺落到戈壁灘的。那些龐大的砂石,無邊。無邊,出不去,就是牢房,所有人都在牢里,將來所有人都會死。怎么想到死了呢。但在死面前,二祥覺得嘉城人也沒什么了不起,他們是平等的。他是可以把臉找回來的。地球又不是誰家的,往哪走,往哪站,誰管得著?

3

攤位擺在十字路口旁的一塊空地,透過低矮的行道樹,視線可分別穿透四條筆直寬闊的大街。周圍有學(xué)校、銀行、賓館和一些大型餐廳和小餐館,每到上班高峰,攤位也迎來一個就餐高峰。二祥從心里欽佩馬英,找了這么個賺錢的好地方。馬英雇了個幫手小王,四川女人,早上六點半來,忙完高峰期,九點鐘回去。小王負(fù)責(zé)給顧客上餐、收桌子、洗碗,干一些雜活。除了不用洗碗,小王干的這些活二祥協(xié)助干,然后把錢收好。小王人是好,馬英仍是沒法完全相信,零散賬目太多,連馬英自己也無法記清,常常疑神疑鬼,她自己炸油條烙餡餅總是滿手白面,幾乎沒法再干其他活,那收錢的活便順帶安排給二祥了。二祥站在硬朗的城市中間,系著帶花邊的白圍裙,戴頂白布帽,腰間拴著個腰包。

做完準(zhǔn)備工作,二祥對馬英說,從今天開始,遇到難伺候的,一律不賣,賺錢歸賺錢,咱得要個臉!

馬英清楚二祥這是上來那股拗勁了,平時馬英怎樣都可以,到了關(guān)鍵時候,二祥決定了的事,馬英是管不了的。再說,二祥進(jìn)城已月余,對城市有了自己的判斷力,馬英鎮(zhèn)不住他了。

這天的生意比哪天都忙,黎明剛剛冒出來,一會兒工夫,四張桌子坐滿了人,小王已經(jīng)東跑西顛忙開了。這邊喊來碗豆?jié){,那邊喊兩餡餅……快點快點,要遲到了。一時間,街上的汽車?yán)嚷?、人們的吆喝聲、鍋碗瓢盆碰撞聲、桌椅板凳的拖拽聲、炸油條的嘶嘶聲響成一片。

二祥的腦袋被攪成粥了,聽見這邊要豆?jié){,便竄到這邊說,喔,豆?jié){。又聽那邊說要餡餅,竄到那邊說,喔,餡餅。他竄到這邊又竄向那邊,動作倒是敏捷,手上卻空空的,什么活計也沒干。顧客急著上班,吃不到嘴,便用筷子敲著桌面說,你怎么腦袋轉(zhuǎn)不過彎啊,我要豆?jié){,快去盛啊。一個這樣敲,另一個馬上跟著敲,跟著催。豆腐腦,快點。油條,快點??禳c??禳c。二祥就把手里剛拾起的碗放下了。他來到一張坐滿顧客的桌邊,揮了揮手說,你們呢,要是擔(dān)心上班晚了,要么早點來,要么快點吃;現(xiàn)在誰不催我,我就給誰先盛上。桌上人不想再浪費時間去另外的攤點吃飯,他們確實沒時間了;加之二祥一臉笑模樣,沒人想一早上找不痛快,誰也不說話了。二祥就麻利地往桌上盛,一碗接一碗。說,這就對了,吃飯又不是打仗,有日本鬼子在后邊攆嗎?有人抬抬手腕,看時間實在來不及了,只好起身走了。二祥說,這就對了,沒時間就不吃,催我,我又不能幫你吃……快點快點快點,我又不是老鴇子,這一天讓一群雞崽子給追的。

高峰期過后,二祥覺得自己很有臉面,笑著給馬英和小王說,你看看,天天擺擺我,看我擺擺他們過過癮,他們都聽我的。

眼下,這路口只他們一家早點攤,從這情形來看,生意還會越來越好,不過誰知哪天會不會出來個競爭對手。馬英想著添人手,到時光讓二祥收錢,也就少得罪一些人。馬英還有很多活要干,沒空跟二祥說話。

這時,小王指著遠(yuǎn)處說,看,“王熙鳳”來了喲,她可不會聽你的喲!

“王熙鳳”是位姑娘,在對面銀行工作,常要兩個餡餅和一碗豆腐腦。姑娘身姿筆直,不管吃什么喝什么,不用俯身,而是把碗端到嘴邊,翹著小嘴喝一口。吃餡餅也是,端起小盤,用筷子夾住輕輕送到嘴邊。姑娘喜歡化艷妝,臉涂得白,眼影又黑,文著青黑的眉,口紅涂得濃,飯前不擦。姑娘這副妝容,看人又不轉(zhuǎn)頭,用眼梢輕輕一瞟,一副刁歪樣,二祥就私下里給她起了這么個名:王熙鳳。這是二祥進(jìn)城后在電視里看《紅樓夢》對號入座的。姑娘吃餡餅時,擔(dān)心花了妝,每吃一口,嘴巴小心翼翼張開,張得很大,卻咬上一小口,咬時嘴唇仍舊盡量撐開,然后閉上嘴慢慢蠕動,無聲無息的。二祥看不慣,怎么看怎么不順眼,好好一個人,怎么能這副樣子呢,死活想不通??床粦T就不看,二祥總是把頭往旁邊使勁一扭。偏偏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到最后,二祥看得發(fā)呆,姑娘便用眼梢瞟二祥。大概吃得太慢,姑娘大多只能吃完一個餡餅,那另一個沒時間吃的便用筷子叉碎。小王常常盯著姑娘下筷子,心疼得嘴角一咧一咧的。小王家里窮,丈夫得了肺癌,醫(yī)院里花了不少錢,仍要在家等死了。家里還有個孩子,全靠她一人維持。有時顧客吃剩的油條餡餅,她用塑料袋收在一邊,回家時帶回去,晚上熱熱,燒個菜湯,算解決一頓飯??芍灰衅蜇恚⊥醣惆涯切〇|西給乞丐了。對于姑娘叉碎的餡餅,遇到二祥收那盤子,端著往潲水桶里倒,自然成了痛苦的過程。二祥總是眼睛一閉,用筷子往桶里扒拉,也不知看不見還是粘在盤子上,有時扒拉幾下弄不掉,終于弄掉,他心疼得“嘶嘶”抽氣。二祥曾對馬英說要把老孟家叫來,叫來干什么?來吃叉碎的餡餅。因老孟家一年到頭少見油葷,這餡餅可是從油鍋里煎出來的,中間還有那么多肉餡,岔碎了也是餡餅。

二祥常常指著姑娘離去的背影,嘴里嘶嘶哈哈的,對小王說,這個敗家玩意兒,你瞅那嘚瑟勁兒,你瞅走那兩步道,哎呦我的天,不知咋臭美好了,要是我有個閨女這樣,我揍她個好歹。哎喲我的天,哎喲我的老天爺。

姑娘來到攤位,小王招呼說,還要兩個餡餅嗎?姑娘點點頭。小王看看二祥,二祥氣哼哼地說,你先吃一個,吃完再要那個。

姑娘瞟一眼二祥,說,我要兩個。姑娘的聲音尖尖細(xì)細(xì),語氣卻不容置疑。

二祥沒出聲,又有幾個客人來,他便去忙了。姑娘吃完正待起身,只聽二祥大喝一聲,嘿。二祥的臉扭曲著,像干抹布似的皺在一起。他沖過去端起裝著碎餡餅的盤子一下下往桌上蹾,你說,把它叉碎干什么????叉碎干什么?人家小王……他沒有說下去。

這當(dāng),馬英還在忙著給顧客稱油條,一般稱上兩斤算是大買賣了,恰好油條沒那么多,她忙著炸,兩頭著急,急得冒汗。她回頭說,你個叨叨嘴子,少說兩句。

姑娘瞟了二祥一眼,不急不慌,掏出小圓鏡子,用餐巾紙小心翼翼擦嘴邊的油,嘴巴因此扭來扭去,她便那樣扭著嘴說,你們做生意的,再拿去賣,我們豈不要吃人家剩下的?

