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岱山 復(fù)達
散文
最后的小船
浙江岱山 復(fù)達
島與島之間的海面上,黃濁的海水如一匹巨大的綢布平和地鋪展,微波蕩漾。一只只淺藍或白色的浮子像滾筒那般,散亂地漂浮,卻又分明有規(guī)則地散布,宛若一只只的小精靈,在偌大的海面上駐足,悠然,或者歡躍。海面便多了一道淺淺的風景,令人眼前一亮。
一問熟悉漁業(yè)景況的人,才知那是捕鰻苗的椼地。
鰻苗就在這般淺海的區(qū)域洄游,漸漸長成。因有人需要鰻苗,捕鰻苗的行當就應(yīng)運而生。一艘艘的小船成為了捕鰻苗的主力。這樣的小船,二三十匹、甚至十五六匹馬力的就行,兄弟倆,或者夫妻一對,便能駕馭。機器一發(fā)動,“突突突”地開往捕鰻苗的椼地,一潮一來回,也省力,也方便。
我就記著了捕鰻苗的這般情景,更惦記這捕鰻苗的小船。
那天,去一個漁村走訪,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碼頭上。眼前,一大一小兩座青翠的島嶼像兄弟倆似的,聳立在不遠的海中,一道道黃白的細浪將海面蕩漾出一棱棱的皺褶。一只只褪了色似的藍白浮子在海面輕微晃動,有點洋洋灑灑的意味。這不就是捕鰻苗的椼地?
一艘淺藍色的小船正從那邊駛來,漸漸地駛向碼頭,機聲隆隆卻又朝碼頭邊上駛?cè)?。闊大的碼頭對這樣的小船來言,太高大。它只得??吭诖a頭邊緣的灘涂上。好在灘涂的邊上有一道低低的堤壩,小船就將此作為泊靠的港灣。我不由走過去,這是我了解小船捕鰻苗的一個極佳機會。
船很小,比舢舨大不了多少,卻在船尾豎立個一人高的小船艙,小型的機器就安裝在里面;艙面的一小半制成了一個水槽,一只圓口的網(wǎng)兜放在里面,想來用于鰻苗的暫養(yǎng);一根竹篙橫臥船頭邊上。這樣捕鰻苗的小船在漁船密集停泊的漁港里看不到。而我也是第一次見上,當真愧做了一名島上的人。
船雖小,船主也是位老大吧。在我們島上,老大是一船之長,十來個、十幾個的漁民都在老大的管轄調(diào)配之下,開洋攏洋、下網(wǎng)拉網(wǎng)等都聽老大的。一個人的船,盡管如光桿司令,卻也是老大。
打過招呼,遞了支煙給他,我便與他聊了起來。老大姓柴,個子不高,一身深藍色的雨衣雨褲包裹著他并不強壯的身子;臉色如黃濁的海水那般,少有光澤;細密的皺紋布滿額頭,看上去有點蒼老;雙目細長,眼光平和,卻含有一種憂郁的神情。這樣的模樣,在我的印象里與漁民的形象對不上號。漁民們應(yīng)該是強健有力,個性豪放的??伤置饔质莻€漁民,還是個撐著自己小船的老大。我想,像他這個模樣,是不是也只能撐一下小船的?
話題自然從今天捕了多少鰻苗開始。他提過一只塑料桶讓我看。桶里盛了一半的渾黃海水,二三十尾鰻苗正在晃動的水里游動。待水平靜下來,我才看清那鰻苗還不如火柴梗粗,乳白色,兩小點黑黑的烏珠嵌在頭上,背上還沾有點點黃色的骨架,靈動,可愛。然而,我所想到的是,這么小的鰻苗,所張的網(wǎng)眼該是帳子布一般的細微了,如此才使鰻苗不致漏網(wǎng)。
這二三十尾的鰻苗是一個潮漲潮落的收獲,是多還是少呢?他苦笑一下。不知今年是小年,還是鰻苗委實少啦?去年雖說少了點,每潮總還有五六十根(尾)。前年更多,一潮百把根都抲(捕)到過。唉,鰻苗也難抲啦。說著,他不由搖了搖頭。
這鰻苗是不是也像近海其他的魚類一樣,越來越少了?船多魚少,這似乎已成不爭的事實??蛇@鰻苗是洄游類的,今春才游向眼前的海域,難道繁生鰻苗的母鰻也少了?
