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杭州 許仙
小說
插在門縫上的牙簽
浙江杭州 許仙
第四次中風(fēng)的父親被擔(dān)架抬走后,我鎖上他的房門。
我撕下一小塊餐巾紙,蹲在門前,用牙簽將它頂進門縫里。就插在距離地板十公分高的地方,把剩余部分齊門折斷,捏在手里。我急忙鎖上大門,下樓,爬上急救車。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迅速關(guān)上后門,急救車就嗚咽起來,左一腳高右一腳低地離開杭鋼南苑。
輸上液的父親直挺挺地躺著,兩眼翻白。
我扶著擔(dān)架,伸手想替他合上雙眼。
但我最終沒有這么做。我覺得這樣做不吉利,好像他已經(jīng)……
我發(fā)現(xiàn)半根牙簽還在手心里,就悄悄地塞進褲袋里。
我是上完大夜班回家,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他床上,而是側(cè)身倒在地板上;我?guī)退硌鎏焯芍?,但他翻了白眼,怎么叫喊都沒有反應(yīng)。我打電話給哥。哥說他在上班。哥說他馬上回來。哥說你叫急救車呀……但急救車來了,哥還沒有到。請個假有這么難嗎?都什么時候了,還這么磨磨蹭蹭的。
父親送進杭鋼醫(yī)院,采取必要的措施后,醫(yī)生就說必須馬上做開顱手術(shù),建議轉(zhuǎn)院。我清楚他的意思,杭鋼醫(yī)院只是家企業(yè)職工醫(yī)院,誰敢做這樣的手術(shù)呀?我打電話給哥,問他在哪兒?他說他在路上。我說明情況,必須馬上轉(zhuǎn)“浙二”醫(yī)院做手術(shù)。我問他到哪兒了?要不等他一起走?他就叫我先走,他說每分鐘對父親而言都至關(guān)重要。他說他馬上趕過去,隨后就到。
到了“浙二”醫(yī)院。急診室忙亂嘈雜,醫(yī)生護士穿梭似地來回奔波,問這問那。父親依舊昏迷不醒。我告訴醫(yī)生,父親二十年前患高血壓;十年前因心肌梗塞第一次中風(fēng);五年前第二次中風(fēng);兩年前第三次大中風(fēng),我們都以為他不行了,但他挺過來了,落下半身不遂……我話才說了一半,就被護士叫走了;她塞給我一張單子,叫我趕緊去交錢。
一切手術(shù)前的準備工作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
我被叫到醫(yī)生辦公室。醫(yī)生盯著朝窗外高舉的CT片看,神色凝重。他沖我搖搖頭。他說:“右腦大面積腦梗塞,左腦陳舊性血腫,右邊又有新的出血點……”他說:“這個手術(shù)危險性極高。但保守療法的話,恐怕就……”他忽然問我有兄弟姐妹嗎?我說有個哥。他說給我們五分鐘時間,商量一下要不要做?我打電話問哥到哪兒了?他說他在出租車上,應(yīng)該快到了。我把醫(yī)生的意思說了,問他做不做?他說你看呢?我說總不能見死不救吧?他說那就做吧。
我在一張張單子上簽名。
父親被送入手術(shù)室。手術(shù)室的窗子突然打開,麻醉師探出頭來叫我,神情嚴肅地說:“我們已經(jīng)消毒好了,再給你講一遍,病人狀況很糟,中風(fēng)多年,有心肌梗塞史,血壓偏高,糖尿病等;這個手術(shù)需要全身麻醉,上了手術(shù)臺很可能就醒不過來了……你需要考慮一下嗎?”
我說:“做?!?/p>
手術(shù)室的窗子輕輕地關(guān)上了。
哥打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在手術(shù)室。他又問手術(shù)室在哪兒?我說了半天,他還是搞不靈清。他說你下來。我下去找他。我的天哪!他不就在樓下嗎?他就不能直接上來嗎?我又累又氣,他當他是誰了?我沒有叫他。他看看我,問爸怎么樣?我生硬地質(zhì)問他:“你怎么才來?”他臉一歪道:“上高架堵,下來也堵,你叫我飛過來?”他穿著綠色工作服和黃色勞保鞋,腳步笨重地跟在我身后。我們來到四樓手術(shù)室外。
他坐在走廊上靠墻的碗狀塑料椅子上,拍拍雙膝,問我爸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我回家時他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
我站在走廊上,兩眼直盯著手術(shù)室的窗子。
一個小時后,一個白口罩單掛在左耳上的老醫(yī)生出來說:“我們盡力了?!?/p>
我的腦子里瞬間貼上兩個字:死了!
