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劍云
1
一下飛機(jī) ,劉欣婷脖子里就灌滿了戈壁吹來的寒風(fēng)。蘭州的冬天已經(jīng)來了。劉欣婷給母親打電話,她一個半月沒見母親了,電話里傳來母親爽朗的笑聲,估計今天母親手氣好,肯定贏了牌。劉欣婷掏出絲巾圍在了脖子上。窗外漫天蓋地的風(fēng)肆意橫行著。機(jī)場兩邊的樹,早已脫光了葉子,光禿禿地站立著。初到這里的人,會以為要去某處荒原。
在路上小憩了一會兒,就到家了。作為醫(yī)生,她有些輕微潔癖,出差帶的所有衣物,她都要清洗一遍。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細(xì)菌跟隨她。她一進(jìn)門就洗澡洗衣服。這次單位派她到深圳培訓(xùn),時間比較長。她有些牽掛母親。她還專門抽空去香港給自己和母親買了好幾件衣服。母女相依為命多年,劉欣婷吃什么,穿什么,看到什么,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母親。劉欣婷去年離了婚,如今獨(dú)居,目前沒有再婚的打算。母親在她離婚這件事上,倒是格外支持她。不像有些父母尋死覓活的不讓孩子離婚。
打掃完衛(wèi)生,劉欣婷稍事休息了一下,準(zhǔn)備出門。出門前,她在穿衣鏡中看了自己一眼。她清秀的臉,高挑的身材,臉頰一側(cè)小小的酒窩看起來有些頑皮,她31歲了,看起來還能冒充26歲,可心境大不一樣了。她住在盤旋路,母親住在黃河北,雖然路途不遠(yuǎn),卻是最容易堵車的路段。蘭州這鬼地方,除了半夜不堵車,白天任何時間都是堵車的,一年四季路上到處都在施工。劉欣婷提著大包小包,找到車,車上落滿了灰塵。她猶豫了一下要不要開車去。如今打車難,出租車司機(jī)個個都跟爺似的,還是開上吧。
躲在黃河谷地里的蘭州城,被南北兩條山脈包圍著,終年有種淡淡的壓抑感。只有走在黃河邊,看著奔騰不息的黃河水,才會心情舒暢。母親就住在黃河北,小時候,黃河邊是她的樂園。
在車上,劉欣婷一直想著母親。母親是第一屆恢復(fù)高考的大學(xué)生,一直在鐵路設(shè)計單位工作。母親的性格偏執(zhí),年輕時是要強(qiáng)的女人,當(dāng)初一意孤行地嫁給了身為工人的父親,可父親卻背叛了她。父母是在劉欣婷九歲那年離婚的。離婚后,母親獨(dú)自帶著她生活。母親一直住在單位分的房子里。她們原來住平房,后來住一室一廳的房子,四年前,舊樓拆遷,母親才分了這套新房子。母親一出門,就能見到老同事,和誰都能聊上半天。大家還喜歡串門,做了好吃的飯菜,會端給鄰里品嘗,母親說這里很有人情味。
開門的時候,家里傳來狗叫聲。家里怎么會有狗呢。劉欣婷打開門,一個巴掌大的小白狗,橫在她眼前,拼命地沖著她叫??礃幼?,這狗最多一個多月大,小小的腦袋,短而有力的腿,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母親不在家。這會兒,她肯定去樓下打牛奶了。劉欣婷提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死死地盯著小狗。她每往前一步,小狗就往前一步,它已經(jīng)歇斯底里了。
劉欣婷不喜歡狗,甚至牽涉到了一切和狗有關(guān)的人和事。劉欣婷瞪著眼睛,對小白狗說:“吵什么吵,這是我家。你是從哪冒出來的。快讓開……”
小白狗寸步不讓,還據(jù)理力爭。劉欣婷拿小狗沒辦法。萬一被這小東西咬一口,真是得不償失。她可不想打狂犬疫苗。
她只能憤怒地望著小狗,小狗面目猙獰,時刻準(zhǔn)備撲過來。不過它實(shí)在太小了,小得對劉欣婷夠不成威脅,劉欣婷順手拿起門口的掃把,揮了幾下,就把小狗逼到了墻角。劉欣婷終于坐在了沙發(fā)上,她長長地喘了口氣。
2
母親來了。
母親笑瞇瞇地對小狗說:“嘟嘟別叫了,這是姐姐啊。”
