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K
宿舍的一個女生買鞋抽中了一臺小小的低音炮,于是我的耳朵開始了它的噩夢。
每個晚上,她都會放歌,從九點持續(xù)到十一點多。那種軟綿綿的情歌讓房間的空氣變得甜膩?!拔遗洳簧夏??!薄皭勰闶枪聠蔚男氖?,多么希望你對我真實?!薄拔抑牢覀儾粫薪Y(jié)果?!薄拔铱梢院苡赂乙部梢院軋詮??!敝T如此類的歌詞。
我可以把她的低音炮里面的膠絲扯掉,我瞇著眼睛想,但終究沒有這么做。因為第二天晚上從低音炮里飄出了一首引爆我的記憶的歌。一首老歌,曾在2008年風(fēng)靡一時。
這首歌在我心里刮起一場臺風(fēng),而那個臺風(fēng)眼,叫小暴。那個穿著紅色毛衣的女孩子。她有一顆總在疼痛的牙齒,但她從來不去看醫(yī)生。我都記得。
原來我對她的想念已經(jīng)這么深。
認識小暴是在2009年的冬天。在一間叫太陽雨的網(wǎng)吧里。那年我14歲,在一個晚上和母親大吵一架后摔門而去,然后就走進了網(wǎng)吧,找了一個角落坐下。我不知道小暴是什么時候跳進我里面的那個位置的。太陽雨里都是單座黑椅子,但靠墻有一排紅色沙發(fā),一張沙發(fā)有兩臺電腦。
小暴說23號是她的專屬位置。她常來,所以輕車熟路。她戴著黑色的耳機在桌子上睡著了。起初我以為她只是累了想要趴一下,但慢慢意識到她是真的睡著了。
我時不時轉(zhuǎn)臉去看她一眼,然后充滿防備地環(huán)顧一圈四周,那是因為我第一次進網(wǎng)吧,我沒打算要通宵的,但我不敢走開,因為我總覺得在這個空氣渾濁有上百臺機器在散發(fā)熱量的容器里,一旦有別的什么人發(fā)現(xiàn)坐在我內(nèi)側(cè)的這個女孩睡著了,她馬上就會有危險。因為這個荒誕的錯覺,我忘記了自己同樣身處險境。
凌晨五點多時她醒了,她非常自然地申了一個懶腰,紅色的毛衣被拉起,露出纖細的腰——她像是在自己的房間醒來。絲毫不知道我這個善良的陌生人為她心力交瘁了一晚上。我對她說,在這種地方睡覺很危險,還有,戴耳機睡覺會讓你的耳朵在30歲前聾掉——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跟她重復(fù)我媽跟我說過不下100遍但我始終不屑一顧的話。
她笑起來,有點嘲諷又有點感激的意味,正要說什么,前面的前面有一個男孩子站起來,轉(zhuǎn)頭看向我們這邊,他幾乎是用吼的那種分貝說話,“餓死了!小暴你想吃什么?”“一份皮蛋瘦肉粥?!彼龁≈ぷ诱f??戳宋乙谎塾盅a充說,“兩份。喂,是要兩份皮蛋瘦肉粥!”