二祥又蹾了一下盤子,我們沒那樣。

誰知道?誰也沒看見。

我就沒那樣。

你心虛吧,少賣一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是不是心疼?

二祥放下盤子,氣得在一旁走來走去。小王說,莫說了,碎都碎了。小王不說還好,一說,二祥看到小王心疼餡餅的眼神,那樣子像是看著一個身中數(shù)刀的人躺在盤子里。二祥的火氣蹭蹭往腦門上躥,他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姑娘說,你放屁,你個刁歪王熙鳳,一天不知咋嘚瑟好了……就你這樣的,誰找了誰倒霉,敗家子一個,將來也是嫁不出去那伙的……你再來,我不賣給你!

姑娘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愣了一會兒,看顧客都在看她,竟使起性子來,掏出十塊錢摔在桌上說,我愿意,你怎么著啊,再給我來幾個餡餅。

不他媽賣。媽了個巴子的。二祥雙手叉腰,一副斗爭到底的架勢。

小王拉著二祥,二祥更來勁了,雙肩一聳,你別管,她這敗家子就得有人管管,她爹媽沒教育好,我?guī)退麄兘逃?/p>

姑娘忽然沖向爐灶,伴隨高跟鞋咔噠聲,自顧夾了兩個餡餅放進(jìn)盤子,用筷子戳得稀爛。爾后,還不過癮,歪頭瞥一眼,只聽啪一聲,揮手扇了二祥一個耳光,整個過程動作迅速,沒人反應(yīng)過來。

待馬英看到二祥惡犬一般兇狠的眼神,心想這下壞了,非打起來不可了。二祥長這么大,從沒挨過耳光,竟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給打了,馬英也氣,恨不能讓二祥揍她一頓??赡侵荒芟胂?,附近的人誰不知道那姑娘父母都是當(dāng)官的,具體啥官不知道,反正很厲害,別說外地人一個小攤子,就算開個飯店,人家也能給你連窩端了。馬英進(jìn)城,這樣的事情不止聽過一回。這也是馬英擔(dān)心得罪人的原因之一。又一想,也是二祥罵人罵狠了點,平時那姑娘很有禮貌,有一回還給馬英說,阿姨,我可愛吃你烙的餡餅了,你要是我媽就好了。說得馬英心里甜絲絲的,像見到自己閨女一樣親。馬英扔下手里的一團(tuán)面,要去拉二祥。卻見二祥臉漲得通紅,兩腿緊緊夾著,身子哆嗦幾下,一轉(zhuǎn)身跑了,越跑越快,到三百米開外的公廁前,嗖一下鉆進(jìn)去了。馬英放心了,二祥去一趟公廁起碼二十分鐘。沒別的毛病,二祥因公廁要收兩毛錢,怎么也想不通,拉屎尿尿還得給錢,如果不多待一會兒,再擠出點尿,太劃不來了。

馬英勸姑娘回去。姑娘臨走時說,阿姨,你們不像一家人。馬英想,咋不像啊,這要是在老家,看我不幫他扇回來。馬英把這話噎回去,只說,走吧,趕緊走吧。

二祥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剛想著把臉找回來,卻再次丟了臉,丟大發(fā)了,他又尿褲子了!那一天逢七撞到鬼,這鬼還在身上,一跟女人對峙,他就憋不住尿!尿了還不說,還挨一嘴巴,哪找理去?他清楚,也怪自己,發(fā)那么大火,不全是沖著姑娘,是把在同樂市場受的氣撒在姑娘身上了,兩股氣沖起來,壓都壓不住,姑娘嬌生慣養(yǎng),沒人橫過,卻被自己橫,也夠受了!

從廁所回來,小王已回去了。馬英給二祥說,告訴你吧二祥,我扇了那丫頭倆嘴巴子,把她打跑了;你別以為我不敢,大不了收拾行李回老家,咱還有個家,你說是不?

從表情判斷,二祥認(rèn)為馬英沒看到他褲襠里的秘密。二祥慶幸他有兩條褲子,且都是黑褲子,濕一點看不出來。二祥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點根煙來悠閑地抽,半晌才說,你打她干啥?

馬英說,她不是打你了嗎?

二祥笑著說,她打我了嗎?噢,她是打我了,還沒苞米葉子掃得疼呢,她那小劑子,不夠我一指頭的,好男不跟女斗。

馬英說,就是,我都不稀跟她一樣的。

二祥說,你就在那糊弄人吧。

4

夜里,二祥睡不著,獨自坐在戈壁灘喝酒。馬英泡上豆子發(fā)了面,見二祥還沒回,就去找,在戈壁灘深處,才找到盤腿坐立的二祥。

你說,人一輩子,圖個啥?二祥噴出一股酒氣。

馬英坐下,雙腿一盤,把二祥手里的酒瓶拽過來,喝了一口。

夠勁兒。馬英說。

快立秋了吧?馬英自顧說,老家那河該清亮了,再過些日子,一場霜,樹林子就黃澄澄的了,那才鮮亮呢;老王家該坪場院了,老賈家那么多地,又該成天撅撅割黃豆了,那老賈頭才笨呢,鐮刀總磨不快,使勁砍,豆莢都給震炸了。還有老孟家,一年到頭干活,咋就吃飯供不上流呢?前兒個我偷著去郵局打電話了,燒錢的玩意兒,就打了兩分鐘,大志家的快生了,黑虎家鬧別扭了,三閨女對象還處著呢。這些孩子啊,跟咱倆一樣,結(jié)婚太早了,你看人家城里,二十來歲還撒嬌呢,他們倒要當(dāng)?shù)?!他們呀,都不想種地了,就等咱叫他們進(jìn)城……你說這日子,混到四十多歲,沒覺得咋的,要當(dāng)爺當(dāng)奶了,這不就老了么,老了還能干啥?干點是點,等死了么!人一輩子還能圖個啥,不就圖活著的時候日子好過點……

二祥忽然轉(zhuǎn)頭沖馬英吼,圖啥?圖一張臉,圖一口氣,媽了個巴子!

起風(fēng)了,沙子刮進(jìn)二祥嘴里,二祥邊吐邊罵,這破地方,又干又酥,天天刮風(fēng),雨星子都沒……你看看吧,二祥揚起手臂揮了一圈,一棵草沒有,一棵樹沒有,早晚得憋死在這地方。

馬英把自己的眼淚說出來了,這時候正擦,聲音帶了哭腔,你死了,我還活著干啥?馬英起身架起二祥胳膊,兩人趔趄著往回走。風(fēng)一陣緊一陣,遠(yuǎn)處,閃爍著城市的燈火。馬英想起剛來時,身上就剩二百塊錢,走街串巷尋到這地方,找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周姓親戚。周姓人家不認(rèn)破衣褸嗖的她,她在門口坐了三天三夜,風(fēng)把臉吹腫了,一有人出來便問,是周義發(fā)家嗎?叫周義發(fā)的實在躲不過,出門說,告訴你多少遍了,我是東北人,但沒你這支親戚,就算你有祖?zhèn)鞯氖炙?,都五十多歲了,還想擺攤炸油條?周義發(fā)把馬英多算了十歲。馬英把自己的憧憬給周義發(fā)一遍遍講,周義發(fā)不愿再被糾纏,承認(rèn)的確有這么個遠(yuǎn)門親戚,借給馬英兩千塊錢,帶她去辦了手續(xù)。不久,周義發(fā)生病去世,那兩千塊錢便也不了了之。馬英感激周義發(fā),到現(xiàn)在,馬英也弄不清,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親戚關(guān)系了。進(jìn)城這些日子,馬英也覺得憋屈,就像捆了鎖鏈,放不開,渾身不自在,也沒誰要求什么,可自己覺得別扭。再怎么,也想不到死上去,雖然她知道二祥那是隨口說氣話,還是聽得她一激靈。

馬英知道二祥醉了,醉了的人第二天啥也不記得。馬英還是說,別老說死呀死的,不吉利,這不活得好好的。馬英一說活得好,就覺得自己真過得挺好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家那些人沒進(jìn)過城呢,說不定到死都進(jìn)不了城!好歹自己還做買賣,大小也算個老板!