那小狗果真不叫了。繞過劉欣婷風(fēng)一樣地?fù)涞侥赣H腳下,尾巴搖得跟風(fēng)扇似的。母親笑了。她把牛奶放到餐桌上,抱起嘟嘟,在身上摸了摸。嘟嘟立刻伸出舌頭,反復(fù)舔母親的手。
劉欣婷沉下臉:“媽,這狗是怎么回事?誰往咱們家寄存的,你快讓人帶走?!?/p>
母親卻詭異地笑起來,她放下狗。
嘟嘟又沖過來,沖著劉欣婷“汪汪”大叫。
“媽,快點(diǎn)打電話,讓人把狗帶走?!眲⑿梨玫穆曇纛澏吨?。
母親還是笑。劉欣婷瞪著眼睛看母親。難道是母親養(yǎng)的狗?看著母親的表情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媽,你先把它關(guān)起來。我的頭要被吵破了。”劉欣婷皺著眉頭。
母親笑呵呵地說:“桌上有毛栗子,你給它喂兩個,它就不叫了。這小家伙可聰明了。其實(shí)它認(rèn)識你,我每天指著你的相片給它看,它就是不熟悉你的氣味……”
劉欣婷突然吼起來:“快關(guān)起來……”
母親欲語還休,沒辦法,只好搖著頭抱著嘟嘟去了陽臺。
在陽臺上,母親說:“嘟嘟,你先在這自己玩兒,我一會兒來陪你?!?/p>
劉欣婷哭笑不得。母親一出來。劉欣婷追問:“媽,這狗是誰家的?”
母親一怔:“是你夏叔叔給我買的。你別看它小,可靈敏了,啥動靜都能聽見……”
夏叔叔是母親的男朋友,他們好了十幾年了。夏叔叔對劉欣婷也很好,小時候她問母親:“媽媽,夏叔叔為什么不做我的爸爸呢?!蹦赣H當(dāng)時什么都沒說。上了大學(xué)才聽說,夏叔叔的愛人是遺傳性的精神分裂,生下兒子后發(fā)病,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這樣的病,是不允許離婚的。
“媽,你為什么要養(yǎng)狗,趕緊讓夏叔叔帶走?!?/p>
小狗一出現(xiàn),啥心情都沒了。劉欣婷本來想給母親看新衣服的。
“嘟嘟特別可愛,我保證你明天就喜歡它了?!蹦赣H倒是十分有耐心。
劉欣婷突然像燒了屁股一樣跳起來,吼道:“媽,你不知道我為什么不喜歡狗嗎?難道你忘了豆包了嗎?”
豆包是劉欣婷小時候養(yǎng)過的唯一一只狗。說到豆包,母親一愣。劉欣婷也愣住了。豆包這兩個字就像是母親和她的死穴,十多年了,她從來不提豆包。母親也從不提,劉欣婷感到自己有點(diǎn)發(fā)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房間里忽然很安靜。
那只叫豆包的狗站在她們面前,讓她們呼吸困難。劉欣婷的父親是鐵路工人,常年在外。每年春節(jié)才回來住一個月。母親獨(dú)自帶著劉欣婷。母親怕女兒孤單,就從親戚家里要了剛出生不久的豆包。豆包能看家護(hù)院,也能陪劉欣婷玩。豆包身上長著潔白的毛,吃東西的時候,尾巴總是翹起來,它的眼睛特別亮,好像兩顆水晶葡萄。豆包喜歡跟著劉欣婷,劉欣婷去上學(xué),它總蹦蹦跳跳地要把劉欣婷送到院子門口,然后依依不舍地目送她離開。劉欣婷放學(xué)回家,它總是歡喜雀躍地迎接。劉欣婷三年級之前的快樂童年里,豆包一直陪伴著她。豆包的名字也是她起的,它圓圓萌呆的感覺,很像豆包。
可是豆包卻死了,它是劉欣婷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毒死的。
劉欣婷九歲那年的冬天,有一天她放學(xué)回家,豆包像往常一樣熱烈地迎接她。母親不在家,她有點(diǎn)餓,去廚房找吃的,看到灶臺上有個肉夾饃。劉欣婷想都沒想,就把那個肉夾饃給了正沖她搖尾巴的豆包。劉欣婷喜歡吃肉,可她更喜歡豆包。她拿了鍋里的一個花卷,她邊吃邊看著豆包吃。豆包幾口就吃完了,吃完跑了兩圈,就不對勁了,開始嗷嗷地叫,跑到花園的角落里,撲通就躺下了……
