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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的紅紗巾

2015-11-14 04:47中篇小說李明媚
廣西文學 2015年5期
關鍵詞:奶奶

中篇小說·李明媚/著

王雪燕

他的腳步緊,你的腳步急,追鬼似的繞了幾個彎,樓間的彎道充斥著呼哧呼哧的響聲,你累極了似的。還沒喊出一聲,等我……樓角處的一盞路燈“啵”的一聲,一彎鎢絲頓時黑了。急急的身影和燒焦的煳味縮進黑色的夜里,你一時適應不了,彈一下腳,被電似的又縮回來。阿應,阿應!你的心跳得虛,打鼓樣密集。黑黑黑,你看不穿那閃動的布一樣的夜。他的腳步聲在你的喘息聲里迅速逃遁,你吸住氣,張大了眼張望,什么都沒有。你扶著墻,不放棄,揉揉眼睛,黑暗里似有什么東西在對面晃動。一個硬東西向你投來,你慘叫了一聲,小腿上就麻辣麻辣的。你酸透了屈透了,沙啞的聲音不停地求告,阿應,阿應,為什么?為什么?你的聲音像劃破夜空的鋼絲,拼命地砸向那個狠心的賊。沒有回應,你吞了牙齒似的含恨隱聲,阿應……

都十幾年了,這場景還是會不請自到你的夢。你因此瘦得蒼白,本就頎長好看的身體,多了一點凄涼的骨感。更深刻的是,你總是看到房子外面充滿陰戾的眼神,稍微不留神,就會被卷入旋渦。你扯了兩層窗簾遮蔽了所有進房的光,躲在你的小世界里不停地呢喃。那個躲在你房里的他就一直聽著,從不厭煩。有時他粗重地回應,笨拙,實在,有力,鬧心。

好像氣候的回暖,你在一種呆滯里等來了你的春天。你又看到了蘇波應,他坐在高高的臺上。你認為他會對你愧疚,對你不自然,眼神會劃過憐憫。就算是一秒的對視你也認為他的目光在抖動。你的一廂情愿,自我陶醉,惹得他總是把目光投向遠方,一副思考未來的高遠神態(tài)。他坐在臺上,臉色有點浮腫。你縮緊身體,把頭埋低,十指相扣,搭在腿上,你帶著少女朦朧渴望的害羞,一直偷窺著你的王子。他是我的希望,你說。他對我笑,對我笑,你說。此時的他確實對臺下笑了一個,很文雅,很客氣,稍稍躬了一下身。他向你湊近,你抻長脖子,閉上眼,吸了一口氣,好像空氣中浮滿花香,那種春天的味道,是生機和渴望……他的聲音里有酒味,有煙味,混雜著男人的味,不停地激蕩你的身體。你翻著眼瞅他,他的一個手勢正好迎面向你撲來。他說……要改變我們居住的面貌……你沒有發(fā)現(xiàn),一雙眼睛正在關注著你,它在你身上掃來掃去。你的耳朵里全是“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像一群蟲子鉆入你的雙耳,你面紅,你失聰,你抓住你的大腿,撕、抓,勁一次比一次狠。

有人推了你一下,散會了。你愣愣地站起來。韋姨頗有意味的眼神似笑非笑,到底是上了年紀的女人,浮腫的身體里總是浮出一些零星的慈愛:小王,待會到我家吃飯,昨晚我們家老農買了兩斤黃鱔。泡了一個晚上,等下我再放點鹽清清泥,煮個黃鱔粥,補補氣。這秋天來了,涼了,女人最怕寒了。你防備地說,不用不用,吃清淡慣了,聲音就像泄氣的球。你掙脫她的視線,你夾著你的腿走路。你聽到人們在議論,蘇鎮(zhèn)長到底是咱們自家人,不忘本,一回來就為我們謀福利。瞧,最大的福利受益者應該是她吧!都十年了,物是人非,人家都有家室了,哪還有什么氣呢!說不定,舊情復燃的事不是沒有可能,看著看著,秋波就蕩起了!

這個蘇波應,這個摟過你、親過你的蘇波應,當年你來到這里工作,得到了他無數(shù)的關心,想著這輩子非他莫嫁了。沒想到,最后他成了你的敵人,調到縣上后,轉個十年,又回來當上鎮(zhèn)長,成了你的上司。

你回自己的宿舍。這個陰暗的角落,遮了兩層窗簾,春夏秋冬永遠拉嚴。你蜷在這里,蒙了頭才能感到生命的溫度和渴望。你摸摸自己的腿,對自己說,這是他的腿。你摸摸自己的臉,你說,他的手很輕柔。你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百遍對自己這樣說過。今天,你拉開窗簾,久違的陽光鋪滿了你的床,透過那玻璃花紋窗,一點一點地亮著。你的手一推,噗的一聲,外面的空氣跳騰著沖進來。你站在窗旁,把手伸向窗外,一條紅色的紗巾抖開了,在窗外漫無目的寂寥地甩著,天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看到韋姨胖溜溜的身體從樓下走過,一條黃鱔從她手里躥出,在地上滾了一身的泥。韋姨用腳亂踩一陣,她的鞋掌還真準,吐著血水的黃鱔動彈不了被甩著拎回了家。你聽到她恨恨地說,死魚還能翻身?

你的門被敲響,響聲有節(jié)奏而熱烈。知道你不好意思去我家吃黃鱔粥,這不,給你端來了,趁熱喝吧。門外站著笑吟吟的韋姨。你卻冷冷地說,不用,我不吃。韋姨想進房,看著一屋的黑,剛要起步,你把她擠在了門外,順手掩上門。韋姨端著暖盒,笑得牙齒都歪了。小王,我還給蘇鎮(zhèn)長打了一盒,等下我就送過去給他,你有什么話,我?guī)湍銕н^去。你頭一扭,我想去死。韋姨錯愕了一下。

門又響了起來,輕得有點曖昧,連腳步聲都來得遲緩。你猜,是不是他!你趕忙跳下床,整了一下被鋪,梳了一下頭,洗了一把臉,在身上涂了香水,你還咬了一下紅唇片。一切準備停當,門外的光撲進屋里時,你很失望,來人是那個叫作馬都振的小保安。

馬都振一直以來對你念念不忘,也曾經(jīng)對你表白過,信誓旦旦地說:大我六年算什么呢?我要的是你這個人,不是年齡。前段時間他還去過你家,對你爸媽一陣好哄,連彩禮都談妥了。你的同事兼好友催伯麗悄聲對你說過,聽說啊,他是看上你有一個鐵飯碗。她那喇叭狀的手掌完全罩住你的耳朵,熱氣混雜著聲音往你耳朵里鉆。你很來氣,這樣的愛情我可接受不了。你咬著牙恨恨地想。你見到馬都振后的表情里多了一層鄙夷,做賊還這么張狂。他越是用眼神和饞極的眼光溜你,你越是把鼻孔朝向了天。他把好東西送你宿舍門前,爛了霉了一件接著一件地丟進垃圾桶。你過意不去,冷臉打不過熱情,象征性地赴過幾次約。他便張狂起來,大膽在你樓下唱情歌,紙片上寫了許多愛慕的話,總結出來的意思就是要一輩子一個你不放棄想死你愛你到死。在這種小鎮(zhèn)上班,街頭的粉店會讓很多人看到你們一起吃過粉。喜形于色的保安猴急的表情,煞有介事的整齊裝扮讓進進出出的人們多了幾分猜測:

“終于想嫁人了,女人終是要一個男人來折騰的,可也要門當戶對啊。扔著一個公辦小學教師不要,找一個不穩(wěn)定的臨時工,柴米油鹽一動起來,以后能有好日子過嗎?該不會是想男人想瘋了吧。”

“誰又說得準呢?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知道人家的心里想什么?早時風流著呢。聽說在辦公室里被人撞見過。要不蘇波應也不會恨得那個樣子,說放手就放手,說走就走?!?/p>

人們對你進行無限的猜測和追述。催伯麗一天晚上抱著兩歲半的女兒在你門前的過道里徜徉,說是給你送個榴蓮來。這果子到處是刺疙瘩,你轉身回房扔到籃子里。催伯麗探著身子往里張望,你把門急切地關上。你再次拉開門時,催伯麗收了身詭秘地說,你最近沒什么事吧?你說,我能有什么事?她小聲說,沒事就好。你看出了她的異樣,我能有什么事呢?你不解地問。催伯麗壓低了聲說,人家說,看到馬都振夜里摸進里面過。你氣極了失控地說,誰說的?卻迎來了催伯麗大聲地說道,快叫王阿姨,王阿姨,去我們家吃飯吧。乖乖,快叫。她又壓低了聲說,韋姨說的。你推開門說,你看吧,看吧,你掀開了床單,他是不是在里面?你又扯起床罩,是不是在床底呢?你看。催伯麗順勢往床底下看,那里真的有一雙運動鞋,是男性的大碼鞋。她遲疑的眼神在你身上緩慢地掃。你用腳把鞋往里一踢,是蘇波應的。你看了一眼發(fā)呆的催伯麗,再次強調,是蘇波應的!你一緊張起來就會呼吸困難,臉色漲紅。你覺得對不起你的心。你又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你把門窗關嚴,你對外面的世界說,不要進來。

