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濤

學(xué)人觀點

——論殘雪的《五香街》

◎劉文濤

主持人語：本期“學(xué)人觀點”刊發(fā)了兩個年輕學(xué)子的研究論文。劉文濤從“歷史想象力”、“敘述可靠性”和“性別突圍”三個方面解讀了殘雪的長篇小說《五香街》?？梢钥闯?，作者對殘雪的小說有較深入的理解，基本把握了殘雪對人性的勘探及其與之相應(yīng)的敘述藝術(shù)。論文有一定的學(xué)理，表述亦清晰。莫如凡選擇了一個較好的角度去審視西川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其生命觀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論者敏銳地看到了一種特殊的生命觀是如何影響到了西川的詩歌選擇和藝術(shù)風(fēng)格。但可惜的是論文論述只是初步展開了一個輪廓，深入闡發(fā)不夠。（胡彥）

殘雪的小說一直以來關(guān)注著人的精神世界，女性的內(nèi)心在她筆下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在殘雪的小說中，人性的陰暗面總顯得那么刺眼，從諷刺到批判再到否定，殘雪像一個旁觀者又像一個當事者，她把自己從社會中抽離，眼觀、耳聞、心想。她寫作的根基是承認人性，承認人性的多面性。她曾說，文學(xué)要“有自我分析能力”，“將追求人性的完美當做一種理想，而不是像中國文學(xué)那樣搞虛無主義?！比诵缘耐昝烙檬裁磥肀憩F(xiàn)，現(xiàn)實世界能否塑造人性的完美？歷史無情地把人性的丑惡面拋給了每一個熟悉歷史的人，倘若置身其中，歷史會無情地擊破人性中的每一個弱點。在《五香街》中，作者、敘說者、人物被刻寫在了一條“是是非非”的街道上，X女士存在與否成為敘述者極力想弄清楚的迷，所謂的奸情，所謂的親眼目睹，所謂的“一起”是否存在？女性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完成自我身份的確認，以及成為女性之后應(yīng)該怎樣凸顯自己的身份價值，敘述者在小說的結(jié)尾讓X女士走向了光明，偉大的光明！五香街上的眾生如何在一種原始的偷窺欲中生活，都是《五香街》所要展現(xiàn)出來的文本價值。

一、女性與歷史想象力

“人類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男人不就女人的本身來解釋女人，而是以他自己為主相對而論女人的；女人不是天然進化發(fā)展形成的人類?！边@似乎就是女性一直以來的身份特征，她們生活在一套由男性制定的準則之內(nèi)。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之中，三從四德的標準把女性牢牢地置于男性的陰影之中，每一種行為的背后都有道德的約束，每多走一步也會被道德所審判。道德在某些場合往往高于法律，道德的制定者繼承前世的經(jīng)驗同時根據(jù)身處社會的氛圍以自己的方式來劃分道德的等級，女性在這里永遠是道德審判的對象?？兹笘|南飛只是美好的愿望，雙宿雙飛到頭來只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夢。整個社會都在監(jiān)視著女性的一舉一動，束縛女性的自由到了泯滅人性的地步。女性真正的感情大多流傳于鄉(xiāng)間小巷，而且成為人們茶前飯后的談資，一種戲謔和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

在經(jīng)驗之外的文學(xué)世界，中國明清之際，才子佳人小說相當盛行。這種盛行一方面與社會風(fēng)氣有關(guān)，更多的是一種男性的自我滿足。在道德與法律的重重規(guī)定之下，男女之間的真實感情也被嚴重地壓抑，以至于男性為了獲得某種生理和心理的快感而想象出虛幻世界的女性。這些非經(jīng)驗世界里的女性較少受到道德的約束，他們能盡可能多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但情感服務(wù)的對象永遠是男性，不忠的行為也是對于男性。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是一種美好的愿望，是女性自身的救贖。像這樣的情景只能在非經(jīng)驗世界看到，在現(xiàn)實社會能看到最多的是各種各樣的貞節(jié)牌坊，是世俗世界對女性最高級別的表彰，但這座牌坊是如此之重，壓塌了多少女性的精神世界。