我回到家里,一屁股陷入客廳的沙發(fā),胳膊肘撐著雙腿,默默地盯著握在一起的雙手;我低下頭去,嘴里咬著并排在一起的大拇指的指甲。這一天,我想過很多次。自從父親半癱后,我就想,不知哪一天,它就來敲門了。但每次剛開始想,我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好像這樣能夠延緩它的到來。但現(xiàn)在,就是這一天了。怎么就是這一天了呢?
我腹中空空的,但不想吃東西,連水都不想喝;我腦袋昏沉沉的,卻絲毫沒有睡意。我靠在沙發(fā)上,閉上雙眼,腦海里有什么東西不停地轉(zhuǎn)動。父親被送進了龍駒塢殯儀館。他徹底太平了。他被推出來時,哥撲過去,一把揪住老醫(yī)生,嚇得推車的年輕醫(yī)生拔腿就往里逃。老醫(yī)生摘下左耳上的白口罩說:“對不起,我們盡力了。”我以為哥會搧他一個耳光什么的,但他沒有,他連話都沒有一句,就松開手,在走廊上轉(zhuǎn)了個身,背對著父親。
父親躺在手推床上,白布蒙住了他的臉。
我還是躺到床上去吧。
我拆開握在一起的雙手,按住大腿,艱難地支起身來。我走到自己房門口,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門。我和父親的房間并排朝南,只隔了一堵墻。最早,父母住大房間,我們住小房間;哥結(jié)婚時,父母把大房間讓給了他,他們住小房間,我睡客廳沙發(fā)。哥嫂搬出去后,他們又住大房間,我住小房間。母親故世后,他依舊住大房間。我結(jié)婚時,他才把大房間讓給我,自己住小房間。后來我離婚了,就沒有再調(diào)過來。他一直盼著我能再婚,能給他生個孫子。
嫂子和我前妻,各生了個女兒,父親就不要看這四個女人。
父親讓哥離婚。但哥對嫂子又愛又怕,他們就搬出去住了。
我離婚的部分原因也是父親對我前妻的抱怨。
“沒用的東西,”他天天罵,“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要她做什么?”“天天像只蝴蝶似的,我家只要蒼蠅,不要蝴蝶。媽的,趕出去!”
父親喜歡的是蒼蠅的多子多孫。
我不恨父親。我和前妻之間本身就矛盾重重,她有哪天是安心跟我過日子的?她和我離婚時,就沒有向我要女兒的撫養(yǎng)費。但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許我去探望女兒。我滿口答應(yīng)了。她罵我不是人。我說,不是人的人不是我,是那個背著老公跟別人勾搭的女人。
我走進自己房間前,先瞟了眼父親房間。我瞟了一眼門縫,我愣住了。我單腿跪地,撿起地上的裹著半根牙簽的餐巾紙。我試了試門,房門緊閉,它不可能自個兒掉的。我勃然大怒,“畜生!”我大夜班下來,飯沒吃一口,眼沒合一下,就趕死趕活地送父親去醫(yī)院;他們倒好,趁我不在,就跑來搶東西!我開門進去,在父親床上翻了個遍。我知道父親誰都提防,東西就壓在他的枕頭底下。但是沒有。我連床墊都掀了,還是沒有。
我把父親房里翻了底朝天,就是不見那只木盒子。
我給哥打電話,我問他:“你還是人嗎?”
“什么?”他假惺惺地問。
我說:“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又問:“什么?”
“操你媽的,”我大聲吼道:“魏陽,難怪你老在路上;你咋就不敢明說呢?你在爸房里?!?/p>
哥又說:“什么?誰在爸房里?”