從那以后我們熟識。
她似乎對自己心中有數(shù),但始終不懂得照顧好自己。比如她讓我看過的那個大牙上的小洞,她說她感覺到它一天天在擴大。我知道牙痛是一種多么錐心的痛,她說就當是訓(xùn)練自己對疼痛的忍耐力。她不信任任何醫(yī)生就像我不信任任何理發(fā)師——這就是我長發(fā)及腰的原因。
冬天越來越深。
她還是只穿著那件紅色毛衣,或者是一件T恤外面套著一件綠色外套,連著一個大大的帽子,很舊的款式,也很漂亮,適合她一貫漫不經(jīng)心的氣息,只是不保暖。她從網(wǎng)吧走出來總是習(xí)慣聳著肩膀做蕭瑟的表情。
她在公路說:“真冷啊!真冷啊!”我說:“活該!誰叫你要風(fēng)度不要溫度?!?/p>
我們?nèi)グ⒚靡怪喑韵?,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東拉西扯,聊到昏昏欲睡。她喜歡冬天,喜歡冬天的被窩、擁抱,呵出的白氣,以及凜冽的空氣。她生病的時候,我買藥給她。我說:“你這樣會讓你爸爸擔心?!彼艺f的最多的就是她爸爸,小時候教她讀三字經(jīng),教她下象棋,帶她去麥當勞,還說他一直誤以為她最喜歡的食物是熱狗、燒鴨、牛肉丸,其實她最喜歡吃的是雞蛋、豆腐和排骨,但她不好意思糾正他。
我把她帶去我家,她半夜起來把我媽做的麻婆豆腐全吃光了,還有剩飯。我媽媽喜歡她,因為她大方爽快,聰明伶俐,也因為她有一把甜美的聲音。我跟我媽吵架或做了什么壞事不敢回家的時候,都是她幫忙在電話里安撫我媽或向她解釋。她總是能在電話里跟我媽談笑風(fēng)生,這點讓我嫉妒??墒俏覌屢怀鲩T去上班,她馬上把我家的音響調(diào)到最大聲,一首歌一開就是一整天,她最愛的《老人與海》。
翻開塵封的相片
想起和你看過的那些老舊默片
老人與海的情節(jié)
畫面中你卻依稀在浮現(xiàn)
然而地球另一邊
飛機帶走了我的思念呵
一個人的海邊
海潮循環(huán)仍不變
空蕩的世界
我們之間呼吸少了一些
老人默默抽著煙
和我一起失眠
直覺呈現(xiàn)
等待也是種信念
她盤著腿坐在我家客廳地板上,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或是其他肉麻話。
放寒假她就消失了。
我到處找她,那個給我買過皮蛋瘦肉粥的男生說她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我問他要了她的地址,他還拿了我的手機存下他自己的號碼,說找不到可以打電話問他。
再見到她我發(fā)現(xiàn)她更瘦了,臉上有憔悴的神色,嶙峋的鎖骨裸露在凜冽的空氣里。
我爸爸生病了,晚上我聽到他的咳嗽聲。他不肯按時吃藥,他總是以為自己健康得很,三更半夜起來看球賽。我已經(jīng)拼命在賣乖了他為什么不懂事一點?
他們?nèi)绱讼嘞瘛?/p>
小暴不在的那段日子里,我和阿怪熟稔起來,就是那個幫我們買皮蛋瘦肉粥的男孩子。他常常打電話叫我出去吃夜粥。我在某個晚上,心血來潮想去看海,他不知從哪搞來一輛摩托車示意我跳上去。他把車開得橫沖直撞,我迫不得已抱緊了他。我的耳邊只有風(fēng)聲,以及越來越近的海潮聲。我很高興他沒有問“要不要做我女朋友?”這句話,我覺得說“要”是一件很傻的事情,點頭是一個很矯情的動作。但每次見面的時候,他都會牽著我的手。
我也開始整夜睡不著覺,心還是很亂。我盯著天花板,很想給小暴打個電話,但她沒有電話號碼,因為她不用手機。我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我讓阿怪叫小暴的一個同學(xué)打電話給她班主任問小暴的爸爸的電話號碼。我聽到電話那頭懶洋洋的聲音,“誰呀?”
在小暴抱著她的糖果罐醉生夢死的時候,我和阿怪吵了一架,我說:“你是不是故意的?她大牙都爛成那樣了你還送她糖果,還一次送那么多,你知不知道她可以一個晚上全部吃掉?”
“我不知道她牙齒不好?!彼麩o辜地說。
再然后就是暑假,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地叫,小暴又消失了。
我叫阿怪載我去她家找她,我們站在她家樓下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但無人應(yīng)答。我用力地拍她家的前門,阿怪在后門拍,也許她在睡覺,想繼續(xù)賴床,或者不想中斷一個美夢,所以裝作沒聽見。又或者因為沒心情見人她跑上了樓頂捂住了耳朵玩掩耳盜鈴。這是她做得出來的事。但我心里的恐懼越來越重。隔壁走出來一個神情困倦的中年女人,她說:“別拍啦,沒人在里面,那個男人賭博輸錢被人追債,帶著他女兒跑火車了?!?/p>
她離開以后,我強迫自己去接受新的學(xué)校新的朋友新的生活,假裝期待自己成為一個更加美好的自己,或許我就是一個幼稚鬼吧,我希望有人抱緊我,握碎我,毀滅我。
我想濾出所有疲憊生活中的英雄真夢獻給那個已經(jīng)離開的故人。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