母親跑進(jìn)來的時候,劉欣婷坐地上哇哇大哭,豆包微微睜著眼睛,躺在地上抽搐著。母親說那肉夾饃是她藥老鼠的,家里那段時間總有老鼠。豆包死后,劉欣婷好多天都不理母親,看到街上的小狗,她經(jīng)常會哭,她恨自己害死豆包,也怨恨母親。如果母親不買那個肉夾饃,那豆包就不會死。豆包成為了她童年的快樂,也成了她的最大痛苦。那天晚上,父親意外地從外地回來了。劉欣婷被送到姥姥家過寒假。開學(xué)的時候,劉欣婷才聽母親說,她和父親離婚了。父親和一個寡婦好了,寡婦為父親生了兒子。那個春節(jié),父親是來離婚的。
母親扔掉了所有的和父親有關(guān)的東西,連父親蓋過的被子都扔了,家里吃飯的桌子,是父親有一年放假回來親自做的,母親也送了人。和父親有關(guān)的相片,都被母親燒的燒,剪的剪,就連全家福上的父親,也被母親剪掉燒了。父親的樣子在劉欣婷的腦海里越來越淡,越來越淡。不熟悉的人,問起母親父親的事,母親總是淡淡地說,他出事故,死了!母親說的時候,嘴角邊會浮出冷冷的笑意。對女兒,母親卻完全像換了一個人,她不再嚴(yán)厲,不再苛責(zé)……
3
電話響起來。母親去接,劉欣婷去了衛(wèi)生間洗手,溫柔的香皂泡沫撫慰著她的雙手。劉欣婷看到鏡子里自己的怒火,那怒火隨著流水,漸漸熄滅。她怎么會對母親發(fā)這么大的火?
母親在廚房炒菜。劉欣婷站在廚房門口,輕聲說:“媽,我來幫你洗菜吧……”
母親討好似的看了一眼女兒,笑了:“你休息吧,都弄好了?!?/p>
劉欣婷點(diǎn)點(diǎn)頭,她怎么會這么激動,這么多年過去了,原本以為那個傷疤已經(jīng)愈合結(jié)痂脫落了,沒想到,一碰觸,傷口還那么痛,還在流血……
晚飯比較豐盛,四菜一湯,都是劉欣婷喜歡吃的菜:西紅柿炒雞蛋、青椒牛肉、土豆絲、一盤香辣蝦。劉欣婷回家前,母親已經(jīng)切好了,等她一來,母親就開炒了。母親是個不善于表達(dá)的人,即使小時候,母親過生日,劉欣婷用自己的零花錢給她買了一雙漂亮的襪子,母親也不會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奮。孤兒寡母的生活,非常簡單。但母親從小就培養(yǎng)女兒的獨(dú)立意識,這種獨(dú)立思想,也是導(dǎo)致劉欣婷離婚的一個誘因。從離婚到現(xiàn)在,她從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她不覺得婚姻是女人的一切。她證明了自己的內(nèi)心的強(qiáng)大。她戀愛的時候,并沒有全心投入,她為自己保留了部分的空間。如果一個男人填滿一個女人的心,那如果失去,絕對會肝腸寸斷的。
吃飯完,劉欣婷洗碗。母親在打電話,應(yīng)該是給夏叔叔打的。母親在笑,她說的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母親在說劉欣婷怎么不喜歡嘟嘟,炒了什么菜,吃了什么菜……
夏叔叔是劉欣婷11歲那年出現(xiàn)在她們生活里的。夏叔叔每次來都帶一堆吃的。有一次,母親住院,夏叔叔還給她去開家長會,老師以為夏叔叔是她父親,劉欣婷沒有否認(rèn),她覺得有夏叔叔這樣一個父親挺好的。幾年前,夏叔叔精神病妻子去世了。劉欣婷勸母親和夏叔叔搬到一起住。母親淡淡地說習(xí)慣了,就這樣挺好。他們好了十幾年了,如果這世間有愛情,那夏叔叔和母親應(yīng)該算是愛情吧。
母親說夏叔叔約她去黃河邊散步。母親打算出門。劉欣婷急忙沖出廚房,說:“媽,我給夏叔叔買了件羊毛衫,你給他帶上。”
母親笑瞇瞇地說:“我提著不方便,明天讓他自己來取。”還囑咐劉欣婷給嘟嘟喂點(diǎn)吃的,狗糧在電視柜上。洗完碗,劉欣婷的手機(jī)響了,單位通知明天早上有會。領(lǐng)導(dǎo)真是心黑,回來也不讓休息一天,就催著上班。
“媽,我要回去了,明天要上班,周末回來幫你搞衛(wèi)生?!眲⑿梨谜f。
“怎么,不住嗎,我都把被子曬了?!蹦赣H略帶失望的口氣。
“從你這走,早上出去太堵了。”劉欣婷解釋著。
劉欣婷和母親一起出門。關(guān)于嘟嘟引起的不愉快,母女兩個誰都沒再提。
