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野

你在我的身上

夢 野

我就不是我了

我睡著了，我就不是我了

我是鄉(xiāng)煙熏過的鍋底

讓夜

翻閱饑餓的面孔

借著黑色彌漫

我睡著了，高樓的眼也閉了

一雙雙

我就是我了

現(xiàn)實像一個冰冷的壺蓋

揭開我

難咽的生活

根扎向泥土深處

夢走來，有著茂盛的葉子

如故鄉(xiāng)的小草

能醫(yī)治百病

我愛上了五號字

這個春天，我愛上了五號字

愛上她的方正和爽快

愛上她的性格，大膽而火熱地和我相逢

我愛上她的親密有間

黑黑的身子

字距和行距，如此堅守婦道

像一列小火車

背負(fù)著地北天南的鄉(xiāng)音，無論停靠和奔跑

從不有半點出軌

其實我愛上的，連同紙張和邊距，頁眉和頁腳

都是電腦默認(rèn)的

就像春天默認(rèn)了雨水和青草

我默認(rèn)了人間的衰老

這個春天，我愛上了五號字

愛上她的乳名：宋體

愛上她的母親：宋詞

我是一只旱鴨子

在城市

我本想走一條平直的路，想高飛

由南向北

可我多少年在走老路

像在水庫上，順著倒著

一圈一圈

繞得有些疲累

其實不止是疲累

還發(fā)暈

水波掌控著我，不分晝夜地

向著更深的水域

擴(kuò)散

也不止是發(fā)暈

更重要的是陰影，故鄉(xiāng)離黃河不遠(yuǎn)

我是一只旱鴨子

根本不及魚兒

面對煩難

鉆進(jìn)又鉆出

我只有一把鑰匙

把小區(qū)比作銀行，住戶就是賬號

我僅有的一把鑰匙

就是密碼

我不會有太多的鑰匙，在褲腰高唱

我只有一把

在兜里陪我說話

這個城市，名利的蛋糕越做越大

歲月的鐵屑

鑄造成甜味的刀子

切給我一點

我不會有太多的鑰匙

我若掛上

大街上的人

會說我是一個修鎖的人

臉的變遷史

說句怪話

一張臉不是父母所生

其實是歲月捏就

捏得驚人，捏出男人和女人

捏出種族和膚色

捏出東方和西方

捏得喜人，少年時我臉如菜碟

日子在故鄉(xiāng)飽滿

青年，生活像突來的飛盤

伴著愁緒

將我的臉削割

也許悲愴，那大概是步入中年

捏得更會嚇人

捏得故鄉(xiāng)的暖風(fēng)

怎么也

吹不到我的身上

你在我的身上

我不知體重

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的身上

讓我的呼吸變粗

我知道你病了

從我愛上你的那刻起，你至今在我身上

我為你蓋上被子

還吞下一粒粒藥片

你和我有著相同的生活，相同的新陳代謝

相同的體溫和眼神

相同的節(jié)奏和心跳

相同的步態(tài)和道路

你和我更有著相同的心情

不論身在何方

春在枝頭

我的鼻孔，你嗅到花草的香味

我的耳邊，你聽到熟透的風(fēng)聲

最重要的

你在我眼里，找到你的淚水

你是誰？

你是叫“故鄉(xiāng)”的姑娘

黃土在我家中

高樓在掌心中鑲嵌，可鄉(xiāng)情的瓷板

不斷在跌落

我的家很小

隨我的胸脯起伏

但很氣派，能盛下故鄉(xiāng)

