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日亮
安安抱著一只雞,那是一只很漂亮的蘆花母雞,是人們通常說的那種鄉(xiāng)下的笨雞,也叫土雞,母雞冠子通紅,羽毛光亮,一點(diǎn)看不出是一只背井離鄉(xiāng)的雞,它安靜而又溫順地臥在安安懷里,兩只圓圓的眼睛驚奇地看著這座巨大的城市。馬路上車來人往,沒有誰留意安安,也沒有誰留意安安懷里抱著一只蘆花母雞。
安安和這只母雞已經(jīng)等在馬路上很久了,從早上一直等到晚上,安安肚子餓得咕咕叫,蘆花母雞卻是一聲不吭。真是一只聽話的好母雞,把它抱來算是抱對了,安安看著馬路上冷漠的車與人,有些生氣地在心里說,不要以為我們是沒名沒份的野雞,我們有名字呢,我們叫小花。小花一破殼就認(rèn)識安安了,安安呢,認(rèn)識小花更早,那時小花還是一只蛋,娘天天用手摸挲這只可憐的雞蛋——生下這只蛋之后,它的母親,也就是家中最老的那只母雞死了,娘要給老母雞留一個后代——三七二十一天之后,一只小雞雛出生了,看著這只毛絨絨的小東西,安安喜歡得不行,給它起名叫小花。
安安來的時候,爹和娘不同意她抱小花來,爹說,抱一只雞去找你哥?怕是半路上就餓死了。娘說,餓死倒不怕,你還要喂它吃喂它喝,它還要拉屎,你不嫌臟,城里人會嫌臟。但是奇得很,這一路上,小花差不多什么也沒吃,它只喝一點(diǎn)水,不吃也就不拉,一路上小花一直干干凈凈的,就在今天早上,小花還生了一只蛋,一只紅皮蛋,拿起來,放在手心,蛋上面還帶著小花的體溫。安安想,小花真是神奇,不吃東西還生了一只蛋,自己若是能像小花一樣,不吃東西又能生蛋就好了。但是安安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從家里來到城里這一路,她已花了好多錢,火車票,汽車票,路上吃的喝的,還打了兩次收費(fèi)電話,去了一次收費(fèi)的廁所,她已經(jīng)超出走前的預(yù)算了。
現(xiàn)在,安安在等哥和嫂子來接她。哥和嫂子來城里很多年了,他們能在城里呆下去,一定是日子還過得去,所以安安就來找哥和嫂子了。安安要去哥嫂那里,爹和娘不同意,他們覺得她還小,就像剛剛破殼的一只小雞雛,而且還是女孩子。我還?。课叶嫁k完身份證了。安安的意思是說,有了身份證,她就是一個有身份的人了,就是一個大人了。安安邊說邊站到娘的身邊,爹和娘吃驚得張大了嘴,安安苗條而又結(jié)實(shí),這丫頭竟比娘還高出半頭!真是想不到,吃了幾頓米飯,穿破幾件衣服,女兒就長大了。安安乘勝追擊,馬上提出去城里找哥和嫂子。娘像只老母雞一樣一聲不吭,爹說決不可以。安安看出爹嘴上嚴(yán)厲,心里卻是拿不定,斬釘截鐵地說,家里就那么一點(diǎn)子地,我爹腰疼還要吃藥,我嫂在城里能找到活干,我就不信我找不到活干。說話的時候,安安是豪情萬丈的,安安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安安抱著小花來了,小花是一只剛剛學(xué)會生蛋的母雞,一般的雞們換了環(huán)境會上火,上火就會不生蛋,想不到小花上火還能生蛋,只喝一點(diǎn)水也能生蛋!
不知道嫂子還能不能認(rèn)得她。她已經(jīng)幾年沒見過嫂子了,嫁過來不到半年,嫂子就跟哥去了城里,那時她也就六七歲,安安記得嫂子長得很好看,眼睛像兩只毛桃,走路風(fēng)擺揚(yáng)柳的,還記得他們總往家里寄錢,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城里有錢寄給她家,也知道那是豆官和秀秀寄的,但是村里人卻記不清豆官和秀秀長什么樣了。
哥終于還是到了,豆官一眼就認(rèn)出了安安,安安也一眼就認(rèn)出了哥。看到他,安安說,豆官你怎么才來啊,我都急死了,我嫂子呢?豆官抹著汗說,又犯了婦女病,在屋里躺著呢。安安把小花放到豆官懷里,說,替我抱著小花。豆官說,怎還抱只雞來?安安說,它叫小花,是生蛋的雞呢。小花在豆官懷里撲騰著翅膀,它不讓豆官抱它。豆官生氣地說,不讓抱?回去我就宰了你吃肉。安安把小花奪過去,也生氣地說,你敢宰它我就敢宰你。豆官笑了,說,哥是逗你呢,愿養(yǎng)你養(yǎng)著。
安安稀里糊涂地跟著豆官,她萬沒想到下了車還要坐車,他們穿過了大半個城市,最后來到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地方。
嫂子沒在屋子里,安安問,怎不見嫂子?豆官說,你莫管她,你把小花放下吧。安安放下小花,小花哧溜一下鉆進(jìn)床下面去了。
看到嫂子天已經(jīng)大亮,安安從沒睡過這么長的懶覺。嫂子回來,豆官卻不見了,安安問嫂子,秀秀,我哥呢?秀秀說,他去上工了。
這間屋子不大,是依著一面墻蓋起的,不光是蓋這么一間,是蓋了一溜。蓋這房子的人是很有想法的,是很懂因勢利導(dǎo)的,因?yàn)檫@面墻是一家公園的墻。如果翻過墻,那邊就是公園,再翻過一面墻,就到了公園另一側(cè),那里是一片別墅區(qū)。蓋別墅的也是很有想法的,守著不收門票的公園,誰不搶著買?現(xiàn)在,公園是人們最熱衷的場所,人們最盼的不就是健康?守著公園,大抵也就守住了健康。
屋子大約一人高一點(diǎn),頂棚是用的石棉瓦遮雨,四壁也是用石棉瓦接起來的,所以屋子里沒有窗。因?yàn)榘舶瞾砹耍葑永锒嗔艘粡埓?,也不是什么正?jīng)的床,是幾只木箱拼在一起,床板就是幾張泡沫板,比起秀秀和豆官那張床差得不知多少。安安進(jìn)屋子第一眼就看見秀秀他們那張床,那是一張大鐵床,是用鐵筋焊成的,一看就很結(jié)實(shí)。除了這張大鐵床,屋子里還有一只麻將桌。安安問秀秀,你們的衣服放哪?。啃阈阒钢复蚕?,安安看到兩只旅行箱子,在兩只箱子之間,安安看見了小花。小花瞪著眼睛,輕輕地咕了一聲,安安明白,這么輕輕的一咕,小花是向安安表示,它已經(jīng)安頓妥當(dāng)了。