你伸長你的耳朵,捕捉一些隱秘的聲音。那些見到你的人,想招呼又不敢招呼,斜眼看你,鬼祟的表情里必有詭秘。那些說了一半,見你后又趕緊收了聲的人,肯定是在說你。你心里都清楚著。說吧說吧,我又得罪了誰呢?最可恨的是,他們一定是在說你的男女之事。你猛回頭時,還看到有人指了你的屁股又收回了手。你失眠、煩躁、虛弱,竟然連例假都不來了。你還得生孩子呢,你意識到自己真的壞了。你沒有去醫(yī)院,而是跑到鎮(zhèn)上的初中問了一個醫(yī)務室的女醫(yī)生。女醫(yī)生聽了你的描述,說,這是正常的反應,你就是太累了,推遲了一下。你要她幫你體檢。女醫(yī)生說,我這什么設備都沒有,拿什么檢呢?去衛(wèi)生院吧。你神經(jīng)質地說,不,我不能去。女醫(yī)生搭了你的脈說:是有點急象,該不會是有了吧?什么?你說,這可不能亂說。你撒腿就跑。

你知道,不能讓人知道他的存在。每天夜里,他都會出現(xiàn)。有時他從樹上跳下來,有時他從樹背后轉出來。你始終沒看清他的臉。他的情緒隨著你的情緒而動,你說你恨,他就猛抓胸口再掄捶地板。你說你累,他就會讓你靠在他的肩上。你說想飛一下,他就背起你飛一下。你叫他站著別動,他就定定站著。你知道他見光就死,但在夜里卻有著無比的力量。他常在你的喝令下縱躍,翻跟斗,上天入地。你把你的心事都告訴他。起初他只是在樹林里出現(xiàn),后來,你把他引到了屋里。夜里你的燈從不亮過,你知道,他見光就死。你讓他服侍你,鋪床蓋被,打飯舀湯,洗澡洗衣。你和他絮叨,一個悶熱的夜里,一念之間,你和他歡愛,從此便再收不住……你們馳騁在自由的天空里。

你來這里干什么呢?韋姨的聲音從后面?zhèn)鬟^來,就像娘罵不爭氣的兒子,不好好守大門,丟了東西不要緊,要是有哪個歹徒?jīng)_進來,怎么辦?你們才有防暴工具的。

我不是過來巡邏嗎?

德性,專往單身女青年房里巡。

你又不是沒有年輕過,我喜歡她怎么了?馬都振恨恨地走了。我就是喜歡她,她是我的菜。走道上響起高傲的喊叫。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邊去。

韋姨一臉的輕蔑,你看到韋姨等馬都振拐下樓梯口,把一張紙條塞給你,努努嘴使眼色,示意你拿著。你反應遲鈍被她一把撈起你的手,她手指用勁往疼里捏你,他給你的。仿如這紙條給你帶來艱巨和快感。

你知道,我來這里不容易,大家都是熟人。為了以后我們的工作不陷入被動,工作上的事我們要按規(guī)矩辦。我們是很正常的上下級關系。當然,你有什么困難,我能幫助的,會盡量幫助你的。畢竟,無情未必真豪杰。

蘇波應在辦公室里完成了和你的見面,他苦口婆心的表情和虛假的關切讓你感到惡心。蘇波應欠身給你倒茶,隔著茶幾他蹺起二郎腿。你精心的打扮就像一道擺設,激不起他強烈的情感。你看到他點了一支煙。那煙霧飄飄悠悠,把一切都隔開,凝固。

你傻傻地走出他的辦公室,你的魂飛到了你的頭頂上。這就是他給你短信的用意:來辦公室吧。原來是劃清界限。你知道我等了這一天多久,你就這么狠心,真就這么冷。你想對他訴說那些被人陷害,黑白顛倒,背負黑鍋的事情。你想告訴他你受了很多委屈,就是等著有一天他會良心發(fā)現(xiàn),救救你這個苦命的女人。你想讓他給你報仇,打擊那些傷害過你的人。首先要弄的就是這個保安馬都振,他在背后說了一大堆關于你不靠譜又具爆炸性的話。

一天夜里,你聽到一聲粗野的貓叫,那粗氣的沙啞叫喚一聽就不是貓的叫喚。你隱隱聽到了腳步聲像踩沙一樣挪開的聲音。你收了聲,緊接著跳到門后,側耳聽了聽,走遠了。當時你正和他說著一些驚心的事。同事叫你一起下鄉(xiāng)做計生工作,說包干到戶,你進了一家又傻又呆又窮的人家,她們說你和這家人有共同語言,結果她們吃過了飯都不來接你。你不停地在山坡上抻長了脖子嘔吐。你是一個愛干凈的人,一看到那比茅房還臟的廚房你就歇菜了。你嚶嚶地對他哭,讓他摟住你的肩。你說受不了,但還得受。他的肩膀冷僻地泛著光,冰涼地貼著你的臉。你為我做主啊,你恨啊,你恨啊。他卻一聲不吭。你穿起他的衣服,站在床上,擺開砍殺的姿勢。你的眼睛里滿是兇光,你喝一聲,砍一刀,空氣中連你的影子都沒有。你傻傻地半蹲著,你的力量收得很緊。

貓叫之后的第二天,馬都振在大門口處蹺著腿。他看著你買菜回來的樣子,你低著頭沒有看他。他吹起了口哨,像要撩動你的裙子。他攔在你面前,癡癡地說,我知道,你是想我的。你沒有爭辯,繞開他要走。他又攔了過來,你遲早是我的。你走了一段路,回頭低低地說,你有本事,今晚就來。馬都振先是愣了一下,繼而露出大牙笑,依你。

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要整馬都振的。走道上的燈亮著,黃黃的色彩蒙住了欄桿。你的門在燈下緊閉著,直到一縷煙假裝瀟灑地到來。這幾年來,人們都說聽到鬼叫聲,從你隔壁搬到了新樓。有一個男聲在樓里隱響,還有一個女人的呻吟聲像鳥兒一樣飄過。你笑了,這都是一些暗想,你擁有了自己的強大,瞧,她們都不敢再惹你了。逃得越遠越好吧,長舌的三八。馬都振不怕嗎?他的身影蓋住了門口,看影子,梳洗得很齊整。刺鼻的發(fā)膠味嗆得你連打三個噴嚏。你在門后說,去,把樓下的那個石桌給我搬上來,芒果樹下第三個。馬都振縮了縮脖子說,我哪搬得動嘛?你嘲笑他,這都搬不動,還想偷香竊玉呢。鄙夷的話聲剛收了尾,馬都振無奈地說,我去,我去,你總得告訴我,你要那石板有什么用嘛。你小聲說,今晚我想睡在上面,我的床壞了,兩個人睡不穩(wěn)。這樣啊,好嘞,馬都振興致勃勃地說。你的腦海里浮過樓下的情景,你想象著他不停地拱著屁股下死力搬石桌的樣子。

你找出一根皮帶,往你身上扎,勒得肚子緊繃繃的。你在你的頭上綁了一條紅紗巾,就像一個出征的勇士。你抿嘴憋足了氣,你在黑暗中說,幫我再勒緊一點。你感受到他的力量,你的頭就像要爆了似的。你變得全身剛強,身上的肉瞬間條分縷析般板結起來。我能像你一樣,跳得很高,我會來去無蹤,我會力大無窮。你咬著牙顫抖說。你把一把刀別在了腰間,那是一把水果刀。我要好好教訓這王八蛋。馬都振在向人們拋售一些無中生有的故事,他在背后說你的臀部有兩顆痣,仿如他已經(jīng)蹲在你的背后仔細地瀏覽過。他在造一種影響,他在把你納入他的私人世界,對外界進行一種宣揚。你恨透了,你要把他凌遲。你會幫我的,對吧。他悶聲悶氣地說,我會。他背對著你,一動不動,彼此都充滿了力量。你躲在了門后,等待著馬都振上樓來,可馬都振一直沒有上來。你走到床上,打起坐,一直聽到冰涼的夜下起了霜,也不見那自投羅網(wǎng)的腳步聲接近。你猜想,馬都振估計是累死了。

馬都振沒有死,他穿了一雙拖鞋,呆坐在一張四腳椅上。你路過門衛(wèi)室時,少有地對他扯嘴輕笑,早上下樓時你看到樓下一張石桌凄慘地歪倒在樹下。馬都振對著你的影子說,我受傷了,瞧瞧我的腳,拇指粉碎性骨折,沒命和你在石桌上做那種事,我認了。你蹲下瞧瞧他包著紗布的腳,你為什么不及時告訴我,我可以給你包扎。我等了你一夜,瞧瞧,我這里都還痛。你摸摸你的心窩,你彎下腰,領口處就露出一道球線。馬都振震動得腿都站不安穩(wěn),他被你攝住心竅,你聽到他粗粗的喘息聲。你站起來傲慢地說,還有本事來嗎?馬都振癡癡一愣,撥浪鼓似的搖頭,不去了,我看到,你房里,有一股殺氣。

你扯直窗簾,把窗戶打開的那一天,保安馬都振看到你的紅紗巾在窗邊有氣無力地舞動,抖得干干澀澀的,像一只死鳥。他呆頭呆腦地張望,探燈樣的目光,遙遠的癡想一環(huán)蓋過一環(huán),那一刻整棟樓都被你的紅紗巾照亮。