5

想了幾個日夜,二祥決定忘掉以前那些不快,從“監(jiān)獄”走出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當(dāng)一切從未發(fā)生。自己在老家哪一樣不是頂天立地,讓這城里人去農(nóng)村試試,遠(yuǎn)不及我的。忘了,忘了吧。為忘得更加徹底,二祥到戈壁灘排了屎尿,說,我不信他城里人不拉屎,照樣臭么;有天忽又想起,他勸自己說,這些不肖子孫,嘲笑祖爺,打了祖爺,老天自有安排。

在攤位,二祥專門挑城里的孬來說,他自認(rèn)為的孬。

二祥說,要我說城里最埋汰,多能糊弄人,把屎尿嘩啦沖走,左一層水泥右一層水泥,糊上,埋起來,當(dāng)自己不拉??纯茨牵橹钢嚯x桌面不遠(yuǎn)的下水道說,世上最臭的東西,里面啥爛腸子臭下水都有,天天漚,人都熏個仰八叉,你們守著自己的屎尿還能吃下去飯,我可吃不下,這根本趕不上我們農(nóng)村干凈,還一天這細(xì)菌那細(xì)菌呢!

二祥說,那溜光大道專門是害人的,引逗你上去,開個車使勁跑,跑吧,咣當(dāng),撞上了,運氣好的斷個胳膊腿,運氣差的小命丟了,這是個禍害人的地方。

二祥說,管事的不知干啥吃的,天黑不滅燈,一排又一排,走多少電字?整得錚亮,給誰看?誰稀罕看?太能顯擺,鬼都招來了!

二祥說,飯就是飯,還整個早點,行,早點也行,倒是早點來吃啊?天天不早一點,完了催我,小鬼追命似的;給錢不說給錢,還偏說埋單,腦仁想疼了,也想不通,怎么就埋單,買個蛋!

二祥又夸自己的好。

你們倒是看看,誰的腿有我腿這樣圓?只有能騎牲口的人才有這樣的腿,誰騎牲口厲害知道不?成吉思汗!你們都沒見過成吉思汗那腿,比我還羅圈,要是把你們放古代,那完了,根本上不去馬,就算上去,腿沒彎,非得撇折了,一上戰(zhàn)場,兩下給打趴下了。我這腿就是騎毛驢騎的,我那毛驢車,比火箭還快,再鍛煉下去,說不定可以飛起來。

二祥還夸家鄉(xiāng)的好,夸多了開始吹噓,說家里的母雞有一回下了金蛋呢,往太陽地里照,一會兒發(fā)紅光一會兒發(fā)金光,為啥下金蛋,水土好,不像這地方天天刮風(fēng),水澀,把人的舌頭整不好使了,一不叫一,叫日。

話說多了,二祥越發(fā)覺得自己厲害,竟真覺得城里孬,城里人也孬,厭煩起來。聲稱賺兩年錢,只兩年,絕不多待一天,就回老家過日子,這破地方,哪是人待的。

不過,不知哪個轉(zhuǎn)身的瞬間,心旮旯里壓著的念頭就往外冒,要是也過上人家這日子該多好!

為了再長些威風(fēng),下午沒事,二祥到干溝上面的巷子里跟一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下棋,二祥非常自信自己的棋藝,他要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下了好多個下午,二祥沒輸過,自信又增長一番,對大伙說,這也不怪你們,怪下水道,把你們腦袋給熏壞了。終有一天,遇到個對手,二祥連輸三盤。二祥便把那戴草帽的白須老人連看三眼,說,我知道了,你肯定在農(nóng)村長大的。

二祥在攤上饒舌并沒招來客人反感,馬英也放心了。有些人喜歡聽二祥說,二祥哪天沒言語,客人要逗弄他說話,知道他叫二祥的人也多起來。

二祥,給我來碗豆腐腦,少點鹵子,多點腦!動作快點,你那腿可是騎過驢的。

二祥,你得天天笑,你一笑,油條都炸得開花,多長二兩秤。

二祥,你家母雞又下金蛋沒?這回下的發(fā)紅光還是金光?

開始,二祥還和大家斗嘴,為惹來大家陣陣笑聲自豪,慢慢從一些人怪異的眼神發(fā)現(xiàn)了端倪。二祥警覺著,一旦發(fā)現(xiàn)在拿他開玩笑,就說,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以為我是莊稼帕子,拿我當(dāng)猴耍,其實你們不行,只耍一只猴,我天天耍一群猴,我是猴王。哼。

有人說二祥這是阿Q精神,二祥沒聽懂,瞪眼說,我還摳?你們才摳,來我這花一塊錢混頓飯,舍不得多吃點。你們想想,我早晨三點起來,忙那么長時間,還給你們拉到這來,盛上,端上,拿勺,拿筷子,就差喂嘴里了,你們才花一塊錢,到底是誰摳?

客人大笑,我們摳,我們摳。

6

直到有一天,攤點來了個特殊男人,二祥說話時加倍提高了警覺,不想還是出了差錯,那差錯竟是他怎么也無法搞清楚的,像喝了一碗迷魂湯,看樣子要糊涂一輩子。

男人叫賈先生,是攤點的老主顧,有些日子沒來,二祥不認(rèn)識。賈先生瘦高個,臉窄,眼睛小,喜歡穿一身白衣白褲,蓄有一長的頭發(fā),風(fēng)一吹,白衣裳黑頭發(fā)飄飄蕩蕩。賈先生來時,馬英在把另一盆面往面桌上拽,太陽傘擋住了視線。二祥站在油鍋旁用一雙長箸翻著油條,給顧客炫耀自己趕毛驢車如何厲害,是覺得晃眼睛,一抬頭,叫了一聲媽呀,愣在那。

馬英弄好了面,見到老主顧,忙招呼,他大哥,還是吃油條吧,有倆月沒來,忙壞了啊!

賈先生擺擺手,哪里,哪里!你這個人啊,我告訴你了我姓賈,叫我賈先生就好啦,他大哥他大哥,江湖啦,難聽啦!