屋子打量完,安安開始打量秀秀,當(dāng)然是偷偷打量。安安發(fā)現(xiàn)秀秀幾乎沒什么變化,秀秀還是印象中的秀秀,只是比以前白了,就像抹了胭脂,秀秀好像還文了眼線,眼睛上面的眉毛也變細(xì)了,秀秀的頭發(fā)是黃顏色的,以前秀秀的頭發(fā)是黑的。
先前幾日,安安弄不清秀秀干的是什么工作,秀秀幾乎不出去,她總是在屋子里陪著安安。秀秀以前是個很愛說話的人,在村子里,秀秀的綽號叫多嘴娘,可是陪著小姑子的秀秀卻很少說話,而且總是咝咝嘆氣,就像害牙痛一樣。安安覺得奇怪,也有些生氣,你年輕力壯的,就讓豆官一個人賺錢啊。
秀秀仿佛看出安安的意思,冷著臉說,我干鐘點(diǎn)工,鐘點(diǎn)工哪里有那么多活?要等著主家喊你呢。安安說,怎么喊你?秀秀說,打我手機(jī)啊,我把手機(jī)號碼貼在墻上了。安安看到了秀秀的手機(jī),那手機(jī)是紅色的,四周鍍著晶亮的銀邊,看著就討人喜歡。安安想,什么時候有這么一個手機(jī)就好了,等以后賺了錢,她也要買一部手機(jī)。
嫂子不怎么出去,哥也不怎么回來,豆官干的是抹灰工,抹灰工是人隨工地走的,工地在哪里,豆官就會跟到哪里,就像蒼蠅盯著血一樣。通常工地都在很遠(yuǎn)的地方,因?yàn)槌抢镆呀?jīng)沒有多少土地了。工地遠(yuǎn),豆官就不常回來,半個月,或者一個月,兩個月,也有一天一回的,只是比較少。只要回來,豆官就會歡天喜地的,就像過節(jié)一樣,歡天喜地是歡天喜地,也有些怯怯的,而且回家就收拾屋子,收拾這收拾那,甚至?xí)托阈阆匆路创矄?,衣服洗畢,他會洗自己,光著膀子,只留一條短褲,把一盆一盆的水從頭頂上傾下來,傾下來,如是者多次,直到洗出一個清清爽爽的豆官出來。就是這樣,秀秀也還是不滿意,摔摔打打的,秀秀那樣子,好像哥賺的錢比她少,她賺的錢比豆官多似的。豆官卻是不以為意,仍是歡天喜地的,就好像有什么喜事等著他,就好像他沒看到秀秀那一張冷臉。
一個冷著臉,一個歡天喜地,安安認(rèn)定哥是疼她的,她來城里,哥哥并沒表現(xiàn)出不歡迎她,哥還是像以前一樣,安安知道,哥就她一個妹妹,她也就豆官這么一個哥,豆官疼她是理所當(dāng)然的。安安還知道,八歲時,她出了一次車禍,她讓一頭瘋牛撞倒了,流了很多血,如果不輸血,她就活不了,是豆官給她輸?shù)难?。小時候,豆官上樹摘櫻桃,摘三只,她吃兩只,豆官吃一只。
到了晚上,豆官越發(fā)地歡天喜地了,就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項(xiàng)要發(fā)生,但他并不說話,而是一眼一眼地看秀秀,好像在催促秀秀,催促是催促,仍然是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就像他要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就好像他理虧一樣。
夜終于還是來了,安安已經(jīng)是大人,安安知道,哥所以這么歡天喜地,所以怯生生,小心翼翼,就是盼著夜的到來。那時候,或者更早的時候,也就是黃昏到來的時候,豆官會在他們那張大床上拉起一道布簾,自從安安來這里,豆官就準(zhǔn)備了這道布簾,簾子放下來,豆官會迅速鉆進(jìn)去,鉆是鉆進(jìn)去,還不忘看一眼秀秀。秀秀呢,好像什么也沒看到一樣,仍是玩她的手機(jī),當(dāng)然,秀秀也只玩了一會兒,就也像豆官一樣鉆進(jìn)簾子里。這時候,安安已經(jīng)上床了,她躺在幾只箱子拼成的“床”上,強(qiáng)迫自己閉上眼睛,而且還強(qiáng)迫自己發(fā)出輕輕的鼾聲,其實(shí)她根本沒睡著,她眼睛閉著,心卻在跳著。她能感覺在那邊,簾子后面一動一動,還會聽到豆官和秀秀壓抑的喘息。
那樣的情形只持續(xù)了一會兒,只一會兒,這時候,安安會聽到秀秀罵豆官,豆官卻是沒反應(yīng)似的一聲不吭,好像他什么事情沒做好一樣。再后來,那邊沒動靜了,安安也睡著了,這一次是真正睡著了,她睡著了,夜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安安睜開眼睛,豆官已經(jīng)不見了,安安知道,豆官又去工地了。秀秀躺在床上仍在玩手機(jī),那時候天剛蒙蒙亮。
安安是被小花咕咕的叫聲驚醒的,這是小花的習(xí)慣,小花習(xí)慣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安安還知道小花是餓了,通常這種時候,要放小花出去,它要自己出去找吃的和喝的。在鄉(xiāng)下,豬要喂,狗要喂,鵝和鴨子要喂,只有雞是不用喂的,家里的雞們都是散養(yǎng)著的,天一亮,它們出去,天晚了它們回來,它們并不走遠(yuǎn),它們在草叢里,在樹叢里,或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活動,不用誰操心的,走遠(yuǎn)了,聽到娘拉長聲咕咕地叫,就會自己找回來,一樣不用操心,就是這樣,每一天,它們還會生一只蛋出來。安安被撞失血過多那些日子,就是靠家里的雞們生出的蛋貼補(bǔ)著,其間的有一天,爹還殺了一只生蛋的母雞,爹說,母雞補(bǔ)血。
安安趴到床下,把小花放出來。小花懂事地跟著安安,出了屋子,小花仍是瞪著晶亮的眼睛看著安安,但是很快,它就鉆進(jìn)公園墻邊的草叢里了。安安跟過去,她發(fā)現(xiàn),墻邊草叢里有很多垃圾,安安高興地對小花說,小花你真厲害,你比我厲害,帶你來帶對了。