這樣的問題有點深奧,還是藏到心里吧。我便問他,鰻苗多少錢一根?他抽口煙,把煙霧深深地吐出來,說現(xiàn)在的時勢“弄伐拎清”(搞不明白)啦。前年鰻苗旺發(fā),每根五元,賺頭不大。去年數(shù)量少了點,倒有三十元一根。今年抲得少,價格卻還是十五元左右。以前,只要船一靠碼頭,收貨的人就等著要貨?,F(xiàn)在,這樣的價格也還要暫養(yǎng)幾天,有時等上一禮拜,收購的人才上門來。他又抽口煙,給我算起了賬。每次出海,扣除柴油款、網(wǎng)具折損和其他成本,就幾乎沒多少利潤。碰到“背殼籮”(空手而歸),那就得賠本啦。
我隱約聽人說過,鰻苗主要被收購商運往日本和韓國,其他一部分則集中在江蘇、福建、廣東等地進行養(yǎng)殖。養(yǎng)殖三個月后,鰻苗就長成一斤左右。成品的鰣鰻,一般每斤在八九十元價位,捕鰻苗與養(yǎng)鰣鰻的價值比分明地凸顯出來。可柴老大這樣的人還是默默地捕著鰻苗,或許是被迫,或許也有點心甘情愿吧。
不知小日本、韓國人為何不收鰻苗啦?他們不收購,價格就上不去。鰻苗再多,也賺不出花頭來。這世道變得太快啦。他有點賭氣似的,將煙頭狠狠往海里一扔。不過現(xiàn)在也隨它了,抲完這一汛,就沒得抲啦。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提著塑料桶,準備往村里走。
我又遞上根煙,請他再留會步。我將他說的“抲完這一汛,就沒得抲啦”的話題暫時擱置一下??此呗返耐扔悬c瘸,便試探著說:柴老大,你這腿……?
他望望大海,悶悶地抽著煙。越過兩座一大一小的島嶼,外面的海茫茫無際,一艘漁船孤零樣的駛在海面上,有點飄搖。
我的耳邊響起他那有點嗓啞的聲音。二十來年前,我也在人家的船上撐船。因為沒讀過多少書吧,從伙將(伙計)到頭多人(二副),花了十多年的時光。到如今,我已撐了三十多年船啦。想不到二十來年前,我這樣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都在船上的漁民,也會一不小心闖了“溜腳孔”(一腳踏進陷洞而跌倒)。那天,船上的卷纜機不知怎么卡住了。我走過去,看看是機器壞了還是纜繩塞住了。正當我蹲下身子,一門心思地檢查時,卷纜機又轉(zhuǎn)了起來。也該我倒狗運,右腳剛好在卷纜機的入口處,一下子被繩纜絆住,卷了進去。粉碎性骨折。在家休息了三個月,落了個瘸腿鴨子的模樣。唉,這已過去啦。
他打開了話匣子,邊抽煙,邊述說自己的事。我面海靜立,不時看他一眼。這樣的滄桑,我不想打擾他。
腿上有了殘疾,就再難下到船上去。這樣的漁船要經(jīng)得起大風大浪。老大雖再三挽留,我卻心里明白,就堅決地推辭??墒?,我離了抲魚,還能干啥?那時年紀也還輕,就與老婆商量,借借會會地湊成錢,買了這一艘小船。夫妻倆就靠著這小船生活。起先,在家門前的海上抲些小魚小蝦。后來,時興抲鰻苗,就又購置了些網(wǎng)具,在這附近的海中打樁,每年春季抲上一汛。你看,這片海上楓子(浮子)漂著的就是我們抲鰻苗的椼地。
我點點頭,一只只的浮子靜靜的,仿佛都抬著頭,也在默默地聆聽他的講述。
這看上去好像近在眼前,可小船開過去也得二十多分鐘呢。
而我心里冒上來一個問題,就不得不打斷他。你老婆怎么不在船上幫你?
她的身體也虛弱,這幾天忙出病來了。我讓他在家休養(yǎng)幾天吧。人也不能只為了賺錢而活著。你說是吧?再說,今年生意不太好,沒必要忙死累活的。
可是,他一個人在小船上捕鰻苗不是更苦更累?拉網(wǎng),分撿雜魚,取鰻苗,暫養(yǎng),清理網(wǎng)具,下網(wǎng),這原本由兩人干的活,他一個人來承擔,可想而知,要承受多少的勞苦?