好咧,賈先生坐吧,坐。

賈先生的腰間掛有兩個物件,一個大哥大,一個傳呼機(jī),不知哪個正發(fā)出唧唧唧的聲音。

賈先生沒在意二祥驚詫的臉,一雙黃豆大小的眼仁審視著二祥手里的火箸,一會兒,就叫起來。噯,噯,賈先生對馬英說,讓他下去,你來搞,我不吃他搞這個。說完,賈先生看他的傳呼機(jī)去了。這時,大哥大也響了,賈先生站到離油鍋較遠(yuǎn)一點的地方接電話。

二祥說,還瞧不起我,這樣的主,我還懶得伺候呢。二祥的聲音不大,是說給旁邊弄面的馬英聽的。馬英卻急了,二祥很少見到馬英如此緊張,蹙眉低吼,我告訴你,給我少說幾句,人家是深圳來的,做大生意,老有錢了,小轎子(轎車)好幾輛,每次來吃,都吃上個十天半月。

二祥嘀咕說,有點錢不知咋臭美好了。

你還說……你……馬英狠狠瞪二祥一眼,隨即轉(zhuǎn)頭一臉笑,吆喝說,二祥啊,給賈先生盛碗豆腐腦,不放鹵子,放白糖,賈先生要吃甜豆腐腦。

二祥從鼻子里哼一聲,扔下火箸,去盛豆腐腦,盛完了,晃到大板車處坐下,翹著二郎腿抽起煙來。

二祥有些微微慌亂。

哪位老主顧也沒讓馬英如此重視,那重視不僅是消費半月,而是因人家有錢。是啊,兩輛小轎子,得多少錢,他們這輩子想都不敢想,能把人嚇個仰八叉。二祥仿佛見到一座錢票堆成的山,高高聳立。此時,耀眼的陽光穿透了太陽傘,賈先生的衣裳白得刺眼,看兩眼再看別處,眼前就只見一片黑了。那堆錢和這耀眼的白結(jié)合,就像一座金碧輝煌的高樓忽然聳立眼前,擠得二祥看不見自己了。二祥感到一種讓他難以翻身的威壓,有點喘不勻氣,就抑制著,把一口亂竄的氣息隨著煙霧輕輕吐出。

透過煙霧,二祥悄悄瞟了一眼賈先生。

油條和豆腐腦擺上桌了,賈先生站在旁邊,歪頭用臉腮夾著大哥大說話,騰出手來扯紙巾,一張,兩張,三張……擦桌子,一遍遍擦,又擦凳子,還是一遍遍擦,最后,扯幾張鋪在凳面,方才落座。一低頭吃東西,頭發(fā)就往前淌,賈先生抬頭時總是一偏腦袋,把那頭發(fā)甩回去。這叫什么打扮,不男不女,二祥看不順眼,很不順眼??墒且驗殄X,很多的錢,二祥在賈先生那頭長發(fā)上看出了某種非凡的氣度,這又形成了一種威壓。

賈先生又扯了一張紙擦嘴,他幾乎是咬一口,就要擦擦嘴。紙盒快空了。你倒是有錢了,禍害的是我的紙。二祥想站起來說道一番,腳不聽使喚。所以,賈先生吃完,把錢放在桌上,再到穿過馬路離去,二祥的一條腿還疊在另一條腿上。

二祥慢慢站起來,發(fā)現(xiàn)手心里捏了一把汗,這才想起,從來時到吃完飯,再到離去,賈先生一直通著電話。二祥的汗跟電話有一些關(guān)系。

馬蘭店也有一部電話。

二祥沒來城里時,馬英先是往家寫信,二祥不愿進(jìn)城,馬英就一封封寫,后來往家打電話。打電話要到郵局外的電話亭排隊,站在人家后面,冷颼颼的,也得硬著頭皮聽一個挨一個嘮家常。二祥接電話更費勁,需走上三里路,到村大隊。那就是村里唯一一部座機(jī)電話,紅顏色。村人好奇接電話到底是個啥感覺,有事無事喜歡圍著大隊轉(zhuǎn)悠,很想聽到電話鈴響起來。電話卻很少響,像個初來乍到的小媳婦,一天到晚不出什么聲。是馬英讓電話響了起來,當(dāng)然是找二祥。偏偏守電話的張書記找不到二祥,約好一小時后再打來,打來了,他們還沒回,門鎖著,外面的人想進(jìn)又進(jìn)不去,只好任由它響,心里一陣陣疼,也不知疼個什么。那張書記,急得騎一輛破自行車四處找,終于找到,大冬天,二祥在西河刨冰窟窿撈蛤蟆。張書記在約定時間用那輛破自行車把二祥馱到大隊來了。二祥一路問了許多關(guān)于電話的事,比如費不費電,聲音是怎么傳過來的,那邊打過來這邊為什么會響等等。張書記開始還能講個所以然,后來二祥問多了,張書記也不知所以,只說接一回就知道了。二祥剛進(jìn)屋,電話響了。張書記擔(dān)心人多把電話給看壞了,不讓其他人進(jìn)去,外面的人只好趴窗子看。電話響一聲,二祥的身體便抽動一下,搓著手不知怎么辦才好,那手心就滲出汗來,越滲越多。張書記說,接呀,快點接,拿起來,放在耳朵上。二祥緊張,慌忙畢恭畢敬站好,把一雙滿是腥氣和汗水的手在褲腿蹭了又蹭,才提起聽筒。可是汗水不停往外滲,一提聽筒,滑了。張書記說,老天爺呀,你可金貴著點。二祥重新提起聽筒,對準(zhǔn)耳朵大喊,誰呀????是我,我是西頭二祥子。張書記說,老天爺呀,你別喊,震壞了電話,她能聽見。你喊,你使勁喊,那得費多少錢哪!長途話費貴,馬英打了一次又一次,排隊排過好幾輪,冷得牙齒打顫,反復(fù)折騰,壓不住火了。馬英沖聽筒大嚷時,隔好幾米也能聽到嗡嗡響,那聲音有點像大隊敲鐘集合。二祥看看張書記,忙去用手捂聽筒,想把聲音悶回去。張書記急了,讓二祥快把話筒對準(zhǔn)耳朵和嘴,長話短說,這東西燒錢。二祥就把挺直的腰桿弓下,壓低聲音說,別喊,快別喊,我去還不行嗎?說著,啪一聲扣上了電話,緊緊捂了好一會兒,直到發(fā)現(xiàn)再沒動靜才松手。二祥的手心已濕透。

當(dāng)時,二祥手心的汗讓二祥驕傲,因除了張書記,只有他接了那部電話??纱藭r,二祥朝著手心呸了一聲,瞎緊張個什么。

賈先生走遠(yuǎn)了,馬英對二祥說,看著了沒?還打電話呢!

二祥說,有啥了不起?再有錢,還不是來咱這小攤吃飯?

7

賈先生第二次來,還是那套白西裝。那天,小王臨時有事,叫了自己十三四歲的侄女來替工。忙碌中的二祥看到白光一閃,賈先生在行道樹盡頭出現(xiàn),正對著大哥大通電話,老習(xí)慣,賈先生扯餐巾紙擦桌子,刷刷刷,正抽著,抓了個空。二祥心疼紙,假裝另一桌人要,順勢拿走了。賈先生通著電話,指著板凳,作擦拭狀,示意二祥把紙巾遞過去,二祥像沒看見一樣,自顧整理筷子,心想,一來就打電話,一來就打電話,打,打,嗶嗶嗶,……

二祥啊,去盛碗甜……

別喊了,我知道,坐月子不能吃咸鹽。

馬英沖二祥使眼色,二祥瞪了馬英一樣。

二祥沒動彈,吩咐小丫頭去盛。馬英怕小丫頭弄不好,恰好干完手里的活,就給賈先生盛了一碗,然后往廁所方向去了。只有這個時間段,人比較少,馬英才得閑。

賈先生還在通電話,越說越激動,竟喊起來,哈腰跺腳,喊了足足五分鐘。通話結(jié)束,賈先生意識到自己嗓門大了些,就沖桌上的人抱歉地笑笑說,這些鄉(xiāng)下人,不識貨啦,藝術(shù)品,怎么給他講都講不清楚,搞點生意,操心哪。賈先生準(zhǔn)備坐下來吃飯,抬頭看到小丫頭,一臉驚詫,哪搞來的童工啊,這是要犯法的啦,你們是要注意的啦。

小丫頭剛從鄉(xiāng)下來,聽到賈先生的話,嚇得躲到一邊,小臉兒煞白。二祥原本仗義,愛打抱不平,再說小丫頭還給他干活,說小丫頭無非就是說大人。二祥想好好解釋一下,卻犯了邪,覺得有鬼在身體里指使。

二祥把小丫頭護(hù)在懷里,虎著臉對賈先生說,你挺大個人,嚇唬孩子干啥?這我家閨女,給自家干活,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賈先生認(rèn)真看了二祥幾眼,扯一些餐巾紙墊在凳面,坐下說,你不懂法的,跟他們一樣,給你也說不明白的啦。你們啊,真得見見世面,到香港,到深圳,到上海去看看,這個地方,落后二十年的啦……你叫二祥是吧,將來你到深圳,找賈正林,都知道的啦,我就是賈正林……你剛才說坐月子,誰坐月子了?