秀秀卻不樂意,秀秀從來不叫小花,而是叫它雞。秀秀摔摔打打地說,什么帶對了,又吃又拉,人都活不下,還抱只雞來。豆官說,一只雞能吃多少?秀秀說,多少也比又吃又拉好。安安動了動嘴唇,話已經(jīng)到嘴邊卻是沒說,她明白,秀秀說的是雞,也是說的人,哥行,嫂子不行,來前她就有預(yù)感,娘也有預(yù)感呢。安安是想事的女子,她相信自己不是那種吃閑飯的女子,但是相信沒有用,找到活干才是真的。那些天她天天往外跑,她不往遠(yuǎn)跑,城里太大,大得她害怕,她跑近處,周邊讓她跑遍了。上午跑,下午跑,她想,你能找到活干,不信我就找不到活干。那個你,指的是嫂子秀秀。
安安找到了事情,安安也和秀秀一樣,干的是鐘點(diǎn)工,主家住在公園那邊的別墅區(qū)?;顑翰皇前舶沧约号軄淼?,是亮子介紹的,亮子是豆官一起干活的朋友,現(xiàn)在自己刷涂料。亮子在主家干活兒,聽主人說要用鐘點(diǎn)工,就想起豆官的妹妹。
主人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的屋子不算大,當(dāng)然比起豆官和秀秀的屋子還是大多了。那天,安安跟著秀秀到了她家,她自我介紹說她叫安琪,她說,你叫我安姐好了。安安叫了一聲“安姐”。安琪一邊帶著安安看屋子,一邊說,活兒不多,也就是收拾屋子,洗洗衣服,你不用天天來,我打你手機(jī)你就來。安安說,我沒有手機(jī)?。啃阈阏f,我有手機(jī),你打我手機(jī)我會轉(zhuǎn)告她,她是我小姑子,和我住一起。
轉(zhuǎn)了一圈,安安看明白了,這屋子只住安琪一個人。
別墅區(qū)和這邊只隔著公園,近得不能再近了,差不多抬腿就能走到,主人又只有一個人,安安高興得想跳起來,當(dāng)然她不會跳,她還在主人家呢,她明白在主人家一定要守規(guī)距。已經(jīng)來城里了,她要學(xué)著做一個城里人,就像這個安琪一樣。安琪對安安說,你今天就幫我收拾屋子,好久沒收拾了,屋子臟得要命。安安想,小花怎么辦,小花不會走丟吧?說好第二天才正式上班呢,待要回答,秀秀滿臉堆笑地說,放心吧,我妹干活精細(xì)著呢。又囑咐安安,收拾干凈啊。話說畢,秀秀急急忙忙走了。安安想,嫂子真是,也不留下來陪陪她,嫂子今天沒有班呢。安安留下來了,留是留下來,心里還在惦記小花,城里畢竟不是家里,小花對家里熟得很,院子里,院子外,一草一樹,都熟悉,可是小花從沒來過城里,城里有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的車,還有那么多的高樓大廈!
惦記是惦記,手上卻是不閑著,按著安琪的吩咐,她把床單扯下來,把枕巾扯下來,把窗簾扯下來,還有桌布,沙發(fā)巾,凡是能洗的,要洗的,通通扯下來,通通放到洗衣機(jī)里,洗衣機(jī)安安以前沒用過,但看一眼,這樣那樣捺幾下,也就會了。那邊洗衣機(jī)隆隆響著,這邊安安拿著洇濕的抹布,跪在地板上擦地板,濕的擦一遍,再用干的擦一遍。她干活的時候,安琪用手機(jī)發(fā)短信,電視開著,她不看,后來,她開始不斷打電話,聲音很低,后來聲音高了起來,臉色也變了,再后來她甩掉手機(jī),把電視也關(guān)掉,回去自己的屋子,而且把門關(guān)上了。
安琪好像有些不高興,安安仔細(xì)回想著這一下午的表現(xiàn),確定安琪不是對她,不對她就好,安琪回屋子,她仍干她的活兒。臥室,客廳的東西洗畢,她又開始擦洗廚房里的東西,廚房可沒那么容易收拾,城里的廚房和鄉(xiāng)下比不得,鄉(xiāng)下也就是一個灶臺,鍋碗瓢盆用草木灰一揩就干凈了,城里看著干凈,其實(shí)污穢都藏在暗處呢,這就要分外的細(xì)心,也要分外的小心,廚具餐具都很精細(xì),不像鄉(xiāng)下,鍋是大鐵鍋,碗是粗瓷碗,城里的東西小而精,所以小心之上還要加小心呢。
天黑了,安琪說,今天先到這吧,明天接著干,再見小姑娘。真是個通情達(dá)理的主人,你運(yùn)氣真好,安安滿心歡喜,她也學(xué)著安琪說:再見。
出了別墅區(qū),安安的心反而急起來,心里急,也就走得快,走得再快天也黑了。
遠(yuǎn)遠(yuǎn)的,她已經(jīng)看見那排石棉瓦的房子了,而且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家的那一間。來久了,安安發(fā)現(xiàn),這一溜石棉瓦房子是個相對獨(dú)立的區(qū)域,和哪也不接壤的,另外的區(qū)域都是高層和小高層,和這邊是沒有來往的,對這一溜房子,高層和小高層是有戒備心理的,在這里,很少看到別樣的人。但是安安沒有那樣的心理,看到那一溜石棉瓦房子,就覺得懸著的一顆心落到了實(shí)處。
現(xiàn)在,安安已把豆官和秀秀的房子叫“家”了,是不知不覺就叫家了,不光是叫,心里也認(rèn)定這里是家。她看見家里亮著燈光,燈光讓她加快了腳步,但是當(dāng)她就快走到家的時候,家里的燈突然滅了。是停電了么,這一排石棉瓦房子,時不時就停電。停電就停電,剛才還亮著燈,秀秀一定在家里呢。
安安推門沒有推動,再推還是沒推動,難道秀秀睡著了,可是剛剛還亮著燈呢。秀秀一定是睡著了,也可能是出去沒回來,她也是干的鐘點(diǎn)工呢。安安抬起手,這一次她敲的是玻璃,這么敲秀秀一定能聽到,里面還是沒有反應(yīng),再敲,還是沒有反應(yīng),安安終于確定秀秀不在家。
不在家就不在家,早晚秀秀會回來。安安現(xiàn)在擔(dān)心的不是秀秀,秀秀到城里很多年了,已經(jīng)對城里熟得很,差不多就是城里人了,安安擔(dān)心小花,小花回來了么?如果沒回,它會不會走丟,或者出了別的什么事?