整個中國傳統(tǒng)社會培育了中國人特有的“看客”心理。這種心理一方面由于個體原始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中國社會“法不責(zé)眾”的社會規(guī)約使得群體觀看有了道德和法律的依憑。這種心理是人類的普遍原始記憶，也就是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中國農(nóng)耕社會悠遠的歷史把這種心理無限放大，在前現(xiàn)代社會，“觀看”成為一種重要的娛樂方式。有光明正大的看：歌舞表演、游山玩水、行刑現(xiàn)場等；有暗中的看：跟蹤、偷窺、陷阱等。而更為重要的是偷窺、跟蹤帶來的樂趣，這種樂趣是歌舞表演給予不了的，牽扯隱私的一切都是秘聞，在小范圍的圈子傳播，逐漸盡人皆知，道聽途說便能演繹成一個個精彩的案頭故事。好事者的猜測遠比事情的真相更能吸引人，弄不清道不明才是個中趣味所在。《五香街》中X女士與Q男士的奸情，就是在眾人的耳聞目睹、跟蹤、監(jiān)視、猜測中變換劇情的。殘雪是否借鑒了經(jīng)驗社會發(fā)生的事已不再重要，關(guān)鍵在于她為讀者敘述一個與女性有關(guān)的世界，這條街這個圈子存在于想象的世界的可能性更大。

歷史想象力是文學(xué)得以生成的一個重要因素?！段逑憬帧返恼麄€背景是一條具有現(xiàn)代色彩的街道，這個街道自然形成一個世界，它有自己運行的規(guī)則，正常情況下，它會一直存在直到現(xiàn)代化把它改變。X女士的到來，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安放在了五香街，這顆炸彈什么時候爆炸不得而知，這就完全打破了五香街原有的運行規(guī)則，世界變得混亂。在歷史的長河中，由于這樣的有意無意闖入事情比比皆是。秦朝第一次到達湖廣；利瑪竇第一次來中國，哥倫布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陸，鄭和第一次到達東南亞，這種進入都在當?shù)禺a(chǎn)生過不大不小的影響。X女士的到來，無疑是經(jīng)驗世界在非經(jīng)驗世界的重演。“關(guān)于X女士的年齡，在我們這條五香街上，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概括起來，至少有28種意見，……”，一個人的年齡也能引起如此大的反響，可見一斑。

X女士和Q男士的奸情是《五香街》的核心，由此帶來了一系列的猜測，X女士的年齡、相貌、暗地里從事的工作，以及她周圍的人都是猜測的對象；Q男士的外貌、家庭、性格同樣也被猜測。關(guān)于X女士和Q男士在一起的行蹤，在小說中敘述者就列出了四個追蹤者的看法，追蹤者的行為是一個個體行為也是一個歷史行為，它從各種角度展現(xiàn)了五香街的眾人對于X女士與Q男士奸情的窺視。這份奸情其實是大眾對于性的不同看法。而X女士飄忽的行為更讓他們確定在這個女性身上能找到他們茶前飯后的談資。社會本來是要求女性安分守己的，閨房之樂只是私密之事，但X女士不避眾人的暗中進行的活動使得人們認為她是在公開自己的隱私。X女士在河邊裸體看太陽，這是眾人不允許的，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看到過X女士的裸體，這種不滿足成功地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在小說中，X女士自始至終似乎都游離在眾人之外，這是一個具有個體精神獨立的女人，但是她卻一直被懷疑，大眾對于女性的懷疑難道不是一種歷史的循環(huán)？對于歷史的諷刺在小說世界被無限放大，想象力展現(xiàn)了它最優(yōu)秀的一面，不是對于女性，而是人們對于女性的態(tài)度在這里被徹底批判、無情地諷刺。

二、敘述可靠性的幻覺

《五香街》中關(guān)于故事的敘述變成了次要的東西，在文本中大篇大篇存在著的是精彩絕倫的議論與推理，大言不慚的演講和揣測以及貌似嚴肅縝密的歸納和演繹。那么問題來了，敘述是否可靠？敘述者作為五香街的一員，他是否有所隱瞞？與敘述者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隱含作者是否有著與敘述者不同的立場？當讀者看完小說，是否會產(chǎn)生敘述可靠性的幻覺？趙毅衡說：“如果我們仔細研究優(yōu)秀的敘述作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大部分作品中，主體的各個組成部分拒絕合作，誰都不愿服從一個統(tǒng)一的價值體系?？梢哉f，主體各組成部分不和諧是現(xiàn)代敘述藝術(shù)的成功秘訣”，也就是說，在一個敘述文本中，敘述主體往往是不合作的，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往往在對待同一個事件會有不同的看法，敘述主體之間的矛盾形成的張力使得文本更具有可讀性?！段逑憬帧返臄⑹稣呤俏逑憬种械囊粏T，他作為“速記員”隱藏其中，在閣樓上寫下了這部小說。在文本中，敘述者大量轉(zhuǎn)述五香街居民的語言，這些語言成為文本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猜測X女士與Q男士奸情的重要依據(jù)。