一連幾周,你都沒見蘇波應。他和你不在同一棟樓辦公,他住的是新樓,當時蓋時說是養(yǎng)老院,現(xiàn)在有一半是內部職工住了。你總是被外派下鄉(xiāng),聽說蘇波應每晚都回縣城。你想找機會見他,也是沒有理由的。他的工作和你的工作沒有交叉點。倒是主任叫每個人填一張鄉(xiāng)鎮(zhèn)干部個人對照檢查材料,反思個人近年來在工作、生活中人生觀、世界觀支配個人的所作所為,進行自我認識與批評。你一夜又沒睡好,你以為這只是你一個人的事。你想到了你的聯(lián)系戶,那一家神經(jīng)錯亂的村民,一共生了四個,毫無節(jié)育辦法。這個事情會不會有人造你的黑材料?你頭疼,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叫一聲他,卻已不見蹤影。他死了,你忘記了,他見光就死。你傷心地哭起來,你坐在床上,想起把他帶回房里的情景,一住就是十年。那時誰都不幫你,遠離甚至隔離你。你一個人跑到后山,那里有荒墳、老墳、新墳,移骨后的尸坑。你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在黑夜里寂靜中泛著白光,自己跟自己說話。你還和鬼說話,訴說著那帶怨氣的恨事。你在山上哭過,恨過,你咬過自己的手指、嘴唇。死了吧,你趴在土堆里閃過這樣的念頭。你不甘心哪,阿應竟然用石頭砸你,他可是把你的全部都收進懷中過。一想到前后的對比,你寒極了,身上卻冒著豆大的汗。這就是人家說的驚恐癥。你需要他的時候,得到的是冷眼、不解,他連看都不看你,每次都把頭甩向一邊,就是要把你拋開。就當我是空氣吧,連空氣都不如嗎?別傷了我的眼,蘇波應就這德性。他像見到鬼一樣見你扭頭就走。你見多了他的冷漠行止,你的心指揮著你的腳變得趔趄,一見到他腳步就亂,遲疑不前,拐彎,遁逃。你永遠沒有解釋的機會,你可憐巴巴的眼神,平添的是你腦門上的愁,是心底的怨。我都看到了,他說,走開,離我遠一點,別逼我說難聽的話。好吧,好吧,你怨恨地賭氣地頭痛欲裂地走開。在以后的例會上,你莫名地遭到主要領導的點名。你的工作總是招來不滿,起初大家都覺得不解,漸漸地,人們就心領神會地竊笑起來。你鼓著一肚子的氣,什么也倒不出來。當一切都無法說清無法挽救時,蘇波應走了,走得一聲不響。他調動的消息裹得嚴嚴實實,在得知他和張小梅一起走后,你空落得像一口沉入水底的鐘。

你沐浴齋戒,誰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柜子被重新翻撿,那件碎花的連衣裙,你從柜子里拿出來,聞了聞上面的味道又放了進去。這是你第一次和蘇波應在河道上散步時穿的。你周末打把傘去了一趟縣城,給久違的同學打電話,邀她一起買衣服。你說接下去要涼了,想買件秋裙,有袖子的那種。鏤空的袖子,齊膝的裙擺,收腰的束帶,你在試衣鏡前就像個小公主,歡快地轉身,把自己交給鏡子。你的同學不停地說著你身材保養(yǎng)得好,你的笑變得萌萌的,盡管眼角的皺紋收攏得軟了些。你的同學說,但愿你的笑和你的心情一樣,這樣,一切都會好的。你從她的淺笑里看到了春天。你由一只呆頭的瘟雞變成了一只鳳凰,走在大院的路上腳步都輕快得像在歌唱。人們被你的裙子轉暈了眼。你走路挺起胸,微笑頷首的樣子很是友好。你向所有你認識的人打招呼,人們很詫異于你的變化,猜想著你準是戀了愛了。沒有什么比這東西更讓人容光煥發(fā)。保安馬都振先是愣怔一下,摸摸后腦勺,像看外星人一樣看你,確定是你燦爛的笑后咧著嘴向你傻笑。冰釋前嫌的你嫵媚動人。

你的大腿在南方的偏僻小鎮(zhèn)上刮起了一股強勁的風,短裙輕輕地飄把你的腿襯得白皙滑嫩。馬都振冷了幾年的心重燃欲火,他暈暈地被重新刮到你身邊,你看到他總是在門衛(wèi)室里張望。你的短裙收到了許多羨慕的嫉妒的眼光,還包括一些貪婪的目光。你總是急急忙忙地走在辦公室的樓道里,急急忙忙進進出出大院的門,飄動的裙角只能讓人猜測你深處戀愛的河里。一個月后,你收到一個意外的短信:聽說你準備結婚了。你一直不回這個短信,只是往身上灑更多的香水。他終于像一只等待的貓在路上截住你的去路。他身上帶著因為躁熱而突突撲騰的陣陣熱氣,雙眼冒著跳動的光芒。你看到他雙頰微紅,一手捂著他那顆跳得快要沖出前胸的心,你還聽到了那篤篤篤不規(guī)律的響聲。他的手被血液激動得抖顫,好像第一次握住你的乳房時的緊張不安。他的雙眼像長了翅膀在翼動,就像等待著時機向你撲來: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的表達清晰,對你做著吶喊的姿態(tài),聲音卻卡在嘴邊。你聽到的是他激動的呼吸,看到的是他變形的臉。你把臉一轉,溫柔與害羞被你演繹得相當逼真。你把眼一低,轉身掉頭的那一瞬加上一點點冷淡的絕情。他就像個無知的沖動的少年尾隨在你身后。放開,你說,把他的手一甩,你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在拐角處急忙抽身退了回去,一道拱門和一叢叢木芙蓉掩飾住剛才的一幕。你的拒絕把他變成了一個路鬼,他常常形象夸張地拿著個公文文包,一副出門辦事的樣子,徘徊的腳步像深思某個重大的決策。其實是在偷偷地看你,但一見你就緊張,眼神明暗交替憂心忡忡怕失去你,遠遠地看到你就開始直勾勾地盯,心癢癢地求。他的賊樣惹得你喉嚨里發(fā)出得意的啞笑。

蘇波應工作日下班后不回縣城住了,下午在菜市場買菜,晚上還亮起辦公室的燈。在他辦公室里,時而還有鍵盤的噼啪聲敲碎寂寞的夜。你露出舌頭似笑非笑,你又收到他的短信。你可以想到短信那頭的他煩得直摸大腿。你回復他,你對他毫無感覺,他就像一塊石頭,多么地不起眼。他急得追悔他的過失,訴說他的苦情,結婚后的他就像一只可憐的狗,等待主人拋出更美味的骨頭。在河堤上等你,他說。昭然若揭的目的沒有嚇到你。我累了,睡下,你把手機放在床頭,起身時一個蒙面人一跳而過蹲在墻角。他緩緩地站起。你不是,見光就……大氣不敢出的你背負著進退兩難的感情。你向他走去時,黑夜里的他卻閃著輕微的藍光。你剛伸手,一切悄然變黑。

快立冬了,南方的小鎮(zhèn)灑起秋末的雨,灰蒙蒙的景象有如春天來臨。風和濕氣讓人們更多地待在屋里,你卻在夜幕拉下時走出機關的大門。一把紫藍的花邊天堂傘擋在你的頭上,一雙打底的褲襪修飾著你纖長的腿。蘇波應在車上等你,他就像披了一件黑衣。你在黑夜里黑著臉上了他的車。一切都像在走程序,吃飯,喝茶,傾訴……你把他的手移開,拒絕他開房的請求。你不能把自己放置在一個輕浮的可有可無的位置。你堅持要在十點鐘回家,因為你聽不到他說出一句愛你的話,他裝著一副可憐樣兒惹得你有點不耐煩。

回來的路上,他終于說出一句我愛你,順勢靠邊停車吻住你的唇。遠處迎面而來的燈光讓他從你的掙扎中彈開了。他把車拐進一條滿是速生桉的小路,熄了火將一切沉沒在黑夜。你被他緊緊地抱住,被欲望折磨的他像頭猛獸在你的身上磨蹭,發(fā)紅的雙眼帶出了你的那把刀。那把為馬都振準備的刀,在你的手上緊緊攥著。是刺向他的喉嚨還是他的后背?你遲疑的思考被蠕動的唇舌顛覆。沒有哐當一聲掉地的刀響,你內心的饑渴遠勝于孤獨的偽裝。

我看到你出去了,我看到你出去了,我看到你出去了。保安連續(xù)說了三次同樣的話,他的手里還捧著一把菜花。周末的一個夜里,保安在你的窗口邊失落地說。你沒有做聲,也關不了窗,只得靜靜地坐在床上。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馬都振像個無賴一樣等著你的回答。你低低地說,你走吧,我不想報警。喵喵喵,馬都振學起了貓叫,只是一只貓上門找吃而已,報什么警呢?你大聲呵斥,你識相點就給我滾,要不,別想在這里待了。你的影子像一只大鳥向窗外撲去,保安乖乖蹲下,四處摸探,就像一個潛入他人房屋的賊,在樓道里貓著腰逃走了。