鬼才跟你繞彎子。
“不是你,就是嫂子!”我說,“我在外面忙死忙活,你們倒好,搶走了父親的東西?!?/p>
我罵道:“你們還是人嗎?”
“放屁!誰進父親房間了?”哥說。
哥說:“你少來賊喊捉賊!”
我說:“哥,你就別裝了,我做了記號,有人進去過,父親的東西不見了?!?/p>
“啊……”
哥嫂是一起來的。他們就住在杭鋼北苑,和杭鋼南苑只隔了條半山路。他們明明有鑰匙,卻還來敲門,裝什么嗎?我打開門,說:“你們干嗎不自己開門進來?”嫂子抱著冬花,她黑下臉來,咄咄逼人道:“哪來鑰匙?你給的?”我也不客氣道:“你就算了吧?!蔽艺f:“老爸尸骨未寒,你們就來搶……”嫂子未等我把話說完,就質(zhì)問道:“你哪只賊烏珠看見我們來過了????”
我戳戳自己心的位置說:“它看見了?!?/p>
我從父親房門底下?lián)炱饢|西,拿給他們看。我說:“你們沒有想到吧?”我說:“出門時我插在這兒的,”我彎腰用手指敲敲那個位置,我說:“等我回家,它就掉在地上了?!备鐝奈沂掷锝舆^東西,邊琢磨著餐巾紙和半根牙簽,邊質(zhì)問我:“你什么意思?”
我說:“就這個意思?!?/p>
哥朝我抖著他手里的東西。他與其說是抖著手里的東西,倒不如說他的雙手在顫抖。他雙眼血血紅,怒氣沖沖地問:“你懷疑我和你嫂子?你把我們當什么人了?”
“不是我懷疑你們,是事實如此。”我說。
哥繼續(xù)抖著他手上的東西,問:“就憑這個?”
我說:“就憑這個?!?/p>
他說好呀,“就憑這個,你不再是我兄弟?!?/p>
嫂子說:“親兄弟明算賬?!?/p>
“既然嫂子這么說,”我說,“是該好好算算了?!?/p>
“哥應(yīng)該很清楚,你有今天,是父母拋了多少本錢換來的?”我說,“你大我三歲,那三年里,你這個魏家的長子長孫,就占據(jù)了他們的心,你高中住校、一年高復(fù)班,四年大學(xué),還有你結(jié)婚,你算過沒有?父母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
“你不也讀了高中,不也結(jié)了婚嗎?”哥問。
我說:“我讀的是什么屁高中?杭鋼中學(xué),就在家門口?!?/p>
“沒有二十萬,”我說,“至少也得十五六萬吧?”
哥說:“那是你自己讀不上去,又不是不給你讀。”
……
哥是結(jié)婚生女后才失寵的。在我未出世的那三年里,他享盡了父母的寵愛;這份寵愛,一直延續(xù)到他做父親為止。父親對他期望很高,把光宗耀祖的重任寄托在他身上,也把家里的積蓄全拋在他身上;父母和學(xué)校老師都看好他。但他智商不高,他的埋頭苦讀,并不能提高他的智商,只不過在常規(guī)考試中,靠死記硬背得了高分而已;而像非常規(guī)的中考和高考,他就不行了。他沒有考上重高,只考了個優(yōu)高;在優(yōu)高中,他自然又是好學(xué)生,但高考又不行,第一年剛上三本線;他還不自量力,非要再去讀一年高復(fù)班,第二年也只是考上一般的二本。在一所普通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進了鋼廠,只是名上三班倒的技術(shù)員而已,和我有啥區(qū)別呀?但他好歹是我們魏家第一個大學(xué)生,至少給父母臉上貼了層薄金。不像我,普高畢業(yè)后,就進鋼廠做工人。
父親對他的失望,是他找了個同廠女工——也就是我后來的嫂子。
嫂子小個子,而且瘦,屁股尖削削的;父親頭一眼看到她,就眉頭大皺。父親認定她不是只下好蛋的母雞。父親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他要哥找個大屁股的女人。至少像母親這樣的。但哥是那種死讀書的人,只認死理。父親最后還是依了他,把自己住的大房間讓出來做新房。但是,一年之后,嫂子生了女兒后,父親就忍無可忍,非要哥跟嫂離婚。
嫂子到了預(yù)產(chǎn)期,住進杭鋼醫(yī)院時,母親一天跑三趟;但她一生下女兒,母親連個面都不露了。父親不許她去。父親對哥大失所望。父親破口大罵,這個小土崽子,光宗耀祖是指望不上了,現(xiàn)在連傳宗接代也完蛋了,那怎么行呢?父親逼哥離婚,重新娶個大屁股女人。嫂子在月子里,哭了一場又一場;好在哥對她鐵了心。說實話,我也挺同情哥嫂的,都什么年代了,生男生女有啥差別?