二祥在賈先生的眼神里看到了另一個人,那人就是7月7日遇到的女人。二祥忽然緊張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家馬英說你快倆月沒來了,我尋思你是……你是伺候月子去了。二祥討厭自己這種緊張,越克制越緊張,但二祥這次堅決不會讓自己尿褲子了,沒法和女人斗,和男人,那他二祥倒是真正天不怕地不怕了。二祥分析了一下,兩次尿褲子有個共同原因,那就是緊張,這次他無論如何不能緊張。

二祥索性一屁股坐在賈先生對面,一是以防萬一,坐著可以更好地控制身體;二是顯示他的自由,想賣就賣,不想賣就不賣,不管是誰,不管你有多少錢。硬氣。

賈先生說,哎呀你這個人聰明,我就是回去伺候我老婆坐月子的。

賈先生扯紙擦嘴,沒找著,忽然想起紙巾的事,咦了一聲,說,你怎么把紙巾搞走了?害我一直站著,你們這板凳啊,到處是油,黑油,你們得提高衛(wèi)生質(zhì)量。

提起紙,二祥的氣又來了,為讓自己更硬氣一些,用兩根指頭敲著桌面,說,你扯紙是擦嘴,又不是老母豬絮窩,我這小買賣賺幾毛錢不容易,像你這樣用紙,我白白伺候你。鄉(xiāng)下人不識貨,鄉(xiāng)下人可不糟蹋東西。

賈先生說,你賺不賺錢,不關(guān)我事的,對不對?你搞食品經(jīng)營得給消費者提供紙巾對不對?嗨呀,你聽我的,我有經(jīng)驗,別在乎那點點,這樣子做生意才能搞起來啦。

二祥帶點嘲諷地說,我知道你有錢,有就有唄,總穿這樣上這來顯擺啥?啊,你白,我黑,對不對?眼睛都給我晃瞎了。你那天往我攤上一站,我以為白無常來了呢,嚇不嚇?biāo)廊税伞?/p>

二祥以為賈先生聽了這話會非常生氣,他氣就氣,得罪他看能怎樣,死都不怕,還怕他一根瘦電桿?賈先生的確生氣了,嘴角肌肉簌簌抖動。但他再氣,說出的話也是文縐縐的,只不過聲音大了點。他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子不識好歹?你這樣子不學(xué)文化的人真正是缺少涵養(yǎng)的,真正是……

二祥一鼓作氣,打斷賈先生,你別以為我什么也不懂,我兒女都上過學(xué),給我講秦始皇,講太平洋,太平洋老遠(yuǎn)了,還講七七事變,別以為我沒文化,七七事變在盧溝橋干起來的……我老家也有電視,我看新聞聯(lián)播看聯(lián)歡晚會,我早就認(rèn)識倪萍、趙忠祥、陳佩斯,我還認(rèn)識大歌唱家郭峰,人家唱歌留大長頭發(fā),是唱歌時蹦高高甩起來,那叫酷,你做生意留什么留,打掃脖頸子嗎?你那玩意……二祥指著賈先生腰間的大哥大,梗起脖子,別以為我沒見過,我們老家也有,我還玩過呢。二祥吹牛了,電視進(jìn)城才看到,房東留下的一臺小黑白電視;至于電話,二祥的確使用過村里唯一那么一部座機(jī)。二祥繼續(xù)說,你到處瞅瞅,誰接電話像你那樣,沖它使勁喊,顯擺啥。

賈先生說,我喊我搞生意,和你沒有關(guān)系對不對?你這個人倒是說說,我哪里顯擺?

二祥得意一笑,起身繞到賈先生旁邊,轉(zhuǎn)了兩圈才開口說話。他胸有成竹地說,瞧不起我土老帽,當(dāng)我不知道?那玩意聲音越大,花錢越多,就和電鉆似的,越使勁越費電。你扯著脖子喊,讓那錢嘩啦嘩啦淌,你還喊,那錢都順著天線咕嘟咕嘟跑天上去了,你不是顯擺是啥?

二祥仰臉望著遠(yuǎn)處,心里升起陣陣快意。他沒想到他的嘴今天這樣好使,真是爭了臉了。

賈先生站起來,撣撣衣襟,面帶笑意,望二祥,望著望著,把頭仰起來,往天空望了一會兒。然后他開始哈哈大笑,顯然他難以抑制,竟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流出了眼淚。笑了好一陣,賈先生還沒笑夠,大哥大又響了,他準(zhǔn)備接的時候,忍不住再次大笑。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二祥,搖頭笑著說,二祥啊二祥,你可真有趣啦。然后,接著電話,漸漸遠(yuǎn)去。

二祥梗起脖子,自言自語說,把我當(dāng)傻子,哼哼。二祥意識到哪里不大對,仔細(xì)思慮說過的話,沒一處差錯,想必是那賈先生被頂?shù)脹]話說,只有笑,要不,多沒面子。

8

二祥明白大哥大這種東西并不是他想的那樣,是許多天以后了。沒有人告訴他,他也沒問誰,是他猛然醒悟的,就像靈光一閃,腦袋開了竅。之后,他到街上賣大哥大的店鋪,在門口悄悄觀察了幾個下午,推銷員向顧客推銷時說那番話,他聽了不知多少遍,就是聽不懂。他根本無法真正弄清楚大哥大是怎樣一種東西。一輩子也沒法。他長著一顆農(nóng)村的頭顱。那一刻他感覺他的臉丟大了,比尿褲子,比挨耳光,不知嚴(yán)重多少倍。他回憶賈先生當(dāng)時的笑聲,像一條洶涌的大河,嘩嘩流淌。賈先生也許并不是嘲笑他,而是他本身太好笑。而賈先生一如既往來吃飯,不是不計較,而是根本沒把他當(dāng)回事,甚至都沒看他一眼。他就常悄悄打量賈先生,內(nèi)心深處總想著跟賈先生怎樣較量一番。

這天,收了攤,馬英要去五一市場買塊好肉包餃子,再買點鹵豬蹄,準(zhǔn)備晚上兩人喝點酒。五一市場不在回去的方向,馬英讓二祥把車?yán)厝ァ?/p>

馬英說,慢點拉。

來時車是滿的,回去還是滿的,掛的掛,摞的摞,仍然高聳,看起來一點兒沒少,只是桶啊盆啊空了,分量輕了大半。

馬英搡了二祥一把,聽見沒?慢點拉。

二祥說,啊,嗯。

馬英踮著腳,把最后一根板凳四腳朝天摞上車,二祥捆繩子時,馬英就解下圍裙走了。

二祥腦子里想著事,繩子卻捆得仔細(xì),沒有馬英在后邊看車,捆不好,掉東西都不知道。

天空疊著一團(tuán)團(tuán)白云,雖已入秋,正午的陽光還是毫無遮攔,走進(jìn)太陽地一會兒工夫,二祥的汗冒出來了。二祥穿著半舊的墨藍(lán)色勞保服,這衣裳是他從垃圾箱撿來的,每次拉車時套在外面。否則,套繩接觸的地方,后頸和雙肩以及手臂,一律磨破。勞保服結(jié)實耐磨,起了保護(hù)作用,保護(hù)里面的衣裳,也保護(hù)皮肉。即便這樣,許多地方也磨破了,耷拉著線頭。二祥埋頭拉車,可以看見前衣襟下的線頭飄來蕩去,水草一樣。

下班時間,車多,人多,嗚嗚嚷嚷。透過這些雜音,二祥能聽見背后鍋碗瓢盆隨著自己的腳步有節(jié)奏地響著。

嗨,二祥!