盛下故鄉(xiāng)的一座山

一座黃土山

盛下黃土山上的父老鄉(xiāng)親

盛下鄉(xiāng)音和補(bǔ)丁

盛下烈日和汗滴，風(fēng)雨和秋色

盛下暮年和孤寂

最重要的，盛下一條條小河

盛下血脈

在君子蘭和橡皮樹的土上、根上和葉上

雪從故鄉(xiāng)來

把體溫降下來

你從天上來到人間，節(jié)慶似的

把話停在嘴邊

風(fēng)像一個瘋子，不顧旅途的勞累

把你送來

打開你的口

有多少牽念

在空中彌散

在陽臺上，我伸出兩只手

接在手上

每一朵不是鄉(xiāng)親

就是父老

一瞬間，我是多么孤單

三條標(biāo)語

生我的生產(chǎn)隊的老墻上，還在驚恐地喊著

一人超生，全村結(jié)扎

我當(dāng)過老師的鎮(zhèn)上，像正在開庭

一胎環(huán)，二胎扎，三胎四胎殺殺殺

我生活的城市，LED電子顯示屏

像擰住百姓的耳朵不放

家事國事天下事，計劃生育是大事

我從圖書館查資料出來

正趕上六小放學(xué)，夾裹在人群中間

我想起了毛澤東在延安的山上，魯迅在北平

的演講……

高興沒持續(xù)多久，我轉(zhuǎn)身看見了

我身體高過小朋友的部分

是我的懵懂少年和憂慮的青年

我還看見我認(rèn)識的一個墜樓未死的小偷

摩托上的三個玩童，有著不同顏色的臉

像來自不同的種族

老遠(yuǎn)和我打招呼

哎領(lǐng)導(dǎo)！你尋孩子了……

想起我上初中還未放學(xué)的女兒，今還要再擠

公交車

想起褪色的三條標(biāo)語

一瞬間，我是多么的孤單

世界總統(tǒng)

除夕夜，有個娛樂節(jié)目在介紹首都

阿塞拜疆是巴庫，加納是阿克拉，帕勞是科

羅爾……

小女兒突然問我

我們家的首都是什么？

我哈哈大笑，驚訝她的聰穎和俏皮

面面相覷時

她急不可待：哦！兩個大笨蛋，什么？

我媽的臥室——永寧宮

女兒這么說，我們就是一個國家

一個人口稀少的發(fā)展中的漢民族國家

說到和諧和安寧

國與國，還不如今夜綻放的一串串鞭炮

一個為一個開懷，道一聲平安

一個為一個拱手祝福

朝鮮警告美韓軍演、曼谷反政府集會地爆

炸、巴基斯坦突襲塔利班

女兒說弄個洲委會，南極洲無人居住

就弄上六個洲長

再弄個總洲長

妻子說這個不行，洋江河湖缺水，但倒映出

中國的影子

要弄就弄個世界總統(tǒng)

原總統(tǒng)改稱小總統(tǒng)

小總統(tǒng)、首相、主席、國王、國王總督、大

公、最高領(lǐng)導(dǎo)人……

都在他的掌心中

管管奧巴馬、安倍晉三、侯賽因……

說著說著，我們在鞭炮聲中睡著了

第二天醒了，

女兒在被窩里，一臉驚奇

哦！今天是大年初一

到各國拜年不合適

世界總統(tǒng)一個人，怎能跑得過來……

城市，到底有多少這樣的招牌？

煤老板發(fā)型、經(jīng)典鐵鍋燉肉、情人加油

站……

以多種方式在宣泄

像喇叭搶占了街道

高樓也跟著鳴叫

真刺耳，不怪城市的這些富有者

但得怪回聲

那樣忠貞，難分主次地混在一起

像個共犯

面容都是人民幣的顏色

城市，到底有多少這樣的招牌？

大暑要來了

跳出生活的漩渦

我真的不敢強(qiáng)求

但至少要讓一輛小車在相機(jī)里通過

一個人在新聞里走過

我每天練習(xí)握拳

我不晨煉

每天練習(xí)握拳，早餐時握，上班時握

小靈感來時握，打手機(jī)時握，開會時偷得握

回故鄉(xiāng)探望父母時握，外出時在飛機(jī)上握、

火車上握

像癱軟的神木借貸的彩球

淋落在民間的煙雨中

我要把多年來散失的力氣，集中回來

集中在我的全身

握、握、握……握在左手

干脆心狠點，霸氣點，皇權(quán)統(tǒng)治

讓右手君臨天下

確實右手有力，讓我越握越像一個統(tǒng)治者

越感到等級森嚴(yán)