文本一開始，敘述者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在我們這條五香街上”中“我們”便是敘述者給讀者傳遞的身份信息，敘述者就是五香街中的一員，在這個身份的掩護下它可以盡可能多地搜集關(guān)于X女士與Q男士的各種資料，以便完成自己作為敘述者的任務(wù)。文本中大量的第三人稱敘述使得敘述顯得相當客觀，敘述者沒有用自己的時間來觀照X女士和Q男士的奸情，而是通過五香街居民的敘述來完成故事，這在相當程度上就把敘述的可靠性提到了一個新高度。但是作為隱含作者——人格化的作者，他對于X女士的所作所為怎么看待呢，他有著怎樣的觀點？從整個文本來看，隱含作者對X女士與Q男士的奸情是很關(guān)注的，而且具有一種強烈的批判欲望，它是要諷刺五香街居民的各種行為的：偷窺、跟蹤、懷疑、猜測，在這種反諷中完成與敘述者的某種對抗。在X女士被選為代表以后，文中有這樣一句話：“但新觀點終于誕生了，并以其頑強的生命力存活了下來，思想的改造是于不聲不響中完成的。”這肯定不是敘述者的語言，敘述者只是文本的記述者，那么誰有權(quán)力在敘述中出現(xiàn)作這樣的評論？隱含作者以其人格化的力量在這里顯現(xiàn)，是在表達對于X女士的某些觀點，在它看來X女士的代表身份是一種新的開始，是這個社會得以前進的動力。

文本中大量出現(xiàn)了“筆者”這個詞，筆者是誰？它為何能在文本中以合法的身份出現(xiàn)？“筆者”一般意義而言是執(zhí)筆寫東西的人，在文本中，“筆者”與敘述者是同一的存在，“筆者”能在五香街任意逗留，從居民對他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它是五香街的一員，而敘述者正是這篇小說的記述者，“筆者”從來都是獲取資料以后才開始寫作，從而轉(zhuǎn)身為敘述者，他通過他的筆記述了五香街眾人的言論，以及自己的看法。比如小說開篇討論X女士的年紀，當記述了寡婦的看法后，文中有一句“筆者想在此插一句”，敘述者立即變成筆者來表達自己的看法。

文本最后，X女士“向著明天，向著美好的未來邁步”，這段景象是“我們的偵察兵尾隨其后”看到的，是敘述者通過偵察兵的眼睛記錄下來的，作為敘述者真實記錄的發(fā)生的事，這是它的任務(wù)，但是偵察兵為什么會說出：“從歷史宏觀背景來看，發(fā)生在我們五香街的事情，是何等可歌可泣??！”這樣的感嘆其實表現(xiàn)的是隱含作者的意志，隱含作者對X女士的行為是贊賞的，同時也諷刺了五香街的眾人。

整個文本的敘述是否可靠呢？敘述的可靠性是有保障的，起碼在敘述者的層面它努力地記述了五香街發(fā)生的一切。但作為讀者為什么會產(chǎn)生敘述可靠性的幻覺？作家人格化的隱含作者在敘述的過程中偶爾出現(xiàn)打亂了讀者對于敘述連貫性的要求，同時敘述主體存在的不同價值體系也讓敘述可靠性的幻覺干擾了讀者。