二祥聽到有人叫,抬起頭來,環(huán)顧四周沒看到人。

嗨,這里,這里!

二祥看到喊自己的人在旁邊一輛紅色轎車?yán)铮嚧按蜷_著。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賈先生。二祥在自行車道,賈先生在主道,中間隔著一排落葉飄零的柳樹。

搞完回家了?賈先生把車靠近路邊,跟著二祥慢慢滑行。

二祥沒作聲,心里說,我不回家,住你家啊!

明天多帶些白糖,我們好幾人要來吃飯,你們的白糖總是不夠。

二祥心想,越是有錢的人,越賺不到他的錢,挑剔,這樣要求那樣要求,卻不多給一分錢,還得像伺候大爺一樣好好伺候著,明天別說多帶白糖,我?guī)Ф疾粠?,忘了。二祥身體前傾,悶頭拉他的車,不搭理。

很辛苦啦,真遺憾,要是我這車能把你的東西裝上就好了,我可以載你一程。

從語氣判斷,二祥感覺賈先生這是真心話。但轉(zhuǎn)瞬就頹喪了,真心話能改變什么?什么也改變不了,就是假話。

嗨呀,二祥今天累壞了,回家讓老婆捶捶腰,我先走一步啦,別忘了,白糖,拜拜!賈先生的車窗慢慢升起,車子倏然駛出幾丈遠(yuǎn)。

這速度讓二祥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毛驢車,眼前出現(xiàn)他和他的毛驢車在草甸子飛奔的情景,一切都向后站,只有風(fēng),在耳邊呼呼吹。若是在這樣溜光的大道上……二祥不自覺加快了腳步,漸漸小跑起來,接著,二祥沿著豁口上了主道,恍惚中,二祥覺得自己正趕著驢車飛馳在這樣的路上,二祥的腳變得迅捷有力,開始了飛奔。

牛逼啥?我就不信跑不過你!二祥堅信可以追上賈先生那輛紅色轎車,并超過它。

白的,黑的,紅的,黃的,綠的……所有顏色被速度拉長,變成一條條彩帶在兩邊飄蕩,頭頂?shù)脑撇蚀蠖浯蠖湎蚝笸巳?。一時間,汽車?yán)嚷?,人們的尖叫聲,呼嘯的風(fēng)聲,鍋碗瓢盆的炸裂聲,在二祥耳朵里次第開放,二祥感覺他和他的大板車飛起來了。

追上了,追上了!

兩車并駕平驅(qū),二祥看見車?yán)锏馁Z先生正朝他咧嘴大笑,他也咧嘴大笑。

這時,他們已到路口,紅綠燈顯示只有兩秒,賈先生的車屁股噴出一股煙,沖了過去。沖過去時,賈先生朝二祥擺了擺手,二祥聽不見聲音,但知道賈先生說的是拜拜。

牛逼樣!

二祥栁足了勁兒往前沖,卻只沖到路口中央,通行的車輛聚攏過來,引得剎車一片,正待突破包圍,交警把二祥攔住了。

靠邊,靠邊。

交警把二祥往路邊引。

二祥大口喘著氣,身上的衣裳濕透了,臉上的汗水順著脖頸流淌,臉熱得漲紅。路過的人都朝這邊看,二祥就覺得像是自己偷偷干了什么壞事,被堵在這教訓(xùn),臉愈發(fā)漲紅。

你怎么闖紅燈?交警在一沓小票上寫罰單,偶爾抬眼瞟二祥。

剛進(jìn)城那天,馬英就給二祥說過一些交通規(guī)則,紅燈停綠燈行,過馬路不要慌,不要搶。二祥一直遵照執(zhí)行。

二祥說,我違反交通規(guī)則了嗎?我沒有。

比那嚴(yán)重,你擾亂交通秩序,嚴(yán)重的要拘留。

我怎么擾亂了?

交警沒回答二祥的問題,把罰單撕下說,五十。

什么?

五十,沒聽見嗎?

憑什么罰我?

擾亂交通秩序。

我沒擾亂,你就是把我?guī)У椒ㄍ?,我也沒有。二祥說完,想起自己曾經(jīng)吐了一口痰,被罰了五塊,無論他怎樣辯解,都沒逃脫。只要人家扯了小票,罰定你。

你把話說清楚,我什么地方擾亂了,把我說服了,我就掏錢。

你看看你那車,交警說,是在這正道上跑的嗎?你得在那條道,交警指著自行車道,覺得不妥,又說,那條道也不行,只能走人行道。

我這車就不是車嗎?要不是你擋著,我肯定超過他。

交警把大板車上下左右瞧了一通,爾后堅定地說,人行道也不行!這樣的車就不能進(jìn)城,以后你這車不能上道,再上道沒收!

我的車……我……我……

二祥傻眼了!他的大板車明明白白擺在那,就像他曾吐下的一口痰,痰才多點面積,要不是那人拉住他,他伸出一腳就給抹了,哪去找證據(jù)?,F(xiàn)在這車比那口痰大不知多少倍,別說抹,拉回去都費勁。因為他發(fā)現(xiàn),車胎癟了,車前轅一根大梁裂了條大縫,一直到底,看樣子要斷了,就算弄回去,也廢了,不需要再上道,等同于沒道可走。他看看周圍,川流不息,都是陌生人,看看天,只有閑云。任憑他力氣大如天,最多能把那歪鼻子瞪眼的交警打一頓,打狠了還得賠錢,還得進(jìn)監(jiān)獄。

他毫無辦法!

二祥交了罰款,把搖搖欲墜的大板車小心翼翼拉到家,卸了車進(jìn)屋,屋子雜亂,發(fā)出一股股怪異的氣味。二祥還在心疼五十塊錢,心疼顛碎的車,又想起那些丟臉事,這真是個倒霉的日子,倒了血霉。霎時,進(jìn)城以來,所有不快一齊涌上心頭,二祥氣急敗壞地踢了一腳地上的干柴,木枝飛濺,濺到那盞十五瓦的燈泡上,燈泡碎了。這一天天在干什么,混成這副樣子,兒女不在,老人不在,家不像家,人不像人。是誰讓他拉著大板車上主車道呢?自己。上主車道就上主車道,誰讓狂奔呢?還是自己。他在路上狂奔,那樣子一定丑急了,他還聽到有人喊,看啊,牲口車進(jìn)城了,牲口車毛了。他們喊過以后看到是個人在拉車,肯定把牙笑掉了,他怎么就干出這種事呢!他忽然意識到自從丟了臉,這臉就再也找不回來了,現(xiàn)在他哪還有臉,他的臉在1993年7月7日那天就死了,被小鬼抓去了陰曹地府,留下一堆死肉在頭顱上。之后,他一直掛著一張假臉,像個跳梁小丑,整天亂蹦,那么滑稽愚蠢,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這看不慣那看不慣,誰也沒逼他做那些滑稽事,他還一天絞盡腦汁,像小鬼附了身。更重要的是誰也沒把他當(dāng)回事,丟臉還是沒丟臉都沒人在意。賈先生不是說了嗎,不關(guān)他事,賺不賺錢不關(guān)他事,言外之意,他一切都不關(guān)他事,也不關(guān)別人的事。他有種被整座城市遺棄的感覺,好比一滴水掉進(jìn)了滾燙的油鍋,炸得四處飛濺,濺到哪,都不會留在鍋里。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慌,像是太陽從東山瞬間落到西山,眼前一片漆黑。