公園那邊很暗,加上那些草叢樹叢顯得更暗。安安看見有幾個女人在樹叢里慢慢悠悠溜著,這么晚,也有人沒回家呢。安安一小步一小步走著,她彎著身子,有時甚至是蹲著身子,認(rèn)真看著草叢和樹叢里面,她只走了幾步,只蹲過一次,就聽到“咕”地一聲,安安明確判定小花在哪里了,小花果然躲在草叢里,那是一片很茂密的草叢。
小花真是好小花,小花真會找地方,這地方很隱蔽,它躲在這里,別的人不會看到它,它能看到別的人。比方,那些夜晚還在公園大墻邊溜來溜去的女人,小花也一定看在眼里了。安安把小花抱起來,摸摸小花,雞嗉子有點(diǎn)癟,轉(zhuǎn)過身的時候,自己家的燈亮了,安安長出了一口氣,秀秀回來了。
屋子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怪味,秀秀正在洗身子,她并不避諱安安,就那么背身蹲著,露出肥白的屁股,一下一下撩著水,安安低下眼睛,心說,天也是太熱了,你不也是熱得不行?秀秀就像后背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地對安安說,飯在鍋里呢。秀秀惦記她,讓安安有些感動,嫂子畢竟是嫂子,安安掀起鍋蓋,一股米香撲面而來,飯是新蒸的呢。剛剛秀秀沒在屋子里啊,她是什么時候蒸出的一鍋米飯?安安有些納罕地盛了一碗飯,她沒有忘記給小花盛出一點(diǎn),但是小花就像沒看到一樣,滋溜一下鉆進(jìn)了床下。
安安吃畢,秀秀也洗畢了,她從木盆中站起來,擦干身體,仍是沒有回避安安,洗畢的秀秀就像一條魚??粗阈?,安安不再害差,洗個澡,本來是平平常常的事,你害的什么羞呢,世界上的許多事都是你自己往羞處想呢。
秀秀洗畢身子就上床睡了。安安卻是睡不著,可能是累過勁了,想睡也睡不著,她知道小花還餓著呢,若是這么餓下去怕要餓死了,看來小花還是沒適應(yīng)城里的日子,她還有些認(rèn)生,白天若是有空,給小花買一點(diǎn)吃的東西。
但小花還是不吃,安安是從超市買的玉米和小米,包裝上寫著綠色食品呢。接下來幾天,小花幾乎沒吃一點(diǎn)東西,因?yàn)槌圆坏綎|西,小花已經(jīng)餓得脫型,看著就像一只鳥,抱起來輕飄飄的,沒有一只鳥重。
安安在安琪家干滿了一個月。發(fā)工錢了,但工錢只發(fā)了一半,安琪說,你連手機(jī)也沒有,用你時找不到你。安安知錯地低下頭,想到有一只像秀秀那樣的手機(jī)就好了,主家就不會這樣發(fā)落她。她相約秀秀去買手機(jī),想不到秀秀說,你以為錢好賺啊,賺那么一點(diǎn)錢就要買手機(jī)。
安安沒買成手機(jī),所以,她只能每一天都在別墅區(qū)安琪門前守著,她告訴安琪,收拾屋子你就推門喊我。安琪說,你就這么守著啊,那些鐘點(diǎn)工可沒你這么死心眼,她們干了一家又一家,忙得走馬燈似的。安安差愧地想,自己可不就是一個死心眼?回家跟秀秀說,嫂子,我想再找一份工。想不到秀秀支持她,秀秀說,這就對了,鐘點(diǎn)工又不是保姆,能干好多家呢。
這就又涉及手機(jī)了。安安意意思思把話說出來,說自己還想買個手機(jī),沒手機(jī)實(shí)在是太不方便了。秀秀痛快地說,找到下一份工,我?guī)阗I手機(jī)。
安安找了大半個月也沒找到用工的,那天她從外面回來,要進(jìn)屋子時,和沖出門的亮子鬧了個頂頭碰。安安認(rèn)出亮子就是介紹她干第一份鐘點(diǎn)工的人??吹桨舶玻磷友劬σ涣?,想說什么卻是沒說,慌慌地走了。
屋子里秀秀躺在床上玩手機(jī)。豆官沒回來,亮子來干什么?安安問秀秀。秀秀說,他欠我錢,還錢來了。
豆官回來了,豆官這一走走了兩個月,安安親熱地?fù)溥^去,說,哥。豆官看著安安,說,你胖了,找到事情了么?安安說,找到一份鐘點(diǎn)工。豆官說,我說呢,你嫂子能找到,你怎么就找不到?你比她年輕呢。
豆官回來,秀秀說,把那只雞殺了吧?豆官問說,哪只雞?秀秀說,還有哪只雞,你妹妹抱來的,又吃又拉,還不下蛋。秀秀真會撒謊,又吃又拉,小花吃什么喝什么了,這些天小花什么也沒吃,蛋是沒生,這么不吃不喝,小花會生蛋才怪呢。安安說,不能殺,小花是生蛋的雞!豆官說,城里不能養(yǎng)雞,城里能養(yǎng)狗,養(yǎng)貓,養(yǎng)魚,養(yǎng)鳥,養(yǎng)烏龜,就是不能養(yǎng)雞。安安憤怒地說,烏龜王八能養(yǎng),為什么不能養(yǎng)雞?再說小花也不用養(yǎng),小花會自己養(yǎng)自己。亮子說,那不成野雞了?安安兇巴巴地說,就是一只野雞。安安這么兇豆官,豆官有些生氣,嘟噥著說,養(yǎng)雞容易得禽流感呢。
我不怕禽流感,安安看著秀秀說。秀秀沒生氣,不光沒生氣,還捂著嘴哧哧笑起來。
生氣的豆官趴到床下找小花。小花早就躲進(jìn)床底深處,小花好像知道事情不妙。小花往床里縮,豆官夠不到,怎么努力還是夠不到,人和雞就隔著那么半尺遠(yuǎn)。秀秀說,捉到它你就喝雞湯。豆官越發(fā)努力,小花終于讓他捉到了,豆官用手掂了一掂,說,還比不上一只鳥呢。秀秀瞄著豆官說,總比吃豆腐強(qiáng),殺了它我給你燉雞湯,喝了雞湯有力氣干活。安安冷眼看著秀秀和豆官,她聽出他們話中那種曖昧了,那些話讓她想起一動一動的床簾子,她想,殺就殺吧,小花瘦成這樣,不殺也活不了多久,省得受你們的窩囊氣,受城里的窩囊氣。想不到豆官因那一句曖昧的話放松了警惕,小花突然從豆官懷里跳出來,撲騰著翅膀一下子就飛出了屋子,豆官和安安追出去,小花已經(jīng)不見了。
