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劉誠龍
“里巷多一苦人”未嘗不可
文_劉誠龍
愛新覺羅?昭梿是晚清八大鐵帽子王之一,他曾作了一部《嘯亭雜錄》,洋洋十五卷,將滿清風俗與典章娓娓道來,研讀晚清者認為這是一部枕邊書。在這本書里,昭梿記敘了他初入官場時父親對他的告誡:“凡執(zhí)權者,宜開人生路,不可博公直之名,致裁抑仕途,使進取之士壅滯怨望。”“朝廷減一官職,則里巷多一苦人,汝等應志之?!?/p>
古代的官場,斗爭是很激烈的,爾虞我詐算是小兒科,你死我活才是真生態(tài)。一般人初入官場,其親朋便多有告誡,慈不掌兵,善不掌權,要心狠手辣才能青云直上。昭梿其父卻不如此,所謂“凡執(zhí)權者,宜開人生路”,大意是指對干部不能管制過嚴,處罰過重,打壓過甚,整頓過慘,得饒官處且饒官,不堵塞官人升遷之生路。這就是一些領導干部所謂的“人性化管理”。
然而,“人性化管理”這個概念又該如何解釋?解釋權歸誰?比如昭梿他爹說不能“裁抑仕途”,指的是什么?若是指“母久病兄遠游”而上班時間補個覺,這是情有可原,可以不追究,這種情形很好理解,符合人性化。但若是機關干部上班時間在辦公室網購、打牌,開了公車外出去兜風又玩“車震”,這事要不要處理?收受賄賂,包養(yǎng)二奶,這事也“不可博公直之名,致裁抑仕途”嗎?
仔細一分析,昭梿他爹的話其實很有問題,他要昭梿記住的,并不是牧民“宜開其生路”,其所指是治吏“宜開其生路”。官員也是人,“開其生路”自然沒有錯,但要是官員犯了事,不論事大事小,都須一體給他開生路嗎?官人犯事,被雙規(guī),遭雙開,進監(jiān)獄,甚至被判處死刑,那情形的確是很凄涼的?!俺⒚繙p一官職,則里巷多一苦人”,何止多一個“苦人”?更多一家“苦人”呢:他父母的晚年能過得幸福嗎?不能;他兒子女兒能快樂成長嗎?也不能。有人總結的人生最難聽的悲聲是“孤猿嘯哀,嫠婦夜哭”,原先風風光光的老公被投了監(jiān),當年的誥命夫人,卻成了夜哭之嫠婦,那聲音誰聽得?人聽人憐。這聲音聽不得,那么是不是都不用給處理了?誰處理誰就是惡人,誰就是沒人性?
范仲淹也曾碰到這道難題,慶歷三年,他當了參知政事,嚴抓嚴管律法,痛下決心要整頓吏治,凡是不才(包括庸官、貪官、酷吏、暴臣),一經核實,嚴格處理,雙規(guī)的雙規(guī),雙開的雙開,坐牢的坐牢,牢房容不下再建牢房,“一筆勾銷,依次更易”。此舉端了大量官吏的飯碗,剝了不少公務員的福利,降了部分干部的職務,還要了一些貪官的老命。便有所謂的“仁官”看不下去了,如當時的權臣富弼即投了反對票,據宋朝朱熹所著《五朝名臣言行錄?參政范文正公》記載,富弼批判范仲淹為政刻?。骸罢蓜t是一筆,焉知一家哭矣?”(您雖然是這輕輕的一筆,怎知道會造成官員一家人痛哭不已???)拿干部前途福祉以“博公直之名”,虧你范仲淹下得了手。
但“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范仲淹還真有擔當精神,他對富弼說:“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讓這家不哭則萬家哭,這家哭了則萬家不哭,壞官哭了則百姓不哭,壞官不哭則百姓哭。關鍵問題是,我們應該讓誰哭,讓誰不哭?
管理要人性,這的確沒有錯,可是人性是很復雜的。人性之善,自當保護與發(fā)揚。奈何有的官人要自造孽,其性之惡,若不裁抑,受害的是“一路人”。昭梿他爹跟和珅是同事,和珅貪腐坐大,他一味圓融,不使和珅對他有“怨望”,不“裁抑”和珅“仕途”。后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和珅成為古今中外第一貪,這里面多少有昭梿他爹的“功勞”在。
到今天,也有那么一些領導干部,在面對老百姓時,他勇于當“惡人”;但面對有問題的官員時,他又百般呵護起來了,美其名曰關懷干部,干部升到那個位置歷經了千辛萬苦,哪能再讓“里巷多一苦人”?他哪里知道(也許他是不想知道):“苦”其實是為了“不苦”。一者,官人苦了,可讓百姓不苦;二者,讓一官苦了,可讓百官不苦;三者,讓官員在里巷苦了,可讓他不去監(jiān)獄或地獄苦。
我們說“黨要管黨,從嚴治黨”“對腐敗零容忍”,就是要在面對那些貪官污吏時,勇于當“惡人”,勇于裁抑其仕途,讓里巷多一苦人亦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