9

馬英回家沒見到二祥,以為又跑去下棋了,就把鹵豬蹄擺上桌,又把一瓶白酒立旁邊,二祥回來可以先喝著。馬英開始剁餡包餃子,忙活一下午,太陽落下去,天空泛黃了還不見二祥回來。又等了半個時辰,天黑了,二祥還沒回,一拉燈,發(fā)現(xiàn)燈泡不見了。二祥大概下了棋,順便帶個燈泡回來。但馬英不放心,萬一二祥忘了,還得再跑一趟腿,耽誤吃飯時間。馬英出門買燈泡,回來天已黑透,嗅到有酒味,就進(jìn)屋喊了聲二祥,不見應(yīng)聲,以為還沒回,等擰上燈泡,猛見一人坐桌邊,馬英嚇得大叫一聲,又見是二祥,馬英就捋著胸口,半天才平息。

你想嚇?biāo)牢野??嚇?biāo)牢艺覀€城里娘們?馬英逗著趣,燒水煮餃子,見二祥沒作聲,斜一眼說,也不說帶個燈泡回來,不怕把酒喝鼻子里?

戈壁灘有燈泡嗎?戈壁灘連根毛都沒有。二祥甕聲甕氣說。

你在戈壁灘?秋天了,戈壁灘晚上冷,你可別凍著了,攤點一個蘿卜一個坑,少一個都不行。馬英敲著鍋沿等餃子浮起來,這當(dāng)又看二祥,二祥的臉色很不好,青黑暗淡,馬英覺得有點不對勁。

你去戈壁灘玩啥?跟石頭沙子玩?

戈壁灘我還用去嗎?出門就是。

那倒也是。

快點撈餃子吧。

馬英把餃子端上桌,兩人碰了一杯,然后吃餃子。喝完三杯,二祥喊了聲馬英。

馬英啊,二祥咂咂嘴說,我看了,到死咱也成不了城里人,咱這輩人成不了,下一輩也成不了,下下輩,就算在城里生的,有咱這影子打底,也受牽連,心苦比啥都苦哇,你說咱在這混個啥,伺候這個,伺候那個!

馬英第一次聽二祥說話這樣柔軟,但她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很反常,反常就是有變故,況且她也聽不慣這語氣,像要生死離別似的。

你在戈壁灘待好幾個小時,就尋思出來這點事?

我尋思咱回家吧,好好種咱們的地,別在這丟人現(xiàn)眼了。

你意思是,你要把你這根大蘿卜拔了?還是咱倆蘿卜一起拔?

你就是個犟種,不讓來非來,在家種地挺好,祖祖輩輩誰出去過,輪到你,嘴皮子磨破了,非得往外顛。

這不是挺好嘛!

好個屁。你知道當(dāng)初我媽說啥不?我媽知道我要進(jìn)城,盤腿坐炕上大罵,是哪個賤皮子先去人家那地界瞎刨扯,屁股后面有大尾巴狼攆嗎????大觀園是誰都能隨便進(jìn)去霸插的?天下就那么一個劉姥姥,你也跟著學(xué)?我媽氣壞了,砸著炕沿罵城里人,說你把那園子門開開干啥??。匡@擺個啥?引逗人?要是他們有個好歹,我……我……我媽根本啥法也沒有,就能齁齁喘幾聲。

馬英仰頭大笑,拍著大腿,拍著桌子,嘎嘎嘎,像個大麻鴨。

二祥盯著馬英看,看了好一陣還看,馬英發(fā)現(xiàn)二祥眼里的柔情,害羞了,故作嗔怒說,看啥看,我臉上有花啊?

你說你這樣多俊,想咋笑咋笑,看著心里舒坦。到城里后像個啥?嘶——嘶——二祥學(xué)著馬英笑的樣子,像誰掐你脖子似的。

到這里,得學(xué)著點不是?你不學(xué),讓人笑話……對了,中午你沒吃點啥墊補(bǔ)墊補(bǔ)?我吃了一碗牛肉面,就五一街那家,領(lǐng)你去過,你還說四頭牛抻面,真筋道。啊,對了啊,今天我特意問人家,三頭牛摞一起念啥,你猜念啥?念犇,牛犇面,不念犟,咱倆那時還站人家門口使勁念,牛犟面,牛犟面,可讓人笑話死了,你說你不學(xué)能行?

二祥的手抖了一下?,F(xiàn)在,任何一丁點兒丟臉的事對二祥都是一個打擊,同時,也愈發(fā)不服氣。

二祥端起一杯酒,仰脖干了,馬英給斟上,他又干了。馬英說,你少喝點。卻還是斟滿了。

你說我在家服過誰沒?

這么說你來這服了?

二祥把杯里的酒喝了,半晌,從牙縫擠出幾個字:除非我死了!

什么死啊死的,說話真難聽。

二祥繼續(xù)喝酒,一杯接一杯,馬英不敢勸,她知道這時候是不能阻攔的,否則二祥的驢脾氣就會上來。

二祥喝著悶酒,心緒煩亂到極點,卻猛想起明天,明天好啊,竟然不用出攤,車零碎了。不出攤就不用起大早,不拉車,不當(dāng)驢,不伺候那些人,不……好處簡直太多了。隨即,這個夜晚也顯得非同尋常,心一下子輕松起來,恍惚正坐在老家的炕上。在老家,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上炕了,躺被窩里看著一窗戶星星嘮嗑,有時嘮著嘮著,手就不老實了。那炕,多寬綽,想怎么滾怎么滾……

二祥忽然抓住馬英的手,輕輕揉捏,馬英往外抽,二祥卻一用力握住。兩人只剛結(jié)婚時拉過手,已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一點點把這程序省略了。到城里,兩情相悅的事基本沒心思,天天起大早鬧得沒精力,沾床就困,且奇怪的是兩人都沒想法,身體零部件進(jìn)入了冬眠,活躍的想法只一個,出攤,賺錢。馬英的心跳了,身體漸漸蘇醒,手臂也柔軟了,卻嗔怒說,好的不學(xué),倒學(xué)會了放騷。

放騷也是在你這放。二祥起身把馬英拽到懷里,擁住了。馬英捶打著二祥胸膛,哎呀,你在哪學(xué)的這一套。

還用學(xué)嗎?誰天生不會?二祥把馬英擁進(jìn)里屋床上。

我還有活沒干,二祥子!

二祥說,先把這活干了。

二祥的雙手讓馬英的身體徹底柔軟了,沒了一點反抗力量,嘴里卻說,你不是要回家嗎?你要是敢回去,我就找個城里……

二祥用嘴堵上了馬英的嘴。

原本二祥還想著回去,就在馬英說牛犇面時,點燃了二祥身體里的拗勁,他絕不把他這棵蘿卜拔出去,他要再買一輛車,三個轱轆的,可以騎的三輪車,賺錢,賺很多錢。他不信,他的臉就這樣給丟了,那他就不是老家馬蘭店西頭住在高崗上的二祥子。

10

凌晨三點,鬧鐘驚醒了二祥,身子不由自主抖幾抖,把馬英抖醒了,二祥又睡去。馬英拉亮十五瓦的燈泡,恍惚著下地,踩著綿軟的腳步來到面盆邊,掄起兩只拳頭搋面,把拳頭砸疼了,以為做夢,咬了咬舌頭,疼。這才守著空盆大叫,老天爺呀,昨天忘了發(fā)面!

二祥猛從床上彈起,咋的了?咋的了?

昨天咋沒發(fā)面呀?

啊?沒發(fā)面?

兩人在昏黃的燈光里愣了半晌,齊聲說,今天不出攤!