劉欣婷結(jié)婚的時候,母親給她買了車。母親是工程師,退休工資可以,有些積蓄。母親只想培養(yǎng)女兒獨(dú)立的人格,劉欣婷十歲就會自己煮飯,十二歲就會炒菜。劉欣婷離婚的時候,母親陪她住了半年。她是過來人,哪怕再失敗的婚姻,解脫也會傷心的。劉欣婷以前覺得母親有點(diǎn)冷漠,現(xiàn)在覺得母親是對的,她讓她如此堅強(qiáng)獨(dú)立。
劉欣婷是三甲醫(yī)院的大夫,在B超室工作。一天從早忙到晚,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每天,她就像陀螺一樣不停地轉(zhuǎn)啊轉(zhuǎn)。工作的時候她會忘記母親養(yǎng)狗的事。在路上,她總想著,怎樣勸母親把嘟嘟送走。那只狗如今就像卡在她喉嚨里的一根刺,必須盡快拔除。
4
又過了兩周,天越來越冷,絲毫沒有降雪的跡象,依然是晴冷的天氣,空氣干燥,醫(yī)院里到處是感冒的老人和孩子。早晨八點(diǎn)不到,劉欣婷就到醫(yī)院了。換上衣服就坐在B超機(jī)前,病人一個接一個,絲毫馬虎不得??煜掳嗟臅r候,護(hù)士喊:“劉大夫,有人找。”劉欣婷正給一個膽結(jié)石病人做B超。她想著說不定又是哪個親戚帶來的病人。劉欣婷的幾個姨媽經(jīng)常會帶一些親戚或者朋友來做B超。她們不是為了省B超錢,只是為了滿足心理上的某種踏實(shí)感。劉欣婷做完B超,給病人囑咐了兩句,站起來,腰都直不起來了,她捶著腰,走到門口。如果是親戚帶來做B超的,她想檢查了再下班。
樓道里,一個老年男人,有點(diǎn)局促地站在那里,他身子瘦高,穿著灰色的棉衣,手里提著一個棕色的皮包,活脫脫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劉欣婷一看背影,心顫抖起來,眼前頓時迷霧一般,她轉(zhuǎn)頭把眼淚逼回去。他是她久未謀面的父親,他怎么會來。劉欣婷摘下口罩,淡淡地看著他。父親目光露出驚喜,他張了張口,喊了聲:“婷婷……”
婷婷,是劉欣婷的小名,他還記得。
劉欣婷克制著自己,面無表情地說:“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父親小心翼翼地說:“我來看病,聽你姑姑說你也在這家醫(yī)院,就順道過來看看你,上次來的時候,他們說你進(jìn)修去了……”
許是父親說看病,劉欣婷的語調(diào)緩和了許多。過道里燈光很暗,她還是一眼看出了父親的病態(tài)。不過,她每天看著病人,有點(diǎn)習(xí)以為常的麻木。這么多年,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父親的生活。她考上大學(xué)那一年,父親讓姑姑帶了3000塊錢過來,3000塊錢恰好是她的學(xué)費(fèi)。后來大學(xué)四年,父親每年給3000塊。劉欣婷也沒覺得有什么溫暖,那只是父親的一個月工資。再說,母親壓根不想收那個錢,母親堅決要退那筆錢,后來姑姑說:“我哥就是再不好,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你就收下吧?!蹦赣H才收下。
劉欣婷說:“你等一下,我去換衣服?!?/p>
中午時間有限,劉欣婷決定帶父親去吃套餐。走出醫(yī)院,父親步子明顯跟不上。劉欣婷扭頭看了一眼父親,父親的臉黑沉沉的,肯定是胃出了問題。寒風(fēng)中,父親縮著脖子,鼻子也凍得紅紅的。到了快餐店,劉欣婷要了兩份飯。兩人坐定后,父親朝她微微笑了一下。父親的頭發(fā)全白了,臉上沒有血色,眼神也是暗淡的。劉欣婷不知道怎么和他說話。父親坐在對面,一動不動,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即便抬頭看劉欣婷,也是借著眼睛的余光輕輕掃過。過去高大的父親如今枯瘦如柴。不是和那個寡婦愛得死去活來,還生了兒子嗎,怎么是這幅慘象!