馬都振從此一見你就像條狗一樣蹲著,側著身子窺探你的一舉一動。他那猥瑣的長舌頭一直在你的身后動蕩。你買回一塊大大的全身鏡,新衣新裙在鏡前漫飛,你感到你的快樂和精彩。

你把蘇波應的鞋子洗了一遍,放在窗臺上晾。陰雨的天一直持續(xù)不斷,竟然在立冬之際下了足足三天。吹風筒有了新的作用,冒著熱風吹干那些晾不干的衣物。你在網(wǎng)上找到烘干機,給他發(fā)個需要改善生活的短信。

等到的是家里先來了電話,說奶奶死了。你回到家里,才知道,奶奶夜里被倒下來的房子壓中,一根橫梁卡在她胸口。昨天夜里,你和蘇波應在一起時,絲毫沒有感到那點雨有什么風雨飄搖的感覺,房子怎么就倒了呢?你看到了奶奶,她平躺著,兩只干燥黑乎乎的手握拳挺在前胸,和身體成九十度角。瓦片刮傷她的手和臉,灰黑的色彩和褐色的斑點透進她的皮膚。衣袖沒能套進她的手臂,她的雙手倔強地挺著,灰色的粗布衣蓋在她的胸前,她瘦得像一只蝦。褲子倒是匆忙地套上去了,肥大的褲子顯得不平整。自從大弟王良被抓進監(jiān)獄,你發(fā)現(xiàn)奶奶在老房子里獨居的秘密,每晚都是握緊雙拳堅挺而睡,就像那苦行的費力的瑜伽修煉者。你傷痕累累地坐在奶奶紗幔罩著的床上,就著黑暗聽她喃喃時,發(fā)現(xiàn)奶奶一只手抓著你的手高高地舉著。上個月月底你要是回家一趟,可能會見到奶奶。自從你恨嫁之后,至少很多人都是這么認為的,你發(fā)了工資都要回家一趟,把你那可憐的工資交給父親,讓他拿去給上學的弟妹當伙食費。你再從家里拿點糧油以備下月伙食之用。你看到奶奶頭上的皺紋統(tǒng)統(tǒng)向眉心收攏,緊咬著的牙讓兩腮鼓起,她的唇里塞著一些飯粒,據(jù)說是讓她不至于空著肚子去到另一個世界。里外的折騰,讓她憋著一肚子的氣和怨的樣子顯得更恐怖。

你父親叫你跪下,他頭上的白布一動不動,只斜眼瞟一下你。他讓你磕頭,你磕了三下,正要起身,他粗啞的聲音緊跟著叫你,再磕。你又磕了三下頭。他接著叫你再磕再磕。他生氣的樣子讓屋里的人出奇的靜。他閉上眼沉思的樣子讓你感到好像奶奶是因你而死的。相比之下你奶奶的死并不可怕,他對你的苛責顯得更恐怖,你驚愕得不知所措。這時跪地的你還穿著一件鮮艷的初冬呢子花裙子,連同修腿的花紋褲襪將整個空間深深地刺痛。

奶奶入殮完畢,你的父親母親和幾個同堂的叔嬸開始守孝。妯娌忙碌地洗刷碗筷,男子則四處采購菜品以及準備治喪各項事宜。你換了一身樸素的長衣長褲,躲在人群中洗碗洗盆。你感到嬸嬸、嫂子們對你很客氣,挨著身兒洗碗洗菜也不招呼你。你看到她們的眼神里藏著某種疙瘩,一看到你就會犯疼似的低下眼皮。她們把話題扯到別的地方,你就是搭不上話。人們越對你客氣,你越是感到背后的壓抑必有隱情。

夜幕降臨后,你擦干手上的水,默不作聲地偷偷來到塌倒的老房前。奶奶住的那間正房已經(jīng)歪塌,板條和青瓦卡在將倒未倒的墻上。幾個黑色的大籠箱搬在中堂里,中堂的墻面已有幾個大大的裂縫。你走進去時,一只野貓從長條凳上躥了出去。你在檐下的青石板上站了站,青石板是用來洗衣服用的,你小時候就常在這里洗衣服。你奶奶一個人住后,她顫顫巍巍地搖著水泵打水,一點一點地把水裝滿桶再提到青石板旁洗衣裳。不間歇的沖刷,雨水和洗衣水把青石板洗得锃亮。你撥了撥覆在上面的泥沙,用手還能摸到它的光滑。以前用黃泥做房子時,有錢的人家都用青石鑿門檻,用青石鋪天井,用青石鋪在大門前的屋腳下形成一條美觀的護墻道。你爺爺不是有錢人,你從懂事時就看不到自己家里有這么好的建筑。你看到的,只是斷了層的泥墻,被雨水打得裸露在墻外的小沙石和長在屋后墻根的白硝。你猜想,那白硝肯定是有人隨地小便,風化后才長出來的。調皮的男孩子當年用白硝、硫黃、木炭,制成了最簡單的炸藥——他們是這么稱謂自己的杰作的,然后裝到玻璃瓶里,再加一根導火索,丟到水潭里炸魚。你弟弟就玩過這種事,他還說要炸一條大魚回來給你們吃。每當他們要放這種土炸彈時,你總是躲得遠遠的,生怕被某個彈片擊中身體。大弟王良已經(jīng)減刑,可奶奶沒等到他出來,就在這個世界消失。你自言自語地喊著奶奶,奶奶最理解你心中的苦,你什么都和奶奶說過。奶奶也不止一次地開導你。女人哪,過了也就過了。有時候她又說,有都已經(jīng)很好了。你很想聽從她的話,卻又說服不了自己接受現(xiàn)實的一切。你奶奶有事沒事地燒起香,只見她嘴里念著,不停地拜了再拜。你從廂房里找到香,扶起那歪倒的香爐,點了三炷,虔誠地雙手合十,心里默念著,奶奶,我想見你,奶奶,我想見你。

正房角落里閃過一道黑影,瘦小的身影雙拳緊握,你爹要殺了你。你奶奶蓬頭垢面驚慌地對你說。你嚇了一跳。你緊張得不知所措,也不敢睜開眼睛。你奶奶突然抽泣起來,她說你的命很苦。你們家的命很苦,她不停地燒香,還是保不了你們平安。她說,鎮(zhèn)政府里有一個你們家的遠房老表姐,在民政所工作。她對你奶奶說過你的委屈。她對你奶奶說,你被領導欺負。你奶奶便想著給你替身。暗暗找人給你解釘,把你的命數(shù)換到她身上。她要為你擋那塵世的騷擾??伤罱K還是乏力,馬都振跑到你們家把你和蘇波應的事添油加醋地報告給了你爹。你爹恨得砸碎了一張凳子。你奶奶想著,該是她給你頂命的時候了。你奶奶勸你快走,叫蘇波應救你。你不走,你爹殺了你,他也要跟著自殺的,你得走啊,燕兒。奶奶捶著胸苦勸你。你睜開眼時,天上降下了小雨。你哆哆嗦嗦地摸出老房,踏進窄小的巷子時打了一個趔趄,你差點掉進排水溝。只聽見咔嚓咔嚓嘩啦啦響聲一片,然后是一聲悶響,中堂的一面墻倒了。你喘著粗氣拼命地向村子外小跑,就像有狼在后面對你窮追不舍。你更害怕父親突然會出現(xiàn)在你身后,雙眼發(fā)著藍光,向你舉起他的大手。你給蘇波應發(fā)了信息,叫他來接你。此時的你已經(jīng)躲在雜草叢生的小路里,等待著村邊的公路上有車燈照來……

第二天鬧鐘吵醒你時,你感到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你看看你被草刺劃傷的手,再看看床下沾滿泥巴的鞋。你想到奶奶就是死也要護著你,不禁潸然淚下。昨天晚上你一直發(fā)抖。蘇波應來接你,你抖著上他的車。他問你出了什么事。你抖著直搖頭。他想摟一下你,你抖著躲到一邊。你在街道黑暗處跳下車后,他給你塞了傘,你抖著撐傘回來。后半夜,他一直都不敢露面,更不敢到你宿舍里。你一直抖著,渴望有一雙大手和一個堅實的懷抱。你父親哮喘般的咳嗽模樣和你母親勾著腰搬東西的奴隸樣不停地在你眼前出現(xiàn)。突然你父親的一只手變成一把彎刀向你揮來。你父親的臉又變成馬都振的臉,馬都振一臉的奸笑,張著血盆一樣的大嘴向你伸來。你母親從你身邊走過,手上抱著一捆柴火,說是準備給你燒水。你喊叫著,娘,娘,救我,救我。你母親絲毫不在意你的哭喊,回頭對你說,莫喊,莫喊,娘給你燒水去,你就快生了。你為你母親不搭邊的回答萬分焦急。家里好幾次都和提親的人說好了彩禮,等著你出嫁,給家里添添喜,可你腦門缺了筋似的總是讓他們的希望一次次像泡沫般破裂。你也想把腦袋挖出,抽出那根錯亂的神經(jīng)。你死死扯著被子醒來,你安慰自己說,都是夢,都是夢。蘇波應來了信息,你說你冷,他從Q里給你發(fā)了一床被子。你聽到門外有詭異的腳步聲,你打開燈,門外傳來貓叫聲。你聽了聽,確定那不是馬都振的聲音。誰?你向門外問了一句。你趿拉起鞋開門追出去,在樓梯口向下抻長脖子張望,鬼影都沒有一個。