嚇?biāo)懒?,嚇?biāo)懒恕?/p>

睡。睡。馬英說到第三個睡字,二祥聽到她節(jié)奏起伏的鼻息。

好不容易睡個懶覺,還忘了關(guān)鬧鐘,二祥恨不能砸了那個該死的玩意兒。 二祥翻來覆去睡不著,挨到早晨七點,實在躺不住,氣哼哼地爬起來了。

沒有風(fēng),空氣新鮮,一條筆直的大路伸向遠(yuǎn)方,晨光像清茶一樣緩緩流淌。二祥背著雙手,感受自進(jìn)城以來,第一個清閑的早晨,沒有油煙,沒有忙碌,沒有喊叫。二祥漫無目的,走得悠閑。路過一個公園,透過鏤空的鐵柵欄,二祥看到幾個老人穿著白綢衫打太極,舞劍。老家就沒誰這樣,人老了,見天窩在墻根曬太陽,等死。二祥想,對于他來說,這也算一個打太極拳的早晨,舒坦。當(dāng)見到有些早點攤正忙碌,二祥就又心疼又后悔,原本這時候他也該不停往錢包里塞錢的,停這一天,少賣多少啊!

走著走著,覺得眼前熟悉,氣息也熟悉,那是一種強(qiáng)烈的壓迫感,一些面孔朝他襲來,穿健美褲的女人,“王熙鳳”,賈先生……那一幕幕往腦海里涌,昨夜的輕松歡愉倏然不見。仔細(xì)一看,二祥發(fā)現(xiàn)竟來到了每天出攤的路口,就把自己的腳使勁往地上跺,媽了個巴子,這雙窮腳,好不容易有一天不干活,它還把他往這地方領(lǐng)。

二祥站在空地上,圍著他們平時活動的范圍來回走著。來就來吧,也好,在這站一會兒,有來吃飯的,好給他們解釋一下,告訴他們大板車壞了,免得人家撲空,還以為這攤子不擺了,影響今后生意。再者,二祥想看看那些人吃不上他家早點的樣子,有人曾說一天不吃豆腐腦,心里都難受呢。也該讓他們嘗嘗這滋味,別以為有錢什么都能買來,再有錢也得我愿意。

真有老主顧從對面來了,二祥站在空地中央,準(zhǔn)備打招呼,卻發(fā)現(xiàn)那人朝這邊望望,拐另一條路上去了。又有幾個過來,看也沒往這邊看,也許只掃了一眼。一會兒工夫,路上人多起來,騎自行車摩托車的上班一族,洶涌著,像水一樣,從這路口經(jīng)過。以往,他們許多人會把車子停下,到這地方吃點飯,再去上班。而此時,沒人在意這里昨天還有個攤位,但今天不在。不在,就不在,就走,去另一地方。二祥有些難過,感覺他的攤位已經(jīng)死了,他也死了,他死了,對這城市沒任何影響,好像他和他的攤位從未出現(xiàn)。他又想起賈先生的話,和我沒關(guān)系的,和我沒關(guān)系的,對不對?對不對?

有人來了,好幾個,二祥認(rèn)出來了,都是老主顧,并且朝這邊來了。到底還是有人記得他的,他這樣美滋滋想著,卻忽然有些膽怯,撒腿開跑,在一根電桿后躲起來。他也不明白,為啥怕見到他們。

幾人騎著自行車遠(yuǎn)遠(yuǎn)來了,但他們都一樣,沒有朝他的攤位看一眼,他們“嗖”一聲就騎過去了!

二祥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成群結(jié)隊的人,汽車?yán)嚷?,自行車悅耳的鈴聲,女孩子的笑聲……掠過他的身體,什么也沒留下。二祥有些恍惚,看見天空中有個自己,飄飄蕩蕩,越飛越高,飛離了這座城市,不見了。

咦,怎么回事?

二祥正慌亂,不遠(yuǎn)處傳來一片嘈雜,并伴隨陣陣尖叫,二祥就漸漸恢復(fù)了神志,被拉到地面來,看見了自己,還在城市里,傻傻站著。循聲望去,往廁所方向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正冒著濃煙,二祥就奔了過去。

起火的是一家牛肉面館,由于二祥的攤位沒出,牛肉面館生意驟然火爆,弄得店里人手忙腳亂,一鍋油燒過了頭,燃起來,情急之下,有人往油里潑水,卻好比趁火澆油,越燃越旺,電線也起了火,所有人都嚇得跑了出來。打了火警電話,還不見來。

二祥到時,店外已聚集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喊著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戴一頂白色高帽的店老板張開雙臂急慌慌地驅(qū)趕人群,往后退,快往后退,危險!

人群往后退,這時,有個姑娘卻向店里沖,被店老板拽住。

危險,里面有液化罐,隨時可能爆炸!

此話一出,人群嘩一下向后退了一大截,有人跑到百米開外去了。姑娘就猛烈地跺著腳,邊倒退邊哭,我的包,我的包,我的包,我包里有……你——姑娘指著店老板,快去給我搶出來呀!

包算個啥,多少錢我賠你,誰敢往里進(jìn),不要命差不多。

孬種!姑娘氣急敗壞地說。

店老板大喝一聲,你問問,誰敢進(jìn),你問問,你這丫頭!

姑娘就捂著臉哭,邊后退邊喊她的包。

二祥被人群擁著后退,心想,看看這些人的熊樣,冒點黑煙嚇成這德行。這時二祥看到哭啼啼的姑娘有些面熟,姑娘朝二祥一瞥眼,二祥想起了,是“王熙鳳”,那個扇了他一耳光的刁歪姑娘。自打那次,姑娘再沒來吃早點,姑娘經(jīng)常從攤位經(jīng)過,一擰一擰地走,然后擰進(jìn)這家牛肉面館,二祥認(rèn)為姑娘是故意這樣氣人,就經(jīng)常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你給我座金山我也不賣給你!雖然二祥千萬次勸解自己,不跟她一樣的,就當(dāng)沒發(fā)生。可二祥耳邊時常響起一個聲音,有時像冰層斷裂,有時像重物跌落,有時像驚雷炸響,繼而臉上火辣,雙眼冒出金星,心中洶涌翻騰,難受得要沖什么咬上一口才舒坦。此時,二祥心中涌起一股拗勁。

二祥擠出人群靠近姑娘,你包在哪?我給你拿。

姑娘的眼里頓時有了神采,抓住二祥胳膊說,就在第二排桌子上,第二排。

二祥發(fā)現(xiàn)姑娘根本沒認(rèn)出他,就說,你認(rèn)識我不,你認(rèn)識我,我就給你拿包。

姑娘認(rèn)真看一眼二祥,把頭低下了。

好,你認(rèn)識就好,趕緊給我賠個不是。

對不起啊……

二祥就仰起臉,面向人群大聲說,這地方啊孬種太多,平時鼻孔朝天瞧不起人,來真格,全往殼里縮,還罵我像烏龜,這才是些真正的縮頭烏龜。

說著,二祥往店里沖去。

二祥的速度很快,店老板來不及阻攔,在背后歇斯底里喊,危險——

二祥被這聲音鎮(zhèn)住,猶豫著是不是別去冒險逞能,回頭那一瞬,二祥看到一片漆黑,那是一雙雙重疊的眼睛,那些眼睛連成一片,像一座城,整座城的眼睛都看著他。

不就液化罐嘛,鐵疙瘩似的,還能燒著?他沖那座眼睛的城狡黠一笑,鼻翼兩側(cè)生出一層褶皺,然后轉(zhuǎn)身鉆進(jìn)屋去。

液化罐爆炸了,把二祥像子彈一樣射了出去。

這是二祥進(jìn)城以來聽到的最大一聲巨響,也是最后一聲。

這是二祥進(jìn)城的第七十七天,二祥一定忘記了!

責(zé)任編輯 寧珍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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