我貪婪無度，擴(kuò)張江山，在水里也握

把熱水握冷，把冷水握渾

直握出一片海域

直握得水珠敗下陣來

一個個向朕求情：臣罪該萬死……

直握得一小段黃昏

皺著眉頭，在我家的洗手間走過

我花更大的時光握椅子

五花大綁，拖進(jìn)朝庭似的

我主要握椅子的最高處，倚背的橫木

我看見了，未心生可憐，時光的蛀蟲

早偷偷咬過，神情焦灼

誰敢抗旨不遵

我把他握得皮開肉綻，并打進(jìn)天牢

我其實沒什么，決不是暴政

附近沒有操場和跑道，器材和進(jìn)行曲

我只好練習(xí)握拳，在每天……

如果堵車就是犯罪

如果堵車就是犯罪

那么一個個不講公道的司機(jī)

就有了很多罪名，就應(yīng)受到法律的嚴(yán)懲

會車時遇熟人就停下

話聲比喇叭還高，車越堵越多

這是侵占罪、擾亂公共秩序罪

等得不耐煩了

往前撲，兩敗俱傷

這是故意傷害罪

有人見了馬克思，那就是故意殺人罪

若倒退，改道趁機(jī)逃走

那就是叛逃罪

叛逃中，竟然高速逆行

鳴號不止，雙閃不停

這是否定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否定社會主義制度

否定改革開放

反革命罪取消了，這就是危害國家安全罪

天大的罪，死罪

若在封建社會，要株連九族

多車相撞是必然的

導(dǎo)致更嚴(yán)重的交通事故，出了人命

令人心悸

這就是違害公共安全罪

車品就是人品

不要堵車，讓城市自由的呼吸

讓刑法里四百五十多個罪名的帽子

飛到境外

也無處可戴

我還能喊多少聲媽？

喊過多少聲媽

我不記得了，可每次的回聲都陪著沙塵

藏入我的身體

存儲高度：一米六八

城市像注射過麻藥

從未到過醫(yī)院，我媽惶恐得總不愿來

她高齡了

日子染紅的辣椒串

給了她一個恬淡的胃口

讓她變得更富有

她說再活幾年，兩三年，四五年我說送你幾年，就十年吧

每年我回鄉(xiāng)看媽十二次

平均每次叫十次媽

共一千二百次

媽說我喊不了那么多

說著就流開了眼淚，擦?xí)r左眼沾上了泥巴也許真也喊不了那么多

剩下的我也會藏在心里

不讓人觸碰

剩下的我也不只藏在心里

會在下桃樹山，我媽的墳前

一聲聲喊完

我身上的三種病

突襲我的是鼻炎

老虎咬住羚羊，驚恐中斃命似的

兩個鼻孔像我身體里的要塞

不顧面子，一個在求助一個

頭部失守

一夜間，裝滿了槍林彈雨

神木是個鼻炎大縣

煤炭縱容著，傷者都是發(fā)黑的面孔

讓我挽回殘局的是兩個老中醫(yī)

四十多劑草藥

你就知道，我占領(lǐng)了祖國的多少個山頭

作戰(zhàn)艱辛

連別人的苦味，我都咽下

病可能懂得攻略，在地理中隱避

降低了緯度

我的右腳趾上，有了濕疹

像一個憋著怨氣的家伙

不讓我花錢，但總抓癢我

從腳面到腳背，從右腳到左腳

持久戰(zhàn)似的，隨八年多的光陰

奇妙的

在哈西奈德滴液里漂遠(yuǎn)

伴我最長的是痤瘡

他是個毀容高手

作案地點是面部和頸部，沒有鼻炎的威猛

有著濕疹的耐心

他比雀斑和疤痕更可惡，甚至搶占胡楂和皺

紋的風(fēng)頭

為他，我翻過少年的門檻

就丟掉菜園：蔥、姜、蒜、辣椒……

躲開煙地的陷阱

踢翻酒瓶

在他面前，我的父母也是落魄者

我驚訝他的險惡，會篡改天氣

會讓我的臉在冬天更凍、更疼

他盜走了我的青春

逃得無影無蹤

三種病已躍入歷史

我的身體，就是他們的遺址

我要擴(kuò)建

填補(bǔ)故鄉(xiāng)的東西，填補(bǔ)一座座大山

一條條河流，一縷縷炊煙……

◎夢野，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十月》等刊多次發(fā)表作品，《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報多次推介其作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兩屆柳青文學(xué)獎獲得者、兩屆陜西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