跟出來的秀秀對豆官說,連只雞都捉不住,你也就這點(diǎn)出息。說畢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豆官低聲下氣地笑著,也跟進(jìn)了屋子。
安安沒有進(jìn)去,也不想進(jìn)去,一個是,她惦記小花,另一個,她知道,只要進(jìn)去,她又會看到布簾子一動一動,又會聽到他們壓抑的呻吟。
夜又黑了,安安學(xué)著小花那樣咕咕叫著,沿著公園大墻找小花,草叢和樹叢找遍了,她看到的是一些垃圾,塑料布,臟污的衛(wèi)生紙,破皮鞋,爛拖布,她沒找到小花。她想,城里這么大,又這么吵,讓她去哪找小花呢,小花若是命大,興許能自己找回來,或者成了一只野雞,沒那個命,一定會餓死或讓野狗吃掉。
夜半時,安安回到屋子,對面床上豆官和秀秀已是鼾聲如雷。安安向他們那邊看了一眼,心說,鼾聲這么大,還讓不讓人睡了?這一看,她臉紅了,簾子外面,露出一條赤裸的白腿。安安想,城里的屋子大的大小的小,還比不得鄉(xiāng)下,在鄉(xiāng)下,她一間屋子,秀秀和豆官一間屋子,若是在鄉(xiāng)下,她就不會看到這樣的白腿。
早晨,那兩個人還在睡,安安悄悄起床走到屋外,打算去公園里尋小花。到了公園,她才發(fā)現(xiàn)里面到處是人,跑著的人,跳著的人,走著的人,打球的人,唱歌的人,畫畫的人,抱著寵物又親又啃的人,她想,城里就是城里,鄉(xiāng)下就看不到這么多的人,也看不到這么多沒事找事的人,鄉(xiāng)下人這時早在田里了,不在田里也會在家里喂豬喂鴨,或是挖菜割草。隨即又想,這么多人,小花看到怕是要嚇?biāo)懒?,小花一定是不愿意來城里的,也不適應(yīng)城里的環(huán)境,鄉(xiāng)下才是小花的天堂。安安在公園轉(zhuǎn)了幾圈,除了人她什么也看不到,安安一點(diǎn)心思也沒有了,那些來來往往蹦蹦跳跳的人忽然讓她十分討厭,她想,這些人真惡心。出了公園,正要推門進(jìn)屋時,耳中聽到“咕”的一聲,低眼一看,止不住叫了一聲,小花!彎下來把小花抱起,小花又咕咕叫了幾聲,那叫聲聽在安安耳中,就象喊她“姑”。
安安抱起小花,一下子想起城里人的寵物,心酸地說,你叫姑姑,姑姑卻讓你餓著。撫摸小花時,發(fā)現(xiàn)小花冠子灰暗,羽毛也是灰灰的,看不到一點(diǎn)光澤,想起這些日子,小花一直餓著,又想起,公園里的野草已結(jié)籽了,給小花吃點(diǎn)草籽吧,說不定小花能活下來。安安抱著小花,又跑去公園,她把草穗放在手里搓起來,很快就搓出一捧草籽。她把草籽放到小花嘴邊,說,花啊,你吃點(diǎn)吧,姑求你了。
安安又找了大半個月,還是沒找到用工的。那天秀秀說說,你去我那家干吧,這樣你就能干兩份鐘點(diǎn)工。安安說,我去,你怎么辦?秀秀說,這一帶我比你熟,我有手機(jī),方便。安安想,到底是嫂子。
新主家是一對老夫妻,兒子和女兒都住在另一個區(qū)。老夫妻看到安安十分喜歡,人一高興話就多,話說多了,安安聽出他們對秀秀不滿意,他們說秀秀總是又打魚又曬網(wǎng)的,有時候電話打過去,秀秀不接電話,接通了,又總是有理由,有時候,家里本來沒什么事做,秀秀卻來了。他們說,你來了就好了。
接了兩份工,安安比以往忙起來。安琪離得近,老夫妻離這里卻很遠(yuǎn),安安不明白秀秀為什么找了這么遠(yuǎn)的一家。在老夫妻家干活,安安是很高興的,老頭老太也一樣通情達(dá)理,但是安安干了很久,卻是從沒見過老人的兒子或女兒。
那天約好的,安安去了安琪那里,屋子有一個男人坐在沙發(fā)上,那人穿著睡衣,大約五十來歲的樣子,看到安安,安琪說,你回去吧,你明天過來,明天過來擦玻璃?,F(xiàn)在也能擦玻璃啊,為什么偏要明天擦玻璃?安安有些不解地回來了,不解是不解,她并沒有往深想,她想,下午該去老夫妻家了。
下午去老夫妻家,上午卻是沒事情干,那就帶著小花去公園吧,剛好雨也停了,貓啊狗啊能去公園,小花也能去公園。
想不到安安又看到了亮子,若不是穿得邋遢,亮子其實(shí)挺精神,這家伙有時看著像三十歲,有時看著像四十歲,安安知道,亮子大約和豆官一樣,也就三十出頭。亮子蹲在她家門前抽煙,嘴里叼著煙,手里還玩著一把刀子,他一會把刀子像陀螺一樣轉(zhuǎn)著,一會又拿刀子比量著,樣子兇兇的,就像要把刀子插進(jìn)誰的肚子。
亮子一定也是找不到活干,才跑到這里蹲著,畢竟這里還有熟人說話,說不定又來還錢呢??吹桨舶?,他又是眼睛一亮,說,安安。安安說,亮哥你好,進(jìn)去喝水吧。亮子支支唔唔地說,你嫂子不在。說話間,秀秀回來了,秀秀身邊還跟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那人精瘦精瘦,一看就是一個有力氣出力氣的人。想不到他和亮子認(rèn)識,他說,亮子你來了。亮子不甚熱情地說,我來半天了。秀秀“哧”了一聲,自己先進(jìn)屋了,亮子卻是不進(jìn)去,精瘦的男人笑著,也不進(jìn)去,門開著,小花在屋子“咕咕”叫著,安安往床下一摸,小花生蛋了,那蛋還有一點(diǎn)燙手,轉(zhuǎn)一下,一面還有血跡。安安把蛋拿給秀秀看,秀秀很不屑地說,這么小。蛋的確小,可是小花畢竟又生蛋了,安安還是很高興。她把小花抱起來,說,小花,姑帶你去公園耍。