“檢查有結(jié)果了嗎?”劉欣婷問。
父親頓了頓說:“還沒有確切的結(jié)果,醫(yī)生讓我在這里等消息,估計十有八九是……癌癥,天水醫(yī)院也懷疑是胃癌?!?/p>
劉欣婷真沒想到父親會得這樣的病。她的心忽然沉下去了,心里小小的幸災(zāi)樂禍不見了。
她淡淡地說:“還沒有確鑿的定論,不要亂猜,快吃飯吧?!?/p>
劉欣婷只扒了幾口牛腩飯,就吃不下了。她把碗里的肉全夾給了父親。父親也壓根沒吃多少,如果是胃癌的話,那他現(xiàn)在吃東西是很艱難的。
“下午,你去哪?”劉欣婷問。
“我趕三點(diǎn)的火車,過兩天再上來?!备赣H說。
劉欣婷說:“我看你別回去了,在我這住下。明天我找消化科的主任再給你重新徹底檢查一下?!?/p>
父親受寵若驚的樣子,讓劉欣婷的心驟然酸楚。她沒想到父親會來找她,更沒想到父親生了這么重的病。劉欣婷吃完飯,給科里打電話,說晚一點(diǎn)過去。她開車送父親到她的房子。在車上才聽父親說,寡婦前幾年去世了,他的兒子,也就是劉欣婷同父異母的弟弟如今在讀大學(xué),父親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生活。父親猶猶豫豫地問母親的情況。劉欣婷沒有細(xì)說,只說挺好的。
電梯里父親突然問:“我聽說,你離婚了?”
劉欣婷一愣,看來父親一直知道她的情況。她點(diǎn)點(diǎn)頭,說:“離了有一年了?!?/p>
劉欣婷的前夫去了美國,在那里拿到綠卡定居了。前夫讓她去,她不想去,他們婚后一直聚少離多。她如果跟著出國,所學(xué)的一切都還給了時間,一切都得重新開始。再說她還有母親,母親把她撫養(yǎng)大,很不容易。母親老了,她不能離開她。她考慮再三,還是拒絕了。她和前夫之間沒有劈腿,也沒有第三者。后來,劉欣婷想,他們之間也許不夠愛吧?;蛘咚麄兌际亲运降娜?。前夫帶走了所有存款,給她留下了房子。前夫才華橫溢,是她研究生時的師兄,他們分手后半年多,聽說他就和一個華裔女孩結(jié)婚了,而劉欣婷卻不著急再婚。
把父親送到住處,劉欣婷又匆匆趕到醫(yī)院。是周一,病人最多,劉欣婷再次坐在B超機(jī)前,連水都沒顧上喝。病人走馬燈似的從B超床上下來又上去,到了下班的時候,劉欣婷才伸了個懶腰。她不知道該回自己家,還是回母親那。后來一想,還是回自己家吧,明天還要帶父親檢查身體,她打電話和消化科的主任說了一下父親的情況,約好明天早上過去。在路上,她買了兩份盒飯,平時特別忙的時候,她都是這么打發(fā)自己的。
劉欣婷推開家門,就見父親穿著圍裙,手里端著一盤菜站在廚房門口。劉欣婷瞬間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不知道如何稱呼父親,更不知道,如何和父親打招呼,為了避免尷尬,她說,吃飯吧,我買了盒飯。父親把菜放到桌子上,走到劉欣婷跟前接過盒飯。他笑了一下,討好地問:“累了吧,快吃飯。我到樓下超市隨便買了幾個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p>
劉欣婷的表情冷冰冰的。她答應(yīng)了一聲。直接去了臥室換衣服,等她沖完澡出來,父親的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四菜一湯。一個青筍山藥,一個青椒茄子,一個干煸豆角,一盤香辣蝦,還有一個西紅柿雞蛋湯。算是十分豐盛的晚餐了。
劉欣婷坐到了父親對面。她和父親,兩兩相對,竟無話可說。也許他們之間維系的只有血脈關(guān)系。父親給她遞筷子,她看了一眼父親,什么也沒說。低頭吃起飯來。菜的味道,劉欣婷吃了一口,就哽咽了。這是父親做的菜。小時候,父親常年不在,每次回來,都給她們娘倆做很多好吃的。父親廚藝精湛,做的菜十分可口。父親吃得很慢。劉欣婷一看時間,正好晚上七點(diǎn),她打開電視,看新聞聯(lián)播。她想著父親也許每天這個點(diǎn)都在看電視,這是很多中國家庭的習(xí)慣,吃晚飯的時候看新聞,滿屋子充滿了國家大事。父親沒吃什么東西,只喝了半碗西紅柿雞蛋湯。
吃完飯,劉欣婷刷完碗,對父親說:“你看看電視,我先睡覺了。今天忙了一天,累散架了都。”
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
劉欣婷走了兩步,又說:“明天我?guī)闳ブ匦聶z查,我和那邊的主任聯(lián)系好了?!?/p>
父親又點(diǎn)點(diǎn)頭。
劉欣婷疲憊不已,她倒頭就睡著了。
5
