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娟 須一瓜
在靈感的護翼下書寫——訪談錄
梁小娟 須一瓜
梁小娟:
您曾多次獲獎,如第二屆華語傳媒文學大獎新人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人民文學》年度獎、《上海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并入圍“郁達夫”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這些獎項是對您小說創(chuàng)作的肯定,至少說明您的作品里有能夠打動讀者的東西存在著。您的小說標題都特別有詩意,如《淡綠色的月亮》、《第三棵樹是和平》、《鴿子飛翔在眼睛深處》、《雨把煙打濕了》、《穿過欲望的灑水車》、《毛毛雨飄在沒有記憶的地方》等等,感覺您是一個想象力特別豐富的作家,是什么帶給您源源不斷的寫作爆發(fā)力和想象力?須一瓜:
謝謝。希望你這么看我以及我的小說名字。我想,對一個作家來說,沒有想象力是致命的。沒有爆發(fā)力一切都可能無法實現(xiàn)。就我過去和現(xiàn)在的寫作狀態(tài),我想我是在靈感的護翼下書寫。比如,《淡綠色的月亮》,原型是兩個歹徒夜隨夜班女子入室搶劫。女子在周旋中,機智地把歹徒關(guān)在客廳,她自己反鎖在臥室后向窗外呼救。警察在介紹案情的時候,我就開了小差。靈感告訴我,它應該有另外一個樣子。另外一種的開始和結(jié)局,它應該有一個更有代表性的故事。寫完新聞稿之后,我把我的故事寫了出來。結(jié)果是,那個新聞消息,隨著報紙發(fā)黃,早就被人們遺忘,或者被更多的新聞故事覆蓋,而《淡綠色的月亮》,在十年過去后的今天,仍然在和它有緣的人心怦然相遇,仍然在拷問愿意被它拷問的人。所以,我認為,靈感造就了這一切。當然,可能有人認為,我不過是抄襲了一個新聞消息。梁小娟:
說到新聞,馬上就讓我聯(lián)想到您現(xiàn)在的身份與職業(yè)。記者的身份對您的寫作有什么幫助?當然,寫作與職業(yè)不可能劃分得一清二楚,可能寫作的靈感就來源于新聞線索,每天會接觸到大量社會的陰暗或負面報道。有不少作家傾向揭示社會的黑暗和靈魂的陰冷,將人性的惡血淋淋地展示出來,但您的小說總對人性保持一種善良的信任與和解??梢哉f您對生活、對人性抱有一種理想主義的激情么?須一瓜:
有不少幫助。這個幫助不是人們以為的素材多?,F(xiàn)在資訊如此發(fā)達,誰比誰看的少呢?我覺得,這個職業(yè)最大的好處是,很多人容易向你敞開。比較誠實的敞開、或者非常坦率地敞開。這有助于我認識和把握形形色色的人。這也使我明白人性的豐富,使我明白,解剖任何一個走過你身邊的人,他的惡念與善思,都是汁液充沛的,只要碰到大動脈,不論善惡,他都可能噴血如泉。至于你說對生活、對人性是否抱有理想主義的激情,我想有。我有趨光性吧。明亮的、光芒的、敞開的、溫暖的,都總是令我舒適。
梁小娟:
新聞追求的是真實,小說則是虛構(gòu)的藝術(shù),在寫作中,您是如何解決二者間的矛盾并尋求一種相對平衡的?須一瓜:
這是兩個系統(tǒng)。真實性是新聞的生命。而想象是小說的道德。在不同的系統(tǒng)里,遵循的準則不同,談不上需要平衡的矛盾,就像飛機與汽車的關(guān)系,都是駕駛,但一次只能駕駛一種交通工具,哪來的矛盾呢?梁小娟:
您的小說較多地關(guān)注社會底層的邊緣群體,如摩的司機、保姆、小偷、自閉癥患者、留守孩童、同性戀者、輕度智障者、自殺者、先天性殘疾、心臟移植者、被子女拋棄的老、人在逃犯、殺人犯、肝炎病人、等。當今社會貧富分化極為嚴重,底層人物的真實生存很多時候被淹沒在貌似絢爛的繁華背后。您的小說一直以來都非常關(guān)注底層人物,您能夠敏銳地呈現(xiàn)草根大眾在生活的夾縫中努力追求生活的希望與生命的尊嚴。這一點,在《火車火車 娶老婆沒有》中給我的感觸最深。一定程度上,作家的寫作視角與選材本身就已經(jīng)昭示了作家對生活、對社會的某種態(tài)度。與某些沉湎在一己之私我的狹小生活空間的女性作家而言,你給我的感覺是更為中性化或者說是帶有一點點男性化的力度。是什么促使您對底層邊緣群體如此關(guān)注?須一瓜:
我還真沒意識到我對底層有特別關(guān)注。我只是順著感覺寫了。突然對什么有感覺,我就寫什么。我寫到了底層,也寫到了非底層。成分比較雜。我永遠不會刻意地寫哪個階層,我只會對我有感覺的東西非常盡心。我并不會考慮它的階層屬性,更不會在意是否去做那個階層的代言人。關(guān)注人本身,思考人的本質(zhì),就是我的寫作態(tài)度了。對于你說沉湎于自己狹小生活空間的作家,只要她們就那一私人小天地,寫得好,寫得認真,也令人尊敬。我尊敬她們誠實的寫作態(tài)度,誠實的付出。我想,寫自己關(guān)注得到的,把握得住的,永遠是值得肯定的寫作倫理。
梁小娟:
您很會講故事,往往開篇第一句話就能夠抓住讀者。您的小說寫得很有張力。當然,這也與個人的功底與才華有關(guān)。中短篇小說比長篇小說對作家寫作功力的要求要高得多,如何在相對短小的篇幅中講述一個個精彩的故事,是最能見出作家寫作能力高低的。在我看來,您的小說在結(jié)構(gòu)設置上非常有意味,如《穿過欲望的灑水車》以何歡在丈夫失蹤后尋夫的現(xiàn)時態(tài)和倒敘相互穿插的形式,巧妙推進敘事的節(jié)奏。寫作時您是如何設置小說結(jié)構(gòu)的?小說中的時間與空間關(guān)系如何處理呢?須一瓜:
有時候,我覺得我真的不合適做訪談。我經(jīng)常對自己想脫口而出的話,感到害羞和歉疚。比如這個問題,我就有點不安。因為我覺得我就像一只蜜蜂,我無法回答我為什么把蜂窩造成六邊形。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寫作的,說實話,我經(jīng)常是沒有先期考慮的,最多考慮一個大致,有時候細一點,有時很粗放,甚至有了一句話我就開始了行程,當然,這句話是奠基石。我就那么上路了。我順著自己的感覺,按照心目中的模糊地圖,飛快地走。跟蜘蛛結(jié)網(wǎng)一樣吧,我想小說家都會自然地去處理時間和空間關(guān)系,因為你很清楚,你心里要表達什么,你要干什么。梁小娟:
您非常謙虛呵!把寫作比作蜜蜂造窩、蜘蛛結(jié)網(wǎng),讓我再一次領略到您的詩意。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敘事語言。您非常擅長在小說中設置各種驚心動魄的懸念,營造出一種真實但又詭異的氛圍,如《4點22分,是誰打出的電話》、《乘著歌聲的翅膀》、《穿過欲望的灑水車》、《前面是梨樹,后面是芭蕉》、《回憶一個陌生的城市》、《西風的話》、《紅痣》等等。我感覺詭異只是您小說敘述的一種方式,能談談詭異背后蘊涵的東西嗎?須一瓜:
世界太復雜,而我們?nèi)绱舜嗳鯚o力。梁小娟:
您的回答就像您的寫作一樣,總是能夠在最簡練的地方見出功力來。您的小說我最喜歡的是《淡綠色的月亮》,小說將人性道德的拷問與風險最小化原則并置,在理性與道義的天平拷問愛與婚姻的質(zhì)量,揭示了生活中不同價值取向的差異與沖突。您總是將生活的各種可能性與復雜性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引導讀者去思索,這也是您的高明之處。讀您的小說,總是讓我忍不住會想象您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在悲憫地俯瞰著蕓蕓眾生。作為一個小說家,您是如何給自己定位的?須一瓜:
謝謝你這么看。我沒有想過給自己定位。你這么問,我停下想了想,我想,我只是比較敏感脆弱吧。梁小娟:
敏感,我想,應該這應該是所有作家必須具備的寫作素質(zhì)。脆弱?我倒覺得您是一個內(nèi)心非常強大的女子!您在描寫童年經(jīng)驗時,與其他同為60年代出生的作家如余華、蘇童、陳染、林白等等有很大的不同。您的童年雖然也是在“文革”期間度過的,但在您筆下很少看到其他作家筆下的荒誕與性別化的童年,您更多地從心理層面強調(diào)童年經(jīng)歷對個體成長的重要影響。能談談童年記憶對您寫作的影響嗎?須一瓜:
文革中,我父母都被關(guān)起來了。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三四歲,記憶也糟糕。姐姐哥哥們說的父親在批斗臺上挨打、海外來信、造反派到我家挖特務電臺什么的,我都沒有記憶,我不知道我當時在哪里,也許大人把我抱開,不讓我看吧。那個城市不大,我父母戴著高帽子、涂著黑手游街,比較著名。留給我最大的外號,就是“四眼狗家的”,后來我去上學時,連小學生也這么叫喚我。再大一點,發(fā)現(xiàn)大院里玩伴的很多人家里,都有我父親蓋章的書。我知道我不能拿回來,那不是我家的了。可能這就是我這樣一個笨孩子的童年記憶吧。所以,我可能更容易去表達心理層面的東西。梁小娟:
近兩年您開始涉足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太陽黑子》、《保姆大人》、《白口罩》在讀者中的反響非常好。以后會將創(chuàng)作重心轉(zhuǎn)向長篇小說么?寫作長篇小說,在您看來,最難處理好的部分是題材、結(jié)構(gòu)、敘事還是語言?須一瓜:
都不好處理,它們本來就是有機的一個整體。對于我來說,長篇寫作是個更值得用心的學習過程,因為寫得少,想去琢磨的東西更多。梁小娟:
您的長篇《保姆大人》充滿生活趣味,您的定位是“生活讀物”,并認為這個作品并不能實現(xiàn)您的小說理想。能談談您的小說理想嗎?須一瓜:
《保姆大人》完全可以被一個電視劇取代。一個好的電視劇去表現(xiàn)它,會比我做得更飽滿、更直觀、更充分有趣。在我看來,一個能被故事會、電視劇完全取代的文本,就不是小說。小說有自己的價值場。小說給閱讀人提供的是精神宇宙的翱翔,它滿足我們內(nèi)心最細微的悸動與顫抖,讓我們和外界心領神會,無論抵抗還是期待。記得看過阿特伍德對卡佛說過這樣一句話:(卡佛小說)所有發(fā)生的故事,都藏在字里行間。小說,我說的是好小說,它是有翅膀的,它之所以能夠飛翔,飛翔在人們的精神領空,因為一切都藏在了“字里行間” 。梁小娟:
有時候小說寫得多了,會不會也會有困擾?想突破平鋪直敘講故事的方式,嘗試各種敘事方式?您在寫作中感到最困擾的問題是什么?須一瓜:
我想想……懶惰算不算?梁小娟:
勤奮,確實能夠給作家?guī)磔^大的寫作收獲。但我更寧愿相信寫作依靠的是個人的天賦與靈性。問您一個程式化的問題,到目前為止,您自己最滿意的作品是哪一篇?須一瓜:
最滿意的?很多滿意的,正如也有不少不滿意的。有一些作品,一開始非常滿意,隨著時間推移,發(fā)現(xiàn)了遺憾。所以,我希望我能寫下兩百年后、五百年后,我再讀自己的作品,仍然有暗自叫好的東西。梁小娟:
文學作品與影視的聯(lián)姻是現(xiàn)在文學界一個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您的小說其實有不少適合改編成影視劇的,故事性強,結(jié)局往往出人意外?,F(xiàn)在很多優(yōu)秀的影視劇腳本大多來自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您的長篇小說《太陽黑子》現(xiàn)已被改編為電影,在以后的寫作中會有意識地朝這方面發(fā)展么?須一瓜:
很多人這么問我。但看起來是的,不一定就真是。我的小說觸電的很少。我按著老天給我的車道走,走到哪兒算哪兒,給什么風景看什么風光。凡事隨緣,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梁小娟:
問您最后一個問題。您和舒婷的私交很好。您喜歡詩歌嗎?對于當代詩壇,您如何看待?須一瓜:
一本綜合雜志在手,我一般會去讀小說,比較少去讀詩。但碰上喜歡的詩,也會停留,或者喜歡過的詩人的詩出現(xiàn)了。我非常尊重詩人,對于能用詩表達人生的人,我很羨慕。有一次和舒婷聊天,我談了我的感想,就我自己的認識,我感到詩人都是煙囪,而小說家都是下水道。詩人是輕盈向上的,小說家是渾濁滯重的。前一段在非洲有個文學交流活動,一個非洲女子在詩朗誦。我們聽不懂她的語言,我看著她的表情、身姿、手勢,一下子被觸動。在上帝眼里,恐怕最美的人類,就是朗誦詩歌的人。對當代詩壇沒有觀察與研究,不敢妄談更多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