想不到亮子也跟過來了。安安說,你怎不去屋子喝水?亮子悶悶地說,我又不渴。
安安回頭,屋子的門迅速關(guān)上了,亮子的臉頓時蒼白起來,安安也一樣不高興,她厲聲對亮子說,你別跟著我。亮子讓她說得一怔,笑笑,顧自回去了。安安拿眼睛瞄著亮子,發(fā)現(xiàn)亮子又蹲在門前玩起了刀子,轉(zhuǎn)起來的刀子在太陽下閃著冷森森的白光。
小花只生了一只蛋就不生了。那幾天小花呆在屋子不出去,放它出去,或者把它抱出去,它會慢慢溜回來,溜到床下面,一點(diǎn)動靜沒有地臥在那里,那幾日,安安幾乎把它忘記了。
豆官又回來了,這一次豆官走了兩個月,人黑得像煤球,一進(jìn)屋子他就拿出一打錢交給秀秀,說,錢存卡里,明天你給家里寄回去。秀秀也拿出一打錢,那一打錢看著比豆官那一打厚出不少,安安敬畏地看著秀秀,娘讓她學(xué)嫂子,嫂子果然比哥能賺。秀秀說,再有兩百就湊夠三千了。兩個人這翻那翻,卻是一分也沒翻出來。安安差愧起來,紅著臉也拿出兩百,說,夠不夠,不夠我再拿一百。秀秀一只手已經(jīng)伸過來了,想想,把那兩百元推回去,說,你不是要買手機(jī)么?安安心里一熱,秀秀還惦記自己買手機(jī)。
豆官回來,安安想起了小花,豆官一直嚷著要?dú)⑿』亍0舶舶研』ū饋?,這一抱安安吃了一驚,小花長了一脖子的痘,眼睛上也長了一只痘。豆官說,別是禽流感吧?秀秀問,傳染嗎?豆官說,誰知道,不傳染,它怎么生的痘?秀秀說,怪不得它不生蛋了。豆官說,不生蛋,還得了病。秀秀說,也不是一只沒生,聽說生石灰治病呢。豆官看著小花眼睛上的痘,說,床下就有生石灰。豆官抽畢一支煙,把石灰袋子拖出來,拌了一碗石灰水,石灰水滋滋地冒著水泡,豆官抱起小花,沾著石灰水往痘上抹,小花掙扎著不讓豆官抹,長了痘的眼睛流出了眼淚,秀秀嘆了一口氣。安安從沒見過雞流淚,欲把小花奪過來,又想,說不定石灰能治病呢。
豆官抹了一氣,終于不耐煩了,把一碗石灰水潑到小花身上,放下小花又去抽煙了,小花成了一只落湯雞,咕咕叫著鉆進(jìn)床底。
晚上,安安抱著小花去了公園,她不想呆在石棉瓦屋子里,她知道若是呆在屋子,她又會看到床簾子一動一動,又會聽到秀秀和豆官的呻吟。初夜的公園人很多,有一幫人在跳舞,還有一幫人在跑步,還有一幫人在唱歌,還有一幫人比較特珠,他們不是自己運(yùn)動,而是讓寵物運(yùn)動,他們的寵物是狗。那些狗有大的,大得像熊,懶洋洋的,小的還沒有手掌大,小的很歡勢,跑來跑去的,有的還穿著馬夾,有一只小的還穿著鞋。安安心里說,給狗穿鞋,鄉(xiāng)下的狗從來不穿鞋。
公園里的人從沒見過誰的寵物是一只雞。看到安安抱著小花,那些人驚奇地問,雞,這是什么雞,外國的么?安安說,什么外國雞,是中國雞,鄉(xiāng)下的雞,它會生蛋呢。那些人掃興地說,一只土雞啊。他們那樣子,就好像土雞是來歷不明的野雞。安安心里說,小花就是土雞,不像你們那些寵物還要上戶口,還要打疫苗,我們就是土雞,土雞也比穿鞋的狗好,土雞能下蛋呢,土雞拉屎也拉在院子里,土雞肥種菜是綠色食品,土雞死了也是肥。
第二天在安琪家,安安一邊干活,一邊說起小花,她說,我們家小花長了一身痘,眼睛上也長了痘。安琪問,小花是誰,是你妹妹么?安安說,是我從鄉(xiāng)下抱來的一只母雞。安琪問她,光是雞眼睛長了痘么?安安說,冠子上,脖子上也長了,翅膀里面也長了。安琪說,一定是雞痘,長在眼睛上,嚴(yán)重了會失明。安安問,這病傳染么?安琪說,傳染,環(huán)境不好也會得病,我這里什么藥都有,消炎的,消毒的,你帶回去給它擦,再給它飲點(diǎn)摻水的環(huán)丙沙星。
安安帶著藥回來,小花卻不見了,秀秀和豆官還沒起,沒起是沒起,兩人卻是醒著,安安聽出兩人在吵架。秀秀一向是強(qiáng)勢的,一個強(qiáng)勢,另一個就會忍讓,安安搞不懂他們?yōu)槭裁闯称饋?,又聽,聽得出這一次是豆官在發(fā)火,床簾子里面,豆官很大聲地吼著秀秀,秀秀不象先前那么強(qiáng)勢,壓低聲音象在分辨,又像在笑。
還有臉笑?安安不想勸他們,夫妻間的事,外人最好不要參與,哪怕她是小姑,安安還有出口氣的感覺,說來說去,哥還像個男人。
安安隔著床簾子問他們,小花怎么不見了?秀秀在床簾子里面說,問你哥,他把它扔了。安安心里一緊,問道,扔哪了?豆官說,扔公園墻根了。安安心里又是一松:扔就扔吧,小花一定是死了,說不定這就是小花的定數(shù),雞早晚要死,就像人也早晚要死一樣。
在公園墻根的垃圾里,安安抬眼就看見了一只死雞。它是小花嗎,小花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但是安安很快就斷定這只死雞就是小花,因她看到了那一身的蘆花。安安摸了摸小花,小花眼睛閉著,不動,又摸雞冠子,還是不動,再摸眼睛,小花動了。小花還沒死。安安把小花抱回家,給它抹紫藥水,抹畢又給它飲水,水是摻了環(huán)丙沙星的,小花一直在發(fā)抖,眼睛也讓痘糊住了,看著就像沒有眼睛。