哥嫂不能在家里呆了。
他們到外面租了間房子,搬了出去。
在這點上,我支持他們。我叫哥嫂放心,家里有我呢。
說實話,我和哥從小就不和;但是哥嫂搬出去后,我和哥倒是比過去親近多了。不管怎么說,哥還是挺有志氣的,對愛情忠誠。雖然父親從中作梗,但他們的小日子苦中有樂,倆人圍著小寶寶,倒也是其樂融融。過了兩年,廠里分給哥嫂一個小套福利房。他們有了自己的家,我替他們高興;我?guī)退麄冄b修新家,樂得忙進忙出。
我在父母眼里,一直是個不入調(diào)的兒子;但是,父親把哥嫂趕走后,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當然,那也不是什么宏偉的理想,只是指望我能傳承魏家的香火罷了。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找了個大屁股的女人,可是結(jié)果又怎么樣?她還不是跟嫂子一樣,也生了個女兒。父親又發(fā)作了,臉黑得跟個包公似的,我剛從醫(yī)院回家,他就叫我離了。
我不離。我不做這個缺德的事情。
我說:“不是你說的嗎?大屁股女人包生兒子?!?/p>
但父親不認這個理,只認那個離。
他怎么鬧我都瞞著她,我又要上班,又要去醫(yī)院服侍她,累得要死要活。但是,她在醫(yī)院里呆了七天,不見我母親去一趟,就知道不對勁了。出院那天,我抱著女兒,和她一起回家。剛進門,父親就暴跳如雷。她不比嫂子。嫂子只會關(guān)起門來哭,她才不管呢;她照樣和父親對罵,罵得不過癮,倆人就打起來了。家里鬧得天天雞飛狗跳,永無寧日。
她大鬧了三天,撣撣屁股回娘家去了。
哥搖搖手上的東西問:“你確定這東西不是風(fēng)吹落的?”
我說:“絕對不可能?!?/p>
哥又問:“會不會是你前妻……”
我冷笑道:“她怎么知道爸今天會出事?家里沒有人?”
嫂子說:“問你自己呀?!?/p>
嫂子說:“你跟爸住在一起,我們怎么知道東西不在你手上呢?”
“什么?”我說,“我會騙你們?”
嫂子說:“誰知道呢。”
哥的手還在抖,好像被刺了,甩不掉的痛。他說:“我想知道,爸到底丟了啥?”我頓時冷笑道:“你不知道嗎?三只金戒指,十幾塊光頭大洋,和八萬多塊錢的存單?!逼鋵嵥蜕┳颖日l都清楚。哥把東西放到桌上,問:“都不見了?”“我都找遍了,”我說,“不信,你們找吧?!?/p>
哥嫂進了父親房間。
房間里一片狼藉,嫂子說:“你都找過了,還找個屁呀?!?/p>
我說:“你們再找找看,或許是我遺漏了?!?/p>
哥也是先從父親床上找起,看來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他可以說是沿著我找過的路線,又把父親房間搜查了一遍,也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哥黑著臉,和嫂子一起退到客廳。哥再次撿起桌上的東西,又琢磨起來。他突然說:“這是你設(shè)的局吧?”
“什么意思?”我問。
哥說:“就這個意思。”
哥說:“你就想用這個玩意兒,私吞爸的東西?”
他又朝我抖抖手上的東西;好像它就是證據(jù),鐵證如山。
他反咬我一口。
這就是我哥。
我問:“要不要把我的房間也搜一遍?”