中午你路過B棟宿舍樓,準備去向計生服務中心主任請假,他家住在更深的一棟樓里。你的頭上莫名地遭了一盆水。你很生氣,想不到還有人有這么大的膽子。你刮擦一下臉上的水,聞到一股刺鼻的尿臊味,你恨恨地向上一指……卻愣了神。

張小梅

你在陽臺上陰陰一笑,王雪燕把手放下,向你拋來仇恨的目光。你用陰冷的目光對她說,我滅了你的種。你看到她一邊夸張地甩著手,一邊扭得小屁股就像一條搖動的蛇。你向樓下吐了一口唾沫,惡心。你轉身回房,一個身影縮了回去。你瞟見蘇波應在床上躺著看文件。你向他飛過去一顆子彈,心疼吧?蘇波應不冷不熱地回你一句,就你事多。你強壓住你的怒火,漫不經(jīng)心地拋出一句,誰的事多,自有天知道。我只有蒙在鼓里的份。你走進客廳,拆開昨晚搬來的微波爐。

天氣涼了又冷,冷了又涼,南方的冬天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你工休的日子對蘇波應來說,也很突然。昨天晚上,你來到水鎮(zhèn)時,蘇波應還待在辦公室對著電腦,見你時慌了神似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怎么來了?你早想好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你似笑非笑地說,抓鬼來了。來來來,先把東西拿回宿舍。他把你推著拽著回到他的宿舍。他又是煮面,又是幫你找洗漱的東西,殷勤得像個勤務兵。你也找回了被侍候的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這個在你身邊不冷不熱的蘇波應,這些年在你面前一副老實本分的樣子。把蘇波應放來水鎮(zhèn),你一直覺得不妥。可是他總說這是一個鍛煉的好地方,到最邊遠的鄉(xiāng)鎮(zhèn)去工作,對蘇波應以后的成長是有好處的。你不好再反駁他,畢竟他說了算。你心里就是有一個結解不開,你想到他這么老奸巨猾。明著是幫了蘇波應,該不會是對你有了什么戒心。你又能怎么樣呢?你對他一直都很順意,卻對蘇波應很強勢。你知道,你稍不留神上了他的船,是很難再脫身下船的。

蘇波應的一舉一動你都看在眼里,你看到他看了一條短信后,眼神變得躲閃起來。你叫他幫你洗澡搓背。他糊里糊涂地亂搓一通,草草了事的態(tài)度很明顯。你倒挺善解人意地說,有事你就出去吧,我不綁你。他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也不是什么急事,就是一個朋友叫出去一下。他想搞承包,種樹。你說,那你出去吧。我等會自己找人玩去。蘇波應像得了圣旨一樣擦手奪路而逃。你用浴巾遮住你豐碩的乳房在洗澡房旁邊叮囑他,少喝點酒。好嘞,他爽快地回答,我只吃肉,不喝酒。蘇波應披上衣服出門了,你在鏡子里看到你的腹部有點松弛,居然有了內褲的勒痕,肉色也不怎么白了。想想近段的保養(yǎng)可能做得少了,回去后得到會所好好補救一下。你再仔細瞧瞧自己,論身材,你比王雪燕矮,她一六○你一五五。你最恨她那條腿,又直又長,穿什么都好看。私下里承認她好看你覺得很惱心。你唯一可以戰(zhàn)勝她的地方就是你有一雙傲人的乳房。

你從韋姨家串門出來,在她家里吃了兩個火龍果,敘敘舊。韋姨的老公老農知道你升任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后,不停地給你泡茶。茶這東西,喝多了牙齒發(fā)黃,你每年都去洗一次牙。老農還吹噓他的這個普洱茶三千塊錢一斤,是哪個哪個老表從云南帶回來的。你看看他那包裝盒,不去揭穿他的鬼話。多好的茶你沒喝過呢?出門時,韋姨對你指了指,就那間,沒變。你說,我上去看看。我的那間現(xiàn)在有人住?韋姨說,沒有。樓梯右邊以前還有人住,左邊房間的人搬上新樓后,右邊的也搬了,說是鬧鬼。你不屑地說,虧你還是個馬列主義者。你告辭了韋姨,向著王雪燕的宿舍走去。你以前就住在她的旁邊。你喜歡種花,她喜歡種仙人球,說什么仙人球有巨大的生命力。你比她早來一年,所以,做什么事你總是以一個先來者的姿態(tài)教她怎么做事做人。你一副深諳機關大院人際關系的模樣,囑咐她凡事低調,領導的話就得認真地執(zhí)行。這個王雪燕一臉的單純,我可是來為人民服務的,她噘著嘴說。她一有空就讀詩,她夢想著她的愛情,轟轟烈烈又癡情纏綿。你總是嘲笑她,笑她能拿愛情當飯吃。你就等吧,準是瓊瑤阿姨的書讀得多了,中的毒太深了。當時的你已經(jīng)和蘇波應好上了。這個蘇波應在你宿舍里猴急地吃過你的奶,只是他還不敢和你同居。這個蘇波應人長得好看,又高,唯一的缺陷是沒有錢。在這樣的小鎮(zhèn),男人能找到老婆就很不錯了,特別是找到一個有正式工作的老婆。你也曾經(jīng)在王雪燕的面前幸福過,可是你察覺不出來蘇波應的情變。蘇波應和王雪燕的愛情,竟然在你們互相串門,互相蹭飯,一起談論化妝品的日常生活中潤物細無聲地進行著。生活和你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王雪燕和蘇波應就在你的眼皮底下看對了眼。你看到王雪燕和蘇波應上演的癡情纏綿,你幽怨無比。那一刻你立下決心,要奪回自己的愛情。

你走到王雪燕的房門口,敲了敲,無人應聲。我想和你談談,你說,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再次發(fā)出訴求。房子里確實沒人。你走開,下樓,打傘,準備回蘇波應的宿舍。一個女人從你身邊衣衫臟亂地快速走過,她打著傘捂著嘴。借走廊下的路燈,你看到她的鞋子和褲子沾滿了黑兮兮的泥,你認出那是王雪燕。都這么多年了,她的身影還是沒變,依然高挑單薄。你低著頭沒有叫她,轉身看看漸行漸遠的王雪燕,詫異于她的狼狽。你再往前走,快到辦公大樓時,聽到鎮(zhèn)政府的大鐵門被拉開的聲音。兩束強光搖搖晃晃地爬坡環(huán)繞進來,一看就知道是氙氣大燈,把墻壁都照白了。你走到拐角處,看到自己家的車開進車棚,大燈很快換成了近光燈。你躲在一個凸起的墻角邊,看到蘇波應跳下車。你沒有驚動他,你相信,在一個陰冷的雨夜,蘇波應和王雪燕的相互出現(xiàn)必定存在某種聯(lián)系。你看到蘇波應小心翼翼地合上車門,上鎖后習慣性地拉拉門把以示安全。他張望兩眼確定沒有什么人在雨中閑溜,用手擋在頭上小跑著跑回宿舍。他在車上不是常備著一把傘嗎?你等他跑得沒影沒聲了,用你包里的另一把車鑰匙開了車門。這輛越野車花了你二十多萬。此時你看到副駕上有泥巴和草屑,你拾起捏了捏,分辨出這是新鮮的泥巴。你把鼻子湊近坐墊,誓死要深挖出殘留在靠背上的特殊氣味。你的鼻子就像狗一樣翕動,三明治坐墊是干爽的悶臊味。你閉眼深深地嗅,聞到了車內的橡膠味。一絲茉莉的幽香味,那是你自己的味道。你想著難道就沒有其他味道了嗎?你對著靠枕吸,一絲纖維鉆入你的鼻孔,你打了一個噴嚏。還是尋找物證吧。女人的頭發(fā)一般都會悄無聲息地脫掉,你搜到幾根長發(fā),仔細看,確定不是你的。你在車上也找不到他的傘,你心里想著,看你蘇波應怎么向我解釋。

你回到宿舍看到蘇波應拿著一雙洗過的皮鞋出去晾。你沒有立刻發(fā)飆,看他怎么編和演這出夜劇。想不到蘇波應擦干手倒杯熱水就主動交代了,我在回來的路上碰到了王雪燕,聽說她奶奶去世了。夜黑,又下雨,一個女人在路上走不安全,我載了她一程。你直截了當?shù)剞揶硭痪洌銈儧]有舊情復發(fā)吧?他喝口水,停了停,把水杯放下,走進房門,轉身一句話捎來,你想呢?你歇斯底里地回他一句,我不想,我得看到。