那個亮子和瘦精精的男人又來了,瘦子手中拎著幾瓶啤酒和一只燒雞,看見豆官,他們?nèi)轮染拼蚵閷?。接下來,他們就開始喝酒,豆官和秀秀也跟他們喝起來,安安知道小花聞不得酒味,抱著小花出來了。
在公園轉(zhuǎn)半天,安安卻在一張椅子上發(fā)現(xiàn)了豆官,豆官正在呼呼大睡。安安推醒豆官說,跑這里來睡覺,不是要打麻將么?豆官揉著睡眼,問道,他們走了么?安安聽得冒火,她正要把一肚子話說給豆官呢,豆官卻不讓她說話,掏出一支煙抽起來,一大團(tuán)煙霧遮住豆官的臉,好一會兒,豆官的聲音從煙霧里傳出來,妹,知道么,家里房子已經(jīng)起了一層。安安怔住了,她已猜出豆官接下來要說什么,果然,豆官說,村里人看著咱起第二層呢。
豆官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說得這么明白,心里一定更明白,安安努力把一肚子話憋回去,心里說,豆官就是蓋房子的,家里房子只起了一層,城里房子不知起了多少層呢。
豆官走后,安安和秀秀去銀行給家里打錢,秀秀說,城里小偷比蚊子還多,你照著我,打畢錢,我陪你買手機(jī)。在銀行,安安一步不離地照著秀秀,她看著秀秀把錢拿出來,舔舔手,一五一十?dāng)?shù)了兩遍,秀秀數(shù)完又讓她數(shù),安安想,娘讓她學(xué)嫂子呢,也學(xué)著秀秀舔舔手,一五一十也數(shù)了兩遍,兩遍都是三千。把錢遞給秀秀時,安安突然想,昨天還差兩百呢,今天怎么就三千了?又想起昨天,豆官本來在屋子喝著酒,怎么跑到公園睡覺去了?
那天,安安趴到床下看小花,小花也睜著眼睛在看她,小花眼睛上的痘沒了,脖子上的痘也沒了。
小花又生蛋了,而且一天生一只蛋,秀秀有了笑模樣,給小花買來玉米和小米,小花還是不吃。小花這么生蛋,靠的是什么?安安十分納悶,那幾天,她一直跟著小花,她發(fā)現(xiàn)小花并不走遠(yuǎn),把它放出去,它就在公園墻根一帶活動,或者墻里,或者墻外,或是樹叢里,或是草叢里,公園的墻是有洞的,是那種排水的洞,小花頭一低,就會從洞中鉆過去。刨刨土,啄幾下樹根,然后把什么東西吞咽下去??礃幼樱』苷业匠缘?,小花也不寂寞,因?yàn)楣珗@大墻邊,也有人在活動,比如總會有幾個女的,半老不老,或者是人到中年,人過中年的樣子,也有男的,也是半老不老的,大白天的,他們不在公園里邊活動,而是在大墻一帶溜溜達(dá)達(dá),有時會相互搭訕,也有的彼此不理不睬。安安覺得他們很怪,公園雖不是什么好公園,可看可走的地方多的是,干嘛跑到墻根晃悠?又想,晃就晃,等于給小花做伴了。
安安也買了一只紅色的手機(jī),那手機(jī)也鍍著一圈閃亮的銀邊。去買手機(jī)那一天,安安特別高興,一路上說個不停,她問秀秀,公園大墻里有一幫女的,成天什么也不干,就那么溜來溜去的。安安并不把話說完,秀秀聽出安安是讓她解釋,就解釋說,是找活兒干呢。這樣的解釋并不讓安安滿意,安安又問,亮子身上有一把刀子,我看他兇兇的,就像要?dú)⑷?。秀秀不屑地說,殺誰啊,睡過一覺,就誰也不想殺了。
手機(jī)買回來,安安高興的不行,她立即給家里打手機(jī),接電話的是娘,安安說,娘,這是我的手機(jī),以后要說話就打我手機(jī)。娘說,我不會打手機(jī)。安安說,讓我爹打。娘說,你爹也不會打,你還好吧,你哥你嫂也好吧?安安遲疑一下,說,好,他們都好,娘我問你,小花連著生了十幾天蛋,這些日子卻不生了,整天咕咕咕的,小花是不是生病了?娘問,雞冠子紅不紅,脖子紅不紅?安安說,冠子紅,脖子也紅。娘笑得咳起來,說,這你都不懂,小花要抱窩了,你呀,什么也不懂,學(xué)點(diǎn)你嫂子,咱家全靠你嫂子支應(yīng),全村都羨慕咱家呢。秀秀好像聽到娘的話了,安安看到秀秀臉紅了,秀秀害差了,害差的秀秀還是挺好看的。
小花要抱窩了,現(xiàn)在,小花終日扎撒著羽毛,身形變得十分龐大。安安當(dāng)然知道雞抱窩,抱窩就是孵小雞,就是傳宗接代。家里的母雞要抱窩,娘總是把公雞和別的母雞趕出去,單獨(dú)把雞窩騰出來,而且還要鋪上棉絮,把雞窩弄得像產(chǎn)房一樣妥貼才讓母雞抱窩?,F(xiàn)在,屋子這么小,哪里有雞窩給小花,屋子地面也是水泥的呢。還有,母雞抱窩,是要經(jīng)過公雞踩蛋的,誰是那只公雞呢?安安從來就沒見過小花和公雞在一起,不要說公雞,除了小花,在這地方她就沒見過任何一只雞!又想,管它呢,背井離鄉(xiāng)的一只雞,能活下來已經(jīng)不容易了,何況它還能生蛋,還要抱窩。安安找來幾只編織袋子鋪到床下,把蛋放在上面,只能這樣了,實(shí)在是找不到能搭雞窩的東西。但是隔一天,編織袋不見了,小花還是臥在水泥地上,問秀秀,原來秀秀把編織袋子賣掉了。
那天從老夫妻家回來,安安又找到一只編織袋,趴到床下一看,小花不見了。
安安轉(zhuǎn)身就往外跑,公園墻外一溜樹毛子她找了,公園里的樹毛子也找了,安安只看到一個中年女人,隔著一棵樹,還有一個男人,小花連影子也不見。安安問那個女人,您看沒看到一只雞?女人像似沒聽懂地問,什么雞?安安說,是一只蘆花母雞。女人說,這里是人民公園,這里哪有什么蘆花母雞?