然而,他卻一笑而過。
身體好頂要緊啦。身體好,啥都好。身體好的時候,苦一點,賺點錢,就值了。我們都是苦出身的,干活苦,也習(xí)慣啦。
我想,這是他們這一代漁民的真心話。在海上,哪一個漁民吃不起苦呢?怕吃苦,又怎能成為一個漁民?俗話說,天下三份苦,撐船,打鐵,磨頭腐。撐船是第一苦的行當。要想撐船捕魚,就必得吃苦。他們這樣的漁民,該是下了船就已準備著吃一輩子的苦。他們也苦得起,苦得有價值。
正當我想著時,他靜默下來,又猛吸一口煙,將煙火已燃的煙蒂扔進海里。然后,嘆口氣,情緒有點激動地說:“想不到這小船要被上交拆解啦。這不是斷了我們的活路?”
我一愣,也想不到他依舊會提起“抲完這一汛,就沒得抲啦”的話題。這個話題對他來說太壓抑,太沉重,可他又不得不說。作為捕鰻苗的小船,又怎能繞過這個話題?因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去年開始,省里針對“東海無魚”的現(xiàn)狀,開展了漁場“一打三整治”專項行動。這“一打”,就是嚴厲打擊“三無”漁船。凡是無船舶證書、無船號、無馬力指標的,一律上交拆解,以依法加強漁業(yè)管理,嚴格制止濫捕行為,保護海洋漁業(yè)資源。為此,縣里還研究出臺了政策,去年已上交拆解了一批。柴老大這樣捕鰻苗的小船肯定是無證的,但考慮到捕鰻苗的季節(jié),就推遲到今年五月底到期。
我說“三無”漁船是要打擊呀。全省這么多的“三無”漁船濫捕濫抲,近海的魚已所剩無幾了。這個你該體會得到吧?
近海的魚是少啦。這個大家都曉得,鐵板釘釘一樣??蛇@是大的漁船太多,它們像掠奪一樣。要打,也打擊大的“三無”漁船就行。像我們這樣的小船,只在家門口抲抲,哪有太大影響?歷古以來,家門口的海就是自己家的海一樣,憑啥不能抲魚?
他有點不服氣,還有點橫蠻的模樣。
我說,只要是“三無”漁船,大的小的都一樣對待。你不打擊“三無”的小船,大的“三無”漁船不是照樣會有意見?
這倒也是。他嚅囁一下。可問題是,像我這已五十多歲的人,不抲魚,還能干啥?加上瘸腿鴨的右腿,連給人家管管門都不要呢。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雖說現(xiàn)在鰻苗少啦,但有艘小船,就有條活路,總歸多多少少能抲上一點,過過生活。沒了船,不是要吃干飯?
他這樣的狀況確實是個問題。我知道,這捕鰻苗的行當,大多是五六十歲的漁民所干。他們或年老體弱,到二三百匹馬力以上的漁船上吃不消;或像他那般身有殘疾,不得不從大的漁船上退下來;或打造不了大漁船,只能長期撐小船謀生;或在大漁船上被人雇傭,不如買艘小船自己捕魚,樂得自在。在我們縣里,這樣捕鰻苗的小船足有一百二三十艘。這是一支不小的隊伍呢。一旦將小船上交拆解,他們的生計的的確確存在問題。他們失去了船,等于失去海,就如農(nóng)民失去了土地。盡管政府會補償幾萬元,但從生活的著落來說,卻是杯水車薪了。
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種同情,還帶有點悲憫的感覺。
想過以后干啥活去嗎?
還能干啥活?吃得消的話,給人打打短工吧。吃不消,就在家里過老。
靜默。我又遞煙給他,想消消他的火氣。其實,我也不知拿什么話來慰藉他。
過了一會,待他心里平靜了一些,我說,人家到了規(guī)定的時間把小船上交了,你到時不上交就不公平了。
誰說我不去上交?他側(cè)轉(zhuǎn)頭,望望我,眼光里有點郁怨的成分。又別轉(zhuǎn)頭,望著自己的小船。有時想想,這海里的大大小小漁船委實是太多啦。海雖大,魚雖多,可也難以容納這么多的漁船亂抲啊。將子孫的飯都抲完啦,不是罪過嗎?是該打擊一下啦,要不海里的魚會斷子絕孫的。
原來,他的心底里還是明辨是非的,我不由為他高興起來。
頓了頓,他又嘆口氣。唉,只是事情弄到自己的頭上啦,有點難受。這小船,跟了我十多年啊!