三、性別突圍的痛苦

女性主義寫作一直在追求女性性別的突圍，從男性性別中分離出來，獨立。然而性別的確認是需要很大代價的。1990年代，女性作家諸如林白、陳染、荒林都在以小說文本為女性的性別突圍做著努力，在林白那里女性身份的確認變成了一場性派對，女性無節(jié)制地以各種方式釋放自身潛在的欲望才能讓社會認可女性的獨立身份，但到頭了卻陷入了片面化的泥沼。更多以女性為主體的行為藝術(shù)也在一味地模仿西方對于女性性別解放的方式，最后成了四不像，既沒有撼動男性對女性固有的身份判斷，也沒有把女性最有價值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然而，作為先鋒小說代表人物的殘雪，卻在不斷地寫作中逐漸明確了女性性別突圍的可能性和方式，以及由此帶來的女性痛苦。殘雪說女性觀念“是一種對中國傳統(tǒng)的反動。它的目標是徹底的個性化，”“只有那些真正的現(xiàn)代女性和想成為現(xiàn)代女性的人才會欣賞殘雪。”其實也就是說女性觀念是一種自我確認，然而中國人“根本沒將自我當作一種精神來看待”，這就是中國人的可悲之處，更是中國女性的可悲之處。

殘雪說《五香街》：“這是關(guān)于我們大家的故事，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進去扮演角色。它可以發(fā)生在東方，也可以發(fā)生在西方，至于年代，過去的一千年和未來的幾百年大概都適合發(fā)生這類故事?！蔽逑憬值墓适率抢^承也是一個預(yù)言，X女士與Q男士的莫須有的奸情況且在五香街鬧出了許多故事，其他平常過日子的女性又會怎樣？X女士以一個似乎是旁觀者的姿態(tài)被敘述進了與Q男士的奸情中，他們之間是否有奸情，敘述者無從得知，從五香街民眾的言語中讀者看到的只是推測。X女士在五香街作為女性的代表，她有丈夫有孩子，有自己的小生意，有散步的習(xí)慣，有照鏡子的癖好，有在家里裸體的習(xí)慣，也有對性的暗示性語言，這些是一個人，一個女性正常的生活習(xí)慣，但就是這樣一個正常的生活，被五香街的眾人演繹成為一個離奇、神秘的故事，X女士在表現(xiàn)自我的時候是不被認可的，五香街的規(guī)則認為女性不應(yīng)該大肆談?wù)撃信?，不?yīng)該有了奸情不承認，不應(yīng)該給年輕人講人生體驗，五香街的規(guī)則，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現(xiàn)實社會對于女性的要求，光明正大才是正常的，哪怕有一點暗中的隱私或者故意隱瞞的事情，都可能授人以柄，成為笑話流傳，即便是無稽之談，但是三人成虎，這樣的女性完全被看客和輿論包圍?？上攵?，要像X女士走向光明需要經(jīng)歷多少痛苦。

在《五香街》中，殘雪更多地是在表現(xiàn)自己對于人性的看重，性別問題成為反映人性的一方面而被突出。在人性不能得以被尊重被釋放的前提下，女性的性別突圍是無從談起的，在五香街的社會里，人性的弱點被放大，凸顯，但是這不就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某種映射嗎？也許對于人性的深思是殘雪對于女性自我身份確認的重要認識，女性性別如何突圍，必須要建立在人性健全的基礎(chǔ)之上，相反，性別突圍就會伴隨著巨大的痛苦，同時也是不可能完成的。

四、結(jié)語

殘雪是一個獨特的作家，她的敘事手法，她對人性的思考，從她早期的作品一直延續(xù)至今。小說中呈現(xiàn)的某種黑暗的東西，正是殘雪小說之所以吸引讀者的地方。正如瑞典漢學(xué)家馬悅?cè)凰f：“殘雪這位女性作家是中國的卡夫卡，甚至比卡夫卡更厲害，不斷提出抗議，是位很特別的作家?！彼目棺h或者說是反抗是《五香街》之所以迷人的重要所在。

【注釋】

[1] 殘雪.殘雪文學(xué)觀[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10.

[2] 蒙·波伏娃著.曉宜譯.女性的秘密[M].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8:5.

[3] 殘雪.五香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3.

[4] 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xué)導(dǎo)論.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49.

[5] 殘雪.五香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319.

[6] 殘雪.五香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3.

[7] 殘雪.五香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347.

[8] 殘雪.為了報仇寫小說——殘雪訪談錄[M].武漢: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188.

[9] 殘雪.殘雪文學(xué)觀[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22.

[10] 殘雪.五香街<自序>.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

（作者系云南師范大學(xué)中國當代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方向碩士研究生）

責(zé)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