你鼓著一肚子的氣睡不著覺,你翻來覆去地把床弄得吱吱響。蘇波應惱恨地背對著你,他對你有意見,你對他產生隔閡。兩人在床上互不往來。想想你本來就不是來溫存的,本來就是來找氣受的。你風風火火地殺來,就是要抓住蘇波應和王雪燕好上了的證據(jù)。你相信那些情報,但還是要經(jīng)過確證,親眼見到蘇波應的不軌,然后再怒發(fā)沖冠地將他五馬分尸。當時你聽到有關蘇波應的傳聞時就是這種心情。要狠狠地收拾他,你說。你在黑暗中睜著眼,你可以等待天明,因為你工休三天,大不了明天賴床。你退一萬步地遷就蘇波應,就算是風流,也不能和王雪燕啊,這可是明著打你的臉嘛。你的心很焦躁,又沒有溫柔澆滅這怒火。蘇波應,你真想踢他一腳,你甚至想抓住他的命根子,猛力地扯,讓你去風流,你恨恨地罵。你睡不睡嘛,蘇波應實在是忍不下去了,他把被子一翻賭氣去了衛(wèi)生間。你就是忍不下這口氣,蘇波應在衛(wèi)生間里久久不出來。你爬起來去踢衛(wèi)生間的門,蘇波應死活不出來。你披上衣服摔門而出。鬼使神差的你來到王雪燕的單身宿舍門外,憑你的脾氣你真想跟她叫陣??墒悄憷淞耍恢遣皇莿偛乓宦纷邅頃r被風吹涼了。還是你對你和蘇波應的政治生命起了某種隱憂。你冷靜了,說到底,你什么都不能明著做。你只能使黑手段,讓王雪燕痛不欲生,讓她自我折磨,自我消失,這才是高明。想明白了,通透了,心情舒暢了,你高興得忘了這是在夜里,這是在人家的門外,忘了你還穿著睡衣。你輕聲地貼近王雪燕的房門,對著門內的人說,王雪燕,你等著你的好戲吧。房內的燈一亮,你機智地學了幾聲貓叫,邊叫邊迅速退后。你聽到房內有斥問聲,你沒有下樓,而是靜立在樓梯口右手邊的一個宿舍門前。你看到王雪燕披頭散發(fā)地追出來,在樓梯口撅著屁股張望。你屏息凝氣,直到她若有所失地走開。

你在水鎮(zhèn)待了三天,蘇波應和王雪燕的基本情況已掌握大半。保安馬都振的癡情你已通過韋姨了解,你叫韋姨去嚇了嚇馬都振,說單位正在考察馬都振的工作,將來讓他當保安隊長,工作年限足夠后有機會考事業(yè)編,做個公家人。馬都振的精神大振,他以為他的工作出色,領導賞識他。韋姨回來向你匯報情況,高興得瞇瞇笑。你已將馬都振收入你的陣營,他遲早唯命是從。你接下去只管著把他變成你的忠實走狗。搞人際學你也學了幾手,你明白,拉攏結盟一片,事情才會順風順水。你猜想蘇波應和王雪燕把你的所作所為只看成吃醋的自然反應。你一直在想著怎么整王雪燕的計策。蘇波應是你的老公,你不能讓他出丑,毀了他也就是給你自己難堪。蘇波應并沒有走到被毀的那一步,當然,蘇波應也還沒有力量把你毀了。你深入地分析利害得失。蘇波應這個人,教訓一下他就會老實的。教訓他對你來說易如反掌。你這個組織部副部長也是有這個能耐的。關鍵是蘇波應不給你長臉,你就很難收場了。你告訴你自己,你要對付的是王雪燕。王雪燕危害到你的權力和利益了嗎?沒有,她沒有這個本事。往玄了說,她沒有這個命。往切實一點來說,她的性格決定了她的命運。她危害的是你的家庭穩(wěn)定。她的插足,讓你和蘇波應離婚的幾率大大提升。沒有了蘇波應,你能活嗎?你堅信你能活。但你覺得你心理上過不了這個坎。當年的爭奪戰(zhàn)就很驚險。你覺得,說到底要把王雪燕徹底打翻在地,再踩上一腳,讓她永遠不敢再出頭,才是你的心理需求。誰叫她扎了我的心?我就是看她不爽。你對自己說。想來想去,你覺得你和王雪燕的戰(zhàn)斗就是一場心理戰(zhàn)。用一般人的話說,就是為了爭口氣。

你會心慈手軟嗎?不會,你還沒有看破紅塵。人生的紛擾你還是要管,要問。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耳根清凈,眼睛清凈。沒有什么來刺激自己的神經(jīng),心情也就平靜了。你躺在出租車里,閉目養(yǎng)神,三十多歲的你,還有好長的路要走。今晚你就是要來好好保養(yǎng)自己。你謹慎地走進養(yǎng)生會所,泡澡,按摩,推油,熏香,喝營養(yǎng)品。暫時放松自己。你今天的生活來之不易,要是靠苦出身的蘇波應,你和他現(xiàn)在還是在水鎮(zhèn)當個一般科員,忙忙碌碌地上班下班,接孩子放學,供著一個八九十平米的房子,過著緊巴巴的生活?,F(xiàn)在一切多好,不用操這么多心,你把心放寬之后,覺得蘇波應那點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自己的事不也一樣不能啟齒嗎?如果沒有他,你一樣會像王雪燕,像韋姨一樣,只會被別人差遣。你如果當年不逢機而動,不用點小聰明,又怎能有今天的局面呢?你為你的想法淡淡一笑。

可是寂寞一來,你又想到蘇波應和王雪燕在一起的情景,心又會痛。那個他好久不找你了,以你的猜測,應該是另有新歡了。這些天來,你心里踟躕,陰影不斷,明顯地消瘦了。你又聽到韋姨捎來的消息,王雪燕鬼祟地和蘇波應鬧了一場。韋姨說看到王雪燕從蘇波應身邊氣嘟嘟地走開。你叫韋姨繼續(xù)偵察。擱掉電話你又感到有點后悔,你這樣吩咐韋姨,不等于鼓勵她了解更多有關你和蘇波應的家庭事務嗎?韋姨的嘴是不是牢靠?依你看,不會牢靠,現(xiàn)在她仰仗著你,會幫你說好話。等到有一天,她得了勢,或者你得罪了她,這些事情就會變成另一種版本被抖出來。大意了大意了,你感到這真是荒唐。年底的考核又沒有開始,你以什么名義下鄉(xiāng)去指導工作呢?你翻翻最近的上級通知,擬了個下鄉(xiāng)計劃。

你在水鎮(zhèn)深入調研,發(fā)表了旗幟鮮明的講話,對黨員干部的作風問題深入剖析,令在場的干部為之震動。你在敲山震虎,希望蘇波應收斂所作所為。你在會上表揚了老同志,特別是韋姨這種老同志,任勞任怨,黨性很強。

王雪燕私下里把你攔住。她叫你張部長,請跟我來一下,我有點私下的友情要和你聊聊。她把你帶到書記辦公室,把門關上。她很傲慢地質問你,你剛才的講話,是在說我還是在說你自己?你說,這是組織上的教育精神,誰有問題就說誰。你看到她氣哼哼地坐到椅子上,一手把你從桌邊拉到她的大腿上,她還摸了一下你的胸。你跳起來說,神經(jīng)病,請自重。她冷笑著說,是誰被摸了,還主動地跑上了別人的床?你氣嘟嘟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咬著牙說,是誰把我的鞋放進了那個王八蛋的房間?她把她的臉往你的臉湊,你什么都得到了,借問一下,你是靠你剛才說的一套套得來的嗎?你坦率地說,我不是,那是因為我的命好,我祖上的陰德好,我有一個有本事的舅。王雪燕針鋒相對,算了吧。你還不如干脆說,你有一個很厲害的男人做靠山。你緊扣她的死穴,你呢,你為什么要這么纏著蘇波應呢?要是他什么都不是,沒有權,沒有錢,你還會這么勾引他嗎?王雪燕的眼都紅了,我會。我的鞋,是不是你放進那個王八蛋的辦公室的,然后引誘蘇波應去看所謂的真相?你別以為我那么好欺負。你扯住她的頭發(fā),把她往沙發(fā)上推,你看不得她的狂妄。你推她的過程中,被她抓傷了脖子,沒想到她的指甲也這么尖利。她爬起來騎在你身上,把你壓在沙發(fā)上。你看到她就像一個狼人,她把她的牙齒露出來,差點碰到你的耳朵。我弟弟的事,是不是你搗的鬼?你說,你說。你仰頭一笑,你再不放開,我可以告你的。她利落地回答你,告吧,反正我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你驚詫地問,你這是什么說法,難道你,得了癌癥?她抽出一把刀架著你的脖子說,別岔開話題,老實說吧,我弟的事,是不是你搗的鬼?