一種無奈,一種悲愴,在他的心中交叉的涌動吧。我的心里,他的形象忽地多面起來,讓我得以重新認識他似的。或許,這就是漁民兄弟的情懷吧。
望著他一拐一瘸的身影,我感覺有點疼,卻也漸漸地寬慰起來。
再望望海,柴老大的小船連同旁邊的幾艘一道,輕飄飄的,在微波間蕩漾。這些小船,待過些日子,就會消失蹤影。那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子,也會被柴老大他們收走,只會留下幾根撐著的木樁或竹竿,如一支支的標識,讓人想起這海面上曾經(jīng)捕過鰻苗。然而,也說不定這樣的木樁或竹竿會影響航行,不多久就會被拔除。到那時,海面上惟有起伏的波浪。若干年后,又有誰還會想起捕鰻苗的情景?
我掏出手機,將柴老大他們的小船拍攝了下來,留作紀念。
在眼前的這片海域,這可是最后的捕鰻苗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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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多,天空黑壓壓一片,海還在沉睡之中。坐落村邊的小港灣里,朦朧的夜色依舊籠罩著。七八艘小船停泊在港灣的岸邊,卻已人影晃動,將海邊的靜寂拔撩出一種動感的音韻。
“突突突”、“噠噠噠”的機器聲劃過海面,刺破黎明前的寧靜。小船們一一駛離港灣,犁開暗黑的航道,朝著預(yù)定的錨地前進。
老徐的船就在其中。
中等身材的老徐,有點消瘦,褐黃色的臉,額頭上刻著幾道皺紋,讓人看上去已六十多歲。身上穿著灰色的棉毛衫和黑色的外套,外面又套了件淡藍的長雨褲,連著胸襟。他老婆稍矮些,有點胖,頭戴一頂圓形的遮陽帽,外面也穿著淡藍的雨衣雨褲,像是與老徐組成了夫妻裝。
船是小船,七八米長,四五十匹的馬力。幾塊木板架在船尾,成為一座簡易的駕駛臺。老徐坐在里面,操著羅盤。雙目如魚的眼珠,睜得圓圓,直視前方,穿透那迷蒙的夜色。他老婆也不停歇,在微弱的昏黃燈光下,坐在艙面上整理著雜物。小船繼續(xù)在黝黑的海面前行,尋找下網(wǎng)的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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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雙休日的下午,幾個朋友閑著沒事在喝茶,叫我也過去。其中一個不大相熟,朋友介紹才知姓徐,在某局剛聘任為副科長。小徐說他早認識我,只是無緣坐在一起喝茶。我打了下呵呵,與他握手,就算相識。朋友還介紹說,小徐的父親是捕魚的,捕魚的事可問他。我的興致一下高漲起來,這個機會難得也。
就向小徐了解他父親的情況。
小徐能說會道,也不遮掩他作為漁民兒子的背景,甚是討人喜歡。
他說他父親十六歲就下海捕魚,至今已捕了四十一年的魚了。從前,他父親在別人的船上干活。因為個性倔強,與老大蠻難相處。二十多年前干脆自己買了艘小船,與他母親干起了夫妻船的活。這樣也好,苦吶是苦了點,卻可自己做主,不受制于人。
“寧當雞頭,不當鳳尾”。我想到了這句俗語。雖是夫妻船,小船的船主也是老大,老大便有主宰船只出洋攏洋、下網(wǎng)拉網(wǎng)、魚貨價格的權(quán)利,尤其是有個性、有主見的老大,那更是得心應(yīng)手,憑自己的技能在臨近家門前的海上率性而為。
我知道,這樣的小船,在全縣可有六七百艘。六七百個小船老大雖然情況不一,卻個個都在骨子里蘊藉著老大的風骨。他們一樣的風里去、浪里來,一口風、一口浪地在海上討生活,有時甚至比二三百馬力的漁船老大更辛苦,而所掙的錢卻是這些老大的幾分之一。
他們的小船上,沒有探測儀、掃描儀、衛(wèi)星通訊,沒有防碰撞系統(tǒng)、救生筏,沒有大副、二副、老規(guī)、水手、伙計,沒有編組編隊,沒有帶隊船老大,只有一臺十二至六十以下馬力的機器,一只小小的羅盤,一個兄弟,或者自己的老婆。他們就憑這么一艘小小的漁船,潮漲時開洋,潮平后攏洋,或者就在海上泡上一天,潮落之后再等候潮的漲起,來回也自主,安危也自知。就看這一潮的收獲多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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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突突”的機器聲依然在海面震響,船尾的浪花在夜色中翻卷出一縷縷白花花的碎片。