嫂子冷笑道:“就是把這套房子搜遍了,又有什么用呢?”
哥說:“爸沒了,他的遺產(chǎn)我們各一半,這套房子你要住,也可以,按時價你出一半錢給我;當然,你不想住,我們就掛到中介去。另外,爸的那些東西,我也不想深究了,就照你剛才所說的,我們也各一半。你給錢也好,給東西也好,你自己看著辦吧?!?/p>
“放屁!”我氣極了。
……
自從我離婚后,父親就說要把一切都給我,他叫我趕緊再找個女人,趕緊給他生個孫子。他當是什么了?去小菜場里買菜呀,隨便你挑。再說,我也怕了,萬一找個女人,還是生女兒呢?盡管父親已經(jīng)有過第二次中風(fēng),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如兇神惡煞一般。說實話,我怕他,我從小就怕他;我要頂個嘴,他手中有什么——碗啊瓶啊刀啊板啊——就毫不例外地砸到我頭上。
我說我不要你的東西。
就這間破房子,值幾個錢?再說,他這些年一直在鬧病,家里能有什么積蓄呀?
“放屁!”父親罵道。
他從他房里取出一只木盒子來,抓在手中,朝我搖搖;他打開盒子,取出幾張銀行存單,說有八九萬塊錢。我想不到他居然還能存下這么多錢。他又取出三只金戒指,十幾塊光頭大洋。他說,還有房子。他說他會寫一份遺書,只要我給他生個孫子,他就將一切都留給我。
我說:“你要存心給我的話,現(xiàn)在交給我保管吧?!?/p>
他說:“哪天我抱上孫子了,我就交給你?!?/p>
他說著,回進自己房里,關(guān)上門,把木盒子藏了起來。
父親住的小房間,我住過二十年,我對房中的一切了如指掌;我從不擔(dān)心,我會找不到這只木盒子。更何況父親那時候已中風(fēng)過兩次,行動多有不便;尤其是他第三次大中風(fēng)后,人已半癱。你說他還能把東西藏到哪兒去?之前,我之所以沒有找過它,是因為怕父親發(fā)脾氣;他是個沒腦子的人,一發(fā)脾氣什么都做得出來。我不想惹他不高興,我也不怕拿不到它。
我沒有要獨吞它的意思。真的,我曾經(jīng)告訴過哥,爸有這些東西。
但自從父親半癱之后,哥嫂就常來家里走動。
他們來一次,就被父親罵出去一次。父親雖然口齒不清,嘴角淌著口水,但那些惡毒的語言并沒有因此而有損它的殺傷力。但凡父親一開罵,嫂子就拉起哥走。他們愈敗愈來,倒是讓我起了疑心。我漸漸地明白他們的狼子野心了。
我那樣子對他們,他們還這樣防著我。這太傷我的心。這讓我不得不想起小時候,哥要什么有什么,而我要什么沒什么;我就是要支鉛筆,也是哥用剩下的。至于字典什么的,都得跟哥借。而他去優(yōu)高住校,讀高復(fù)班,以及大學(xué)四年的費用,少說也有十五六萬。他們在他身上所花的錢,足夠抵得過父親留給我的一切了。
我憑什么要拱手讓給他們呢?
后來,我也就留了這個心。
我說:“爸有遺書,房子和東西都是留給我的。”
嫂子說:“做夢!”
“那還說什么呢?”我說,“我們法庭上見?!?/p>
哥抖著他手上的東西,說:“報警?!?/p>
我說:“報警就報警?!?/p>
我伸手去摸褲袋里的手機,食指卻被尖銳的東西刺了。
是那半根牙簽。
我拔掉它時,食指上滲出一滴血來。
一滴有毒的鮮血。
許順榮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64年生于杭州。現(xiàn)居杭州。在《江南》、《十月》、《北京文學(xué)》、《天涯》、《清明》、《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發(fā)表500萬字。有作品入年度選本及排行榜。出版長篇小說《關(guān)于我漂亮母親的一切》、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小小說集《麻醉師酒吧》、《愛人樹》、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