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峰
尹老師是我高中時的數(shù)學老師,沒有念過大學。本來他可以去一個名牌大學讀書,但是在高考前,校長告訴他,現(xiàn)在學校缺老師,希望他能留校。尹老師沒猶豫,同意了。就這樣,他和幾個高考成績比較好的同學高中畢業(yè)后就當了老師,一直到退休。
他在講課時,時常把這件事拿出來做“反面教材”,鼓勵大家爭取考上好大學。
高二,文理分班,尹老師教文科班數(shù)學。第一節(jié)課,尹老師看到我,疑惑地問:“你怎么學文了?”我支支吾吾地說:“物理不好。”他說:“你數(shù)學好,物理不可能不好,要不你回理科班吧?!?/p>
尹老師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為之前學校開了一個數(shù)學提高班,選拔數(shù)學好的學生參加區(qū)里的數(shù)學競賽,尹老師負責這個班,我在這個班里,給尹老師留下一點印象。所以,他不太理解為什么會在文科班看到我。
我學文不是因為文科好,完全是因為跟物理老師賭氣。
在文科班,我除了數(shù)學,其他都馬馬虎虎,我也沒什么遠大志向。到了高三,同學們都開始謀劃自己的未來,有人想當記者,有人想當會計,有人想出國……我在這種氛圍下也使勁兒想了想,將來能干什么。當時能想得比較清楚的是,高中畢業(yè)后考一個中專,畢業(yè)了到工廠當工人,鉗工車工都可以。我那時最迫切的愿望不是上大學,而是想早點工作。
高三的第一個學期,我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同學們不再像過去那樣貪玩了,言談話語之間都流露著“高考是第一重要的事情”的情緒。而我,忽然感到有些孤獨。論學習成績,我在班里差不多是穩(wěn)穩(wěn)占據(jù)后十名位置,每次考試總有那么一兩門不及格。日趨緊張的氣氛,讓我有些不適應。到了高三下半學年,我的心理有些崩潰,決定破罐子破摔,沒事就跟一些成績不好的同學在一起玩,這樣心里面多少還能找到些平衡。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自暴自棄是因為不知道怎么面對高考帶來的壓力。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因為學習感到過壓力,中考似乎就是按部就班參加了一場儀式,沒費什么力氣。但是到了高中,明顯感覺到力不從心。高中是個區(qū)重點,大部分學生是從市重點掉下來的。而我是從一個普通中學考上來的,我上的那所普通中學,嚴打(1983年)的時候,我們年級從五個班變成了四個班——被送進工讀學校的學生湊夠了一個班??上攵?,學習環(huán)境是什么樣子。
當你的初中三年和別人的放在一起,巨大的差距就立刻顯出來了,這也成了我心里的一道陰影。臨近高考,我的各種不著調,現(xiàn)在想想,其實是掩飾內心深處的恐懼。
我把同學追得到處跑,結果,在樓道的拐角處,我和尹老師撞個滿懷,差點把他手里的教案撞到地上。
“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p>
尹老師不是我班主任,所以去他的辦公室我不怕。
“你知道什么時候高考嗎?”
“七月七日?!?/p>
“你不想考大學嗎?”
“能考個大專中專就行了?!?/p>
“你腦子夠用,為什么不考個大學呢?大學環(huán)境比中專好,你想事情的方式都不一樣。視野,視野很重要。你是能考上大學的。”
在此之前,沒有哪個老師認為我能考上大學,包括我自己。我能考上大學?這在當時幾乎是一種奢望。但我確實把他的話當回事了,大概是因為只有在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我才能找到些許自信。是這種好感讓我開始很認真對待他說的每一句話。換個老師,可能三秒鐘后我就忘了。
那天放學回家,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把以前的課本翻騰出來,有些已被我當成廢品賣了,就去樓上找一個去年參加過高考的鄰居,要了一部分課本,總算把初中高中的課本湊齊了,開始復習看書。但我心里沒譜,四個月,還來得及嗎?
有一天,尹老師跟我說:“你晚飯后來我家一趟?!蔽液鸵蠋熂揖透糁粋€公園,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一路上很緊張:他一定是因為我最近這次數(shù)學考試沒考好,要“修理”我。
尹老師沒怎么講考試卷子上的事,而是講了一晚上“馬虎”是怎么回事。我每次考試丟分都不是因為做不出來,而是因為馬虎造成的。
從此,我經(jīng)常被尹老師叫到他家里開小灶。當時他教兩個高考班,非常忙,但總是要抽出時間專門輔導我。其實,講數(shù)學題的時間不多,更多時間他在跟我聊別的,人生啊,創(chuàng)造力啊,逆向思維啊……他不像是個老師,而是像個朋友,東拉西扯,他從來不講什么大道理,但總是能切中要害。對考大學這件事,我開始有了信心。
高考的日子在一天天逼近,該填志愿了。我模模糊糊開始有了點志向,既然學文,那么將來去當個作家倒是件名正言順的事兒,至于自己行不行,沒想過。模擬高考志愿表發(fā)下來,我毫不猶豫填上了北大中文系、山東大學中文系、北師大中文系。
尹老師問我:“你打算考什么專業(yè)?”“中文?!薄盀槭裁??”“想當作家?!彼犕昴槼亮讼聛?,想了一下說:“好作家都不是中文系出來的,比如柯云路、張承志。中文系只能教會你寫作技巧?!薄翱墒俏蚁氘斪骷??!敝跋氘斪骷抑皇菫榱藨陡呖继钪驹?,我從來沒有認真去想過這件事,但是尹老師這么一質疑,好像堅定了我這個愿望。尹老師說:“真正的作家,必須了解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不然寫不出好東西。”說完轉身走了。
我回到教室,把招生簡章翻出來,試圖從那些密密麻麻的專業(yè)里找出一個可以了解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專業(yè)。最后,我選擇了學法律。
那年高考,我發(fā)揮超常,成績在班里排進前十名,高中三年來從來都沒及格過的政治居然都考了81分,在全校名列第三。一直不喜歡我的政治老師第一次對我露出笑容:“你以后可以當政治騙子。”那一年(1986年)是國家教委第一次嘗試標準化考試。我大概是占了這個便宜,因為我從來不喜歡背那些大答題,而是喜歡做選擇判斷題,不然我不可能“當政治騙子”。
老師、同學都不相信我能考這么好,包括我自己,一直覺得是把我跟誰的分數(shù)搞錯了。只有尹老師認為我就應該考出這樣的分數(shù)。
三年之后,我和尹老師在廣場意外相見,兩人抱頭痛哭。他說:“你真是我的好學生!”
然而我從上小學到大學畢業(yè),從來都不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