個把鐘頭后,船只開到離一座礁巖不遠的地方。老徐將駕駛艙的燈朝前面的海面晃了晃。這是一種信號,是一種提示,也是一種語言。老徐的老婆讀懂了,領(lǐng)悟了。她知道燈光射照的海域即是下網(wǎng)的地方。經(jīng)年累月的在海上一起捕魚,夫妻之間已不用言語來指點、解說,他們早已達成了默契。
她步到船中央的桅桿邊。桅桿粗壯,早已變了功能,由早先的撐帆落蓬改為了用來吊掛繩索,頂上安裝了一只馬鞍似的轱轆。她用力地將繩索一拉,船舷邊草綠的網(wǎng)具輕巧地吊了起來。網(wǎng)具的底端是一根嬰兒手臂粗的鋼管,隨著繩索慢慢地放下,鋼管帶著厚重的魚網(wǎng)沉下海中。一條麻花般的繩索緊緊地牽拉著魚網(wǎng),卻又淹沒在海中。
一頂,再一頂,兩張魚網(wǎng)便順著潮流,張開了口子。壘球似的浮子念珠一般串在一起,兩人來長,就橫在船尾,成為兩道張網(wǎng)的標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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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喝了口茶,像是理了一下思路,說抲魚(捕魚)太辛苦。像我父母,有時凌晨二三點鐘就出門,到黃昏時才回家,差不多一天一夜呢。有時風大,雖然父親這么多年的抲魚,經(jīng)驗豐富,會看天識海,不該出海時他不會開船,但海上的天氣無常,“烏風猛暴”的辰光也偶有發(fā)生,我們做子女的就擔心。我就要他別下海抲魚啦,可他哪里聽得進?
你說收入嗎?前些年倒還好,抲的魚多,近海的魚蟹新鮮,有時抲上來還是活的,一到碼頭,收貨的、飯店的,早等候著,搶購一般。好的時候,一天能賺千把元。但扣除柴油款、折損費,也就五六百元吧。好在政府每年底補助一部分的柴油款,這樣下來,一年倒能掙十多萬元。
可是,近海的魚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小,收入根本比不上過去啦。村里那種像我父親那樣的小船本來有三四十艘,現(xiàn)在據(jù)說少了一半左右。那種如我父親所撐的夫妻船,只剩五六艘了。這些賣船的,或轉(zhuǎn)產(chǎn)轉(zhuǎn)業(yè),或干脆退休上岸。辛苦的汗水得不到應(yīng)有的報酬,他們便不得不如此。
就我父母他們頑固,還是要撐著小船。
我多次讓他們上岸休息算啦,可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他們說他們沒有退休年齡,哪像我們機關(guān)人員?何況現(xiàn)在還可以干活,不干活不是要憋死?他們說他們不像失地農(nóng)民能買社保,只能多賺點錢,今后養(yǎng)養(yǎng)老。他們說我的工資也不高,他們賺點錢,也可幫助我一下??傊?,他們離不了船,離不開海。
我聽著,被深深的感動。在這樣的背景下,夫妻兩個人,苦苦地撐著一艘小船,是多么不易。哪怕現(xiàn)在魚少了,只要還能捕魚,竟還是一味地堅持著,是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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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繼續(xù)在“突突”聲中緩緩?fù)伴_。后面不遠處的海面上,船尾拖曳的浪花漸趨平息,一道長長橫桿似的浮標時起時伏,又拖曳出一道道橫橫的浪濤,平緩,溫和,如一道道笑紋。
這就是拖網(wǎng)。沉入海中的鋼管被牽著鼻子般順著海底徐徐拖動,掃蕩似的。套在鋼管上的魚網(wǎng)撐開了身子,像袋子,如巨嘴。不幸的魚蝦蟹一旦進入網(wǎng)袋,即是厄運當頭,哪能逃得出來?