是!你心里應得大大聲的。誰叫你命賤?你命賤,你弟弟也得跟著賤。你快意地飛過這樣的想法,特別是此時此刻王雪燕拿著刀對你無可奈何的情狀,讓你無比開心。你撒個謊說,是蘇波應搞的鬼,是他干的。你傷透了他的心,他為了報復你,才下狠心干的。王雪燕的手軟了,她失了神,那刀不再有光芒。王雪燕從你身上站起來,顯得很落魄。你趁機將她的心踩入谷底,要不是當年你奪我的蘇波應,你的人生也不會這樣。你現(xiàn)在至少應該是一個平淡而幸福的媽媽。可是你管不好你自己,你跟我的男朋友攪在一起,當時我死的心都有了。是你,不遵守人間的規(guī)則,把你自己,也把我給害苦了。你的這番話著實打在王雪燕的要害,她也是懂事的人,講理的人。你看到王雪燕衰弱的表情從眼睛開始顯現(xiàn),然后整張臉由上而下失水了一般變得蠟黃。她冷了似的打了一個激靈,你聽到她驚悚的吸氣聲,被噎了一下。她頓悟也頓衰,她轉身的樣子像一個哭泣的魂。她拖著她的步子向門口走去。你聽到王雪燕有氣無力地說,都是我的錯,都是報應。

蘇波應周末回家,主動帶女兒去逛書店,吃美食。你感到他們父女的感情比以前好。你在一旁高興也猜測他的好背后是什么東西,看到他對女兒的親昵,你相信孩子永遠是維系親情的紐帶。你入夜后挪挪身溫柔地貼近蘇波應,想要好好犒勞他,他卻一點興致都沒有。他把你的手擋開,漫不經(jīng)心又決斷。你正想撒撒嬌,激發(fā)他男人的保護欲,誰想到他不合時宜地丟下一句,我們離婚吧。對于這個問題,你無所準備,你真的沒有過這種打算。你愣了愣,回他一句,離了我,你有什么呢?蘇波應挺有個性地說,至少我還有我自己。你沒有大喊大叫,你好像很無奈地說,孩子還小,她怎么辦?你不能太自私了。至少要到她成人,不然,會給她造成陰影。就像你給我造成的陰影一樣,我老感到不踏實,你讓我感到整天都像踩在云上過日子。你說出你的心里話,蘇波應無以對答。他在想著什么,你無從知道,你看著他隆起的微黑的輪廓,還是給他安靜吧。半夜吵架,傷神傷肝,要是給老人和女兒聽到,影響太壞了。

你想不明白,為什么男人總是在男女之事上占有優(yōu)勢,是不是他們的姿態(tài)比較高呢?蘇波應心安理得的樣子,他怎么睡得這么踏實?剛對你說了那樣絕情的話,他就不怕你對他進行報復,一把刀子,或者什么尖銳的利器刺向他的身體,他就不怕嗎?或者,他已經(jīng)做好一切準備,包括死,連死都不怕了,他當然淡定。你想到王雪燕可能已經(jīng)跟蘇波應解釋清楚當年的事情。你的所作所為蘇波應已經(jīng)一清二楚,所以他仗著自己有理,膽子壯起來后敢跟你叫板,你已經(jīng)成了眾矢之的。想到以前的事,你的心好虛。你本來想故技重演,讓王雪燕再陷入一次桃色死劫,讓蘇波應對她再次死心?,F(xiàn)在這種局面,以前的打算都顯得多余。你自己的后院先人一步地狼煙四起。人算不如天算!你感到你的這小半輩子,都在圍著男人轉。圍著蘇波應不放,是你貪戀他的品相,好看的東西誰都想要。圍著他轉,是因為他有巨大的權力,將一切難題化成不是問題的問題。最重要的是,你的生活里因為有了他的權力影響,你也變得小有權力,生活也因為權力與經(jīng)濟的交換而變得寬裕。男人的世界里你在其中掙扎,你突然痛恨起這一切,它使你的心被割裂,卻還要緊緊捂住,不讓傷口因為一不留神而發(fā)炎,被別人發(fā)現(xiàn)。窗外的光很弱,你的眼里射出兩道電光,照得身邊躺著一動不動的男人縮小了下去。你說,離吧,誰離開了誰,都可以活。你不就是一碟菜嗎?反正已經(jīng)吃過嘗過,誰愛誰拿去??傻诙煨褋?,空曠的房間里少了一個人,蘇波應不在你的身邊,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你還是感到空虛。畢竟,你終究還是一個女人。

蘇波應早早帶女兒出去吃早餐了,一直不見回來。你媽晨練回來順便買了菜,她正摘菜準備著中餐。你懶懶地喝了一杯牛奶。你不讓蘇波應的母親來和你們住,你叫的是你媽來帶小孩。你覺得這樣的老青少關系比較順心,有什么事你媽會永遠站在你這邊給你撐腰。蘇波應這么勤快地帶女兒出去花錢,你的疑心又起。他這是為了籠絡女兒的心,難道他想離婚以后,想爭取女兒的撫養(yǎng)權,最后落下你一個孤家寡人?他也太有心計了。你恨恨地想。你把這事告訴了你媽,你叫你媽以后早上把女兒帶走,周末干脆不回來,到親戚那去避一避。其實,你還以你弟的名義買了另一套房子。在后路上你的準備相當充分。你一直不讓蘇波應知道這個房子的存在。你媽聽你說得委屈,她給你打氣說不會讓蘇波應亂來。她要回去召集蘇波應的家人,懲罰蘇波應。

蘇波應拉著女兒的手踏進家門。他給女兒買了一臺新的學習機,女兒樂得給你和你媽炫耀。你媽躺在沙發(fā)上說腰痛,動彈不了。你叫蘇波應倒杯水過去給你媽,順便扶你媽進房間。你看到蘇波應一聲不吭地默默做著這一切。他的愧疚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他以為他的戲你媽還沒知道。你媽念叨起那些苦日子,說什么養(yǎng)兒防老,說什么老人最想看到的就是子孫有福、家庭快樂。蘇波應不敢吱聲,他不敢當著你媽的面,像昨晚一樣拋下一句,我要離婚。

韋姨在電話那頭邀功似的向你報告,她的聲音急促而隱蔽,王雪燕已經(jīng)很少出門,穿著上很低調,最近都在忙著洗滌衣物及床上用品,走廊欄墻上吊得花花綠綠的。她的頭發(fā)呢,應該也是隨便扎一個馬尾,臉色晦暗,不知所終了吧。跟我斗,這就是下場。你得意又可憐起這個王雪燕。你還得感謝她,是她,因為一副高傲的性格,把領導的寵愛丟棄。你適時地抓住機會,挺身而出,然后再把這黑鍋讓王雪燕來背,你一箭雙雕。把書讀得好的王雪燕變成一個生活中的遲到者。你想知道蘇波應在那邊的情況,韋姨說了一句,一切正常,工作,吃飯,出門。你感到這太平背后隱藏著巨大的爆發(fā)。蘇波應和王雪燕想干什么呢?他們是不是在醞釀什么大事,一時又沒有那么大的膽量,正在觀察猶豫期?

你殺到水鎮(zhèn),蘇波應見到你就像見到一個一般人,沒有茶水也沒有飲料,也沒有一聲招呼。你的目光跟著他的身影轉動。興師問罪的你對他無可奈何。你鼓著胸口命令他,向我敬禮。你讓他像警察一樣給你敬禮,這也不是第一次了。當年你去辦理王雪燕的弟弟和你家老表群毆致人死的事情時,你也叫接待你的警察給你敬禮。你認為,只有讓他服了你,你才好運作下面的事情。警察起初感到好笑,接了一個電話后,啪的一聲給你敬了一個大大的軍禮。那一次你又讓王雪燕的弟弟王良背了黑鍋。可此時,在你面前晃動的蘇波應啞巴一樣,對你不理不睬,他把你晾在原地。你就像一只獨自生氣的雞,抻長脖子,揮舞翅膀,在原地打轉。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活,你就等著吧,看你這個鎮(zhèn)長當?shù)枚嚅L。你用力甩包出門。你就像一股帶火的風,碰哪燒哪。

蘇波應

你周末已經(jīng)習慣不再回縣城,已經(jīng)一連好幾個星期都是這樣。張小梅的電話你也不接,就這么耗著。你估計張小梅在家肯定哭得咬牙切齒了。摔幾個枕頭,踢兩下凳子是她的惡習。在目前你們的關系還受法律保護的情況下,你斷定張小梅不敢對你怎么樣。她心里存在著一絲希望,所以她肯定也是在張望,一旦你和王雪燕真的在一起,她的屠刀就會毫不留情地砍向你和王雪燕。為達自己的目的,張小梅做得出來這種狠心的事。當年你被她追就是這樣被弄得不明不白成了她的男朋友。她先是找你搭話,說笑接近你。接著買果買小吃賄賂你,再接著買菜到你宿舍里煮了一起吃飯。你混混沌沌地和她上床,結果有點成了癮。在這偏僻的小鎮(zhèn),找一個有正式工作的女人也不容易。你想想便半排斥半接受地和她相處在一起。你的審美當時還是比較高的,張小梅的身材只能說一般,相對于她的高度來說,腰有點粗,身體的曲線也不是柔美型,有點硬,皮膚還有點黑。王雪燕橫空出世之后,你的心就開始想歪了。你看到她好純好白,身形也好,臉蛋漂亮。你總是想看她,當時很多男同事和你的想法一樣。她的情書收的不能說不多。你近水樓臺先賞月,她經(jīng)常到張小梅宿舍蹭飯。你們熟絡了,什么小東西她都跑來張小梅這邊借。有一次你大著膽抓了一下她的手,當然,你的眼神還很曖昧。她羞赧地低頭走開了。你為王雪燕睡不著,你感受到一種煎熬。你的初戀來得這么晚。說得白一點,你的荷爾蒙只有美女才能激活。你的魂開始游走,雖然你的身體行走在張小梅的宿舍和你的宿舍之間,當時你們還不敢公開同居。但是你的心卻掛在王雪燕的身上。你總是想看她,接近她,最直接地抱她更好。雖然你已深諳男女之事,但王雪燕新鮮的身體還是吸引著你想去探究。你認為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她的味道,給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你騙不了你自己想占有王雪燕的欲望。你像喝了酒一樣大膽地把王雪燕攔在路上,進行了一次簡短而有力的表白,你說你很愛她。她還是一聲不吭紅著臉走了。她越是這樣,越是讓你放不下,想不開。你著魔了。你的身體被某種東西控制,就是想接近王雪燕,你對張小梅不冷不熱的表情越發(fā)明顯。你看看,現(xiàn)在想起來,你當時真的不是成熟的人,你不婉轉,心里藏不住心事。王雪燕被你的潛心發(fā)力弄得又驚又怕。你還是像只猴子一樣找機會軟化她,當然對她也說了一些你不喜歡張小梅之類的話。你這么干之后,三個人的心里都苦起來。人類的倫理就像一根繩子,勒得你們疼得頭要裂開。你最終在一次外出培訓活動中把她弄得束手無策,她陷入你的世界,并深深愛上你。