父親在劉欣婷的房子住了一周。也是劉欣婷最忙亂的一周。她帶父親重新去消化科做胃鏡檢查,又做了病變活檢,又拿著父親的病理去找到最權(quán)威的專家看。父親整個過程就像一個聽話的孩子。劉欣婷就像一個嚴(yán)厲的家長。父親的事來來回回折騰了三天,總算有了定論。專家很肯定地排除了癌癥。謝天謝地,父親不是癌癥,是嚴(yán)重的胃潰瘍。劉欣婷給父親開了藥,她松了口氣,在心里想著,早點(diǎn)打發(fā)父親回去,不然母親知道了肯定會不高興的。
這天晚上,父親又做了一桌的飯菜。劉欣婷一進(jìn)門就聞見了一股大盤雞的香味。父親在努力地討好她。劉欣婷不是不領(lǐng)情,只是傷得太深。
父親給她盛好飯,往她碗里夾了塊雞肉。他低頭吃起來。吃著吃著,表情變得有些悲傷。
劉欣婷說:“我給你開了藥,你回去按時吃,一個月后上來檢查……”
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又有點(diǎn)猶豫地說:“婷婷,這些年,不是我不想來看你,只是你媽她不讓我看,你媽她恨我……”
劉欣婷正在吃雞肉,她看了一眼父親,父親還想挽回什么呢?
“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劉欣婷說。
父親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她,許是病著,看起來十分值得人同情??墒莿⑿梨玫男娜缙届o的湖面,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缺失了十幾年的父愛,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挽回的。
父親猶猶豫豫地又給她夾了一塊肉:“還記得你小時候養(yǎng)過的那只狗嗎?”
劉欣婷點(diǎn)點(diǎn)頭,
父親說,“那只狗是因?yàn)槲宜赖??!?/p>
劉欣婷的嘴里正啃著一塊骨頭,她瞪大了眼睛望著父親。
父親囁嚅著:“那一年春節(jié)前,我給你媽單位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春節(jié)期間,我們?nèi)マk手續(xù)。你媽已經(jīng)知道寡婦生下你弟弟的事。她恨死了我,我回來的那天,你媽一天都沒上班,她到街上買了一個肉夾饃,在里面放了毒鼠強(qiáng),那個肉夾饃是給我預(yù)備的,她知道我喜歡吃肉夾饃。我原來每次回家,你媽都給我買好放在家里。那天沒想到,你放學(xué)早了,而我的火車晚點(diǎn)了,所以,那個肉夾饃陰差陽錯的被你喂了狗,那個狗死了,你媽媽好像突然變了,原來死活不離婚。那天,她和我把狗埋了,在路上就答應(yīng)我馬上離婚。直到第二年夏天,我來看你,你媽媽把我擋在了門外,她一字一字地告訴我這一切。她說,如果那個肉夾饃那天女兒吃了,那她已經(jīng)死了。如果我吃了,那她也進(jìn)了監(jiān)獄,剩下你孤零零一個人。她說,你說你是她的一切,她不希望我再打擾你們母女的生活……我知道你母親的個性,所以,這么多年,我都沒有去看過你,只是給你寄點(diǎn)生活費(fèi),你媽的性格你是知道的……”
說真的,劉欣婷嚇了一跳。時光久遠(yuǎn),當(dāng)年的情節(jié)她已經(jīng)模糊了。她只記得,母親當(dāng)時沖進(jìn)院子,撲過來,緊緊地抱著她,摸她的臉,追問她吃那個肉夾饃了沒有。她當(dāng)時只是哭,除了哭還是哭,她是在哭小狗。母親也在哭,她在哭什么呢?她想母親的臉,當(dāng)時一定充滿了絕望和崩潰,像被暴雨突然襲擊過的樹木,搖搖欲墜,只剩下殘枝敗葉……
劉欣婷沉默了片刻,她淡淡地笑了。她很想指著父親的臉問:難道你忘記了當(dāng)初拋棄妻子,和寡婦生下孩子才來離婚的事實(shí)了嗎?你說這些是在為自己的過錯辯解嗎,為自己十幾年不聞不問這個女兒辯解嗎?父親的話讓她瞬間傷痕累累。這么多年,劉欣婷從未懷疑過那個肉夾饃是藥老鼠的,她一直恨自己害死了豆包,恨那個肉夾饃……
劉欣婷沒了胃口,放下筷子,淡淡地對父親說:“明天你回去吧,我顧不上送你?!闭f完,她去了書房。
劉欣婷有種抑制不住的悲傷,她關(guān)上門,眼淚不斷涌出來,她很想給母親打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母親才接上。母親不知道她和父親在一起,更不知道父親來看病的事。
母親說:“婷婷,吃飯了嗎?”