老徐漸漸地將船開往一座島礁旁邊。他的經(jīng)驗里,島礁邊上的白果子魚、虎頭魚等相對多一些,還是玉禿(比目魚)、蝦潺(龍魚)等,運氣好的話,正值黃鯽洄游時節(jié),說不定能一網(wǎng)捕上幾十斤的黃鯽。他點了根煙。煙霧在海風里瞬間飄散。他的腦海里卻期望這一網(wǎng)能捕上幾十斤的魚來,哪怕十幾斤也行。
個把鐘頭后,老徐示意老婆可拉網(wǎng)了。他老婆隨即起身,抓起網(wǎng)繩,撐開弓步,使勁地拉網(wǎng)。水漉漉的網(wǎng)慢慢地被拉上來,沉甸甸樣的。這樣的過程最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種希望,那沉甸甸的仿佛不是浸泡了海水的網(wǎng)具的重量,而是魚蝦。
網(wǎng)袋里的,卻是一小堆的梅童魚、虎頭魚和鮮艷的紅蝦。老徐的老婆嘆息一聲,默默地蹲下身,開始理魚。老徐走出機艙,看看倒在艙板上的收獲,撿起一尾手指那么小的玉禿,搖搖頭,將它扔進海里。
船只繼續(xù)往前駛動。老徐的老婆又將魚網(wǎng)放進海里。
然后,她又繼續(xù)理魚,將黃燦燦的梅童魚和淡紅色魚頭的虎頭魚各放在一只塑料盆中,又把紅蝦捧進網(wǎng)片制成的竹篩子里,使勁地搖動。那些細小的紅蝦透過網(wǎng)眼紛紛掉落下來,像一陣紅色的雨滴。再把留在竹篩里的紅蝦分揀成兩類,因為價格不一。漏在甲板上的,最小也成最多,差不多占了所捕紅蝦的一半。那如蚯蚓頭一般的小紅蝦又有誰會買?倒進海里又可惜,只能曬干當作雞的飼料了。
晨曦已微微地映現(xiàn)在東邊的??丈稀K麄兓蛟S也如曙光初現(xiàn)一般,期待下一網(wǎng)的收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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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呷著茶,臉上呈現(xiàn)一種憂色。
他說,我現(xiàn)在充滿了一種矛盾。
我一愣,也喝口茶,望著他,期待他說下去。
他說他父母已在海上討了幾十年的生活,既是生活所逼迫,也可說是那樣的愛著海。可是,省里對“三無”漁船的打擊,也輪到了父母的船只。他們雖有“三合一”的證書,卻也屬于打擊的范圍。他們就不得不上交船只,從此成為“失?!钡臐O民。
這個我知道,省里對“三無”漁船正開展嚴厲打擊。這樣的漁船擾亂了漁場的秩序。濫捕亂張,破壞海洋漁業(yè)資源,自該狠狠打擊。那所謂的“三合一”證書,則緣于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市、縣要求大力發(fā)展大型鋼質(zhì)漁船,因馬力指標缺乏,便動員那些小型漁船將馬力指標上繳,補助一部分資金后,由縣里發(fā)放捕撈證書,俗稱“三合一”,可在近海捕撈作業(yè)。如此,擁有正式馬力指標的,稱得上是“全國糧票”,而只有“三合一”證書的,則僅為“地方糧票”,只能在全市海域內(nèi)捕撈。現(xiàn)在,那些“三合一”證書的小型漁船,也在被打擊范圍,不能不讓那些老大和漁婆們焦慮。要知道,這些“三合一”證書的小船老大,因為買不起大型漁船,才勉強以小船為生,而且,撐這些小船的,多以上了年紀的人為主,一旦失卻了船只,他們的余生將如何度過?