安安知道這一次小花一定兇多吉少,說不定被哪個饞嘴的人燉了雞肉。安安從公園一路慢慢踱回來,走到一溜石棉瓦房子時,忽然看到路上散亂的雞毛,彎下身子,她認(rèn)出那是小花的羽毛,小花的羽毛是金色的,安安知道她不會認(rèn)錯,一定是小花。安安叫了一聲:小花!眼淚奪眶而出。
安安沒力氣回家了,她蹲在路邊石上,想著她不該帶小花來城里,土雞就是土雞,鄉(xiāng)下才是土雞的家,是她把小花害了,如果還在鄉(xiāng)下,小花不知生了多少蛋,說不定兒女成群了,這么想的時候,她突然聽到“咕”的一聲,她回頭一看,小花從樹叢里鉆出來了,它歪歪斜斜向她撲過來。剛剛她怎么沒發(fā)現(xiàn)它?安安抱起小花,小花身上有血,那血已經(jīng)凝固了,難道是黃鼠狼?但她很快斷定那不是黃鼠狼,因?yàn)樾』ǖ囊恢煌葦嗔?,那只腿扁扁的,就像一張剪紙,就像被什么重重的東西壓扁的一樣。
安安知道這一次小花一定活不下去了,受了這么重的傷,人怕是也活不下來。安安揪著一顆心回了家,她抱著小花不放,小花卻動起來,而且掙脫了安安,畢竟只有一只腿,小花重重跌在水泥地上,但它還是掙扎著,鉆進(jìn)了床下面。
那些日子,小花從不出來,叫它也不出來,安安搓了一捧草籽給它,它看也不看,它半閉著眼,佛入定一樣動也不動。安安也不敢動它,她知道,只要動小花,小花就會痛,小花痛死,那些蛋就成沒娘的孩子了,小花一定不想讓蛋沒娘,它在撐著。每一天回家,安安都要看看小花,每一天小花都臥在那里,眼睛半閉著,還是佛一樣動也不動。安安想,不知道小花還能撐多久。
秀秀說,小花命大,說不定能活下來。安安有些吃驚,秀秀是第一次叫小花的名字。
第十八天,安安趴到床下看小花,小花還是佛一樣臥著,眼睛卻是閉著的,頭也垂下來了,安安摸小花,身子已經(jīng)涼了,安安知道,小花沒有撐下去,它死了。安安抱起小花,小花輕得象棉絮,那只斷腿鐘擺一樣悠蕩著,也已經(jīng)是涼的了,摸摸小花身下的蛋,那些蛋卻是溫的。
小花死的那天,豆官回來了。豆官說,我就覺得有事,我是請假回來的。秀秀問他,出什么事了?豆官說,亮子在醫(yī)院搶救呢,鋼筋把肺子戳了個洞。安安和秀秀都怔住了,安安說,那天他還來了呢。她想起亮子那把刀子,亮子沒把刀子插進(jìn)別人的肚子,反而讓鋼筋戳穿了肺。秀秀青著臉問豆官,他家來人了么?豆官說,給他媳婦打過電話了,誰知哪天能到,那么遠(yuǎn),小花的痘好了么?
秀秀說,小花死了。
安安決定把小花埋到公園里,公園最像鄉(xiāng)下了,和大馬路大高樓比,公園是袖珍版的鄉(xiāng)下。夜黑的時候,安安抱起小花,小花輕得就像一只鳥,安安想,小花什么也不吃,又孵著那些蛋,不象鳥才怪呢。要出門時,秀秀說,抱窩的蛋不能吃,都埋了吧。豆官說,怎么不能吃,都說這樣的蛋更有營養(yǎng)呢。秀秀厲聲說,有營養(yǎng)也不能吃!豆官讓秀秀說得縮著頭,安安感激地看著秀秀,忽然想起娘的話,娘說,抱窩的蛋二十幾天就會生出雞雛。安安想,今天是第十八天了,蛋不能埋。
秀秀找來一些棉絮,把十幾只蛋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放到她洗澡的木盆里,又拆了一只枕頭,把枕頭里的蕎麥殼子撒到盆的空隙里,又讓豆官把燈線拉下來,擰亮燈泡,讓燈泡照著木盆,做這一切的時候,秀秀的臉色十分柔和,就像自己要生孩子一樣。安安想,還是嫂子,真得學(xué)著點(diǎn)呢。
安安選了公園里最偏僻,也是樹叢最茂密的地方埋了小花。那天夜黑,豆官和秀秀也相跟著安安,埋的時候誰也沒說話,埋畢也沒有人說話。
那一夜回到屋子,安安頭一次發(fā)現(xiàn),那邊的床簾沒有一動一動,那一夜石棉瓦屋子里出奇地安靜。
又過了幾天,安安趴到床下看,還是沒有雞雛孵出來,安安也學(xué)著娘那樣,一只一只摸挲那些蛋,十幾只蛋差不多都變黑了,手感硬硬的,也重重的,敲敲蛋殼,聲音悶悶的,像敲一塊石頭。豆官說,別敲了,蛋都死了,死蛋怎么能孵出活雞來?扔了吧,再不扔就臭了。秀秀說,死了也不扔,就不信沒有一個是活的。秀秀說的話正是安安要說的,安安也知道那些蛋都死了,心里卻在抵制著死那個字眼——就不扔,就不信沒一個是活的。
那天,安安去安琪家,安琪正在屋子里收拾東西,安琪告訴安安說,以后你不用來了,我不在這里住了。安安問,那你的房子怎么辦,租出去???安琪說,這不是我的房子。
又過一天,早晨,安安聽到床下發(fā)出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很輕,不仔細(xì)聽聽不到,安安想,別是耗子偷蛋吧?趴下去一看,從一只破殼的蛋里伸出一張小嘴,那只小嘴一啄一啄的,只一會兒,露出一只小腦袋,又一會兒,一只毛絨絨的小雞雛從蛋殼里跌了出來,小雞雛也是金黃色的,看著和小花一樣,又和小花有點(diǎn)不一樣。
叫它小小花吧,安安對秀秀說。安安相信小小花一定能活下來,因它不是一只野雞,它是有來歷的,它被地底下的那個小花佑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