后來你和張小梅走得很匆忙。你生氣的樣子真好笑,你說的那些愛王雪燕的黏膩的話,都被你扔光。你舌頭拋出惡毒的話也毫不含糊。偏偏王雪燕又認死理,以為給了你,就認定你一輩子。再后來,你和張小梅結婚生子,步步高升。本來你的故事都應該劇終,沒什么看頭了,可是你的命運還是捉弄你。你發(fā)現(xiàn)你得來的這一切,都是張小梅用身體換來的。當然,你的一面之詞是從你的利益出發(fā)的。說不定,張小梅也和別人有了真感情。就像當年你和王雪燕一樣,不是違背了規(guī)則自主相愛嗎?

王雪燕和張小梅的吵架聲你都聽到了。當時辦公室的窗并沒有關嚴。你看到王雪燕拉張小梅走,就知道要出事。你被反鎖在外,當時也許有些人也聽到了她們的吵架聲。別人聽不明白,你是聽得清清楚楚。特別是張小梅口中吐出的那個“舅”字。這些年,張小梅找“舅”辦了好多事,包括你的升遷。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了“舅”的秘密的?那是命中注定,張小梅的疏忽,電腦上的痕跡牽出一段聊天記錄和相片。你看到張小梅和“舅”聊得很露骨。原來“舅”就是他。你生氣但不能兇相畢露,多方面的因素讓你忍辱負重。

你掌握住“舅”的證據(jù),所以變得這么冷靜,甚至麻木。其實你知道,你掌握的證據(jù)可以成為你的護身符,但稍有不慎,也會給你招來殺身之禍,所以你一直折中沉默。

王雪燕越來越憔悴,你看見心都疼。她不再出門,你也別想接近她。她的冷漠神情就像一把刀子。有一天,催伯麗在路上告訴你說,看見王雪燕在逢三是圩日的攤點上買了一把大大的刀子,這么長,這么大,她比畫著。你從她的描述中知道那是一把砍柴刀。她又不是食堂員工,買這么大的刀子干什么?你對催伯麗輕描淡寫地說,她買回家的吧。催伯麗說,聽說,聽說,她有家難回了。

你很愧疚。催伯麗瞟你的眼神,意義很明顯:都是你干的好事,王雪燕的處境你是脫不了干系的。你就是那個把王雪燕拖入絕境的罪魁禍首。夜里你再也坐不住,你也當起了賊。你偷偷走向王雪燕的宿舍。你從樓梯口踏上走廊,將走未走看向王雪燕宿舍那頭,猛然被一股強光閃住了眼。你眩暈得看不見腳下的路。你甩了甩腦袋,才重新找回視覺。王雪燕變得再怎么樣,你還是深深地愛著她。你就是想對她付出,想靠近她,想和她在一起,抱她,吻她。在每個日出日落的日子里和她一起慢慢變老。你發(fā)現(xiàn)你真是太愛她了。一刻都不能等了,你勇敢地向她走去。她的宿舍窗簾已經(jīng)拉上,密不透風的門窗顯得毫無生氣。你正想敲門,聽到里面有說話聲,你回來,你回來。一個男聲說,他不會娶你的。一個女聲說,我冷,抱住我。男聲說,好吧,我抱住你,乖,別說話。站在門外的你全身涼透,你才是真正的冷,由內到外,寒徹心扉。你僵住,握緊拳頭。

你見到王雪燕后對她恨之入骨。你在她面前哼,走開。她也對你冷漠不堪。你的大腦就像進了水,被憤怒充斥得膨脹閉塞。你感到到處是欺騙,你不再相信什么愛情。你沖動得就像一個書生。當你看到王雪燕在保安室里跟小保安聊天時,你的心梗得要吐血。你回到家里,張小梅對你冷淡莫名。你甩出撒手锏,你自己去看看,你的眼里射出藍光。張小梅撿起沙發(fā)上的U盤。

你不想在家里待,一刻也待不住,好像四處是針,扎得你坐立不安。女兒你都不想抱,把她順手一撥,找外婆去。你也不想回水鎮(zhèn),一想到水鎮(zhèn)你就頭暈心寒。夜里兩點鐘的時候,張小梅的電話適時打來。你正躺在賓館里,你說,我不想在水鎮(zhèn)待了,我得走。張小梅電話那頭短暫靜音,然后輕輕一笑,你想明白就好。

你如愿到另一個大鎮(zhèn)去當副職。你回來取東西,交接工作的時候,看到王雪燕一身新衣服,坐在保安的摩托車后,向著外面一呼而過。你看到王雪燕頭頂有一堆船形一樣的白頭發(fā),正好覆住頭頂,很顯眼。從遠處看,以為是獨出心裁的打扮,很妖,很野。

催伯麗說,她是回家送死的。你喝得有點暈乎乎的,企圖一醉解千愁的你被這句話激醒大半。

天陰得很,大地一片肅穆,就像披了一層黑紗??车栋涯愕乃季w引到一個恐怖的場面。你看到王雪燕跪在地上,在供奉祖宗的中堂里燃了兩根蠟燭,點了十一根香火。族里人都勸父親別作孽啊,他們焦急而驚恐。你看到那把黑乎乎的砍刀上鋒利的刀口泛著白光,它正靜靜地躺在八仙桌上。王雪燕就像一只落水的雞,勾著頭靜靜跪著。保安馬都振早被王雪燕支走了。王雪燕父親高高瘦瘦像弓一樣的身體,正在給祖宗磕頭。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到眾人驚叫一聲,啊……

你緊急剎車,在泥路上擦出一條粉碎的擦痕。你要去阻止這場殺戮。

你一路打聽來到王雪燕家里,她家的中堂上果真燃燒著香火和蠟燭。八仙桌下還有血跡。你張口結舌,這,這,怎么,怎么?人們從廚房里出來,看到你后莫名其妙。你說,王雪燕她,她怎么了?她不是回家了嗎?我有事找她。有人告訴你,剛才做了一樁法事,她奶奶托夢說,雪燕有鬼上身,所以要做法事,把鬼從她身上趕走。你看到桌上有一縷砍下來的頭發(fā)。好心的人還說,法事做完了,接下去雪燕的親事就要來了。你失落地哦了一聲,好、好。你拿出兩百塊錢,放在桌面上,說,我祝福她。

聽說王雪燕去了老房子,她是去告慰她的奶奶的。你往好心人手指的方向走去,你來到時已經(jīng)不見王雪燕的身影。你看到的是斷墻、青石板。房屋倒了,地上卻已清理干凈。以前的中堂屋放了一個石磨。你還看到一口安著水泵的老井。你看到地上有人燒過紙錢,那些紙灰還沒來得及清掃掉。一個柑橘上插有三炷香。你的腦海里浮過一個老人抱著一個小女孩的情景,小女孩就坐在中堂旁的椅子上,她張著驚恐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你。

有人告訴你,王雪燕和她男朋友到奶奶墳頭上去了。出于某種妒意,你要看到王雪燕。可是看到她又怎么樣呢?你是想看到她開心,還是想看到她傷心?這都不關你的事,你不是陪伴她的人。當你走在彎曲的羊腸小道上時,你的腳步就有點緩慢遲重。路邊的牛筋草,坡上的狗尾草,干枯的玉米秸,一叢叢飛花的芭茅草,在黃土坡上灰敗得千姿百態(tài)。你走過去,爬過去, 穿過一塊塊被雜草包圍的田地,你看到一座新墳,它還沒來得及長出嫩黃的草芽。芭茅叢邊的王雪燕,靜靜地躺著,腹下微隆,雙拳緊握向空舉著,與身體成九十度。你看到她的身體在地里異常白晳,她的臉被亂發(fā)覆蓋。保安正在一旁脫衣服。你含淚轉身往回逃,你磕磕碰碰的,聽到身后傳來嬰兒的哭聲。你回身,只是一陣風的聲音,還有芭茅草在搖動,同時搖動的,還有遺落在茅草上的一條紅紗巾,鮮艷的紅色正被風一點一點地撕碎。你剛跑幾步,又聽到嬰兒的哭聲。那哭聲似乎是有意追著你。你只顧自己淚流滿面,拼命地往回路逃。

催伯麗給你發(fā)了一條短信。你已經(jīng)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你打開短信,信里說,雪燕懷了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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