我不由也起了同情之心。一個六十不到的漁民老大,倘若棄了船,上了岸,又能干什么呢?一個長期在海里滾打的人,離開了海,他的心里該是多么的不舍,多么的無奈,多么的隱痛吧。
小徐嘆氣說,可這也沒辦法。我只得勸慰父母,就算作工廠倒閉,下了崗,或者是提前內(nèi)退,把補償來的資金買好社保。他們要是想做點小買賣,也行。
小徐倒是個心胸豁達的人,也很明事理?;蛟S,他也想借此機會讓父母從此不要捕魚了吧,自己也可少點擔憂。
我擔心的是,這樣大量的小船被上交拆解后,我們還能吃到近海的海產(chǎn)品嗎?那些大型漁船都到外海捕撈去了,近海的魚蝦又有誰來捕撈?近海的海產(chǎn)品可是最鮮活、最受人歡迎的。
當我將這一想說出后,小徐也表同感。以后小海鮮將大大減少,價格卻會大大提高。他沉默了一會,看著我,笑笑。但愿近海漁場因此快快恢復(fù)漁業(yè)資源,像老一輩人所說的那樣,網(wǎng)網(wǎng)都是大網(wǎng)頭。就不愁吃不到透骨新鮮的魚蝦。
我苦笑,小徐的愿望太美好,可要恢復(fù)如初,沒有幾十年能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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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緩緩開著,又停停,接著又往前緩緩地開。
下網(wǎng),拉網(wǎng);再下網(wǎng),又拉網(wǎng)。
一網(wǎng)過后,見捕上來的又是那么一小撮的魚蝦,自是對下一網(wǎng)還是抱著點期待。然而,每一網(wǎng)卻總是令人失望。
前些年,老徐的老婆,在下網(wǎng)之后,坐在甲板上理魚揀蝦,可要花上半個鐘頭以上,偶爾坐久了,還得伸伸腰肢?,F(xiàn)在,似乎三下五除二一般,沒多少辰光就已將魚蝦分揀到幾個塑料盆里。她不由地嘆著氣,嘟噥一句:這魚咋越抲越少啦?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詰問。
船漸漸地駛近另一座島礁旁邊。將機器熄火,老徐走出駕駛艙,幫老婆一起拉網(wǎng)。網(wǎng)底里依然只有幾尾梅童魚、虎頭魚和一些紅蝦。
當他老婆欲再將網(wǎng)放入海中時,老徐制止了。
不抲啦,這魚沒抲頭。頓了頓,又說,還是吃飯吧。
他老婆看表,已近十二點。便從船舷邊上的泡沫盒里拿出兩只飯盒子,一只盛著面餅,另一只放了榨菜、咸菜和咸滋滋的魚烤。夫妻倆就坐在艙板上,慢悠悠地吃。
灰白的云嚴嚴實實,天空彌漫出白茫茫樣子。但畢竟是中午,白亮的陽光還是烘托著一種暖乎。
吃完飯,老徐點上一根煙,瞧瞧塑料盆里的魚蝦,又望望同樣白茫茫的海,嘆了口氣。反正船要上交啦,本想趁這最后幾天多抲幾網(wǎng),可想不到竟是越抲越少,魚蝦也越來越小。再抲下去,哪還有魚吃呀。停頓一下,又說,聽說柴油錢又漲價了,再這么下去,連柴油款都要虧進去啦。這魚,不抲也罷。有點愁緒,更有點賭氣。
吐了口煙霧,他邊站起來,邊下了決心似的說:明天不抲啦。
他老婆望著他的背影,臉上顯出無奈的苦楚,一聲嘆息。
小船便往回開。碼頭上早已等著幾個魚販和飯店收購的人。六七斤的梅童魚、虎頭魚和十來斤的紅蝦,賣給誰呢?
可這,是這些天老徐他們最好的收獲了。物以稀為貴,即使價格比以前可高一些,還能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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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倘若能發(fā)展一些“三證”具備的小船,在近海捕撈一些本身就長不大的小魚小蝦,讓老百姓吃得起,吃得到,也可讓一些“失?!钡臐O民繼續(xù)捕魚,這多好。
小徐對我的意見很認同,卻又口氣硬硬地說:即便這樣的小船,我也不會再讓父母下海捕魚了。
我一愣,繼而點點頭。
復(fù)達
本名俞福達,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出版散文集《蝸居中的情致》、《穿透咖啡的滋味》、《海與島的獨白》,作品入選多種集子,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