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張翔武
木槿花狀
⊙ 文 / 張翔武
張翔武:一九八〇年出生,湖南安鄉(xiāng)人。二十一歲前在湘,此后在滇。二〇〇四年起,在全國各類報刊發(fā)表詩、散文、隨筆等,詩收入十余種選本。
據(jù)說七月初七晚,在葡萄架下
能看到牛郎織女鵲橋相會,
自從我站在葡萄藤下后,
他們自動消失于銀河的深藍里,
我眼里只有葡萄,對,一串串葡萄。
雨水滴打層層疊疊、手掌形的葉子,
白花星星點點,以致再也不見,
又青又硬的葡萄藏在葉子背面,
后來,它們發(fā)胖了,一大顆一大顆,
連葉子也沒法遮住它們
綠色魚子似的緊湊密集的體形。
總有幾只天牛飛來,美猴王般驕傲
搖晃兩根長長的、分節(jié)的觸角,
嘴巴黑硬閃亮,鋒利有勁如鐵鉗,
枝條在無聲處斷裂,葡萄的傷口生銹
然后壞死,掉落,腐爛,散發(fā)酸味。
七月,太陽最后的火氣催熟了葡萄,
青果變得澄黃、透明,
里面那點陰影是籽兒。
煩人的喜鵲和白頭翁遠遠飛來,
在葡萄藤攀附的桃樹上空
打著轉兒——我站在樹下。
趁我走開的時候,它們俯沖下來
啄食那些甜香的葡萄,居然還叫著
其他家伙拍著翅膀陸續(xù)趕來,
秉持見者有份的態(tài)度分享這種美味。
有時候,我只好爬上桃樹,坐穩(wěn),
一邊摘幾粒葡萄塞進嘴里,
一邊操起竹竿抬頭張望鳥在哪里。
姆媽說:好東西要大家
一起搶著吃,才有味道。
可是跟我搶食的家伙
也太多了,還好幾種呢。
一天,我走進城市,
站在水果攤前,稱了半斤葡萄,
白紙包裹,干干凈凈,
我還是需要用鹽水浸泡。
沒有蝸牛,沒有天牛,
沒有鳥兒,甚至沒有人,
除了我獨自面對那盤葡萄——
既沒有天然的分享,
也沒有自發(fā)的戰(zhàn)爭。
一個女人送了一幅刺繡
給另一個女人:木槿花圖案。
我好奇于它是什么樣子的花,
電腦里出現(xiàn)的居然是它——
小時候常見這種花,在鄰居屋旁、
園欄上、菜園邊、路邊生長的灌木,
粉白的花瓣,紫紅的花心,白色柱狀的花蕊。
我們叫它“插柳枝兒”,
至于花名,也不過是后頭添個“花”字。
當時只道是尋常,
和村里不少小孩一樣,
外人很少知道他們的學名,我所熟悉的
小鐵砣、二兩酒、假妹子那些小名,
分散以后,誰都沒有機會重新相互認識。
在昆明,在我租住的小區(qū),
一株木槿花張開所有枝條
像從空中俯沖的孔雀。
我看見從前只知小名的花,
沒有重逢只知他們小名的人。
離開老家,在他鄉(xiāng)接觸曾經熟悉的花,
是對它的一次重新認識,
也從遠處認識過去的自己——
另一種花,另一個人。
他從來沒有帶我去那里,
答應了多次,每次都說好——
她在電話里抱怨某個住在高樓里的男人
沒有實現(xiàn)他的許諾。
你這么大的人,居然還相信他——
那個穿過荒野、精神病院和麻風病村的人。
經歷過那樣兇險的事件,
他的眼睛只敢盯住前方
嘴里的骨頭和路上的骨頭,
就像骨頭渴望長出鼓動的血肉,
哪里還有膽量回頭端詳自己的來路。
他屬于一個特殊的人群,
妖魔揮動毛筆在這個國度畫出
一幅地獄變相的全息圖像,
給每個人打上隱形的胎記。
一冊符咒決定了當時
人們的神志和話語方式,
假使違背,它便釋放恐懼的毒素,
進入頭腦和心臟,
失去心智和本性,
眼神變得兇狠,語氣更加粗暴,
就像培養(yǎng)他們、誘惑他們的那個妖魔。
妖魔死去多年,妖氣還在,
飄散在歷史的峽谷,人世的上空,
等候聚攏,試圖借尸還魂。
你想去他蛻皮的地方,
別去,那是符咒掛滿的洞穴。
對于半人半妖,
帶上理性的大蒜和理想主義的雄黃,
不能傷害這些精神陪葬者,
但是我們要做到自己,成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