劉欣婷聽到母親的聲音,又哽咽起來。她喊了一聲媽,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她說不下去了,她很想抱著母親大哭一場。
“嘟嘟過去玩,我和姐姐打電話呢,”母親笑呵呵地在電話里逗小狗。
劉欣婷吸了吸鼻子,她如果在電話里哭,母親會受不了的。母親現(xiàn)在血壓不穩(wěn)定,不能受刺激。劉欣婷平靜了一下說:“媽,你是不是剛剛和嘟嘟去散步了?”
母親笑著:“是啊,剛剛進(jìn)門,嘟嘟一出門就不喜歡回來,幸虧我牽著它,對了,你張阿姨今天給我說了個小伙子人很不錯。結(jié)婚一個月就離婚了。據(jù)說是兩個人性格不合,你周末有空嗎,你們見見……”
劉欣婷笑了,母親如今又開始給她張羅著介紹對象了……
“媽,你別操心了,我最近沒空?!眲⑿梨媒K于笑了。
“你總說沒空,再這么下去,耽誤我抱孫子了,人家老太太聚在一起都說孫子,就我說嘟嘟……”母親又開始嘮叨。
劉欣婷噗嗤笑了:“媽,面包會有的,孫子也會有的,別著急……”
6
父親回去的那天,夜里下了一場薄雪,天氣陰冷,劉欣婷還是開車去送他了。他們一路無言。劉欣婷的心情像是蒙著厚厚的霜,父親進(jìn)站的時候,劉欣婷才開口說:“這個病其實(shí)不是大病,要好好養(yǎng),要吃好消化的飯菜……”父親眼圈紅紅的,他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進(jìn)了站。
離開火車站的路上,想起小時候,也是冬天,她放學(xué)后去一個同學(xué)家里玩,回家時迷了路,天色已暗,大雪紛飛,她又冷又餓,驚恐之際,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一直記得父親當(dāng)時焦急的眼神。父親緊緊地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回家,雪越下越大……想著想著,她落下淚來。
周五,劉欣婷下班后直接去了母親那。在路上,劉欣婷把車停在路邊。冬天的黃河水清澈平緩,傍晚看起來很像鵝黃色的綢緞,輕輕被風(fēng)吹拂。望著滔滔的黃河水,她想,她還是怨恨父親的,父親的突然出現(xiàn),又是病著來找她,讓她暫時忘記了那些恨。
到了母親家,看到夏叔叔也在。劉欣婷夸張地給夏叔叔一個擁抱。夏叔叔有點(diǎn)受寵若驚。那個小嘟嘟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來,又開始沖著她叫。母親拿了雞肝,讓劉欣婷給嘟嘟喂著吃,嘟嘟吃了幾塊后就不叫了,搖著尾巴跟著劉欣婷。劉欣婷走到哪,嘟嘟像個跟屁蟲跟到哪。
母親在包餃子,夏叔叔也幫忙。兩個人在廚房,說說笑笑地一個搟皮一個包餡兒。屋里的君子蘭開得正艷。在黃河邊,劉欣婷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母親,父親來蘭州看病的事,看到母親的一瞬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讓一切往事都塵封吧。餃子是劉欣婷愛吃的芹菜牛肉餡兒的,劉欣婷吃了一大盤,還想吃,可是肚子裝不下了。
吃過飯,母親洗碗,劉欣婷和夏叔叔坐在沙發(fā)上。
劉欣婷說:“夏叔叔,你難道不想和我媽每天在一起過嗎,如果是你兒子介意這個,那我和他說……”
夏叔叔搖搖頭,小聲說:“我和你媽提過,可你媽不同意。我覺得你先做你媽的工作。我那兒子,在上海不可能回來的,他巴不得我和你媽一起過呢?!?/p>
夏叔叔的兒子從小得不到母愛,有時候,夏叔叔也帶兒子來她家吃飯。劉欣婷經(jīng)常和他一起玩。那孩子也很尊敬劉欣婷母親。
晚飯后,母親和夏叔叔去黃河邊散步,盡管是冬天,母親還是習(xí)慣去黃河邊散步。劉欣婷決定帶嘟嘟去院子里走走。幾塊雞肝已經(jīng)賄賂了嘟嘟的胃,嘟嘟已經(jīng)認(rèn)可劉欣婷這個主人了。小動物們的喜怒哀樂就是那樣簡單。嘟嘟一出門就撒著歡地跑,母親說嘟嘟從來不在家里大小便,嘟嘟喜歡在樓下草坪里打滾,小便。嘟嘟還喜歡仰起頭看天空,它看起來無憂無慮。它見了別的狗,就屁顛屁顛地追過去,如果不喚它一聲,它就跟著人家走了,嘟嘟是那樣的像豆包,劉欣婷一想到豆包,眼淚又冒了出來……
天黑了。劉欣婷牽著嘟嘟回家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回來了,嘟嘟進(jìn)門前,母親給嘟嘟擦了腳,她嚷嚷著,讓劉欣婷幫忙給嘟嘟洗澡。解開項圈的嘟嘟,像得到了解放。它興奮地在屋子里跑了一圈,它真活力四射。母親輕輕走到沙發(fā)旁,嘟嘟立馬跟過來。在母親的手上舔來舔去。母親摸了摸她軟弱的毛,她把一個皮球丟遠(yuǎn),嘟嘟馬上用嘴叼過來。劉欣婷咳嗽了一聲。母親這才回過神來。嘟嘟叼著皮球又跑過來,母親撫摸了一下它,把皮球又丟遠(yuǎn)。
臨睡前,劉欣婷猶豫著問不問母親豆包的事,話到嘴邊,她又轉(zhuǎn)移了話題。夜里,呼呼的西北風(fēng)呼嘯而來,讓人有點(diǎn)猝不及防,可不,已是臘月天了。劉欣婷起身去客廳喝了半杯水。快過春節(jié)了,這一年也沒有什么不尋常的事,天氣也和往年一樣,有風(fēng)和日麗,也有狂風(fēng)暴雨,只是時間過得太快。有些事還沒有來得及整理,就已經(jīng)變成往事了。劉欣婷看著窗外,點(diǎn)了一支煙,她沒有煙癮,只是偶爾苦悶的時候,會抽幾根。她吸了一口,輕輕吐出,想起這些年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想起父親的病,這一晚,她失眠了……
一個月后,父親打來電話,說在醫(yī)院復(fù)查了一下,胃潰瘍的面積縮小了許多。父親又問了幾句閑話,后來,他小心翼翼地說:“你的弟弟,他明天來蘭州辦事,他想見見你?!?/p>
劉欣婷一下子愣住了,這太突然了。
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會有中到大雪。劉欣婷冒著寒冷,迎著凜冽的西北風(fēng),去超市采購,她提著大包小包到了母親那。母親做了火鍋,又溫了一壺黃酒,母女倆吃得高興。劉欣婷把從沒見過面的弟弟要來的事,還有父親前段時間來看病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樣,她神態(tài)自若,沒有一絲驚訝,將手里夾著的菜放到了劉欣婷的碗里,頭也沒抬地說:“那就見見唄,有個弟弟總比沒有的好,我聽說,那孩子很懂事,他媽得病的時候,天天守在病床邊,大學(xué)考得也不錯,是一本……”劉欣婷的嘴張成了O型。她沒問母親是怎么知道的,母親也沒說,她們倆倒是舉起了杯子,輕輕碰了一下,母親突然提醒她:“別耽誤了我的天倫之樂……”劉欣婷噗嗤笑出了聲。
第二天,絮絨般的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漫天起舞。這缺水的塞外小城,變得濕潤而潔凈,每一個人臉上洋溢著歡喜的笑容,世界充滿了愛。劉欣婷在孩子們打雪仗的歡笑聲中,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弟弟,弟弟燦爛地笑著,他站在雪中,他和劉欣婷有著酷似的臉型,他們的左臉頰上都有一個深深的酒窩,他們的眼角都微微揚(yáng)起。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弟弟比她想象的還要像她,劉欣婷吸了吸鼻子,看著他,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弟弟笑著先開口,喊了聲:“姐……”